谁素食孝衣负诗经（外一篇）

[申万仓]

谁素食孝衣负诗经（外一篇）

申万仓

少不更事，心无旁骛，读书学习满足于一知半解，喜欢夸夸其谈，好卖弄又不深入研究，常言者无意，听者无心，好多灵思妙想都随秋风过耳，不复存在。及至年长，回想身边溜走的思想，搜肠刮肚，难觅踪影，懊恼之情，追悔之意，久久萦怀。
十几年前母亲去世是我始料未及之突发事件。我本农家子弟，家乡山大沟深，生活艰难，经济拮据，一切吃穿用具皆赖父母十指之苦，披星戴月之劳，兼多姊妹，再供我求学，父母常吃糠咽菜，把自己口里节省下的添加到我们碗里，抚育我们成长。参加工作后，接着是成婚，贷款买房，养育子女，父母乐呵呵在家里为城里的我供粮供菜伐树做家具，老家里能进城供我们使用的东西全捎来了。每次我们回老家探亲基本上是空手而回满载而归，吃用还是父母供给，还说啥你们城里有房，我们都住过了就是现在死了也是幸福的。我们想父母年龄还不算老，等我们经济缓过气来，再好好报答，怎料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撒手而去。
按家乡镇原的风俗要过事，亲戚朋友劝说，亡人奔土如奔金，丧事一切从简，早些入土为安。谁言寸草心，能报三春晖。我悲没有尽人子之责，坚持要按老风俗给母亲行礼献饭，尽最后的一点孝道，给父亲一点慰藉，释放我的悲痛。阴阳先生请来了，做饭的厨师请来了，礼宾先生请来了，办理丧事所需的物件陆续置办回来了，亲戚朋友都前来吊唁，按家乡的风俗丧仪，我们姊妹兄弟和家族五服以内姊妹兄弟的孝服都穿了起来，着孝服手拄白纸缠绕的二尺多长的柳枝在灵柩前燃香烧纸磕头叩拜，以孝子身份迎来送往参加吊唁的宾客。
每有人安慰我，我总悲从心起，泣不成声。母亲灵柩停放的七天时间内，每晚都要在大门外升起桶纸（纸做的木桶形的直径一米高三四米十几层的吊纸），说是桶纸升起来就能让亡人看见子女烧纸送钱献饭，打印的纸钱烧起来时，孝子都要动哭声。每次大堆的纸钱全部变成了黑蝴蝶，纷纷扬扬都快飞走了，我还跪地大哭，止不住悲声。桶纸都降下来了，大家还扶不起我，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每恸哭一次，内心稍能安稳一些。
母亲闭眼三天后，家族长辈就领着阴阳先生为母亲选定了茔地，三位三姓青壮年男丁开始修建墓穴，阴阳先生忙着做纸活，布置灵堂。礼宾忙着书写背服、执事榜，代表吊唁者撰写挽联，帮助同辈弟妹、子侄、孙子外孙、女婿外甥等各个辈分各个层次的家人亲戚撰写祭文，以及墓志铭。厨师支起了他的专用炉灶，保障大家不受饥渴。亲戚家族女眷帮助缝制孝服孝帽和背服，男丁里里外外出出进进，各执其事，忙而不乱。
这时，我除了在母亲灵柩前跪地守灵，陪前来吊唁大放哭声者恸哭外，间歇期间好像成了闲人，连灵柩前燃香、焚烧纸钱、传递祭拜的奠酒都有专人司长。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心不在焉地读着周围人孝服上缝上的礼宾书写的白纸黑字的背服。“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我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这是做儿女的所着孝服后背背负的背服；“哀哀伯母，抚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这是侄子侄女孝服后背的背服；“南山有桑，北山有杨。心之忧矣，伤如之何！”是孙子孙女背的背服；“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我嫂。”是小叔子所负的背服……每位着孝衫的后背都缝有一尺见方的背服，白纸黑字，或四言六句，或四言四句，皆抒哀悼之情，传悲伤之音，悔报恩之迟，表追思之意。一声太息，默默记住这些句子，存证活着的人应该如何活着的话题。
母亲是入土为安了，不安的是父亲，背地里常常偷偷地垂泪，不安的是我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老人家。借助时间的手，抚平了我们的悲伤，我们都为了如何活着而奔忙，当时的一些思考，也就随时光流失了。
不知不觉进入了中年的阵营，我不时去参加一些亲戚朋友家里长辈的丧葬仪式，每次都把孝子身负的背服重读几遍，每次都唏嘘感叹一番。八年前参加我的好朋友本县青年作家刘立堂的追悼会回来，久久不能从悲伤里走出来，触事伤怀写就过一首名叫《抽空到墓地看一看》的诗，以记录当时心灵的痕迹。
一阵风
一些事物就不见了
譬如我的好兄弟
刚才还和我说事呢
说不见就不见了
一阵风
一层黄土
就是阴阳两个世界
兄弟在下面是否安静地休息
我在上面明白了偷闲的乐趣
抽空到墓地看一看
没有放不下的事啊
兄弟
过后依然脚步匆匆，把那些明白也就放下了。有一天，通篇研读《诗经》，读到“小雅•谷风之什”时，“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这些句子就存在《蓼莪》里；读到“小雅•鹿鸣之什”时，“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就存在《常棣》里；读到“小雅•南有嘉鱼之什”时，“南山有桑，北山有杨。”就存在《南山有台》里。家乡丧葬仪式上孝子身负的背服字句，全是《诗经》里的原话，是只念了几年书文化程度并不高的礼宾先生靠心传手抄下来的文字，他们大多并不知晓这些字句来自《诗经》，是很有来头的。
我曾刨根问底追问他们，在被人请去主持丧葬礼仪时为孝子书写的这些背服字句的来历，他们通常会说一模一样的话，我们行得是周礼，是先人传下来的。在给亡人献饭行礼时，先是总管把一切安排妥当，亲自带领乐手（家乡人叫吹鼓手）吹着唢呐，到礼宾房去请礼宾，孝子磕头行礼，乐手边走边吹，把礼宾迎请到搭建的礼宾座前，礼宾吃烟喝茶，稍候，礼宾起立到灵柩前对亡人行鞠躬礼，礼成后开始喊礼。首先是儿子行三献三拜九磕首的大礼，灵柩前十几米距离的空地上，摆放着准备好的祭奠用的献饭献果、香纸和面盆毛巾等，周围坐着请来参加祭奠仪式的贵宾大客，礼宾引领儿子头顶献饭献果，跪地而行至灵柩前献上供品，听礼宾口令哭出哭进三通后，礼宾喊乐停读祭文，此时儿子已经悲从心头再起，无法自念祭文，由礼宾代读完毕后，点燃化为纸灰说是呈献给了亡人。下来依次是干儿子、侄子、女儿、侄女、大客贵宾、兄弟、孙子、从孙、外甥、外甥女、女婿、众邻里等，往后者可以不跪地前行，允许哭走到灵柩前行礼，再往后者，也允许行两通礼，一通礼，或者行一次鞠躬礼。最重要的是灵柩前宣读的祭文要依据行礼人的身份各不相同，要感怀寄思，声情并茂，这一般都是礼宾代写，也是最能显示礼宾才能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家外面有坐机关工作的返乡人才，在礼宾的指导下，依照礼宾给定的格式自己起草祭文，再经礼宾修改定稿，在轮到此人行礼时还能自抑情感，在听到礼宾高喊，乐停读祭文时，自己带着哭腔去读，当读到伤心处，读不下去时，礼宾可以顺手接过来代读完毕，接着高喊一声，礼成、哭、乐起——
用家乡话说，礼多人不怪，可是，当你真正参与家乡所举办的丧葬礼仪，从开始到结束，身心俱疲。特别是行孝的孝子，有的膝盖都跪烂了跪肿了，丧事过完人就好似大病一场。
母亲去世，我哭哑了嗓子，患上了气管炎，久治不愈。家乡先贤著《潜夫论》的王符在东汉时就撰文提倡厚养薄葬，说人死如灯灭，只要生前尽了孝道，人殁了可以不拘泥小节，早日入土为安为宜。事实上，不论身份地位贵贱高低，死后都要化为灰烬，人殁了，生者所做的一切，都是给活人看的，是寄托哀思之情的，是聊以自慰的，殁了的人能知道吗。
最重要的是记住所发生的事，能知道自己的源头，就像诗人所熟知的《诗经》的源流，不让时光带走不该带走的东西，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这样，我们素食孝衣背负诗经才能彰显其意义之所在，“欲报之德”再不“昊天罔极”，就能坐拥“南山有桑，北山有杨”的好时光。



● 陈家湾

陈家湾是一个一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小村庄。陈家湾并没有陈姓人家，住的大多数是姓申的人家，有几户曹姓和李姓人家。所以，我从识文断字时就向一些老年人和一些我心目中认为有学识的人，问过村庄名字的由来。刨根问底的结果，都茫然注视久远的历史，无从说起。
有一天，我从一部有关秦朝的历史著作中抬起头来，看见村庄对面湾掌里一段在岁月面前越来越矮的旧城墙，怎么看怎么都和秦长城有些亲戚邻里关系。问村庄周围耳聪目明的老者，陈家湾是不是就是城墙湾的口误，民风淳朴的村庄里人人都是有啥说啥，不知道的绝对不会随便乱说，我的猜测没有得到响应和附和。
一次，我们县第一中学一位美术老师的同学来访，他叫我去作陪，酒桌上获知美术老师的同学是西北一所高等学府的历史研究生，正在实地考查来准备毕业论文。我顺便邀请他去我的老家陈家湾考查，他欣然前往。他告诉我的是，城墙梁梁有秦长城的影子，但缺乏旧砖烂瓦和出土物的佐证；这里出土的大量陶罐，可以看到汉代的印迹；从马渠壕、高庄、崖背台、墩墩坳、柳洲城、清水河等遗址看，多有宋代的痕迹。临走他说，陈家湾有可能就是城墙湾的口误。
回家说给父亲听。父亲说，听你太爷说过，国共两党拉锯战的时候，一天早晨起来一看，庄对面的湾掌、对面山、高庄梁扎满了队伍，都宿营在野外，没有人靠近村庄。天亮后，见村庄的人都起来了，才来问话、借东西，都很和气，连到井里打水做饭都要到门上问一声呢。吃了一顿饭就走了。后来，党史上记载毛主席率领工农红军长征到达我们三岔镇时经过城墙湾。红军里能人多，他们是不是知道我们的陈家湾就是城墙湾，这都是写进党史的事实。
我知道靠扫盲识字才能读几本书的父亲这样去推理有点牵强附会。可是，陈家湾不断呈现在我眼前的那些朴实而又神秘的印记，太让我牵肠挂肚了。一寸一寸矮下去的旧城墙；雨水山洪日益冲刷的遛马壕；岁月的风刀霜剑不断削刮着像倒扣的方斗形的崖背台；开荒种地时犁铧耕出的一层陶罐，被倒入深沟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平田整地时站立起来的陶罐的兵营，被无知的农具砸个稀吧烂；能让一群牛吃一天草而走不出的大坟圈，被平田整了地；墩墩坳的大土墩上挖出七只七色七寸蛇，被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抱柴一把火烧了个乌烟瘴气，一年之内，村庄里六位非常健康的青壮年人，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非正常死亡；一瓦罐铜钱、一把铜剑、一座佛像、一件瓷器，被走乡串户的小商贩背走他乡；一座古墓、一只铜镜，被一座新宅一股炊烟替代；……
我觉得，这些都是一些生命的符号，是真实的没有被篡改的历史。我有责任和义务让它们在春天与小草争辉，和花朵比艳，让眼睛和耳朵见证它们的存在。让时间重显它本真的阳光，让阳光照见它久远的时间。我觉得，它们就像我一个个熟悉的亲人，正在远离我们而去。如果我们不去记住它，不如实地转告我们的儿孙，我们就失去了源头，就是忘本，就是忘恩负义。
我每次回家，都要多看它们几眼，怕一不小心，它们从我的眼前走失，再也找不见了。
陈家湾是个只有百十来口人、以业农为生的小村庄，历史记载上没有走出什么显赫的人物。现在这么好的经济形势，连个百万富翁也还没有出现，都是一些朴朴实实的靠力气吃饭的本份老实人。我怕他们不小心举高的镢头，再伤害了那些生命的符号，弄丢了那些真实的没有被篡改的历史。
我固执地认为，一定是谁涂改了历史，涂改了陈家湾的历史。这里一定发生过一些重大的已被隐瞒的、现在还不被我们所知的事情。
我高兴地看到，陈家湾有一年一次就有八名农民的孩子考进了大学。我想，他们随着学业的推进和远离故乡，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回眸生我养我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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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梦]

读着，不禁想起了当年亡父的丧事。。。

[冰清]

我觉得，这些都是一些生命的符号，是真实的没有被篡改的历史。


感动于你不一般的性灵和文化知性。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