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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花巷子志异
巴九公
童生


注册时间: 2010-07-29
帖子: 94
来自: 中国
巴九公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11-05-25 17:13:47    发表主题: 死花巷子志异 引用并回复

死巷子志异
文革三十周年祭

死巷子就是抵拢不能倒拐的巷子,它始建于何朝,兴盛于何代,有何沿革变迁?史传不录家乘不载文献无征,一切都是渺渺茫茫无从稽考。乡先辈冬烘先生说,本巷肇源极古,蚕丛、鱼凫时代即已开巷,五丁力士之壮丁力士便是本巷先民。历代盛事多多,西汉大文豪司马长卿字相如挑酒篓子来卖过文君酒,东汉大武豪关羽字云长骑赤兔马来磨过偃月刀,最风光是大唐风流天子玄宗皇帝被安禄山穷追到此,盘缠用尽饥饿难熬,与高力士微服打秋风,在巷子口担担面小摊混面吃,吃得两碗,正愁无法脱身,忽听说太子李亨光复长安。欢喜得拉了力士就跑。“定(店)家伸手去抓,‘情情(钱钱)’明皇用力一奔,扯开外衣露出龙袞,定(店)家吓得纳头并(便)拜,口呼问(万)岁!”冬烘先生如是说。明皇更怕,吃面给钱还要问税,把百姓害苦了,天下不乱何待?更没命地跑,高力士的鞋都跑掉了。
冬烘先生靠泡菜稀饭度日,却以朱家郭解自居,好打不平,专爱为穷人代写词状,恨得几个大户牙痒。恰逢甲申乙酉猴子幺年老佛爷六十大寿做万寿大庆,几个富户找到冬烘,说他文章上薄风骚下凌扬马,道德远出羲农近承孔孟,请他写通颂圣词记千秋盛典传诸不朽。捧得冬烘云里雾里忘乎所以,欣然命笔。文方成草,无非象乾法坤作则垂宪那些套语,东家却拍案叫绝,誉为近世仅见之佳构,立开盛筵相贺。大箸敬菜大碗筛酒,灌得先生飘飘欲仙一派朦胧,照着人家涂抹过的底稿缮写成文。不知先生文墨未精或着人道儿,竟把则写成贼,半字之差招来杀身大祸,押赴柴市口吃了板刀面。幸喜得那日李莲英为老佛爷梳了个龙翔凤翥髻,使老脸生春,才未施连坐法搞瓜蔓抄,全巷人等得保屁股首领,还给冬烘留了一脉子息,无不称颂皇恩浩荡。众高邻认冬烘是害群之马,在其遗宅之侧挖条河,以示楚河汉界互不勾连。
先生伟构自成匪笔,便有史界掌门严加批驳,说数十百年前此地不过是城垣边的乱葬坟地。冬烘伪造历史诽谤前朝以死巷子住民自高,便是心怀叵测。巷里一些人以为凡夫俗子识文断字便是妄窥天意干犯天条必遭天谴,相互告诫绝不沾文字的边。冬烘后人反把书越读越多。无怪数世单传香火零落。
过了不知几世几劫,巷子尽头右边住了个孤男,左边住了个寡女,孤男据说是冬烘先生X代孙,孤先生身量极高又极瘦,手脚脑袋极大脖颈又极细,活象新胡豆上市时孩子们用刷把签穿成的胡豆人。骨象家说他天庭不满地廓不圆山根不固边城不丰两耳无垂,是无福无禄无寿之相。自幼爱书如命,两三岁时,无论怎样大哭大闹,一有书声便止啼聆听;六七岁,给人打得鼻青脸肿或饿得有气无力,拿起书便不叫疼不喊饿。与人谈话,头两句倒也明白,越说越胡涂,如说河图洛书包含丰富的数学思想,可作宇宙通讯的符号系统,闻者捧腹。都说他患了失心疯,得的妄想狂叫他老疯,还用来吓小孩:“哭嘛,老疯来啦呀!”
寡女十三岁继母业闯荡江湖,为人抽“彩头”算命,工具是八四三十二张彩绫作封面,用红、蓝等单色画就的对折起来的图片,高级的用驯好的黄雀,低级的由算命人抽出八张“彩头”,打开画面就长声吆吆地唱:“五行八字命生成啦,由命不由人啦……”观颜色探口风作些模棱两可的解释:画一个人站在楼梯上,顺看,矮子爬楼梯步步高;倒看,一筋斗栽到底。49年女君平卖卜卖到史老幺家,便找了他这个主。五十年代开足马力生产,曾因一胎三子获奖。五十年代末重操旧业时已为史幺爸添了六个香烟后代。三年灾害多数人家啼饥号寒,她走村串户总能带回红苕萝卜等营卫养生之物。水可载舟覆舟,食亦能养生伤生。史幺爸从工地回家探亲,发现屋里有土人参、地龙肉,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煮了红苕炖了狗肉,未等肉熟薯烂,驱逐子女关门大啖。久未餍足的食欲中枢极度亢奋,胃已不堪重负还是自己骗自己:吃了这块不吃了,吃了这块……史幺娘又挣得几根红苕回家,史幺爸已胃破裂肠穿孔魂归离恨天。
宇宙演化到1966年,那场活剧演到高潮迭起,死巷子的人们也心牵心挂一日数惊。相互告诫晚出早归早吃饭早熄灯上床为安。唯一衣带水之隔的孤男寡女依旧天不亮出门天不黑不回家。孤男的神思倘佯在数字符号图形法则组成的奇境里,近来也感到有些异样,笑脸变冷脸冷脸变马脸。有人叫看大字报,写他的竟有数十张,很觉新奇,看得几张便索然无味,说的全不是他的事。他批评人们浪费纸张,再领纸写这些东西他就不发。他是文消用品保管兼报刊收发。有人窃笑,有人骂他破坏运动。
运动什么?什么运动?直线曲线?匀速变速?非物质的,借助物质,高级物质;消耗物质,高级物质,身价巨亿倾国倾城,分文不值填沟委壑而展开而推进的运动。红卫兵捉他上台戴高帽,演戏?解放初老师叫他演山坶大叔,费好大劲才勉强充数,怎么排练也不排练?颠三倒四!地磁倒转?地球受迫近天体摄动轨道参数变化影响人脑电波稳定?可惜没有时间研究,他的理念王国正进入重要阶段。
“百万……炮轰……”哪家收音机传来这忽高忽低的沙哑声。百万是很多,很多是与数字有关却又不能严密定义的概念,由很多减一,百万减一,还是剩下很多,谁说不是?定义一种运算,很多减一,剩下仍是很多。“救命!”数学奇境瑰丽宏伟却不带感情色彩,何来救命?日间见闻引发的幻听?“救命!”他向声源狂奔。“救命!”两个人影沿岸奔跑。“救命!”声音在河里时隐时显。人命关天,他跃向河水。枯水时节,河面不过一二十米,现在是洪水期,河面宽近两百米。水流湍急波涛汹涌,别说不会水,水性差者也难逃灭顶。
他拼命划水向前,借助城市灯火经云层反射的微光搜寻目标。“救……”落水者就在前面,眼前一片白色飘动,伸手一抓,是一件衣物之类的东西,赶紧塞进终年都背在身上的书包里。河流转向河面顿宽流速减低,他终于抓住落水者的头发,奋力游向岸边。学生时他曾得过游泳冠军,现刻技艺荒疏,兼以营养不良,离岸四五米已力不从心。瓶颈地带临近,水又开始加速,生存或者死亡,数学奇境绝无如此尖锐立决的选择,放弃溺水者游到岸边?同时沉沦?没有时间考虑。他用嘴叼住溺水者的胸襟,腾出双手划向岸边。轰!涛声陡涨卷进急流。完了!他仰躺水面托住溺水者的头,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脚蹬到坚硬的东西,石堤!他把溺水者搭在肩上,尽量找到抓握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踏上岸边的土地。溺水者失去知觉但在呼吸。“赵要武,赵要武!”伙伴沿河岸跑来有人救助,他把溺水者放在路边,思想又切入固有轨道。
还是从那棵古柳树下寡女迎上来:“才回来?”“史幺娘,你好。”数年不变的问答。她挽住他的手臂,头靠在他的肩上。每天都要这样走完这段从河沿到死巷子的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没有琼瑶有身体,投之以木李,报之以身体。男人死后发现他每隔三月都从门缝塞给她五十元钱,就决定以身相报。不怕背上七个肉包袱,就嫁给他。投石问路,了无回音;撩拨挑逗,他似缺少一孔灵窍。为什么给钱?老疯!她还是等他伴他,在短暂的相依相靠中得到心理和生理的满足。
“哎呀,跘河头了?”“嗯。”“快脱,要得病。”她用随身携带的毛巾为他察拭,他一动不动,她圈手搂住他的腰,幽幽地说:“死人,人家好想你,心遭狗吃了?”爱的表白这般粗俗。诸多外力扰动了思维轨道,河里的挣扎使他顿悟生的飘忽,女人的掌指在他身上的滑动终于使他感到异性的存在,理性之光微掩凡心渐醒。朦胧的尘俗瞬视中发现心灵空间下性爱的荒漠多么需要甘泉浇注。他轻拂她齐耳的短发,一个生命新绿期走了样的回声。一头黑发一对星眼。波涛汹涌水石相激,一头短发却眉眼模糊。理性世界他是不知疲劳的跋涉者。瞻顾尘寰那如影随形的孤寂感有如水银注满身上的毛孔。唯这女人不分晴雨日复一日在河边等他伴他,其意也诚其志也坚,能不情发乎中引为知己?他大开怀抱接纳这尘音俗响。
“狗啃的,默倒你脑壳是豆碴做的哩,还是晓得亲热人罗……”他的嘴唇阻止了她的俏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迟来,毕竟也是报赏。她把他的手指引向她敞开的胸襟。象一把毛刷轻柔地在她心尖拂拭,欢乐象电流周布全身。仿佛他拥着她坐上一叶轻舟,滑落在温热光明大海的波峰浪谷间,感到快要溶化快要分解的昏眩。她决计将那一叶轻舟引向极乐的彼岸。
滴答滴答,杂乱的脚步声敲碎夜的沉寂,她的心在沉沦耳朵却保持警惕,“有人!”她用力推开她,他也从万劫犹存的迷魂阵中冲出。凝神间,突然看见他在其中摸索了许久的隧道前端已出现一道光明,高兴得手舞足蹈。“莫疯,死人,等下儿我去你屋头。”“不!明晚。”他提起书包向黑黢黢的巷子走去。死人为什么把佳期推到明天?有的男人巴不得立地成佛。
这晚她差不多尽做梦,无暇参详梦境预卜吉凶,好多事要做。大儿史卫东(才改的名字念起来好拗口)闹了好久要件红卫服,前两天才下狠心买了六尺五寸黄军布借一件比着裁了做。针线活路大女子可以帮忙。有个供销社的老太婆拿了两张大手帕当命金,正好给幺女作件钻钻儿(背心)幺女造孽,尽拣大的烂襟襟穿。老幺最跟他打得拢堆,那年老幺生病,莫钱医只好拖,越拖越凶。听到她呻唤,他半夜敲开门抱她到医院,守了四个穿夜才救她一命。还买个洋娃娃送她。老幺也懂事,每逢星期天都要过去为他抹屋扫地,晓得他忙,做完事就回来。好想把幺女过继给他,又怕他不干。现在好了,就要当她继父老汉了。今天吃不吃后悔药?咳!第一要好生梳洗,男人最喜欢女人漂亮。
昨晚坐在蜂窝煤炉上的水已经烫手,她用两分钱一块的圆白碱洗头,又用每月供应的四分之一联肥皂洗澡。孩子们都睡着他们真辛苦,史卫东初二生革命大忙人,男娃子要背背兜拣字纸,只能半夜作业。女娃子连幺妹崽也要糊火柴盒、信封,头不碰桌子不准上床。
她用那张疤上重疤的旧被单察干身上的水和头发。坐到亮瓦下对着装有木框的老玻璃镜,抠了点百雀羚扑到脸上,屋里立即升起一股香气,多好闻,她深深吸了两口。好久没有认真照过镜子,有时头不梳脸不洗就出门,打扮给谁看?洗净风尘抹上香脂,脸上犹有光泽,善解人意的眼睛莹然生辉。只有三十岁嘛。讲的是郎才女貌,财么他不过相当四级工,跟死鬼一样,又是知识分子,差不多是句骂人话,街上吵架:“龟儿知识分子!”她是配得上他的。她站起来退后几步,不禁怦然心动,胸部并未松弛下垂,腹部依然扁平有弹性,腿……老不要脸!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吓得她心惊肉跳。破四旧风声日紧,虽然她活动地盘是郊区农村,对象是婆婆大娘,行踪诡秘。久走夜路要闯鬼,看见红卫兵心都抓紧了。洗手不干?街道介绍的点卯工时有时无,做一天才拿多多多,一块一角一,戴高帽吊黑牌不怕,什么怪话没听过怪象没见过?有的男人当她的面扯起就屙,她甚至想衣食无着就卖,只是惦着老疯。七副衣架子要穿,七张嘴巴要吃才是成都赶华阳现过现。咋办?把“彩头”烧了?那是衣食父母。
“史幺娘,开门罗!”街办带来的,在劫难逃。慌乱中把那叠“彩头”用油纸包了塞进灶孔,胀慌了就给他妈一把火。还有几大背兜大字报,是个要命物件。“快开门罗!”催命鬼!老子算命莫非说些蚀财免哉挨打保命先苦后甜的话安慰人,从不推人下岩,你几爷子破累了有舀的,我一屋人靠啥子求吃?哪里藏?急中生智,两背兜两背兜的扣在一起,顺手搭上破被单。“太阳晒屁股罗,还在睡嘛啷个?踢门进来罗!”巷子口那个老光棍钱大伯,一向醒豁豁,当真还是说笑?慌不择衣,顺手抓了条月白布内裤,大女儿的一件背心穿上,趿着烂塑料凉鞋剪了后绊做的拖鞋,战战兢兢开了门。这身装束比之比基尼自然相差悬远,当时却过于直露,几双眼睛停留在她身上。进屋的有街办的,三名女红卫兵,还有个四十出头的二尺五。二尺五都惊动了,完了!她抖得象筛糠,读的什么语录也没听明白。
“感谢信……”一个女红卫兵对着张红纸念。二十四史,从何说起?谢什么?八字算得灵?半小时前街办群英也如是问。三小将咬定她们尾随而来,先是右边的门开了,灯一直亮着;左边的门不久也开了,灯亮不久就熄。巷子抵拢不能倒拐,孤男寡女必居其一。偷偷读过福尔摩斯的李干事说:“觉得抱你那双手是有力还是无力?皮肤粗糙还是光滑?特别是嗅觉,男人味……”“我当时晕过去了!”男女接近便是资产阶级思想,何况抱上抱下!
赵要武是《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披露前不久随父亲到这座历史名城的。白天破四旧很忙,晚上便邀新结识的女友发现新大陆。一天她们发誓拒腐蚀永不沾,把花衣服,裙子那些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烧得精光。精神热度升也快落也快,大气热度却直线上升,又想起裙子那些玩艺,穿着舒服看着悦目。就穿妈妈的大得多的裙子短袖衫。白天穿红卫服革裙子辫子的命,晚上穿裙子也怕夜游红卫服革命,便拣人迹稀少的街巷走,无意间走进这黑灯瞎火的河沿。
随赵要武来的那位立竿见影办公室主任老道得多:“亲不亲,阶级分。”查历史翻档案结合现实看表现,不用三代,一代就够,孤男的做山区小学教员的父亲就是右派,言行是恶毒攻击畏罪自杀。史幺娘自然响当当硬梆梆,而且得过奖。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下水救人更说明精神变物质精神变游泳,更不一般化概念化。史幺娘突然明白,那是他,“不是我……”“向史幺娘同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的精神学习致敬!”立主任领衔山呼。一颗定心汤圆落下肚,她不再否定,她跟他是一家人。他也不在乎表扬那些事。如果那些神物不是平时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也许没有以后的奇遇。想不到此地还有卧牛藏鬼,赵要武定下她的计划。
志异氏按:七八年平反后,好事者调查半年,得如下梗概:乃父是小学教员,五三年志愿去山区发展小学教育。人虽迂阔,教学上却有两刷子,是学区语文备课召集人。五七年反右派,他那个二部制复式小学一个右派也没有,区文教口点名批评校领导思想右倾,派出工作组克期完成。从各方面看他是首选。只是鸣放期间他正在医院疗伤,大雨时抢救学生坠崖跌断腿。伤愈后领导只好动员:“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一万年后也是这样。总不好自高自大,称自己是左派吧?说是右派,又觉得火熛火辣,就打个折扣来个折中,中间派,思想改造嘛慢慢来。这种同志嘴巴上要求进步,实际上没有脱裤子割尾巴的决心。有人怕戴帽子,你怕不怕?”“我,我……”“无非给自己树个对立面,向自己大喝一声,你有病呀,从而促进自己思想改造;给群众树个对立面,帮助大家进步么!”领导这样关心还不通?“我,我来当这个对立面,就怕不典型。”“哈哈,不够一百三十斤就催下膘。说句笑话,莫多心哈。口号喊得凶,就怕了,批判从严么。按内部矛盾处理。什么是内矛?两口子争铺盖,内矛;两姑嫂抢油条,内矛,怕个屁!”然而他的口头、书面发言还是滴水不漏。不过“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人们还是在他的一篇书面发言稿中,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竟敢在欢呼中将万写成方!
巷子口钱大伯家屋檐下,数个天兵天卒一边打扑克牌一边一人一口吃着从蓝学彪家里偷出来的泡黄瓜。“你妈屁股上冒烟烟,玩吉普车去了?”史卫东一笑:“二天还要喊我坐。”“这件红卫服好港,咋个不订扣子哩?”史卫东看了一眼别在门襟上的锁针和像章,赶快岔开话题:“你们说,塑料凉鞋底是啥子字?”“哪种?”“你大姐穿的那种。”众皆茫然。史卫东书空几遍,“好反动!”“喊你姐烧了。”
巷子尽头对角线另一端,孤男用涂有一种、二种、多种颜色的火柴棍摆八阵图反复参详,再次肯定他关于最后定理解答的正确性。
“有一角的票子没得?旧的那种。”白向东好容易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角票,史卫东站到街沿下,拿着那张角票对着偏西的阳光照了又照,扫兴地说:“他们说这票子里头有反动图案。”“我看眼。”“我看。”“妈×,扯烂了!”洪卫彪打了个横捶,把流到嘴角的鼻涕察去,乘机两口把半截黄瓜咬进嘴里。“龟儿的,吃整笼心肺!”“白向东,”他妈在叫。“拿汤碗头的一角钱没有?”“没有!”“没有嘛,你不拿它会飞?买五块豆腐乳回来,晚夕莫得菜。”“说没拿就没拿嘛,我敢毛保(向毛主席保证)!”“老子难得跟你展嘴劲,老头儿回来你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白向东的妈一转背,他就把那一角钱叠成方块放进散发着臭气的胶鞋里。
“你们说,龟儿老疯是啥子人?”史卫东扔下手中的十三烂神秘兮兮地问。众皆惶然愕顾;“他屋头的灯半夜半夜的亮!”众皆悚然惊悸。不知过得几百千万毫微秒,史卫东把手向天一举喊出时代最强音:“抄龟儿的家!”
怎么署名?数年前他投篇数学短文到某刊,退稿信却到了领导手上,他一下子成了右倾机会主义份子的社会基础。“宗国能”,满篇洋文中落下这三个工楷汉字。有姓宗的吗?有,汉有宗悫唐有宗楚客宋有宗泽……
“一二三”,轰!六七副铁肩撞在门上,木门顿时裂为碎块。孤男莫名其妙地站起来,数本红宝书对准他胸口。说也可怜,不仅收发报机那些高级玩具没找到,活动经费也只搜到二十元,存折没有一个。“找变天帐,反动日记,有一篇就够把龟儿送回家婆屋!”砰!啪!“收发报机交出来!”晕头转向语无伦次:“没用机器,报来了我收发。”“桌子上写的啥子?”“歪(外)文,还有染了色的洋火。”“密电码!”史卫东画龙点睛,样板戏上看来的。
闪进两个女人,绳上晾有裙子,她的。在水里抱了她那么久的就是这个神兮兮的男人,特务?为什么脱她裙子?没等人来就走?赵要武怒从心头起。妈的个脚,装得像贞节女,早就在外头搞婆娘,史幺娘恶向胆边生,木尺、鸡毛帚左右开弓。看见赵要武那一脸杀气,史幺娘立即明白裙子是她的,赶紧一抬手,史卫东脸上起道猪儿子印。啪!木尺在孤男头上炸开花,鲜血迸射。“妈个×按倒老子打!”史卫东夺过鸡毛帚在孤男身上乱抽。一条绳索一顶高帽一个洗脸盆,前呼后拥。“不准打!不准打叔叔!狗食的,你们是啥子人罗,贼娃子,棒老二,呜!”“哎唷!”史卫东小腿上八个牙齿印。“不准把叔叔拖起走!”幺妹发疯似地追出,赵要武吓得立起头发跑。史幺娘一把抱起幺妹,用手捂她的嘴。“哎哟,咬老娘的手!”“不准把叔叔……”
喊!喊不喊?老子又来啦!铛铛,三棱尺敲在洗脸盆上,我,我是狗特务!怪不得一年到头躲在屋头,是他妈个特务。他是特务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假精灵,顺着说不惹祸嘛!铛,我是……大功已成,文章写好,该换个题目,街上看热闹的人两三排,像个矩阵又不是矩阵,这样的问题如何处理、路边有个秃头,如何定义秃、不秃?一个人有十万根头发,当然不秃,减掉一根,十万减一,还是不秃。怎么不喊了?铛!进行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运算,昨晚定义的那种运算,还剩一根,不秃。由不秃再减一根,按定义,还是不秃,光头不是秃子,悖论!喊!“浑沌!浑沌!模糊集合!”孤男手舞足蹈。六十年代模糊数学问世,发明者不是中国人。
红卫兵个个目瞪口呆,道行最深的最早恢复知觉。一个右蹬脚,孤男一跤跌在地上。一只尖头皮鞋对准左肋一记劲射,啪!孤男痛得在地上打滚。两双铁臂把他从地上抓起来,一瓶墨汁、一桶浆糊从头顶淋下,省却许多写与贴的功夫。红白黑满身淋漓,活象才从刀山上拖下来的厉鬼,锥心的疼痛将逻辑符号化为灰烬。“我是……”吓得孩子四散奔逃。
孤男遗下三大问号:钱,照他的生活标准,每月至少剩三十元;那条裙子,那叠外文写的东西,哪里去了,无论人们怎么寻找调查盘问,始终没有结果,死巷子的高邻很紧张了一阵子。
物换星移,弹指顷二十年岁月流逝,钱大娘,当年的史幺娘已届知命之年。这几天全力守在病房为抢救他目不交睫,今天幺妹回来替换了她。晚饭后她把自己锁在第十二层楼的秘室里,坐在临窗的靠椅上,望着华灯初上的河沿。昔日印满他们足迹的坎坷小路已经成为河道与公路间的一片绿地,游人如织。那株古柳依然绿阴婆娑,只是那充满情意的问答已成绝响。她不欠别人什么,欠什么也可以来日补报。唯他的大恩大德怕是无法报答了。医生要她准备后事,除非出现奇迹,他只剩三五日时光。
缘分,没有缘分立主任怎么会对她这个没有正当职业、终日碌碌风尘的三十岁女人感兴趣,带着她到处立竿见影,讲与老疯这个暗藏的特务所作的阶级斗争?若非九、一三大爆炸,她几乎升堂入室。立主任移去后她正式接受钱大娘荣衔。钱大伯嗜酒如命,除巷子口那栋年久失修的平房一无所有。她的皇冠面店牌子打响,他甘脆辞了工作成天吃喝玩乐,无怪街坊嚼舌说他是死在酒坛子上和她的肚皮上的。偏与他缘悭。八年前也是夏夜晚堂正上客,读中师的老幺风急火急把她拉到店外,兴奋地说他回来了。他们在他的老屋里抱头痛哭,她不顾一切准备把身体给他。正当密云欲雨,从山上回来不到半年的史卫东在门外大喊店堂里现抓扯,要她解围。好事难成鸳盟难证。第二天她参加个体工商户代表会,接着他参加教师集训班,几经迁延情绪冷却,他已非十二年前的他,脊柱弯曲满脸皱纹白发斑斑。而且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没命地读书。她则玉面生辉,她的《笑对上帝》彩色广告照,被多家媒体爆炒,远近皆知。
她善于揣摩人心的能力与原来通过立主任建立的关系都被充分利用。她的皇冠餐饮系统,皇袍着装系统,力士鞋业系统已经向海外拓展业务。她巧妙利用当年唐明皇在巷子口混面吃的故事作广告,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她就是当年担担面老板的真正传人,面点菜色具唐人风味。近来更推出唐宫御膳三十六品,招徕海内外美食家无数。财富加美貌,使得志愿填补她卧内空虚者有如过江之鲫,八十岁的老翁到二十岁的青年,应有尽有,至有同性恋者向她射出丘比特之箭。与他的恋情实际已经结束。
那人,那年轻女子在河堤上徘徊了许久,有什么心事?她的身影好熟悉她是谁?她?她的心里升起一股压不住的妒意。
五个半月前,她又回到这座城市,作为她旧地巡游的最后一站。这座城市在她生命历程中最富戏剧色彩,她不讲恩怨分明但绝不损着别人牙眼不图报复。然而,对于他总有些歉意,特别经历沧桑后。她不甘平庸,作过许多尝试,无论成功失败都不理想不够刺激不够味。失恋也不痛不痒,没有跳浪哭泣伏尸流血,平淡得叫人发腻。唯一的比她小四岁的亲弟弟突然过世,斩断了她最后一缕情丝,决计走向最后归宿,不是凯旋不是逃遁不是远游归家,无非腻了倦了要休息了。
他也叫她大失所望,没有死也没有妻小,没有发福也没有残废,没成学者名流也未乞讨度日。她曾准备为他的不幸同声一哭,或为他的成功冁然一笑,或赠他一笔钱以作补报。殊无必要。初到那晚推开他房门,他正伏案改卷,漏水红钢笔染得指头象在流血。见人来他用报纸盖住桌上的书。昏黄灯光下发现他额角到左耳上方有一条蚯蚓状瘢痕,她的杰作,不禁恻然。她从不后悔从不自责从不下罪己诏,有过火行为,怨她?她不过受大潮裹挟,受人蛊惑利用,她也受别人伤害,也许比她伤害别人尤甚。但面对这个无辜者,却感到心灵不安,他安分守己埋头工作,在人世舞台上只占一个极小角落,拿一点聊以为生的工资。劳动、谋生,这是任何一个社会必须给予它成员的起码权利。他爱读书,落落寡合,有时异想天开,这伤着谁碍着谁?他使天旱水涝?他使田园荒芜?他使千年古迹化为灰烬?就该将他打入另册?让他也让别人看见他头上始终悬有一柄达摩克利斯剑?
如果不救她,至少不会受她伤害。她有意重提旧事准备道歉,他却以为她是同校老师,一再声明夜间改卷只是偶一为之,绝无单纯追求升学率想法。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早年的疯劲也不复存在,精神空间压缩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说!
史幺娘,今日的钱大娘倒很热情,在其间念过感谢信的旧居已建成一楼一底,有现代化设施的小庭院,专供幺妹辛夷(这名字还是老疯取的)寒暑假省亲或钱大娘会密友之用。为怕见到他伤感,钱大娘也很少来这里。便留她在此多住几天。
乏味,他的乏味更使她生趣索然,连在这里盘桓几天的想法也打消,就在今夜,一了百了,从哪里救她起来仍投向哪里。半夜十二时悄悄地走,免得惊动四邻。她写了一封告别信,开了一张两万元的支票给他作补偿,将房门锁好。见他屋里灯仍亮着,便去叩他的门,请他把钥匙还给钱大娘。门根本未拴,一叩就开,座上却没有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懒得寻找,准备把钥匙放在桌上钱放进抽屉,再写个留言条。进门走得两步踢上一个人,那是他,不知所患何病晕倒在地。救人甚救火,她在河边叫了一辆夜游的三轮车把他送到就近的医院。
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心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不是悲天悯人的救世者,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救了他等于还清了他的债,在这世上她不欠谁的了,无债一身轻。救人救到头,他没有亲人,她就成了他的守护人。医护人员不知拿她怎么称呼,一会儿当他女儿,一会儿当妹妹,一会儿又当儿媳,她懒得说明,有什么必要?她既不要别人记住,也不要别人忘记,淡淡地来,淡淡地去,怎么叫都无所谓。
病房几天相处,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与想象中的他大不一样。他并非枯木朽株,并非不知人间烟火。他也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尤其他的记忆力令她倾倒。他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李白的《蜀道难》,杜甫的《北征》,背林黛玉的葬花诗竟至潸然泪下,更令她惊奇不置的是他竟然能原文背诵亚伯拉罕•林肯的<<Gettysbarg>>及沃尔特•惠特曼的<<O>>。人们怎么叫他老疯?她也曾认为他有臆病。他一度被送进疯人院,被怀疑是特务,不值一笑。说那条白裙子是特务联络的信号更令她嗤之以鼻。世事怎么颠倒到如此地步?
他的病除左胁下三根肋骨折断未能及时治疗留下后遗症,其他诸病莫非长期劳累过度,营养不良所至。出院时,医生告诉她,一定要让他休息好一些,吃好一些。已经救下他的命,为什么不能让他健康一些生活?反正无事可做,开玩笑就开玩笑。工作读书是他嗜好,要他不读书不可能。就控制时间,到时把书拿走。思考也不准,和他天南地北神吹,分散他的注意。晚上定时要他睡觉,直到他睡熟才带上门离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半个月时光,他的健康显著改善,看起来比原先年轻许多。
她原计划在这座城市呆三天,现在半个多月过去,怎么办?继续这样下去?从何说起?回到原来环境中?几个月出走算什么?也许偿清欠债,更能无牵无挂地走。去意已决又舍不得离开,他会重蹈覆辙。但没有办法,她没有义务;而且,他近来表现出一种对她的依恋之情,更使她感到惊奇和害怕,该下决心了,不然……
她把一切事打点停当。梳妆打扮一番,于他睡前十分钟到他屋里告别。“来,陪我跳会儿舞,搂着我,别不好意思。”她紧贴着他,难言的离情搅得她心碎。不不,不能这样,否则,决心就会动摇。她还未启口,他突然退开几步,惊奇地打量着她。眼神是那样奇怪,使她倍感惊诧,“怎么啦?” “你,掉到那条河里去过?”过了二十年才发现被他救起的人是谁,令她惊奇不已:“我长得像那个人?”“不不,当时什么也看不见。”“那,怎么知道我掉下去过?”他略一迟疑:“凭感觉,靠近你,扶着你……”
她的身体竟在他记忆中留下如此深刻,历久不忘的印象,一股温情涌上心头。当年为了救她,竟遭她的毒手,留下终生不磨的伤痕。如果他当年知道加害他的就是才被他救起的人,内心的创伤将是何等深刻?她过去轻轻抚摸他额角上那条紫色伤疤。他眼角沁出泪珠。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他没有消沉颓唐,还在执着追求,哪怕是不可企及的目标,至少说明他没有屈服,向命运屈服。一点抚慰,一点善意表示竟使他如此激动,滴泪成珠。看来善也有它的力量。在她的记忆中,善良几乎是软弱的同义语。她从不考虑行善,有时也大方地施舍,十元百元赏赐向她伸手的乞丐,那不是行善,而是表现对金钱无所谓。此刻陡然觉悟,武力可以胁迫,唯善使人悦服。恶之所在善之所在,一恶生必有一善生,恶有尽头善有出头,至少恶不终止善不终止。人,他这样的人,对于同情,对于善意,对于慈悲,多么容易满足哦!
可惜太晚了无能为力了。“我要走了。”“回家?”“回老家!”“还能见到你吗?”“再见?为什么?”“我,我想看到你,听你说话,”他不再羞怯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你走了,我会很寂寞很寂寞……”他已涕泗滂沱。寂寞,她心里何尝少了寂寞?她能想象她离开后,这间老屋里所能充斥的寂寞。“唉,你是我的劫数!”她把他的头贴在她的胸口上。
真不该离他而去,交往那么多男友也没有征求过母亲意见,她也从不管她姐弟俩。也许弟弟去世,又遇上他,觉得亲情可贵。母亲却一再干涉,说他年纪太大,他只比她大十二,父亲比母亲大二十,后父比母亲大二十三。母亲说她对婚姻持不严肃态度是愤激行为,是对她缺乏母爱的报复。她现在要负起母亲的责任,一定要阻止这不班配的婚姻。并被她的行为“气得住院”,她只好留下来伺候。母亲不断地为她剖析人生真谛,称他这种人生理上也许正常,实际是疯子傻子,是失败者。他有知识,有什么知识?《辞源》最有知识,《辞海》最有知识,知识要用到实际生活中才起作用,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不是爱看《红楼梦》吗?这是那上面说的。能拥有权力的人,能赚钱的人才是聪明人。那些企业家、总经理,或许是小学生、初中生、文盲,可他们手下有成百上千上万的人工作,且不说他们享受的生活,谁不想生活得好些?他们养活了多少人?支持了多少事业?与他相比,谁对社会贡献大?那些企业家为了生存、发展,要利用多少关系,谋划多少策略,玩弄多少花样?他办得到?书读多了当不好皇帝,当不上也当不好企业家,甚至过不好生活,什么知识?耍耍嘴皮可以,有什么用?比得上卖苦力的?卖苦力的能把一百斤米扛回家,你那秀才行吗?母亲又为她介绍男友,她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对他的眷顾之情渐渐地冷淡下来。
三个多月过去,直到昨天,同楼的一位独居老人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的事,使她大为震动。立即买机南下。下午到死巷子,老屋双门紧闭,以为他上班去了,到晚上还不见他回家,那种早上就有的不详预感越益强烈,使她莫名其妙地心惊肉跳。不能再等下去,必须找钱大娘,虽对她的富而无文颇不以为然,但她是唯一的消息来源。钱大娘明白她是为他而来,更明白他两人已经有一手。她怎么会看上他,世间的事真说不清楚。或者,他为什么拜倒在她的脚下?她比她年轻?他两个都是读书人?想到这层,钱大娘气得咬了咬牙,然而他对她有恩,她是不忘恩德的人。她突然觉悟,她是他的奇迹,是起死的良药。他是为她生病的,相思病,早年从戏上看来的。她嫉妒得沁出眼泪。但必须报答他,为他献上这贴心药。她迅速奔下楼去。
爆竹连天,死巷子更名仪式开始,街办首长揭幕,黑色大理石上《力士巷》三字金光闪闪。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壮丁力士故里。为庆祝更名,皇冠餐室款待街邻,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绝。见她下来,马上有人迎向前:“钱,靳经理,司马相如的酒篓子找到了。”“还有酒提子,经碳1986测定,确为公元前百余年之物,司马记三字更是确证。”“靳经理,我建议把关公那块磨刀石……”雅座间一位髯口如银的老先生向她点头并站起来:“靳董事长,冬烘文集已经杀青,冬日言志诗中‘绳枢瓮牖行余素’,别一抄本余作予,经诸贤酌定,二首并录,以见仁智。”“谢谢,把各位老先生辛苦了!”“哪里哪里,董事长关心乡土文化,我辈能不克尽绵薄襄赞盛举?冬烘先生为贵巷人杰,可惜哲裔……”
她向店里匆匆走来,看见她渐见出怀的肚子,她又妒又喜,赶紧迎上两步,抓住她的手:“小赵,你来得好!”然后举起她的手,“各位,各位,”意味深长地说:“这位赵小姐,是他最最最好的朋友!”立主任那里学来的腔口。一老者站起来说:“赵小姐,老师毕生手不释卷,诲人不倦,实为我辈楷模,不幸身罹……”“不不,”靳经理一指赵要武:“她来了就有希望。”众老者眼露惊喜之色,髯口如银的老者斟了一杯酒恭敬地双手递到她面前:“今日盛会老师不能亲莅,实莫大憾事,我等借花献佛,略表对老师的敬重,请赵小姐代老师干了此杯。”她噙着泪,一口气饮完那杯酒,“谢谢,谢谢!”
只说他在人们的心中是笑料是“老疯”,人们,至少这些人尊敬他,这就够了。他不是权威,不是豪富,人们用不着说奉承话。要人门拜倒在权威面前,拜倒在豪富面前不难,从未做过一件好事而浪得虚名者何代或无?杨广为遂私欲行幸江南,却得了个运河开凿者的美名;抛亲别眷暴骨他乡真正挖河的百万民工却不传一姓,这便是千古犹存的人间不平。要人们内心折服,不是当面上寿背后骂娘,确非易事。
靳董事拉着她向外走,喝得走路不栽根的白向东迎过来:“靳经理,赵姐,那些老头哄你钱的,啥子冬烘文集,说不说搞婆娘的事,卖得脱个屁!喂,莫走嘛,赵姐找不到地方开舀,来给我收酒瓶子,每月……”小车司机过来请示:“靳董事长,今夜去不去健身俱乐部?”“不去了,吃了饭没有?”“吃了。”“送我们去医院。”
“妈!妈!赵姐,宗国能宗国能!”史卫东在车库前追上她们。“甚么宗国能?”“电视找人,说他的马大、马、雅马哈定理外国人要登,请他把全文寄去。”恰好辛夷走来,手里拿着一条白色裙子,眼泪汪汪,冲靳经理问:“妈,放在大箱子底下那墩稿子哩?”“啥子稿子?”“叔叔那墩,我拣回来,跟这条裙子一起放在箱子底下的。前一向忙,把这事忘了,前几天我跟叔叔摆龙门阵才说起,他要我把稿子和裙子拿给他看,这条裙子叫我还给她。快点嘛,医生说要赶快!”靳经理想了想,赧颜地说:“那墩稿子前几年我包卤鸭子卖了,我默倒那是烂字纸。”“妈……”辛夷哭出声来。靳经理拍拍辛夷肩头,“莫急,我给你叔叔送最好的药去,稿子算什么!他的病好得了!只要人在,其他的事都好办,快上车。”
车上,辛夷给她一封他写的信,信略曰:“鱼雁都绝,久盼不至,月阶伫立,相思何似!仆一介草莽,既穷且老,蒙卿垂顾,幸如何之。复生望蜀之想,欲以红绳系卿骏足,奢望也。扞格错迕,虽千秋不过一瞬;两心相悦,唯一夕犹胜百年。仆与卿相聚月余,欢情无限,人生至境已达,多求即为贪也。
顷者,心绞痛时作,夜间盗汗窃发,衣被尽湿。神思晃忽,日益羸瘦,知大限不远。钟期既遇,伯牙何憾?云水得珠,仆亦何恨!有书二架,留卿为念;老屋一间,凭卿处置。绸裙本卿旧物,辛夷为我珍藏,今归完璧。
以祸作,以情结,不亦幸乎!靳经理。辛夷均可托大事,急难时可倩援手。人寿五十不为夭,仆食粟着帛,复蒙卿眷顾,得天地人厚赐多多,聊可自解者,尚知努力而已。卿方富于年,鹏程锦绣,望善自珍摄,为国努力。离情依依,言不尽意!”
信未读完,她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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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川上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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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川上曰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11-05-25 17:48:44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品读,精彩,学习了。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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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行走在历史中的一群鱼,现在正在大海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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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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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山东济宁
金金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12-11-05 16:08:58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确实,看得我有点害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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