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爹上*访

[子在川上曰]

文/深圳，子在川上曰

1
我上一次回老家是十二年前，杨老爹就是在那一年收到法院的平反通知书的。那个时候他手中还有钱，也没有听说过平反后还能找国家索取赔偿的好事。晚上上茅厕的时候，就随手把那薄薄的几页纸掏出来擦了屁股。又过了几年，老伴住院了，本来一个很普通的胆结石手术，却因为手术后感染。杨老爹不想老伴先他而去，于是就转到了省城医院抢救。28天的时间，花去了杨老爹所有的积蓄28万，老伴却还是没有能抢救过来，先他去了。
把老伴送到山上安葬后，杨老爹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杨老爹的老爹杨老爷解放前是我们湘鄂一代大名鼎鼎的洪帮香主，大恶霸。巧取豪夺，赚了很多黑心钱，供杨老爹在省城读书花销。杨老爹当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成天寻花问柳，学习成绩也不咋样。后来贺龙的大军南下的时候，把杨老爷给抓起来枪毙了，家产全部充公。杨老爹没有学得一技之长，又没有了生活来源，只得回到老家，在政*府的监视之下，以务农为生。由于他是被镇压了的反革命恶霸的儿子，家里一贫如洗，没有哪一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他。三十岁那年，才找到一个寡妇结了婚。婚后的第三年，他到人民公社批了一张砍伐证，申请砍伐12棵松树，准备建几间土坯房。但是却在实际砍伐的过程中多砍了4棵，被县法院以滥砍乱伐罪逮捕，判处有期徒刑8年。
刑满释放后，他老老实实在家种地。改革开放后，他先是观望了好几年，后来看到社会确实在开放，政府也在不断地开明和进步。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动用了所有的积蓄，并用高于银行2倍利息找私人借钱开了一家油脂加工厂。那一年，他63岁，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创业。第二年，他就成了当时名符其实的万元户。又过了好几年，很多人看到油脂加工厂赚钱，也纷纷投资办了起来。这时候，他果断地把油脂加工厂高价卖了出去，应聘去了乡政府的粮油食品公司，协助食品公司办起了全县规模最大的粮油加工厂。食品公司倒闭的那一年，他已经75岁了。回到家里，建了一栋我们那里最漂亮的小洋楼，天天在家打打麻将，喝喝酒，一心一意地安享晚年。
他六岁的时候就会打麻将，头脑灵活，技术又好，又有钱，很爽快。乡里的那些干部都喜欢来找他打麻将，打六零炮或者120。一盘就是好几百上千元的输赢，有时候一天下来竟有上万元的彩头。刚开始，他只赢不输。后来，那些干部就串通在一起，弄虚作假，尽管他老谋深算，但毕竟老眼昏花了，很快就只输不赢了。慢慢地，他积攒下来的一百多万养老钱就只剩下三十多万了。这个时候，他才慌了，再也不肯打麻将了。
“他奶*奶的，现在手中没钱了，又无儿无女，可怎样过日子？”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站了起来，慢慢地进了自己的房屋，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屁，老子一辈子都这样过下来了，还怕个吊，现在老子都八十二岁了，早就活够了。大不了，活不下去了，搞点炸药，把这栋漂亮的房子炸了埋葬自己。”

2
一个偶然的机会，杨老爹在电视里看到了一个被误抓误判的坐了好几年牢的农民，平反后找国家索赔了近八十万的新闻，他立刻活络了起来。他想，我也坐了八年牢呀，我不要八十万，八万块我就可以过完这辈子了。于是，他特意去了一趟县法院，找到同村一个熟人的儿子，在刑事庭当庭长。庭长说：“按照国家相关法律规定，你是可以找国家索赔的，如果索赔成功，也应当有好几十万吧。至于你说的遗失了那个平反通知书和相关材料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帮忙，把那些材料从旧案卷里调出来，复印了快递给你。但是其他的忙我就帮不上你了。因为你也知道，所有的官员都害怕自己的治下出麻烦，出漏子。如果我为你出面，以后我就会被领导所忌讳，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杨老爹问：“我是直接向法院起诉呢？还是找信访办的领导？”
“由于你的案件已经过去了接近五十年，尽管平反通知书下发给你还不超过十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一般法院都不会给你立案。而且您老已经八十多岁了，也等不起了。所以最好最快捷的办法，还是直接找信访部门，先镇政府，然后县信访办，市信访办，一级一级地找上去。这样才快。”
杨老爹回到家里的第五天，果然接到了县法院快递过来的相关手续材料。杨老爹去镇上文印店复印了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薄，就直接去了镇政府。
镇政府负责信访方面的副镇长一看到他，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乐呵呵地给他泡了一杯茶，说：“杨老爹呀，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你好歹也是打六零炮和120的人呀，也是有地位有水平有钱的人了，又不差钱。即使索赔成功，等到钱返到我这里来，你也被埋到土里面去了。还不如不索赔，等你百年之后，我再给你多烧点纸钱。”
杨老爹苦笑着说：“你以为我想找你们这些爷们呀，找你们吃肉喝酒打麻将，你们一个个答应得特别爽快。但是找你们办事，你们就拉长了脸。你们也知道，上次老伴得病住院去世，我花去了几十万，早就没钱了，连麻将都没钱打了。这不，没饭吃了。才厚着脸皮想找政府要点钱，反正当初也是政府错了。你们的大好时光都是在美女的肚皮上度过，我的大好时光是在劳改农场里度过。你如果不帮我解决这件事情，搞一点养老费，我以后就只有去你家里和你情人家里去蹭吃蹭喝了。”
副镇长听了，笑着说：“别说的那么难听，我先看看材料。然后向领导汇报，一个星期后给你答复。”
一个星期后，杨老爹过去，副镇长说：“已经报到县里去了，你还要等最少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杨老爹去了县里。

3
县信访办的那个接待干部是一个四十多岁，很儒雅的中年干部，戴一副眼镜，对杨老爹很客气。他亲自泡了一杯茶，端了过来，放在杨老爹面前的茶几上，一边仔细地看材料，一边详细地询问着相关的问题，然后，一个本子上面做着一些记录。记录完毕后，那个干部说：“大爷，您的事情我大致弄清楚了，当时也确实是判罚过重，您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按照国家的相关规定，也是应该给您支付一部分赔偿金。但是您也知道，那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下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必须按照相关规定，按照程序一步步地走。但是您放心，您的事情我一定当做是我自己爷爷的事情一样来办理。最多二十天，就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老爹听后很高兴，连忙站起来向那个干部鞠躬致谢。那个干部摆了摆手，打电话给老爹所在的镇政府，说：“你们怎么办事情的？你们镇上那个杨老爹八十多岁了，还让他坐这么远的车到我这里来？我先安排老人在招待所里住下休息了，你们马上派司机过来把他接回去，路上要招待好，不能让老人家冻着饿着，知道吗？”
杨老爹后来又去了好几次次县里，那个儒雅的官员每次都说，“大爷您还要等等，现在政府部门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得一个个的处理。您别急，您的事情绝对会让您很满意地得到解决的。”第四次，杨老爹终于忍不住了，说道：“我今年八十三岁了，已经等了六个月了，也没有几个六个月可以活了。是不是要等到我死了，坟头上被人种了南瓜，事情才能得到圆满解决？”
那个官员也火了，说：“您这位大爷是怎么说话的？怎么不懂得尊重人呢？我不是说过了，您的事情一定会得到解决的，只是需要时间吗？您如果认为发脾气就能解决问题，那么您就发脾气吧，以后都不用找我了。”他不再搭理老爹了，只是打电话让镇里把杨老爹接回去。
杨老爹回家呆了一个月后，就直接去了市信访办。市信访办的接待官员态度比县信访办的态度更好，看完材料，听完倾诉，做完记录后，就安排工作人员送来了快餐，吃完饭，再安排他到招待所住下，然后打电话给县信访办，叫他们安排车子来市里接人。杨老爹到了县里后，县信访办又打电话通知镇里派车去县里接人。
这样，四五天后，杨老爹就从市里打了一个回转，回到老家。然后，在老家等上一个月左右，再去市信访办询问处理结果。问过后，又被县里安排专车接回县里，然后由镇政府安排专车送到家里。

4
去年回家，我接杨老爹到家里喝酒。问他上*访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他说：“现在去省政府信访了。流程还是这样：先自己坐车，偷偷地溜到省里，递上材料，做完记录，然后，市里派出接我的专车就赶到了，我就被带回到了市里。再由县里的专车接我到县招待所住下，最后由镇里派出的专车接我回老家，让我在家里等处理结果。等到绝望后又再次去省里上*访。”
老婆在旁边打趣道：“杨老爹好福气呀，每次出去都有专车接送，免费的食宿。”
杨老爹苦笑了一下，说：“是专车接送不错，可是，那个车坐起来不舒服。”
“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吗？”我问道。
“没有。”杨老爹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脸和脖子都红了，咬着牙说：“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上访四年来，省、市、县和镇政府安排专车接送我的车辆油钱，以及陪同人员的工资奖金，住招待所的住宿费，请我吃饭的就餐费，绝对不会低于十万块。其实，象征性地给我补贴几万块钱我就心满意足了，也不会再去麻烦他们了。毕竟坐牢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过去几十年了，而且我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了，也不愿意到处奔走，求爷爷拜奶奶，受人白眼了。”
“喝酒，喝酒，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情了。杨老爹，祝您老身体健康，活到九十九岁。”我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向他敬酒。
他连说不敢，不敢，端起酒杯，也站起来，跟我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坐下后，他沉默了半响，说：“其实，我当年还是赚钱了的。只是不该跟那些王八羔子一起赌博。所以，你们在外面，千万不要赌博。”
我迟疑了一下，问道：“杨老爹，您还要继续上*访吗？”
“去，为什么不去。不去，那些拿着工资不干正事的官员还以为如今天下太平呢。去了，他们看到了我这个上*访了好几十次，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般大的老头，也许，他们会良心发现，内疚那么一下下。”
我知道，一直到老死之前，杨老爹就是这样一个上*访专业户了。





姓名：陈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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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行走在历史中的一群鱼，现在正在大海的深处。

[轻舟飞过]

这个杨老爹，他真的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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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红尘便为尘，心高难越九重门。质本洁来还洁去，泪洒芭蕉唯留真。

[河东阳升]

是一个好故事
这就是……的办事效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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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出版作品选集两部，连载发表长篇小说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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