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富: 诗人发现命运的惨酷

[hepingdao]

诗人发现命运的惨酷


（文学博士 浙江宁波宁波大学外语学院 315211）

人类有时候是十分地残酷的。当然，作为天地之间长期存在的一种生命形式，人类需要牺牲其他生命形式比如张着血盆大口要每年吞掉多少牛羊鱼虾，人是差不多什么都吃的动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中游的几乎都是人类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有生命的东西，人要吃，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矿物，人也要吃。比如人类一直吃盐或者别的矿物。一些号称素食主义的人要维持自己的生命也是靠牺牲其他生命形式比如植物的生命来满足自己生命的需要，青菜豆腐也是生命形式的一种。悲悯的释迦牟尼佛主张不杀生，他老人家恐怕住世的时候，连水都不敢喝，因为他喝的水里面也有生命，细菌也是生命。常言说：“佛观一碗水，四万八千虫”。当然，其他的一些生命形式有时候也吃人，它们要维持自己的生命需要牺牲人类的生命，比如蛔虫，比如癌细胞，比如狮子、老虎、鳄鱼常常把人当成他们的美味大餐，可是吃人的本事正在减弱，而且他们能够自保的本事也在减弱，所以人类有时候还要有选择性的来保护这些物种。
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而且他们有所谓的文明，于是他们发明了多少围捕、屠杀和烹煮其他动物、植物的方式。孔子谓：“君子远庖厨”。厨房是其他生命形式的葬身之地，所以主张仁义道德的孔子说，不要往哪儿跑，免得自己被屠宰，当然你往那儿跑一下也没关系，但恐怕你的心理受不了，或者你也学会了屠宰，把人也当成了鸡鸭鱼了。
是的，人类也发明了围捕、屠杀和烹煮同类的方式，人类有时候也把同类当成美味佳肴。比如，《三国演义》里面写到一位义士心甘情愿将自己娇美的爱妻宰杀并烹煮了招待逃难中的刘备。刘备是大英雄，他一生中不知道围捕、屠杀和烹煮了多少跟他作对的人，好在人肉并不好吃，不然刘英雄身上是要背上许多口烹煮敌人的大锅的。要当英雄，先要学会屠狗，所以古人说：“英雄每自屠狗辈”。孔子是读书人，而且主张远庖厨，所以他不是英雄。当然，读书人有时候也要杀人，比如孔子他自己就曾杀过人，少正卯就是被他杀的。当然，他只杀了一个人，而且是坏人，所以他没有当成英雄，由于读书时看到那么多的人被杀，起了悲悯之心，所以主张远庖厨，而且力劝别人也不要杀人，所以成了圣人。其实，读书人杀人的还不少，比如诸葛亮，比如曾国藩，当然读书人杀人是有原则的，他们只想杀坏人，或者只想杀他们认为坏的人，而且他们一般不亲自去杀，他们一般身居高位，下一道命令就可以了。比如天天饱读诗书的秦太师就没有亲自去杀岳飞，而岳飞父子就没命了。当然，杀人最好是这种方式，多省力气呀！而且免得自己亲自上下不了手。
对于一些喜欢屠杀别的动物和别人的人来说，杀得顺手也可以获得一种审美快感。打仗有时候可以打得酣畅淋漓的，据说千刀万剐还是一种艺术呢！
可是，对于一些心肠比较软的人，比如大多数的诗人来说，他们从中看到的恐怕就不是快感了。而且，诗人大多多愁善感，手无缚鸡之力。他们有时候看不下去了，或者起了恐惧或者悲悯之心的时候，就会把他们所看见的，血淋淋地写下来。
俄罗斯诗人叶赛宁就是这样的诗人。下面我们不妨读一读他写的《母牛》一诗：

母 牛

很衰老，掉了牙齿，
角上是岁月的轮，
粗暴的牧人鞭策它
从一个牧场牵它到另一个牧场。

它的心对于呼叱的声音毫无感动，
土鼠在一隅爬着
可是它却凄然缅想
那白蹄的小牛。

人们没有把孩子剩给母亲，
它没有享受到第一次的欢乐
在赤杨下的一根杆子上，
风飘荡着它的皮。

而不久在裸麦田中，
它将有和它的儿子同样的命运，
人们将用绳子套在颈上
牵它到宰牛场中去。

可怜地，悲哀地，凄惨地，
角将没到泥土中去……
它梦着白色的丛林
和肥美的草场。

看看吧，在叶赛宁笔下，母牛和它的孩子的命运有多惨。老母牛老了，牙齿掉了，不中用了，可能也生不出牛仔了，她的命运就是被牧人粗暴地赶来赶去，从一个牧场牵到另一个牧场，还天天挨鞭子，可是还有比挨鞭子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这头老母牛。那就是她的孩子，那白蹄的小牛被人牵走了，被人宰杀了：“在赤杨下的一根杆子上，/风飘荡着它的皮。”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老母牛心底深处充满着哀伤和凄凉，以至于牧人的呼叱的声音，她好像也没有听见。而不久，这头不中用的老母牛也将迎来同她的儿子一样的命运，一样地被宰杀，一样地被食肉寝皮，人类不会对她有一点点悲悯和同情，可是这头饱经风霜的老牛还能够“梦着白色的丛林/和肥美的草场。”而这梦是令人感泣的。诗人是悲悯的，他发现了母牛和小牛命运的残酷，诗人流了泪，写下了同情的诗。其实，诗人之所以能够写下同情的诗，是因为他从相互砍杀的人类自己身上同样看出了命运的残酷：一些人驱遣另一些人，对他们肆意屠杀。诗人经历过十月革命，看见过人头落地，诗人也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诗人虽然从乡村里来，经常能够老母牛一样地“可怜地，悲哀地，凄惨地，/角将没到泥土中去……”而且能够梦见“梦着白色的丛林/和肥美的草场，”诗人曾经写下过无数精美绝伦的田园诗歌，给世人留下了稀世瑰宝。可是诗人看见了太多的残酷，闻到过太多的血腥，受到过太多的屈辱，诗人自杀的时候年仅三十岁（1895年生，1925年死），真的令人悲哀！
中国上个世纪30年代成名的诗人臧克家“嚼着苦汁营生，像一条吃巴豆的虫”，也在生活中发现了残酷，写下了《老马》一诗，不妨一读：

老 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来望望前面。

一九三二年四月

诗人臧克家笔下的老马的命运当然没有叶赛宁笔下的老母牛那样惨，但老马劳累一生也并没有得到主人的礼遇。贪心的主人“总得叫大车装个够，”而我们这匹忍辱负重的老马“它横竖不说一句话。”当然，马是不能人似的说话的，但它能说话吗？谁给了它话语权？所以，虽然“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也只好“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就是老马所得到的待遇，老马还“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老马当然想反抗，可是如果你反抗，就会得到变本加厉的惩罚，所以当“眼里飘来一道鞭影”的时候，它只好“抬起头来望望前面”。诗人臧克家在诗里所写当然还另有所指，他写的是却指的是当年在反动统治者严酷统治下挣扎着生活的劳动人民，中国人的命运同老马的命运一样惨酷，有时候恐怕还不如一匹羸弱的老马。在兵荒马乱的岁月被驱遣着死掉的何止成千上万啊！
当然，读者会说，牛和马之所以受人驱遣，有如此悲惨的命运，那时因为它们不过是牛马的缘故，要是它们是老虎总没有人敢欺负了吧。
但偏偏有受人欺辱的老虎，让我们来读一读牛汉在“文革”期间写的《华南虎》吧：

华 南 虎

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喝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象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像血写的绝命诗！

我终于明白……
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1873年6月，咸宁
1997年8月10日，据当年札记，添一行诗：像血写的绝命诗！

牛汉笔下的老虎受到了被囚禁的命运！牛汉的诗写得血淋淋的，读之令人胆战心惊。老虎可是林中王呢！常言说：“龙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真的也有老虎被欺负的时候啊！牛汉是七月派诗人中一员，曾经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一边与不正义的力量战斗，一边写着一步一滴血的战斗的诗篇，诗人当年可是比华南虎更加威武呢，诗人也曾经被反对派逮捕过，监禁过，由于拒捕，头部受到过枪托的敲击，以至于颅内出血，影响诗人一生的健康，诗人经常夜里患梦游并吼叫。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叶，诗人受到胡风集团案的牵连，被划为胡风集团骨干分子，因此受到监禁和迫害。文革期间，诗人被强迫劳动，住在咸宁干校。１９７３年，诗人到桂林参观了动物园，看到华南虎被囚禁的惨状，因而写下了这首血淋淋的诗。诗人笔下的华南虎有诗人和诗人的那些战斗伙伴的影子，这是一代诗人和一代战斗者的写照。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笔下的豹也受到了监禁，不妨一读：
　　

　　　　豹
　　　　——在巴黎动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1903
　　　　　　　冯至译
里尔克笔下的豹当然没有牛汉笔下的华南虎所受到的摧残那样惨，然而对于一头在野外自由惯了的豹来说，被囚禁在动物园的命运也够悲惨的，诗人里尔克认为聪明的读者能够推物及人，其实他是通过对囚禁在巴黎动物园里的豹的惨状的描写来折射着人的不自由，一些人总是不让另一些人自由。在人类的争斗过程中，一些人被投进了监狱，一些人虽然没有被投进监狱，然而他们就自由吗？世界是大监狱，人何曾自由过？
当然，绝对的自由的确不曾有过。我们也不能奢求所谓绝对的自由，但诗人通过对人类不自由状态的关注却能够昭示我们要珍惜我们能够获得的那份自由。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同样，由于诗人比我们常人更能够发现人类命运的惨酷，所以我们也更要反思我们人类的所作所为，尽量少地给我们奈以生存的别的生命带去灾难，也不要给我们的同类制造麻烦。可惜的是，人类似乎一直在相互制造麻烦，相互砍杀，不相互砍杀的时候似乎也有，但他们在这个时候又发明了冷战来相互对抗。冷战一结束，他们又马上热战开来。这就是我们刚刚结束之后的苏美冷战对抗之后在海湾爆发的热战事实。伊拉克战争似乎要永远地热烈地进行下去，美国还在增兵，而中东地区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热战的环境了吧。
（本文作者现供职于宁波大学外语学院）

[黑色闪电]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写道，翻开一部中国史，赫然书“吃人”两个大字
人在世间当然不自由，所以庄子追求逍遥游
我们每天都要吃掉一些其他生命的尸体，好象也不为过
别说诗人，任何人，只要失去悲悯之心，就是最大的罪过！

[杨光]

欣赏过钱老师的一些作品,很不错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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