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聆 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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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聆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7-03-20 17:32:39 发表主题: 形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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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 式
先是凄哀的乐曲。
而后伴随着轻快的不合氛围的流行歌曲串唱。
还有一群人惺惺作态地扭着腰肢跳着不伦不类的舞蹈。
这样的一系列组合形式往往搭架着一个伤感的主题。
在这楼群矗立的城市里,本就少有的一两处醒目的低矮破旧老房子就如鲜嫩的皮肤上贴上多日的“创可贴”,不用撕它也已糊了边,起了皱,“摇摇欲坠”。与周围风格各异、错落有致的几个小区站在一起,这一座屋瓦房就更是耀眼白中的一抹黑,与周边氛围多么的格格不入,让人的视觉难以接受。称它为“座”,是因它还保留着闽南厝的完整的座落格局,而除了完整的格局,它的外貌实在是破落不堪,再找不出不回眸的理由。哀乐与流行歌曲均源起于这矮破的房子门前。
一探听,才知是这家的男主人去世了。这是一个极其悲凉贫困的家庭。一对老夫妻,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均已成家,但立业无从谈起。三个“武大郎”式的儿子竟都不约而同地娶了人高马大的女人为妻,虽无潘金连之美貌,却也像模像样。但生下的四五个孙子孙女却又矮得可怜,最大的孩子已十四五岁的脸孔,却长着六七岁的身高。其他八九岁的孩子也只长着五六岁的身高。
一些人忙进忙出,搬桌挪椅,递杯拿碗,甚至不忘商讨着如何将丧礼办得更隆重些——毕竟老汉苦了一辈了,走也应该让他走得热闹些……原来老城区还未拓展之前,这里还是一座山,一家几口人,就全指望房前门后的几亩地。而当城区改造后,他们家的几亩山地也被征用,挖平后的整座山先后盖起了几个小区,一些邻居也趁着政府的建设“东风”建起了新房子。他们家不能选择盖房子——这是老夫妻在面对三个成年儿子时毅然作出的决定。于是,被征用的土地换算成的“伟大领袖”在很短的时间内被迫不及待地换来了三个大山沟里的新媳妇,这才是最重要的。三个“武大郎”自然不好出去找工,而三个媳妇又承担了养儿育女的任务,因此平时见得最多的镜头便是,各自夫妻专注地侍弄建筑群边残留的零散的几分地上的蔬菜、蕃薯等。近几年,可能孩子稍稍长大,地里面再少见到女人的身影,听说有两个去打工了,也才换来了几个孩子的相继入学。
仍不断地有人来奔丧。隐约可以听见屋内传出的哭泣声。递烟,端茶,吃糖,发放毛巾,各个工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主事的都是族内有声望的男人,这样的丧礼他们不知已操持了多少场,而且每一场都操持得很体面。“死人”于他们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因此想在他们的脸上找到太多的表情几乎不可能。
老汉应该有60多岁,但眼睛瞎了30年,自从眼瞎后他再没出过房门,生活的窘迫使得妻子与长大后的孩子把所有的气力与心思都放在如何维持生计上,而没人能照顾到这“只会吃饭不能干活的废人”身上。最近的10年,老汉甚至是大小便失禁,这一点也更使稍长一点的孙子带他出去走走的可能性化为乌有。因为他的“不见天日”的生活,我们这一小区里的人经常从其门口经过,却从没见过他的人,也忘记了还应该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但我估计他一定是长得又瘦又小又难看——他的儿子该是与他如出一辙。
猛然间听见一声哀嚎。随着这声哀嚎,棺木被抬了出来。老大娘由人搀扶着,踉跄了几步,一手还紧抓着棺木的边沿不放……
老大娘长得算是粗壮结实,那是生活长期磨练的结果。经常会见到她率领她的“孩儿们”去捡拾几个小区里的生活垃圾,有时能捡出一小袋的残羹剩饭(对于那几个小家伙这该是天大的美食),有时能捡出一堆的啤酒瓶、废纸等(这也能卖一点小钱),有时还能从工地上拉回一小推车的建筑用的废木材(这又可以节约好几天的煤钱)。在她的拉扯调教下,一群孩子倒也长得健康,没病没灾的,而且又特别能吃苦,抗病性与耐寒性也特别强。不用穿鞋子(那是因为他们买不起),甚至连寒冷的冬天;不用穿毛衣,只有快散开的几乎遮不住身体的线背心——我真怀疑这几个孩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书是用塑料袋裹着,脸是脏兮兮的,女孩子的头发一律是披散开的,如杂草丛生……这样贫困家庭的孩子也特别懂事,他们会帮父母干点农活,会帮奶奶一起捡垃圾,大孩子会照顾小孩子……我只是担心他们的学费能维持多久?我还担心遗传的基因再加这样的环境能让他们的学业有所成吗?倘若学无所成他们是否又会重蹈他们父母的覆辙?
哀乐仍在响,搅拌着贫穷;歌舞还未停息,对比着凄凉;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人声嘈杂(有的还未忘记说笑),放大着形式的滑稽可笑和可悲。这样的一个家庭,老汉的去世不定对他们还是一种解脱。可是短暂的解脱却又背上了经济的枷锁。听说为了办老汉的丧事,把养了一年的两头猪宰杀了——(那可是几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啊),准备请八桌的客人(一些平实根本毫无走动的亲戚也都来了——连死了人都不来一下那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人能死几回啊)。老汉怎么都想不到平时吃不上的猪肉,碰不上的热闹场景,因了他的这一走,竟都有了。不知该悲还是喜。
老大娘很伤心,哭得死去活来。虽然他并不能帮上她什么忙,可当她一天忙碌下来后被窝里毕竟有他温暖的等待;儿子媳妇也都凄凄哀哀,轻抹着眼角的泪滴,失去父亲的同时他们还得面对一笔不小的外债;几个孩子跪在地上,眼睛却偷偷瞄着那两只被宰的猪——不知他们是在想着猪肉的味道,还是在想着学费的着落;而那一张张麻木视若无睹的嘴脸此时还在算计着该怎么把死者的丧礼办得隆重点,这样作为他的亲戚才够体面,否则其他支系的族人会笑话他们无力。
音乐更响了,歌舞更闹了。哭声已软弱无力。这样的丧礼只是一个虚泛的形式,哀乐、歌舞、纸钱,一切通通是活人上演的一出戏。主角是与死者密切关联的人,观众却是与死者无关联或关联不多的人。在隆重形式的遮掩之下,贫困的家境、寒冷的人情,一切都遁失得无影无踪。旁人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个人的隆重地消失(虽然很快地大家又会不约而同地忘记,但总比他活着时没人记得还会好一些),也隆重地知道了其实有很多人关心他——虽然他死了,可送葬的队伍有那么的长;甚至还知道了有很多人消受了他生前所无法消受的礼遇。
送葬的队伍开始往前移动。歌舞也走出了很远……
偌大城市,我们一点也不怀疑它的消化功能——是喜是忧,是痛是乐,无需一根烟的功夫,一切便又恢复了平静,就象在刚铺过的碎石子上倒上一层水泥,再见不到碎石子走动的轨迹。人们又忙碌于各自的生计,尽管关注的视觉与听觉还兴犹未尽。连马路边上刚刚紧急撤退的两只小狗也撒开了若无其事的脚步,追逐了起来。
就在矮房子前方不远的拐角处,是一家豪华的四星级大酒店。人工瀑布,音乐喷泉,进口大理石廊柱,金碧辉煌的厅堂。壁画,浮雕……无不精雕细琢,独具匠心。虽是在郊区,但这样豪华的气势总吸引各式人物,各款车辆,穿梭流连。每天在这儿的进进出出,都是一种兴奋的体面。对于它,矮房子一家总是敬而远之,况且也近不得。每逢几个穿着破烂的孩子走近酒店的区域时,总有保安出来摆手吆喝,就象驱赶靠近身体的蚊虫一般。要知道,这样的“衣冠不整”是被禁止入内的。
日子总是不得消停。仅仅几个小时后,当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条街上的凄哀氛围便堂而皇之地卸至幕后,且重新着装,换上了一身的喜庆。
洁白的婚纱。笔挺的西服。鲜花。大红喜字。一堆的笑脸……门口赫然写着“谢府婚宴”,已然揭示了今晚的主题。
已是严冬,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毛衣,新娘的婚纱却薄如蝉翼,不知新婚的火热能否为她抵挡自然界的寒流——没有这样西洋化的形式不足以与四星级的酒店相匹配,也不足以显示谢家经济的宽裕以及迎合时代潮流的合拍?手捧鲜花,新娘在冽冽寒风中硬撑着笑容。来一个客人,撑开一次,再来一个客人,再撑开一次。虽然有些僵硬,有些麻木,但那毕竟还算是笑容。只是为了略微增强一点御寒能力,新郎的衣袖已被新娘拽得有些发皱,但这样又“恰到好处”地显示出了新婚夫妇的如胶似漆,一派令人羡慕的暧昧。
从新娘拽紧的胳膊中挣脱出来,新郎还得时不时地向三三两两而来的男宾递送着香烟,递送着喜悦,而回收的便是一句又一句出自不同人之口却又完全相象、语调也基本一致的“恭喜!恭喜!”的言语。站在新郎旁边、西装革履、一副富贵相的长者,那是新郎的父亲,他可是这座城市里有头有脸的人,听说是市里最近几个主要工程的承包者。无疑,今晚他也是吸引人眼球的重要角色,不知这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有多少是他邀请的嘉宾?与新郎新娘礼节性的招呼过后,更多的宾客是站在了长者的身旁,与他亲切交谈。是恭维,是祝贺,是牵强的附和。可以感受得到长者今天心花怒放的程度,他的笑声和谈话声甚至有些夸张的成分。想必当年他自己结婚时怎地也不可能这么的风光,今天他总算可以在儿子的婚宴上找回一点当年所奢望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来得又是这样的水到渠成,这样的自然而然。在今天这样的局势下,这种感觉不是他主动去找的,而是感觉这东西它自己跟来的。
嘴上机械性地应酬着话语,手中不停地收着迟来的“爱”——一个个祝福的红包,新郎新娘在风中寒颤了一个多小时。一拔又一拔的客人走进了宴厅,宴厅里已是人潮涌动。主人一家还站在门口“望眼欲穿”,盘点着该来而还未到来的人。这样的人物是不可以轻易早出场的——如果这样草草出场那就不是什么贵客了。大凡贵客都定然是忙而又忙,没有“千呼万唤”是“不出来”的。因为既然彼此心照不宣这只是一种形式,那就一定得将形式进行到底。长者模样的站在边上已是站立不安,忙不迭休地拨打着手机,不同的对象却用着同样客气的催促语言:“就等您来开席了!”新郎新娘也有些急了,要知道姗姗来迟的这些人物可是直接决定他们婚宴规格的筹码——光临自己的婚宴无疑更意味着对父亲乃至对自己事业的一如既往的关照,没有他们的加盟,今晚的婚宴将少了多少的荣光……
宾客基本落定,预订的酒桌也只差那么一两个空桌。宴厅里已是一片嘈杂,人们的议论声,小孩的嬉闹声,磕瓜子声,启瓶声,交织在一起,抖动着人们等待开场的心率。等了许久,婚宴迟迟没有开席的意思,大家左右张望,也都估计到今晚定然还有什么重量级人物未来临。这样一种大人物的即将光临,也使客人们增加了不少的兴致。于是,加大了议论的声响,加大了动作的声响……
当夕阳收拾起最后的行装,当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腼腆地移到高山之后,一阵夸张的铺天盖地的鞭炮声、烟花声摊开了一幕豪华,造响了一大声势,打破了黄昏降临下的一丝宁静,也正式地宣布了形式的又一次开工。伴着这样隆重的声响,在婚宴主人一家的前呼后拥下,重量级人物——一位市(县级市)里的正处级领导,隆重地步入宴会厅,并隆重地走上主持台——想来他还是今晚婚庆仪式的主持人。这样的场景使人毫不怀疑,新娘新郎已然从今晚主角的位置上退至配角,而他才是今晚的主角!
不管谁是主角,反正总算是开幕了。大人物先是极其正式地以主持人的身份对新婚夫妇表示了祝贺,而后话锋一转,以极其官方的语言浓墨重彩地介绍老谢对该市经济以及城市建设所做的贡献——显而易见,这是“爱屋及乌”的最佳表现。客套的祝贺,客套的美言,落入俗套的形式……既然“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主角已登场,这也就再无悬念,人们此刻已将关注的重心进行大幅度转移:他与他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此次的工程发包他一定是给了他很大的关照,否则怎能悉数让一人收入囊中?已“知天命”的老谢实在是厉害,那么多人跟他斗都斗不过他,那在江湖上混的功夫实在是“游刃有余”,真叫绝——无论朝庭如何更朝换代,老谢总如“不倒翁”,谁来都得拿他当回事……今天这婚礼办的可真叫做水准。人,是该请的都请了:科局长来了不下十个,副处以上的也来了三四个——这精神世界的层次上了几个台阶;菜,是能上的都上了:龙虾,鲍鱼,鱼翅,应有尽有——这物质世界的档次也是无可挑剔。在这种形式的严密包裹下,婚宴高潮迭起,重心毫无争议地偏向了大人物的那一桌。新郎新娘也被父亲引领着,机械式地向着各主要“路段”频频敬酒。要知道,一次性地将若干权力部门关键人物聚齐了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晚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每一次主动“进攻”都埋下了潜在的伏笔,以后还得仰仗诸位多多提携呢——虽然不谙世事的儿子没有父亲精明,但精明的父亲已将其安排进入了政府的核心部门(虽然暂时还只是借调),以后的前程不明摆着吗!有这样的老爹,还怕花不常开,树不常绿?
人群中一片骚动。大人物有其他的应酬得先离开,主人一家又是前呼后拥地欢送。似乎少了些许拘泥,多了几分宽松,婚宴继续被众人推着波助着澜。酒杯相碰声,骰子摇撞声,大声说话声,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桌椅擦地声……宴会厅里充盈着浓郁的烟味,刺鼻的酒味,一阵阵象热浪向外推送。有些人已经趴在了桌上,有些人已被搀扶着走出去。主人已尽了情,客人也已尽了兴,一屋子满是歪歪扭扭的身影。长者似醉非醉,仍不失时机地向着几位贵客道着诚挚的谢意。握紧的手不忍松开,敞开的激动不忍关闭。新郎也已是满脸醉意,仍硬挺着与新娘又一次站在厅门口,“例行公事”地送着各位宾客……酒终席散,而今晚过后定然有多少茶余饭后的议论会将这样的形式无限扩展。
同一条街上,迥然不同的形式,共同烘托着不同主题下的一样的隆重。悲哉?喜哉?生活本就是一张无形的网。如此千奇百态的形式,便是织网的绳线。形式,充斥着各个角落,连贫穷也不会放过——再穷也不能穷面子吧!形式撑起了体面,支起了尊严,也链接起了人与人的关联;形式偶尔也会拧痛人的神经,羁绊人的鲜活个性;有的人会淹没在形式里,有的人却可驾着形式乘风破浪,所向披靡……
无止尽的形式。变着花样的形式。今天的形式就这么地走远,我不知道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明天又将在哪个我眼力所不及的地方,出现,上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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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kho 进士出身
注册时间: 2006-11-30 帖子: 2642 来自: Singapore kokho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7-03-22 09:03:47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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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的描写 。。。
问好 ;))
。 _________________ 乒乓、摄影、诗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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