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墙头的草

[禾源]

守在墙头的草

1、
初春乍暖还寒，又添如丝的细雨，让村子又重温起过冬的日子，男人和女人一样看看窗外，侍候在家中，等待着大地的复苏，好让彼此一同啃起今年的日子。
我回村看看父母，目的是送去和带回各自的宽慰，没有必要与他们一样，于是撑把伞便到村里村外走走，把对村子的情愫踩实些。
在茂田家的土墙下，我移开雨伞，抬头仰面看着墙头上的枯草，雨丝洒到了我的脸上，寒气渗透心田。他家的辛酸，像墙头上的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反反复复让人记忆着。
2、
土墙呵护过他家的兴旺，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常随炊烟吹起。茂田的哥哥清山娶妻生子；弟弟丰园，姐姐佳祥，长得人模人样，而且听话。唯一欠缺就是茂田品相差，又常与人逆。于是茂田的奶奶上墙头向上苍作揖后，便是面着村子拉着长长的声调喊着：茂田——茂田——回家吃饭了。
茂田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妈，鼻子大但扁平，眼窝凹，而且两肩左高右低，没有一点可爱之处，更叫人诅咒的是打起人心狠手重，他不仅是墙内霸道的人，也是村子闻名的坏。然而奶奶对他却特别的宠爱，村里人说因为茂田的长得与他的爷爷一个模样。
茂田才上初中一年就辍学回到了村子。奶奶便张罗为他在邻村定下了一门亲，姑娘和茂田一样年龄，模样挺俊，就因为兄弟多，哥哥要娶嫂子缺钱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父母想让茂田能干些正事，买辆农用车，让他在村子和小城之间跑点运输，可是茂田不断惹事，不是与交警争执就是与客人打架，茂田自然吃了不少的亏。不到两年，茂田便卖掉了车四处寻师学武，听说最后还上了河南少林寺。
茂田离村的日子里，他奶奶天天上墙头焚香向天祷告，又作揖，又下跪。村里人都说，这老人总有一天会“得道”在这墙下。
茂田好久没回村了，邻村的姑娘被城里的阿三追上了，阿三说愿意出双倍钱还给茂田家。
茂田伸出一支手，四指触桌，翘起中指，慢慢前移，说：“就你那几个臭钱，想让老子当乌龟，先给你几块烧饼。”一扬手抽打了阿三的脸。“再给你几个馒头，回去的路上肚子不饿。”又是一阵拳脚。
“大庄吃小村，城里欺乡下，”都成了定律，能打得起吗？阿三每隔一段时日就带着人来寻麻烦。
墙，守护不了这个家的安宁。茂田的母亲也常上墙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天诉苦。
茂田发怒了，不是到城里找阿三，而是上姑娘家闹，弄得她家更是鸡犬不安。姑娘家的兄弟忍不下去了，与阿三商量，联手痛打茂田，为防止他报复，要下狠毒心,挖去茂田双眼。而后来个“丢卒保车”。
3、
也是初春的一天，茂田在家又骂人又摔东西，说要打死阿三。午餐时，奶奶说：“孩子今天你哪都不要去了，奶奶心烦着，眼皮跳的厉害！”
茂田冷冷地哼了两声，说：“奶奶！我茂田怕什么！光天下的棺材，谁敢动我！”
茂田离村时，奶奶站在墙头上，对着他的背影喊：“我在这里等你，要快点回来。”
茂田一踏进姑娘的家门，就遭到棍袭,受了重伤，好在有几年学武的功底才逃出家门。茂田懵了，不是顺路，居然沿溪而跑，不小心在溪中滑倒。这一下被打得没有一点还手之地，眼珠被挖出，还好遇到警车保下了另一颗眼珠。
傍晚时分，茂田的一个亲戚赶到村子报信，远远看见墙上的奶奶，对着她才喊出：茂田出事了！奶奶一下子从墙头上飞了下来，就这样“得道”在墙脚下。
凶手抓到，帮凶藏匿。
茂田被转到省城医院治疗，他的姐弟四处奔走，一边打听帮凶的下落，一边请求严惩。可案情的处理就像茂田的血，从心流出，染红的是亲近的一切，泡在溪水里的，流上一程就淡而又淡。
茂田的母亲找不到别的路，只能踩着奶奶的脚印上了墙头，哭喊！诅咒！喊不出声了，就坐着流泪，泪水一把一滴地洒到了墙头上。
家里的积蓄花光，茂田住院要花钱，打官司要花钱，卖了房子吧。
乡下人的信条宁可炸锅卖铁也不卖房，可茂田家不要了信条。
乡下的房子只能拆成旧料卖，留下土墙和宅基地相守着屋子主人残砖断瓦般的家史。
4、
我调到城里不久，一个子夜时分突然接到电话：“你是禾哥吧！我在很远的地方，你能听出我的声音吗？”
“你若是有回村子，顺便去看看我的母亲，当年她总唠叨着叫我学你的样，可我哪是那料，你去看她一回，她一定会有很高兴的。我是不想回村子了，怕看到宅基地上的土墙。”
我听不出来，但我猜得出来。
“你在哪，做些什么？”我急切地问。
“很远！很远！能养活自己！”这声音轻得变了调，他一定流着泪。
5、
回村子了，茂田的话像一粒铅球让我一路背回，我洗把脸就赶去看茂田的娘，要即刻卸下铅球的沉重。
才过两年多，茂田的娘老得像他的奶奶。见我走进她家，她挽起了袖，抹了抹眼角，咧着嘴发出雄鸭一样呵呵的声音。我知道她的意思，从表情中看出是惊喜。
她接过我递给她的点心，让我坐下，对着我的耳根用气息吹出：“茂田说赚够盖房子的钱再回来。可是村里的都说，那块宅基地不能再盖了，大门直对山垭，一截石路像一把剑直插大门，自然会见凶。我叫佳祥告诉他，别想着那房子了，拆了更好。可就是我常常梦他的奶奶，好几回都是在她呼叫茂田的声中醒了过来。真想让他回来给奶奶化些纸钱，烧炷香，好让她老人家魂魄安心地走，但一想茂田这孩子回来，又会干出什么事。”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土墙，又抹抹了眼泪。
离开了茂田娘，我并没有感到轻松，她的话让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茂田奶奶的呼声，真真切切看到墙头上的草随声摆动。
6、
虽然茂田全家都搬走了，回村子我依然会去看看那座老宅的土墙。四围的墙都矮了一截，可她奶奶失事的那堵还是那么高，原来是墙头上长了一簇草，秋枯春萌，抗霜挡雨，一直守在墙头，土墙才孑身不倒。
细雨蒙蒙，草杆挂上了滴滴水珠，滴下一粒，又挂上一颗，滴下！挂上！滴下！挂上！我看了好久好久。

[荷梦]

写得很好！

[禾源]

多谢荷梦兄！

[William Zhou周道模]

白描的手法，雕刻人物和命运。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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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灵魂的歌唱.
周道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