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林
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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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洛杉矶
慈林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10-03-31 01:18:18 发表主题: 文革的一天 (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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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的一天 (小说)
天刚亮,我就爬起床了,妈妈感到奇怪,疑惑地看着我,因为,平时我是喜欢赖床的.草草吃了一碗粥,就偷偷地溜出了家门.门口凤凰木下,小胖已在等我.
〝拿了没有? 〞小胖问.
我将一团红布轻轻掏出,在夏天清晨的阳光下,红布象火一样耀眼.
小胖拿过仔细看了看,眼中流出羡慕的眼神.这是一只红小兵的袖章.是妈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自有了这只袖章,我的地位在同学及玩伴中一下子高了起来,我感到了周围向我关注的目光及窃窃私语,我也有些飘然的感觉.
昨天下午放学,同学小英把我扯在一边,悄悄地说; 〝我姐转告你,明天早上要批斗地主婆,你一定要来参加. 〞想不到平时高傲得象一个公主的她,竟会注意到我这小毛孩,顿时,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小英的姐姐大英,十五六岁光景,是街中公认的美女,正读高中,平时冷傲得象个公主,从不搭理人,我却很喜欢她,梦过她好几次.
小胖比我大一岁,平时都是我跟着他到处玩,今天却倒了过来,对我说话的态度谦卑了很多.现他跟着我向地主婆家中走去.
地主婆的家在街尾一条横巷里,是一幢灰白色二层楼洋房,当我们正转入小巷时,突然传来一阵闹杂声,还有人大声吆喝道: 〝快!快!.......让开!让开!...... 〞
只见从街尾转入一行人,一赤膊,著短裤汉子跑在前头,吆喝着,紧跟着是四五个汉子肩扛着一副木床板,板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若三十多岁,披头散发,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一只断手垂吊在木板外,红红的肉外翻着,尖锐的断骨白森森的象一把匕首向外伸出.脚好象也断了,不自然地也交叠在一起.
这些人显然是将女人送去街头的区医院抢救的.
〝都死了,还救什么. 〞
〝一大早就见她站在供销社大楼的楼顶上,她老公刚上去劝她,她就跳了下来.
〝听说咋天刚被批斗……〞
〝唉!这么后生,她的仔才五岁,真阴功咯……. 〞
几个老街仿在街边议沦着.真不解为何她们的消息如此灵通.
近期,随批斗风越演越烈,死人见多了,我已不大害怕,反而觉得刺激好玩,听说那有死人就往那里攒,凑热闹.
转入巷口,远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围在地主婆的院子内外.走近看,老人多小孩多,象看戏一样,一脸期待.
洋房的门外站着几个男女少年,一式的浅黄色旧军装军帽,腰扎宽扣皮带,最注目的是他们手臂上那一圈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章,这是时下红卫兵的标准行头.
那高高个的不就是大英的同学愣头吗?今天他一脸严肃,与平时吊而郎当,带点傻气的样子大不相同,在军装的衬托下,他显得成熟而有些帅气.
小英也混在人群中,偷偷向我扮鬼脸.小英的性格样貌跟她姐姐相差太远,可以说是正好相反, 一白一黑,一文静一活跃,一漂亮一…….小英也不算丑,只是晒得黑黑的,整天活蹦乱跳,象只瘦猴,老爱跟男孩玩,尤其特别爱粘我.我不喜欢她,我喜欢她姐姐.
〝砰〞地一声,门突然打开,地主婆被二个女红卫兵一左一右押着推出来.
〝打倒剥削分子张月娟! 〞
〝打倒吸血鬼张月娟! 〞
………
门一开.地主婆甫一出现愣头就带领高呼口号.看来,这种活儿也干多了,愣头显得训练有素,观看的人群也很配合地振臂高呼,人多很有些声势,足给地主婆来个下马威.只见她步子迟顿了一下,困惑地望了望平日熟悉的面孔,然后就低看头,等待着对她的发落.平日的她,是个和蔼的妇人,胖胖的,年龄约五十多岁,但老穿乡下样式黑绸服,显得老气..头发总是梳得油亮整齐,后面总跟着她的仆妇,为她撑伞拿东西,.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现在她头发蓬乱,脸色灰暗,一下苍老了很多.
〝现在批斗剥削分子,地主婆张月娟大会开始. 〞
这是大英的声音,虽然是透过她手上的一只小喇叭传出夹,但我几乎不能将她认出.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一套合身的旧军装显得她成熟而干练且英姿勃勃,而一贯冷傲的俏脸更添了几分的冷竣.显然她是这帮红卫兵的头.
出人意料,大英话音刚落,只见地主婆昂起头来,声音不大,但很坚决地说:
〝我不是剥削份子,我对新社会有贡献的,我的炼奶厂、糖果厂都给国家了,陈市长都说我有功……〞
〝闭嘴!] 〞大英大呼一声,喝断了地主婆的申辩.
〝今天,你只能老老实实地向人民低头认罪,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
〝打倒张月娟!! 〞
〝地主分子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
一边,愣头不失时机很默契地带领高呼口号,现场人越来越多了,口号声吵杂声询问声交集在一起,汇成一股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地主婆口中喃喃地说着话,谁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突然,她从怀中掏出一卷旧报纸,提高声调地说: 〝这是陈市长和我合照,说我有功,说话不算数,我什么都给国家了……. 〞
话未说完,只见愣头一步冲前,一手夺过她手上的旧报纸,一手就往她脸上一掌扇去.
〝妈的!什么陈市长,他是资本主义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和你一样,是牛鬼蛇神,早被打倒了……. 〞
猝不防备,她一下就跌到地上,旋即,马上被右左的女红卫兵扯起.只见她左脸上红印一片,血从她嘴角汩泊流出,她既愤怒又怕.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污.不作声了.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口号又起
一见打人,一见流血,人群一片骚动,显然人们的情绪被这暴力挑动起来了.
〝打得好! 〞
〝太嚣张,该打! 〞
人群后面也传来一把微弱的声音: 〝不要打人. 〞,是老街坊周伯的声音,而换来的则是一片嘘声.
打人后的愣头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献媚地向大英努了努嘴.这时大英站前了一步.眼光扫了人群一遍,然后对着手中的小喇叭说:
〝同志们,战友们,广大的革命群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批斗漏网地主分子,人民的吸血虫张月娟.首先,让我们高呼:最最衷心祝愿中国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我们的林……. 〞
〝现在,让我们一齐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
我和小胖小英挤在人群前面,刚才看见流血,我心里有些害怕,自批斗风潮一起,妈妈就严格规定,除了上学外,其他时间一律不准外出.今天如此大胆完全是为了眼前这个偶像,我呆呆地看着她,曾觉得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人,现在却很陌生,她在说什么我似懂非懂,但她抑扬顿挫的声音实在令我着迷,此一刻,她仍是我心中的女神.
〝……,全部剥削得来的财份物没收上缴国家,明天将押这张月娟回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和督促改造. 最后,我宣布现在押张月娟游街示众……. 〞
话毕愣头手拿一把剪刀,一步向前,按着地主婆的头,嘎嚓嘎嚓地剪她的头发,
后面两个女孩拽着她左右双臂,不一会,地主婆左边的头发便被剪去,参差不齐的发根竖着,露出半边青白的头皮,这就是〝阴阳头〞.
紧接着,一块方木板用铁线栓着,挂在这个可怜老妇人的脖子上,木板上写着几个大字; 〝打倒吸血鬼张月娟!! 〞. 〝张月娟〞三个字被打了一个大交叉,其中的〝娟〞字被倒写过来.她的双手被墨汁涂个漆黑,左手被迫拿着一个小面盆,右手拿着长汤勺,这是她游行示众的道具,她必须一边走一边敲着这面盆.被推掇着,她弯着腰,敲着脸盆,出了院子.
当我随人流走出院子时,小英一把把我扯住,拉到了大英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站在她面前.不知是热,还是激动,她的脸腓红腓红的,轻微地喘着气,把军帽拿在手上当扇子扇着,
〝姐,书呆都弄上了一个袖章,你就不能帮我弄一个?快,给姐看看!〞
我顺从地掏出那团红布.大英拿着看了看,噗地笑了来,
〝这是给小孩玩的,别当一回事,你们还小,懂啥?一凑个热闹还行……〞
〝你蒙人,啥不懂事? 以前就有儿童团跟毛主席闹革命,你以为我不知道? 反正你得帮我弄个袖章……〞.这小英野性子又来了,还满嘴的道理.
〝好了好了,姐就帮你弄一个,行了吧.!早点回家去,妈惦着你呢. 〞
这时的大英,语气平顺,脸色柔和,笑意盈盈,就象我平时看见的那样,是一个美丽而纯真的少女,与刚才一脸严肃冷竣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抬头看了着手表,转头跟一直在身边的楞头说: 〝我要回总部开会了,这里就交给你了,记得明天押送她回乡的事. 〞愣头应声虫似的,一叠声地应着.
她又转头看着我,把那团红布塞在我的上衣袋.纤白的手轻捏着我的下巴:〝小弟,这东西不要拿出来了,在家玩玩就好,帮我看着小英,管着她,不要出什么岔. 〞
小英早巳溜走了,她的目的巳达.小胖也不见了影,爱凑热闹他,肯定跟在队伍的前头去了.
近中午,南方夏天的阳光直直地照着,我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而我的心却是冷冷的.
一来被小英要弄了,根本就不是大英叫我来,而是小英拿我作证据,以达她向大英索要袖章的目的:二来,更伤心的是,在偶象面前出了丑,那袖章竟是废品……
而令我的心掉入冰窖的,是我发现大妹竟站在我的身后.
〝哥,妈妈叫你马上回家去. 〞大妹怯怯地说.
我打了一个哆嗦,大事不妙,每次妈妈差大妹找我回家肯定不是好事,少则挨一顿暴骂,重则一顿好打.这次凶多吉少唉!,
我试图从大妹口中探个虚实,但只见她一脸乌云,我也不敢多问,只是战战赫赫地向家门走去,觉得屁股有些隐约作痛.
进家门,竟见爸爸也在家里,在平时,这个时候他应在单位的.他坐在一角,阴着脸.
〝你不是说今天要回校吆〞,妈妈狠叮着我,明知故问.
我象一只待宰羔羊,仿佛看见了妈妈背后手执的小棍子.
〝小英说她姐姐叫我去的,说红小兵也……. 〞
〝什么红小兵!我只是给你玩玩,谁要你到处张扬,慌死别人不知道似的.小英叫你,你就去啦?我的话为什么你就不听呢?你是什么新鲜罗卜皮,小英的爸爸是南下的老革命,是厅长,有什么错失都可担当,你呢?不去照照镜?死到临头不知死……〞
妈妈越骂越凶,但好象没有打我的意思.
〝地主婆被剃了头〞.我讨好地说着.我发觉爸爸的脸色更阴沉了.
〝你说什么?你忘了她给糖给你吃啦? 〞
这事我当然记得,那是去年夏天,小胖带我偷溜入她的园子里,偷番石榴.我在树上,小胖在地上,他说我瘦,灵巧.结果我被仆妇逮住,小胖则逃之夭夭.
我哭哭啼啼等候发落,意想不到的是,我得到的惩罚是一包糖和她柔声的劝导.她柔声告诉我,以后不要再爬树了,很危险的.事后,妈妈一直说她是一个好人.
唉,妈妈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轮到你了,死到临头不知衰. 〞我不明白这话,有些委曲.
〝我警告你,明天开始守在家里,到处不能去,听到没有?守在家中!如有人来千万不要开门. 〞
我一脸的疑惘.
妈妈迟疑了一下,转头望着爸爸,他木无表情,一副很凝重的样子.
〝让他知道也好,免得……反正我童工出身,八岁就帮人打工…….怕什么. 〞
妈妈凑近我,几乎耳语地说:
〝你阿爷是地主. 〞
我的头翁地一声响起,我似未明白过来,我从未见过阿爷,我未出生,他就去世了.
〝他是你爸的老豆.〞*
我明白了,爸爸就是地主的儿子.
我想起了刚才批斗地主婆的一幕.我的身体象掉入了冰窖,从心抖出来.
那一刻,我一下子长大了.
那一年,我十岁.
** 〝老豆〞粤语意为父亲
后记:
1, 当天晚上约十时,传来地主婆的死讯,她是卧轨自杀的,当时的广九线就在她的洋房后经过.
据小胖讲述当天我走后斗地主婆的情况:
......我们用细绳拖着她在马路边走着,迫她不断喊: 〝我是地主婆张月绢,我是吸血鬼…….我罪该万死...... 〞.她一不喊,我们就用小树枝鞭打她,迫她喊,直到她嗓哑发不出声为止.
后来,在愣头的默许下,我们一帮小子用鞭炮炸她,见她越痛苦,大伙就越兴奋,觉得自己越〝革命〞.最后,在大伙怂恿下,小英竟迫她手握着小鞭炮,让小鞭炮在她手中爆炸,把她手炸得又黑又肿.
天气很热,她走不动了,瘫坐在马路边,乞求要喝水,不知谁勺了一杯污水渠的水给她,大声喝道: 〝地主婆就该喝这水〞.她渴极了,捧着喝光了.
最后,被百般折磨后,她终於昏死过去.象一条死狗,无人理睬,直至傍晚,周伯几个老街坊才偷偷用箩匡将她抬回家去.晚上,她从院子后门,走到铁路卧轨自杀,身体被辗成两截,碎肉、肠子挂在道边的树枝上……..
2 这以后,没过多久,大小英的父亲,一个延安出来的老革命,省邮政厅的党委书记被本单位的造反派批斗,在一次通霄批斗会上,心脏病发猝死在批斗台上.
3, .文革后期,大英去了海南岛一农场当知青,并开始写作,现是知名女作家,以写〝文革〞、〝知青〞题材著名.大英独身至今.
4, 文革后,小英第一批考入大学,就读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获普林斯顿大学生物博士学位,现是国际著名的基因研究生物学家,.
5, 文革后期,愣头偷渡去了香港,白手兴家成了富豪.九七金融风暴中,事业破产, 后来更犯商业欺诈罪,被判入狱八年.2009年8月出狱,即发豪言,誓将东山再起.
6, 小胖现为下岗工人.妻病子幼,生活艰苦,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的新一代穷人.
7, 我文革后考入了广卅中山大学哲学糸,后赴美留学,现病重独居於洛杉矶,闲时写诗作文度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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