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行

[米运刚]

陕北行（三章）

米运刚

从骊山到延安

骊山到延安很近，三百公里路程半天就到。骊山与延安都在三秦之地，都喜欢吃羊肉泡馍，都喜欢就着浓烈的西凤酒吼着秦腔或信天游。
骊山到延安很远，远隔几万重天。每每一边艳阳高照，一边却阴雨连绵；一边水淋淋湿漉漉，任香汤玉液随意流淌，一边却黄沙荡荡滴水如油，渴得山峦也大张着口，舔吸着空气中的丝丝湿气。骊山的山岚，怎么也不能与延安的黄土相融。
骊山是有幸的。
一股千百年流不尽的温泉香汤，引来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也引来了“重色思倾国”的唐明皇。君王和千古绝色美人的光临，骊山也更妩媚了，山更聪睿水更灵秀；还引来了“攘外必先安内”的蒋中正先生，华清池旁再劈行辕，日理国事夜筹军机，于是，柔华芳香中又凭添了一些阳刚一些杀伐。
中国的心脏便偏移到骊山，这儿的一颦一笑一个喷嚏，都影响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
延安是有幸的。
黄沙中的呻吟干烈中的呼喊，引来了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疲惫不堪，但心志特高精神特旺的人，他们一立住脚，便在延河边宝塔山下的土窑洞中点燃了一盏灯，灯光照亮了延安的夜，照淡了黄土高原的沙雾，而且愈来愈亮，直与北斗星同辉，直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空的阴霾驱散，点燃了东方的一轮赤日，点燃了一首民歌，点燃了不远处桥山顶上那个古人的沉梦，点燃了黄皮肤黑头发的四亿五千万人心中的期盼。
骊山是不幸的。
骊山背了一个骂名：舒适与安逸冲刷了人的斗志，致使国家民族受灾。
当“温泉水滑洗凝脂”之后，“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因而“渔阳鼙鼓动地来”，便使“食饱心自若”“仙乐风飘处处闻”的国家哀鸿遍野，“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当“刺破青天锷未残”“飞起玉龙三百万”之时，稳坐石头城中的人睡不着了，为了迫使家园被焚父兄被戮的汉子们将枪炮对准三百公里外的那一块不毛之地和那群不屈之人，蒋先生来到这里，便让白山黑水狼烟焦土迅速蔓延至关内。
当他们在华灯夜宴中欢娱，当他们在香汤玉液中舒悦，当他们在笙歌曼舞中沉醉之时，几曾想过“路有冻死骨”？几曾想过马嵬坡被缢窄石缝被捉？华清池的处处软雾与弹痕，在注满泪血的沧海桑田中，早已凝成了一个制训。
然而，骊山还背着一个骂名。
骊山何辜？
延安是有功的，“小米粥喂出了一个新中国。”延安人与全中国人都这么说。灾难深重之时，延安用她那虽贫瘠但绝对厚实的胸怀，收容了一群民族精英，用她那虽瘦弱但绝对坚强的肩，承载了民族的命运，杨家岭的菜畦、枣园的纺车、南泥湾的锄镰，还有那一孔孔土得不能再土的窑洞，却与亿万万炎黄子孙的衣食住行息息相通脉脉相连。
当昏黄的油灯下，一支硬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当岭头沟中与老农与牧羊人倾心而谈时，当粗黑瘦弱疲劳而又精神赤诚坚韧感动着东洋人西洋人南方人北方人老人青年与小孩之时，是否有人已经想到，十余年后将必然“一唱雄鸡天下白”？
我忽然想起了孟夫子的几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起筋骨，饿其体肤。”“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刘玄德织席种菜，朱元璋牧牛挑盐；我还想起了夏桀王商纣王蜀后主陈后主宋徽宗们，声色犬马极奢尽侈之中丢了山河丢了国家丢了宫殿也丢了脑袋。
骊山的泉水呵，何不调上延安的黄土，塑写一条后人不应忘却的教训，挂于房中记于心上传承给后人？
临别时，导游不无自豪地对我们说：延安有功于国有功于民，因而享有其他地方没有的权利，如开油井开煤窑炼油卖油，卖延安特产，卖延安人和江西人湖北人湖南人四川人以及全国各地到此的人用鲜血浸透的那一片深红。延安人有钱，看似平常的老农，指不定就是身家千万，买宝马奥迪一串一串的大款，他们举家住宾馆，小赌动辄几十万。因而，延安人并不一定瞧得起外地人。
回家当晚，我便从电视中看到：那望不到尽头的黄土高原上，许多地方从几十米深的井中打不出半桶泥浆水来，一家人常常一年难洗几次衣服难洗几次澡，他们张着干裂黑黄的嘴说：“下河洗脚，下雨洗澡”，他们的全部家当不足一千元，有病无法医，儿女难上学，他们的双眼写着浑浊的希望。
延安呵，你可得看清骊山的烟雾骊山的泉水，你可得牢记骊山的温情骊山的恐慌。
延安，距骊山真的并不远。

登拜黄陵

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土，这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石级，它与任何一处黄土高原的黄泥石块没有什么不同。从颜色到质料，它比不上江汉平原土的肥沃，比不上西藏峡谷中石的坚硬。
这是厚重得不能再厚重的黄土，这是珍贵得不能再珍贵的石级，它孕育滋养了一个伟大的人。它坚定了一个伟大不屈的信念。在这里，那个叫轩辕的人，将松软的土抓起又放下，他将五谷连同一颗心连同满身的热情一同种了下去，他便收获了茫茫荒原上的充足与欢乐；在这里，他将坚硬的石块握在手中，领着儿孙，消灭了一切豺狼一切魍魉。这儿便诞生了一个民族，这儿便诞生了一个国度，这儿便诞生了一种文明..
这儿,每一粒泥每一块石头都是文物，都比天下任何一种文物珍贵百倍千倍。
其实，我们不难想象他的艰辛。土地是那么贫瘠，直至今日也难生草木；水源是那么奇缺，直至今日深处再深处也难打出一桶水；工具是那样的原始，直至不久，人们还在怀念着那刀耕与火种。然而，他却凭着一份坚定与执着一份火热的情感一份殷切的期盼一份深远的睿智，让十四亿人从这儿走过了漫漫历史长河走遍了浩浩烟波世界。
感谢他，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他心怀宽广得如同这望不到边的黄土高原。他接纳各部落各种族，远至白山黑水戈壁海岛，甚至寰球的每一处，甚至飞禽甚至走兽，甚至敌人的家眷与后代；接纳了各种思想，各种主义，各种文明，甚至恶毒，甚至荒谬，甚至野蛮，甚至逼迫他诽谤他的一切哲学与理论。
他将慈爱将文明将三餐饭食将一身衣裤从土中从胸中从脑中抠挖而出，这便有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有了奔驰宝马宇宙飞船，有了李白有了齐白石有了袁隆平有了爱因斯坦有了诺贝尔，有了毛泽东有了签名售书专门介绍黄帝的高俊元，有了上下五千年五万年五亿年有了永远。
他走出去了，他没有想过是否还回来。他的皮做了人们的温暖，他的发做了人们的思维，他的手做了人们的快乐，他的足做了人们的舒坦，他的血做了人们的活泼，他的肉做了人们的充实，他的骨做了人们的坚强，他的灵魂做了人们的高尚。
这是他的追求与最大奢望，如同每一个愿将骨头车做纽扣为儿女解难的老父。
他的愿望实现了，这便有了十四亿颗与他一同跳动的心。
他还是回来了，从土坡石级回来了，回到了这宽宽的高原，回到了这厚厚的黄土中。他只留下了两只长长的脚印，这脚印是留给儿孙做纪念的么？面对脚印儿孙们永远都感到渺小，可儿孙们从中得到了启示：小脚同样可以走出大世界。
坡上坡下全是古柏，森森参天蓊蓊郁郁，有人说是他的毛发，有人说是儿孙祭奠他的香烛，有人说是他的战士。其实，这是他给儿孙的缄言：只要活着就要向前向上，即使死了也不能萎缩。
从这土坡石级上，攀上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攀上过成吉思汗，攀上过康熙乾隆，攀上过蒋介石、张国涛，攀上过古今千百位帝王文武官员及亿万平民百姓。攀登前不知他们可曾想过他的初衷，攀登时可曾想过他的艰辛，攀登后可曾想过他的希望。一株挂甲柏，一座望仙台给我们留下的一点儿也不是景仰，却有着许多愤懑。
恭敬的跪拜后却被告知：黄帝陵中并无黄帝骨骸。
那么，黄帝的骨骸黄帝的灵肉哪儿去了呢？
空中隐隐传来雷声，却愈来愈清晰，直贯泥丸进入我们的心脑：黄帝的骨骸灵肉五千年来一直附着在每一个中国人身上心中。

寻找黄河

怎么也寻不见“天上来”的气势，怎么也看不见浩浩荡荡的磅礴，如一条裹满泥浆的蚯蚓，从少有绿色的山岗蜿蜒而过。同伴说：“看，这就是黄河！”语音平淡，反应也淡漠。我将准备了几十年的惊呼呐喊悄悄的咽下喉咙。
这就是黄河？
这怎么会是黄河？
印象中的黄河应该是汪洋恣肆、浩渺无边、浪卷万丈、涛烈石岸、奔腾咆哮、一泻千里、声若巨雷、摧枯拉朽、上蔽日月、下隐苍山，水花雾气可潮湿层层山岗的巨龙。
印象中的黄河应该是震碎夏桀肝，殷纣胆，周幽王的美梦，隋炀帝的呢喃，升腾秦皇汉武威，唐宗宋祖睿智，成吉思汗大略的凛冽雄风。
印象中的黄河应该贮满李白的俊逸，杜甫的沉郁，冼星海的怒吼，李有源的高亢，花园口的哀号，小浪底的辉煌。
然而，导游告诉我：这就是黄河。
我惊讶我悲哀我怀疑我愤怒我彷徨。
是谁，是谁把我心中的黄河毁掉了，而留下了这么一付病模样？
“原来的黄河确实不是这般模样，那是天下第二大河。这个壶口是天下第二大瀑呀。看那远远对岸的山岩，是黄河水冲刷的痕迹。那可都是以前了！”一位吸着长长旱烟管扎着土白的羊肚毛巾脸额纯粹就是一座黄土高原的陕北大爷说，话语沉重，如同脚下黄黄浊浊的黄河水。
一阵风猛然将细如烟雾的黄河沙掀起，扑入我的衣领我的裤管我的发中我的眼眶我的口内，腥腥的。
“这才有点黄河的气势。”同伴迎风说道。
我便站到了壶口边。
黄河水也在咆哮也在奔腾，也拍打着石岸“轰隆隆”作响。可眼睛从上到下从远到近后，看到的就是挣扎听到的就是哀鸣，如同被剽的犍牛中箭的雄师，随水飞驰而下的还有星星点点的油污和片片缕缕的白膜。
一位游人望着浑浊的河水说：“当今，渐渐干涸的岂止是河，被污染的岂止是水！”
凭拦有一对男女，典型陕北装扮身背腰鼓高唱着信天游。声浪高过水浪眼波清过水波，激情笑意刷蓝了头顶的天。他们频频陪人拍照，希望天南海北的人都能将黄河的天黄河的水黄河的人黄河的情定格在身边，然后带入所有亲朋好友的梦中诗中歌中。
终于见到了黄河人。
终于听到了黄河音。
终于品到了黄河味。
终于领略了黄河情。
拍完照后却被告知：一人五元钱，我们四人自拍了一次，得交二十元钱。
我问：“自己的相机只拍一次，可否只交五元？”
回答：“不行。”
我又问：“如果我们三十六人自己的相机拍一次呢？”
回答：“那就是一百八十元钱。”
哦，原来是故作姿态的陪衬风景，原来是大口吞钱的一对貔貅。
仍是这位游人面无表情的说：“他们算啥？你不见一公里外的黄河大桥，半段肥壮，半段瘦弱得小鸡腿似的，那是被大貔貅吞嚼过的，雷雨洪水天，车辆行人根本不敢过。”
貔貅？我在想象这个吞钱的神兽。
一些水雾从岩下飞了上来，裹住了我的身躯我的头脸 ，湿湿的涩涩的，直往我耳中胸中脑中钻，好似要对我说什么。可许久许久，到底没`说一个字，只轻轻在我脸上一拍，又滑下了石岩。
临别，似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看到的，还不是黄河。
那么，黄河在哪里呢？

[William Zhou周道模]

好文！

诗人写散文，从宏观的诗意上构思、立意，主客体相融，气势恢宏，气韵生动，思想性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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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灵魂的歌唱.
周道模

[米运刚]

谢谢周兄夸奖和鼓励，此文我还觉得单薄了些，望日后的东西更好些。

[米运刚]

作此文时，偶得几首小诗，录于此，求教于方家。《拜黄陵》

劈地开天浊宇清，驱蛇逐豹死后生。未见绫罗品海味，何驰宝马听玉音。
心系儿孙只受苦，情联湖海唯尝辛。若见豪奢挥金土，桥山沮水泪长倾。

《秦始皇地宫》
秦皇伟业耀地宫，宇内携回四面风。殷勤二圣阿房鼓，颤僳六龙咸阳钟。
嘻驱蒙恬城揽月，怒遣王翦马拔鬃。徐福若回执灯使，灵药还能润旧容。

《兵马佣》
将士寂寂万马禁，泥封才启闻草馨。正忆淮边血喷眼，尤思塞上箭穿心。
残足千年无问语，断首咫尺有鞭声。总盼妻儿天光里，热酒暖茶话天伦。

《华清池》
玉液融融滋玉蕊，绕指成烟落地虹。唐皇醉软太真梦，蒋主惊闻少帅弓。
水打渔阳马蹄重，波摧建业酣声浓。捣碎汤池帏已破，黄发泉尾听丁冬。

[吟啸徐行]

这一行值得,既得文,又得诗,我们也跟着沾光了,谢谢米运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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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米运刚]

谢谢吟啸徐行兄，诗文拙劣，还望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