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的乡愁 ——胡礼忠诗歌赏析
2010-11-14 18:04:04
n 如画的乡愁
——胡礼忠诗歌赏析
姚 承
胡礼忠先生43岁才开始写诗,这使很多人感到惊讶。我也不解:为什么人到中年的胡礼忠,在诗歌日益边缘化的今天,毅然选择了诗歌写作呢?
近日,读了著名女诗人李明月的一篇文章,我才找到答案:“写小说和写散文可以后天培养,但是写诗一定要有先天的因缘,就是骨子里要与生俱来有这种诗元素,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暗物质。当这种暗物质和外界的客观产生偶合——……一个里应外合,就把潜伏在身体里的诗元素激活了。”(李明月:《超越诗才能写好诗》)
从这句话来理解,就可以说,胡礼忠之所以写起诗来,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一个诗人,只是在中年的时候,才遇到让他突然执笔的外部条件。
成为诗人之前的胡礼忠,是一个热情开朗的朋友;成为诗人之后的胡礼忠,仍然诚挚坦荡,心地像孩童一样纯真无邪。我和胡礼忠分别多年,远隔千山,但是在一次次的电话聊天中,他都能给我以深深的感染。他每每向我倾诉着城市的拥挤和浮躁,描述着故乡田园的静谧和优美。他有一个打算:以后把老家的房子好好休整一下,用来接待各路文朋诗友:几杯薄酒,几只土鸡;几层山水,几番畅谈……好一个现代版的世外桃源!
我这个离乡多年的人,思乡情切,最能被胡礼忠的乡情所打动。而这种乡情,在诗人的笔下,是十分形象和立体的,就像画面一般色彩斑斓。对于我这个以画为生的人来说,读他的诗,就更能感受到其中精妙的画意。比如——
在这里做一张阳光烫金的名片
内容上写道 我最好是头黄牛
去拉动身后那满铧乡土(《我犁铧翻动的乡土》)
这样的诗句,给人的感觉,像一段鲜活的动画,动感极强。诗歌把“黄牛”嵌入“名片”里面,可谓奇思妙想。这长方形的名片,无疑又正是动画的边框。画框中,健壮勤奋的黄牛,拉动满铧乡土不断前行,那样子显得非常憨厚。
且让我们来看看诗歌中的颜色:“阳光烫金”——金黄色的;“黄牛”——棕黄色的;犁“铧”,银灰色的;乡土,深褐色的,或者是黑色的。
诗人是多么善于捕捉色彩。他不是画家,胜似画家。
在这些艳丽的色彩渲染之下,纵是乡愁,也少了一份悲伤,多了几分温暖。
我特别喜欢胡礼忠那首《沾满奶酪的日子》——
木屋里 每声酒歌 每件农事
天天动人
每声笑 都把土地砸成 快乐的窟窿
山垭上 一挂挂翠绿
村子里或浓 或淡的犬吠
布谷 或是阳雀
或是斑鸠
都是乡村 发光的物事
……
在这里 炊烟时紧时松
挽留每个日子
在这里 让霜染过的青春
找到 返青的信息
在这里
虽是一只老迈的蜜蜂
也只需在乡村花蕊一吻
就年轻了
乡村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城市,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在勾心斗角的战场上,在五花八门的时尚前,在甚嚣尘上的庸俗中,那一天不觉得身体的疲惫和才思的枯竭?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乡村,能够以它原生态的纯净和美丽慰藉我们渴望的心灵。
乡村,和自然融合在一起的乡村,在恬静中蕴含着无边的力量,所以,“让霜染过的青春”,在这里可以“找到返青的信息”;甚至“一只老迈的蜜蜂,也只需在乡村花蕊一吻,就年轻了”。
读着这样的诗歌,我都感觉自己年轻了几岁。
这首诗,写到了视觉:“一挂挂翠绿”,“或浓,或淡”;写到了听觉:“每声笑,都把土地砸成快乐的窟窿”;写到了嗅觉,但对嗅觉的描写在这里是曲折的,婉转的:既有“炊烟”,想必就有饭菜的香味隐隐传来;也写到了触觉:炊烟的“时紧时松”和蜜蜂的“一吻”。
短短的诗行,从各个方面来描写,足见作者行走在田间垄上时,是用自己的全身心来感受乡村,并从骨子里透出喜悦,从血液中发出慨叹。
我们彷佛随着诗人的脚步前行,看到一组光鲜亮丽的水粉画写生,每一幅画面都不大,而且是袅袅数笔,但却十分传神。
诗人深邃的目光,不仅仅关照现实的乡村,还悠悠地望向乡村的过去和土地的历史。而他心中的故乡,又不仅是自己出生和生长的那一小块土地,而是整个鄂西南的高天厚土,是整个莽莽苍苍的武陵大地。
想起昭君离开故乡的那个夜晚,诗人心都碎了:
此刻 双膝触地
泪水盈盈
可是最后一眼香溪
今晚家乡
可是最贵一晚明月(《昭君之跪》)
“香溪”,“明月”,两者形成奇异的映照。一个“香”字,溪水活了起来,动了起来,那一波波荡漾的风情,缭乱了多少平民和帝王的心。
平时普通的明月,在这里,因为一个“贵”字,质感倍增。它不再那么单薄地贴在天上,而是带着几分凝重的沉思,为一个美丽的故乡女子送行。
美丽的故乡生长美丽的人,但美人此去,永不回乡。香溪,明月,跪拜故乡的美女侧影,这一份凄婉的离别,构成了一幅水墨淋漓的国画。
诗人把历史的褶皱渐次打开,又看见神奇的悬棺群——
是先人 羽化后登高望远的诺言
让山水 举重若轻的手臂
托着(《悬棺群》)
大片灰色石壁,小片黑色悬棺,以及亮爽的天空和水面,这黑白灰三色搭配的画面,尽显简练和大气的构图。诗人的笔触宛如刻刀一般,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往来穿凿,石屑纷飞之后,呈现出沧桑、神秘的版画效果。
至于对施南城的描写,诗人的笔调又不相同——
战马 走进了画面
传说 骑上了马背
风还在流浪
诗歌正在游走(《施南城 在这里》)
这是关于施南城的一幅大型壁画。在古色古香的壁画中,一切都是运动的。那是活的历史。“风”在这里,既是连接历史和现实的无形纽带,又是古往今来具有思想的人物的象征。“还在流浪”,意味着这种流浪从过去就已开始。流浪的目的,既是逃离,又是寻找;既是辛酸,又是豪迈。
“诗歌正在游走”——这个正在进行时,显然已经证明,诗人从历史走回了现实。这种游走,实际上是诗人在努力寻找着一种最最准确,最最优美的文字状态,来展示自己对历史的反思。
诗人的游走和寻找无疑是成功的,在这里,一系列的短句,构成音乐的节律,读起来,让人有歌唱的冲动。
诗歌、画、音乐,这三者本来就息息相通。诗人像一个统帅,把所有的艺术手段运用上来,组成千军万马的文字,进行了一场完美的战争。
因为历史的厚重,现实更加鲜活;富有传说的故乡,魅力更加永久。而在这个时代,不得不离开故乡的人太多了,于是乡愁更容易“成群结队”。且看一个老人,是如何拜别他的故乡——
老人 请毛主席搬家
面对香火 他跪下了
他看见了神龛上的神
他一生 只跪父母
只跪圣者
……毛主席望着他笑
是安慰
他怕惊扰了主席
轻轻的说主席啊
请您住进我的新居 《三峡恋情》
这里出现的毛主席像,显然是诗歌的“画中之画”。至于把毛主席当做神,这不是所谓的个人崇拜,而是中国老人朴素情感的升华。古代人相信天帝、玉皇、如来佛,西方人相信上帝,中东人相信释迦摩尼,那么现在的中国人为什么不可以有着自己心灵的依托呢?对于从毛泽东时代走过来的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千万不要小看我们的人民啊。这个普通的老人,心中有神。心中有神的人,平凡也变得高贵。
从胡礼忠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心中是怀有对神的敬畏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理解老人的虔诚。正如李明月所说:“诗歌是接近于神的载体……诗人的脚站在大地上,但努力使自己的灵魂接近于神明。”(李明月:《超越诗才能写好诗》)
这里的神明,似乎没有具体的指向,但它存在着。它是一种最高道德的化身,无形无相,又无处不在,引导着高尚的人们趋向于精神的完美和生命的尊贵。
在诗歌《三峡恋情》中,那个离开故乡的老人流泪了。但是,离开了小家,还有大家;离开了故土,还有祖国。移民们所去的新居,不也在伟大祖国的怀抱之中吗?
人民,有这个胸怀;诗人,更有这个气魄。诗人对故乡的爱,归根到底,还是源于对祖国的爱——
小到家园的土粒
大到祖国的版块
那是共同律动的辉煌
而在这样的祖国,在每一片可以称为故乡的土地上生活着,都是幸福的——
这一天 一个老人说
有福的人 活着才有意思
有福 就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并穿上 黄土的服饰
静静地陪着土地
慢慢地诉说
没有讲完的情话
如今 老有所养 不是神话
这些朴素的句子,体现了诗歌的散文韵味。这个时代,诗歌、小说和散文,已经越来越体现出一种互参效应。这种互参效应,使得诗歌走下了高高的殿堂,接近了民众。有人说:要成为一个大诗人,成为一个在民众中有影响的诗人,是不能和底层形成隔断的。胡礼忠不仅没有和底层隔断,而且深深融入到乡土生活之中,以他对农村和农民的理解和关注,体现了自己的人性良知和社会责任感。
诗歌写的是一种“老有所养”的幸福。从这里,我们彷佛看见故乡老人脸上的皱纹和风霜,但并不惨淡,而是在夕阳的光晕里透出几分安详的意味。这样的画面,无疑是黑白两色、栩栩如生的素描。
也正是因为故乡一天比一天幸福和美好,所以,一切暂时离开故乡的人,都在绵绵的乡愁里怀想和感动。这种乡愁的涌出,有时是因为一句乡音,有时是因为一首儿歌。那乡音是独特的——
方言中蛮子腔和搬家子 在这里
如河流交融(《冬天 我心中的土镇》)
通过两种乡音,也能写出“河流交融”的水彩画意境来,我真是佩服诗人的语言功力。这种语言功力,也就是诗人的诗性智慧吧。
而那好听的儿歌,则可以让乡愁猛烈地燃烧——
爱听的儿歌
时时把我 乡愁的灯捻点燃
我的内心那盏玲珑剔透的灯盏
为谁 轰轰烈烈的亮着
这闪亮的灯盏,进一步让作者领悟——
找到了 思想的犁铧
就找到了 满山遍野里乡愁的庄稼
“思想的犁铧”,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说法。既是“犁铧”,就是很有力量的;既是“犁铧”,也就必须翻动一点什么。
在茫茫的故乡土地上,厚重坚挺的犁铧不断地插进肥沃的土地,一道道地深翻,卷起一层层的泥浪。这是诗人喜欢的工作。这种工作,也是所有怀着乡愁的人,最能安慰自己的方式。
因为只有在故乡的土地上,犁铧才能越磨越锋利;因为只有在深深的翻动中,才能释放满心的激情;也只有这艰苦而快乐的劳动,才能使土地更加松软肥沃,从而播种希望的种子,收获人生的硕果。
故乡的土地里,营养丰富。找到了自己身体和心灵的故乡,那就找到了灵感的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果说,城市是现代人高贵的养母,那么,乡村才是写作者文化的血亲。
因为工作关系,我即将再次出发,离开故乡更远一些。注定,我是一个永远被乡愁笼罩的人,而在胡礼忠用诗歌点燃的灯盏里,我感到了温暖和慰藉。这古朴的灯盏,就像一幅温馨的油画;我把它悬挂在心灵的视窗,走遍天涯,也能看到它发出的橘色光芒。
这宁谧的光芒,照亮我每一个旅行的夜晚。在静静的夜晚里,在灯光的笼罩下,隐隐传来一支歌,来自我遥远的故乡,深情地,唤我回归……
这就是胡礼忠诗歌的魅力。读了他的诗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能成为谁,这不在于你的能力,而在于你的选择。”(《哈利·波特》)中年胡礼忠对于诗歌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其实,如果胡礼忠突然选择了绘画,他也会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画家——我深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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