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庆解放本来是一个非常强壮的小伙子,1米80的个头,80公斤的体重,几榔头夯不趴他。这样的好身体只保持到1977年,1977年以后庆解放的身体有如黄昏西堕的太阳就一点一点的灰暗下去了。
1976年庆解放刚从农村招工进厂,那正是东方红化肥厂填海造田建厂大会战的初期。刚进厂的的学员先要进行政治学习和业务培训。一天庆解放正在进行政治学习,负责新工人培训的头头跑来教室说,建设指挥部的吴指挥来了,要大家起立并鼓掌。大家一鼓掌,吴指挥就走进来了。吴指挥走到庆解放身边问:“多大了?”答:“26。”问:“从哪招工的?”答:“从岳西。”吴指挥扭过头对随他一块来的女干部说:“岳西好啊,到处是大山,是革命老区。我18岁就在岳西打游击。”负责新工人培训的头头看吴指挥注意庆解放就主动上前介绍说:“他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入了党。”吴指挥听到庆解放是个党员更是来了精神,伸出一双白净肥胖的手与庆解放手紧紧相握,说:“好。我们这个现代化的化工厂就是需要像你们这样的年轻的共产党员。”说话间吴指挥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子喊:“赵秘书。”很快从教室外慌忙跑进来一个人,吴指挥对这个赵秘书说:“对你们那个青年突击队长说,”转过身子又问庆解放,“你叫什么名字?”答:“我叫庆解放。”吴指挥继续对赵秘书说:“这个庆解放叫他参加突击队,这么好的同志怎么能不参加突击队。”赵秘书掏出了笔记本飞快地写下了庆解放三个字说:“好的。”那个年月,能参加青年突击队那是无比的光荣和自豪的。一个坚强的革命者,不让他当尖刀,不让他滚地雷,会被认为组织对他不信任,脾气大一点的同志还会和组织上闹思想情绪。让你当突击队让你打冲锋,那是组织为你提供舞台,让你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展示勇气和才华,可以让一个无名小卒大放异彩。这好像和如今的什么培养第三梯队有点差不多。
就是这个吴指挥的一句话使庆解放立刻成了一名光荣的青年突击队员,也是因为成了这个光荣的突击队员,二年后,庆解放因公受了伤。
虽然不是去摸岗哨滚地雷,青年突击队干的活还真有点像前线尖刀班的味道,在施工工地上只要有了脏活、累活、险活,突击队就得上。青年突击队有句响亮的口号:我们是青年突击队,我们上!东方红化肥厂从围海造田到建成投产共享了三年多时间。就是在建厂会战的最后一年时间里,在化肥厂建设工地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次意外的操作事故,把专门用于钢材焊接探伤的伽马射线源弄丢了。这种极度危险的物品当然是不允许丢失的,可是它就是被人弄丢了。伽马射线源丢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伽马射线源发出的伽马射线,能够穿透混凝土,穿透钢铁,当然更能穿透人类的肉体,当然,在穿透肉体时会给身躯带来巨大的创伤。简单一句话就是,躲在阴暗角落的这个家伙随时都会杀人的。这个会杀人的家伙只有一块巧克力那么一点大,这么个小不点在这样一个到处都耸立着塔、器、炉、罐钢铁巨人的建设工地上,要想找到它,真好比是在汪洋大海里去捞一根针。
建设指挥部立即疏散了施工人员,调来了青年突击队。“我们是青年突击队,我们上。”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说得响亮干得也漂亮。说你也许不会太相信,当时这些青年人几乎没有一点恐惧心理,更不用说装孬熊了。“不就是找那块‘巧克力’吗,突击队员保证完成任务。”现在想起来,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与一种教育是有密切关系的,就是革命英雄主义的教育。那个时代青年人脑子里装的英雄太多了,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等等等等。只要是读完小学的课本就都全知道了。那个时代的青年人哪个不想当一个能登上课本的英雄。
伽马射线源丢失是个突发的事件,根本不可能很快找到许多防辐射的衣服。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况且寻找伽马射线源是个十万火急的事。有人想到了医院X光医生穿的铅马甲了,于是就到职工医院拿了二件铅马甲来,让走在前面的人穿上。庆解放也是走在前面,可他没有穿铅马甲,因为马甲少而且小,五大三粗的庆解放穿不上。后来庆解放的事迹上了报,那个玩笔杆子的记者说他是:把安全让给了别人把危险留给了自己。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问:为什么能把安全让给别人把危险留给自己呢?庆解放说:当时没想那么许多,最主要的原因是,马甲太小了没有办法穿。电视节目播出时庆解放的这段大实话当然是要被删掉的了。
当射线探测仪发出的“嘟嘟嘟嘟”信号越来越强越来越快的时候,突击队员们一阵惊喜,这种怪叫声说明那个会杀人的“巧克力”就在附近了。接着又进行了反复排查,最后为这个伽马射线源定了位,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地方。在五个20多米高直立的大口径管道围成的一个夹缝的底部,那块“巧克力”就躲藏在这个角落里。底部狭小大约只有一个人站立的空间。人没有办法到达那个底部,就是能到那,手脚也根本没办法动。吴指挥在现场组织召开了“诸葛亮会”,十几个人七嘴八舌,不大一会儿,还真想出了一个绝招来。办法是用吊车把人头朝下吊起来,头朝下慢慢送进夹缝底部,被送进底部那个人当然也必须是头朝下进行工作。谁去,派谁去?这显然需要一个勇敢者,一个英雄。庆解放推荐了自己。庆解放站起来挺直腰对吴指挥说:“首长,我去。”吴指挥说:“就你去。”没有惊奇没有叮咛没有褒扬。好像就该是庆解放去的,没有什么必要去大惊小怪,和去玩一场游戏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接下来就是先要把庆解放适当地“武装”一下。两名女职工用灵巧的双手飞快地把仅有的二个X光医生穿的铅马甲扯开,用灵巧双手又飞快的把它缝合起来,这重新缝合起来的东西已经不是马甲样子的了,那是一个宛如乡下老汉喜爱戴的“马虎头”帽子。能盖住头又能盖住脸,还有两个洞,是留给眼睛用的。专业人员交给庆解放一个热水瓶大小的金属罐子和一个专用的夹子。庆解放的任务就是,当他被头朝下送到一定的高度后,右手用这个夹子,夹起那块“巧克力”,放在左手里那个金属罐子里,这样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看起来这确实有点像孩子们玩的一种有趣的游戏。然而,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这几乎是一次生与死的游戏。那块“巧克力”可是个杀人不用刀的大魔头。就是戴了那两位女职工巧手缝制的“帽子”,在如此近距离里接触伽马射线源,肯定是难逃一劫的。庆解放就是在这次“游戏”中毁坏了自己。当天就开始发高烧,一个星期后虚弱得都不能走路了。全血骤减,白血球都不到1千了。
庆解放被送进了医院,一住就是8个月。渐渐地庆解放身体有了一些恢复。这种幅射病只要一时死不了,再住院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后来就出院了。医生说,是庆解放年轻体质好才使他能走出医院的大门的,要不然可能早就成一盒骨灰了。人一旦得了幅射病,心不好肝不好胃不好血液不好,周身几乎就很难找到好零件了。这叫死不了活受罪。还得要好营养好药品来保驾护航。
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在青年突击队冲锋陷阵练就的一身铁板样的肌肉,给病魔一点一点地削去了,最后只给庆解放留下了一个1米80的骨头架子。你要是见到庆解放,这样的形容词就会立即从你的脑子里蹦出来,“皮包骨”“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等等,而且皮肤黑紫没有光彩,这是极度贫血造成的,是那个巧克力样的伽马射线源把他的造血系统全给弄坏了。随着铁板样的肌肉的消失,庆解放作为男人非常重要的一种生活也被毁了,就是性生活。这对庆解放的打击太大了,他曾经决定死掉算了,最后还是没能自绝于人民,有花素英这样的好女人,庆解放想死也死不掉。
庆解放受伤后指挥部领导很重视,以最可能的方式体现着社会主义大家庭温暖的爱心。比如,庆解放的英勇事迹很快上了报,很快被评为劳动模范,还有就是下定决心不能让庆解放到死神那里去报到,就是这个庆解放已经朝那个方向走了而且就快到那间黑房子了,那也得把他给我拉回来。吴指挥亲自过问此事做过几次斩钉截铁的指示:要不惜任何代价救活我们的英雄。庆解放被送到省城大医院,请来了上海著名大夫会诊。全国各地哪个医院好就去哪个医院,从这个医院转到那个医院,又从那个医院转到另一个医院,庆解放那个时期的革命任务就是住院。那时候花素英因为孩子太小离不了身,不能跟着庆解放从这个医院转到那个医院,再者,为庆解放治病是被当作政治任务去办的,这是会战指挥部的事,被派到医院为庆解放治病服务的人几乎有一个班,哪要这位英雄的妻子操心呢。英雄妻子的革命任务就是看家带孩子,所以这一对英雄夫妻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面。这样庆解放当然也就不知道自己那个命根子有什么变化。直到医院的院长握着他的手说:“小伙子,祝贺你。你的病情基本上得到了控制,可以出院了。”指挥部派了车像接新娘样的把庆解放送到了家的那天晚上,庆解放才弄清楚那个曾经让自己和花素英热血沸腾的性活力不翼而飞了。
当晚来庆解放家的人非常多,一忽儿是突击队的战友,一会儿是亲戚朋友,一会儿是这个单位那个单位的领导,一会儿又来了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庆解放虽然很累可精神很好,回家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一直忙活到12点小夫妻俩才上床,关了灯,庆解放一手把妻子搂到了怀里。只要被丈夫这么一抱,花素英全身就没有骨头了,犹如一堆松软细滑的绸缎,依偎在庆解放的怀抱里。听着丈夫的心跳,花素英着手轻轻地抚摸自己多日不见的丈夫。丈夫的皮肤干燥松弛,完全没有原先那样的感觉了。然而,花素英明白,正搂抱着她的这个男人,无论是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是她的命根子。在妻子的抚摸下庆解放开始了他习惯了的程序。妻子默默地配合着很快就感觉到很滋润了,可是这时庆解放发现自己的下部几乎没有动静。然后他试着去进行下一步的事情,下一步的事情还是很糟糕,他和他的妻子所需要的那东西柔软得一塌糊涂。一身虚汗的庆解放还想再试一次,躺在下面的花素英心痛地在他耳边说:“别累着了,休息一会儿吧。”庆解放抱着妻子一觉睡到凌晨,醒来后推推妻子要和妻子再试一次。于是他们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结果都是一样糟糕,而且一连几晚上都不能成功。到处找医生看吃了许多的药,仍然不能做成那件事情。而后,庆解放就被确认也许永远不能再过性生活了。那个可恶的伽马射线利刀样的把庆解放无情地阉割了。
是男人都接受不了不能做男人的痛苦,男人没有那东西了就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就没魂了。庆解放被彻底击倒了,他开始惧怕这个世界,怕见阳光怕见人,不敢面对生活不敢面对亲人。有一天,花素英突然回家看到庆解放躲在屋子里写东西,花素英眼疾手快抢下了那张纸片一看,是遗书。花素英双手捧着那片纸,往自己的脸上一蒙,站在那就嚎啕大哭起来。“解放啊,你怎么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你死了叫我们娘俩怎么活?你要是真想死,你就把我和小二子先弄死吧,我们娘俩死了,你死才能死得心安啊!”花素英连哭带嚎的一番话起了大作用,一下把庆解放哭醒了。这个道理很简单,自己要是弄死自己也就把花素英和小二子给弄死了。再难再苦咬掉牙也要活下去。晚上,花素英主动地去搂抱庆解放,说:“解放,你听着,你还是庆解放,还是我的夫,还是二子的爸。你还是劳模,还是英雄,还是党员,你不比别人少什么,你是什么都没有少。再说,你少的东西,我不稀罕。有那行,没有那也行,那东西不管渴不管饿。我只希罕你。有你在,我什么都有了。对不?”蜷伏在花素英怀里的庆解放很伤心地哭了,花素英就把枕巾抽下来给庆解放擦眼泪,擦干了眼泪,庆解放又哭,花素英又去为庆解放擦干眼泪。庆解放哭着哭着,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花素英就用力紧紧地拥抱着庆解放的身体。待庆解放平静了一些后,花素英说:“解放,睡吧,就这样睡吧,啊。”庆解放像个听话的孩子,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并且从此以后,他们夫妻睡觉的姿态完全改变了。原先是庆解放抱着花素英睡,花素英总是睡在庆解放的怀里的,现在是花素英抱着庆解放睡,庆解放总是睡在花素英的怀里了。完全没有了性生活的这对夫妻彼此相互紧紧拥抱,成了他们情感生活中一种特殊的需要。花素英每每紧紧地拥抱着庆解放时,一种模糊遥远而又能清楚感觉到的母性温暖会不时地在心底涌动,而蜷伏在花素英怀里的庆解放,也时常会产生回到孩提时代的幻觉。特别是庆解放在厂内厂外受到一些委屈后,这种睡觉的姿态就更被庆解放认为是一种需要了。庆解放在花素英的怀抱中,会彻底地放松自己暴露自己,甚至把头深深地埋在妻子的胸脯里,“呜呜”小声地哭上几声,然后就会在花素英均匀的呼吸与心跳的节奏中,慢慢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