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曹黎兵
失眠
作者:曹黎兵
曹黎兵又名曹离兵,在温哥华任职机械设计工程师。2017年出版了一本书《和曹西瓜痛说家史》,是关于自己和太太贾赛红照顾重度自闭症儿子历时十五年的真实故事。家里有一个自闭症的孩子,作为新移民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无疑会比常人承受更大的压力和考验,也曾几次濒临崩溃的边缘,但是他们夫妇俩相互鼓励,还是把一个家庭维护得非常和谐,把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自闭症儿子,培养成为一名学生,一个能够吃饭穿衣玩耍和与人们沟通的孩子。
这两年,越来越严重的失眠困扰着我,我却对此几乎毫无办法。一段时间后,我甚至开始害怕上床睡觉,然而对失眠的恐惧又加重了失眠。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最糟糕的时候我甚至会连续几天几乎整夜不眠。
失眠的时候,我才更懂得睡眠的宝贵。身体躺在床上,灵魂却处于一种不清醒的亢奋状态,得不到片刻休息。这时我会怀念起过去没有失眠的日子,那时当我想要睡觉,只要头沾到枕头,还来不及选择一个最舒服的睡姿,睡意就阵阵袭来,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没有失眠经验的朋友感到不可思议,建议我说:“你使劲睡呀,怎么会睡不着呢。”其实我一直都在使劲地睡,试图努力捉住大脑里游荡的丝丝睡意,然而它们总是虚无缥缈,让我无功而返。
很多的时候,我在床上辗转很久,才勉强睡着。然而就在最早的早班工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却又醒来了。我入睡的时间是如此的短,睡眠又是如此的浅,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清楚我是否真的睡着过。
我租住的老式的木质公寓隔音效果很差。我听着楼上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伴着关门的声音,那个经营小餐馆的胖厨子去工作了。每天早晨不到五点就出门,开餐馆也真是个苦差事,我心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对门的门也响了。作护理的老王已经出发去照顾养老院的老人起床了。现在六点多了吧,即使和老人们同时起床,也还要躺在床上,等老王花半个小时把车子开到养老院再说。
我这样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如果该有的声响一个没有落下都被我听到,说明我一直都没有睡着。这结论令我沮丧,甚至感到惶恐。
有时候我会想起来刚刚见到了什么人。而事实上,在我的屋子里根本不可能见到除妻之外的任何人。因此无论见到谁,都是我做梦的证据,也是我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曾经睡着的证据。我感谢这个人带给我的好消息,无论她(或他)是突然投入到我怀抱的我曾经暗恋的女生或是刚刚还拿着凶器追杀我,直至把我吓醒的凶神恶煞。
我开始思索失眠的原因。据说大脑内部由人类祖先的第三只眼退化成的松果体在神经刺激下产生的褪黑素,是决定睡眠质量的因素。我想一定是我的神经没有好好地告诉松果体我要睡觉。
我开始抱怨一切能够让我的神经感受到的东西:床的垫子硬了些;被褥不够柔软;枕头的高度不合适;卧室的空气不流通;窗帘挡不住从街灯射来的光;从马路上传来的噪音;月底寄来的账单……
能改变的我都改了。换了床垫被褥枕头和厚的窗帘,甚至还搬到了更安静的街区。但睡眠还没改善,寄来的账单却更厚了。
还是找自己的问题吧。也许我不应该躺在床上想太多的事儿;也许应该早一点吃晚饭;也许今天的工作有点累;也许睡前该喝一杯牛奶;也许洗澡水应该再热一些。这样盘算着,我突然惊恐地发现,对我来说睡眠成了一个高深的学问,而失眠,正是因为我没有彻底掌握睡眠这门学问的全部奥秘。这就像在大学里不把《高等数学》的每一章都搞懂,就无法解出期末考试中变态教授出的压轴的大题。可是,连动物都会好好睡觉,难道我掌握的睡眠的学问还不如它们?
我也尝试过各种帮助睡眠的方法。最简单的是数羊,随着呼吸的节奏,我如农场主般幸福地数着一头头被牵入我脑海中羊圈的想象中的羊。然而总是不知不觉中,我的羊被偷走了,我甚至记不起数过多少只羊,脑子就已经再次陷入亢奋的混沌中了。
另一种尝试是做运动。虽然有的时候会有所帮助,但也有的时候运动本身会让我神经兴奋,反而变得难以入睡。坚持锻炼本身对我这样懒散的人又是一种难事,特别是在温哥华从秋天到第二年春天漫长的雨季,每天多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逃避锻炼并幻想今夜能够幸运逃避失眠的折磨。
有段时间我不得不尝试另一种运动。它不受天气影响。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妻会说:“让我们做吧,或许会有帮助。”她在“做”的后面省去了一个“爱”字。当然在深夜躺在双人床上,这是唯一可做的事儿。精疲力竭后,入睡就容易得多。尝到甜头后,几乎每晚晚上上床前我都会对妻说:“我们一起运动一下吧。”
其实这对她是不公平的。且不说女人不是天天都有兴致,她在夜里十一点从餐馆下班到家也很辛苦了。但她丝毫不抱怨,以至于我常常动情地说:“等我挣了钱,一定不要你再去辛苦地工作了。”说这话时,我还在列治文一家华人公司做着装配门窗的工作,拿着只比最低工资每小时多一元的工资,还没有像在餐馆作侍者的妻那样有小费收入。
床上运动后来也被迫终止,因为妻怀孕了。这是运动本身必然的结果,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是为什么人类的小孩子要怀胎十月?看着妻害喜把吃的食物都吐了,以至于我羡慕起三四个月孕期的猫狗来了。更糟糕的还在后面,为什么小孩子到一岁才会走路,两岁才会说话,直到十八岁才能独立生活?看电视里小羚羊生出来后就努力地站起来,跟着母羚羊身后奔跑,逃避狮子的追捕,相比之下做人类的父母实在辛苦。
这时我会想起我的母亲,她现在一个人生活在北京。每晚我都会通过网络视频和她通话。如果约定的时间她没有在线,我会十分紧张,我一定要在睡觉前打电话找到她,才会安心。
刚来加拿大时,我是用网络音频和家里联系的。那时还有父亲。我刚刚找到工作的那天,父亲问我工作累不累。我答道:
“工作不算累,装配铝合金门窗都是用电动工具。老板是个华人,还挺和气,说将来有机会也可以让我作绘图设计的工作。”
父亲又说:“你们刚出国,不容易,缺钱就说一声。”
我答道:“我一个小时挣的工资相当于人民币七十元呢,省着点花够用了,再说我们还带了钱。”
父亲最后说:“我今天有些累了。”之后就没再说话。我喊了两声没回应,就把电脑关了,睡觉去了。那时我的睡眠还非常的好。
第二天凌晨,妈妈从北京打来电话,哭着说爸爸突发心梗,已经去世了。我几乎花光了从国内带来的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当天回北京的机票,留下了在温哥华还辨不清方向的妻,独自回了北京。
那天,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母亲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眼睛哭得红肿,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已经是全白。
“我早点回家就好了。”母亲哭着说:“我买完菜,遇到老同事,就一起聊天,回家就看到你爸爸倒在这里······”
说着,母亲已是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自责地说:“我要是买完菜直接回家,或许还来得及。”
“也有我的错,”我说:“我和爸爸当时还在通话,后来爸爸不说话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会是这样。”
说话的时候,我看到电脑还开着,屏幕上网络通话软件窗口显示着:“对方挂断,通话结束,通话时间5分41秒。”
临睡前,母亲说:“擦干眼泪再睡吧,哭着睡着了对眼睛不好。”
我却流了一夜眼泪。不过我倒不担心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一夜我根本就没有睡着。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又陪了母亲三个月,才又回到温哥华。走之前,给母亲的电脑安装了摄像头,安装了三种常用的网络视频通讯软件,把每种软件的使用方法都写好,贴在墙上。我在通话时可以看到母亲,这样我才能够安心。
好在在我离开加拿大的时候,妻找到了餐馆的工作,我们才度过了那次家庭经济危机。我再次找到门窗厂的老板时,他同意我继续做装配门窗的工作,只是到后来一直没再提起给我机会做绘图设计的事儿。
到了今年,我还要去北京照顾母亲三周。母亲眼睛里长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差。本来我和妻已经积攒了一些积蓄,买了机票请三周假并不难。但我们却已经用那些钱买了汽车。我们的钱也只够买辆二手车,我说买个两千块钱的老爷车代步就行了。
“多花点钱没关系,你工作很辛苦了,还是开个好点的车吧。”妻当时是这样说的。最后我们花了八千加元买了一辆的算得上半新的丰田科罗拉。
“买车的时候听我的就好了,”我对妻说:“那样的话,我还能有足够的钱回次北京照顾妈妈把手术做了。”
“买车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妈妈要做手术呀。”妻有些委屈。
我也不好多说,毕竟我知道这八千块钱里,妻挣的要占多一半。
为钱发愁,我的失眠就更严重了。反正也睡不着觉,我心想,那还不如起床去学英语。但我真的学了英语,却又开始头脑不清,开始感到困倦。这让我回忆起在上大学的时候,每当教英语的老师把大录音机放在讲台上给我们播放泛听内容的时候,我都会趴在书桌上酣然入睡。这说明听英语对我曾经有催眠作用。
我便在MP3播放器里存入英语教材的音频文件并放在枕边,播放《新概念英语》。我从第一课开始,一课一课地听着。可是直到听到60多课,还是无法入睡。而MP3传来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刺耳,非但不能帮我入睡,反而变成了失眠的帮凶。甚至我从中听出了对我的嘲笑:“英语不好就找不到专业工作。”我愤然关掉MP3,随手把他扔到门外去。
我扔MP3的动静大了些,妻被惊醒了。她习惯性地用手梳理我的头发。她的手指从我的头顶开始划过前额,直到眼眶,周而复始,会使我产生困意。在我失眠还没有如此严重的时候,这个动作对我还是很有帮助的。可是现在却毫无作用。
平均每天只睡极少的时间,我的面色乌黑。看着妻日益隆起的肚子,我担心地说:“这段时间我的身体这么糟糕,我们的孩子不会有问题吧。”
事实也似乎要证实我的担忧。妻作了怀孕20周的B超检查后,拿回的报告上写着:“由于母亲身体原因,没有看清楚胎儿心脏结构,建议一个月后再做一次B超检查。”
“也许只是因为我的肚皮太厚了。”妻对没有看清楚心脏结构这事儿并不十分在意,反而对医生没有告诉她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女孩耿耿于怀:“不告诉性别,这叫我如何准备宝宝的衣服呀,我希望是个女孩,我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想到还没出生的孩子,心脏就可能出了问题,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不确定这种坏心情是否影响了我的睡眠,因为它本来就糟的不能再糟了。
“你这小信的人呀!”妻对着我说了一句《圣经》里耶稣对不坚定的信徒说过的一句话后,接着说:“不用担心,这个宝贝儿是神给的礼物,一定是好的。”
妻前些日子每天打两份工,时间上和政府免费的ESL英语班冲突,便只好去参加教会的英语班。几个月下来,英语没有多大进步,人却成了基督徒。
“信主吧。”妻不止一次对我说:“原来我也焦虑,睡不好觉,但主会医治好一切,看我现在的睡眠多好。”
我也相信她睡眠好是因为信仰。但这里的逻辑关系是,先要信,才会有医治。但我现在还没有任何去信的理由。不过为了让妻的信仰能够长久地护佑她的睡眠,我并没有对她说出我的看法,相反,我还会在她睡前祷告结束时,和她一起说“阿门”。之后,听着她逐渐平稳的气息,继续寻找我自己的睡眠。
在我接送妻到教会一段时间后,我自己也走进了教会。我很羡慕基督徒内心的平静安详,决定在教会坚持一段时间,让自己的大脑能够被清洗得和他们一样,睡眠问题说不定也就解决了。
但是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我说的是基督徒们对我的失望。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冥顽的人。然而我认为自己只是认真了一些。比如在团契上读了《圣经。创世纪》,我会发问:“神在第六天创造了人和各种野兽,那么这是说人和恐龙也曾同时存在于地球吗?”
“这里还是有先后顺序的,”牧师答道:“你是不能用你理解的同一天去衡量。”
“第五天创造了飞鸟,”我后来又问道:“最新的研究发现鸟类是由小型恐龙进化来的。这样恐龙和鸟类出现的顺序就相反了。”
牧师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关于进化论的荒谬,本周会有一个著名的牧师来开布道会,到时候你来好好听听。”
我这样的疑问多了,牧师只好劝导我:“还是先要信,才能够去理解,才能够有灵命。”我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这句话逻辑上反了。
时间长了见我不长进,教会里的弟兄姐妹也替我着急。我相信他们是真心的。因为他们都是重生得救的人,只有我落在了后面。他们还宽慰我说,像我这样认真的人,一旦信了主,不但会是个好基督徒,还会是个好的布道者,因为到那时许多难题我都会想通,也更会向慕道的人讲通。
我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被主拣选的,于是也就不指望蒙主的恩典了。
这样最后一条路,就只有去看医生了。妻说,你早就该看医生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讳疾忌医的毛病。我认识的人中有得了绝症后死去的,就是在看完医生后,知道自己患了病,痛苦了一年后终于死去的。虽然这其中不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但时间顺序是一定的。失眠并不意味着我会患上绝症,但患上抑郁症却有很大机会。抑郁症最糟糕的后果是患者会自杀。我目前还没有想杀死自己,但如果医生说我患了抑郁症,我就不得不为这种可能性担心。
好在我的家庭医生很珍惜加拿大的公共医疗资源,没有把我转到心理或是精神专科医生。她给我开了药,让我按需服用。
家庭医生给我开的是名为“阿普唑仑”的处方药。药物虽能帮我入睡,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头脑依然昏昏沉沉,好像我失去知觉的时候不是睡着了,而是晕厥了。我也不清楚如果我总是靠药物睡眠,会不会形成依赖或者上瘾。于是我决定,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吃这种药。
一天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看了表,凌晨一点,决定坚持自己努力睡;再看表,凌晨两点,继续坚持······最后一次看表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四点了,我想想上班还要装配门窗,不能出错,一夜不睡可不行,于是便把药吃了。后来才知道,阿普唑仑的半衰期长达12到15小时,当我早晨八点多驾车上班的时候,药物还在时不时地发挥着作用。当我仅仅开车到离家两个街区的路口时,就在懵懂中撞了车。
撞车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对目击者众口一词地指出车祸是因为我的错感到愤愤不平。我最后看交通灯的时候黄灯刚刚开始闪烁,可是霎那间时空转移,我已经到了十字路口,那辆左转的福特ESCAPE就已经在我面前,天知道它从哪里来。我已经紧急刹车了,ESCAPE却没能逃脱。
从我意识到撞击不可避免到我的脸被埋入爆开的气囊的短短0.1秒,我妈,妻和妻肚子里的孩子排着队在我眼前晃动,她们一定是在挽留我,不要我离开这个世界。好在硝烟散去,我发现自己除了被安全带勒得胸口痛外,身体的各个部件还都完好。赶紧先下了车,看到我的科罗拉前脸狰狞扭曲,碎玻璃撒了一地,水箱里的水在哗哗地向路面上流着。被我撞到的ESCAPE后门瘪了进去,原地转了180度,四个轮胎都爆了。好在ESCAPE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他显然是受了惊吓。我问他“Are you OK?”他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我也没回答他。直到救护车到达,他才从车上走下来,躺倒在担架上。
几天之后,我才意识到,当时并没有发生乘坐超光速飞船的外星人路过或是高能加速器意外生成小型黑洞等突发事件造成的时空转移,应该是我体内的药物使得我失去了一秒钟的意识。
我的车被拖走后一个星期,我被告知我的汽车已没有修理价值,只能报废了。保险公司按照市场估价赔付了我9500加元,比我买的价格还要高1500加元。当然他们也大幅地涨了我的保费。不过我下决心两年内不再开车,让保险公司的如意算盘破产。
拿到保险公司支票的当天,我通过网络视频对母亲说:“妈,您去医院约作白内障手术的时间吧。”
这时也到了妻作第24周B超检查的日子了。B超诊所离我们的住处很近,因此妻自己去做检查也很方便。我因为要上班挣钱,妻怀孕以来的前三次检查我竟一次也没有陪她去过。
这一次我不但坚持要陪着妻一起去,还要求家庭医生在检查单上写了需要知道性别。妻进B超室足有二十分钟,医生才给妻做完检查。之后是给准爸爸展示的时间,有人喊我的名字,要我进B超室。我一进门,医生就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看到妻躺在床上,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便说:“我喜欢女孩。”
“恭喜你们!”医生自己也十分兴奋,笑着说:“你们都喜欢女孩,你们就有了个女孩,这真是太好了!”
其实我更关心的是孩子的健康。虽然根据妻和医生的表情判断感觉可能是多此一举,但我还是问道:“她的心脏是好的吗?”
“非常好,所有的器官发育都很好,完全没有问题。”医生说完,指着墙上一个三十几寸的液晶显示器说:“我这就给你演示一下。”
随着医生把检测探头在妻的肚皮上移动,小宝宝的影像一层层地出现在显示器上。
就在看到她的影像的一瞬间,我就深深地爱上她了。我爱我看到她的一切:跳动有力的心脏、精巧的骨架、饱满的大脑、细致的五官和肚子里像个梨子般的膀胱······
医生突然说道:“你们看,她在吐泡泡。”我睁大了眼睛,妻躺在床上也扭过头来看,只见女儿的下颚缓缓张开到最大后,又快速地闭合,一个圆圆的泡泡就出来了。她在众目睽睽下一连制造了3个泡泡。我在一旁由衷地赞叹说:“真圆!”
演示的同时,医生已经完成了拍照。临走,医生把打印好的B超照片给了我们,照片的四周空白处,用十六种语言写着“恭喜”。
母亲的白内障手术时间确定了,我买了手术前一天到北京的机票,和门窗厂老板请好了3个礼拜的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妻拿了女儿的B超照片,递给我。
“带去给妈妈看看她的加拿大孙女吧。”妻感慨地说道:“我们还没入籍呢,想不到我们的女儿竟然是我们家第一个拥有加拿大国籍的人。我要生下一个外国人。”
我把手放在妻的肚皮上,对里面的女儿问道:“过去4年你在加拿大境内住满3年了吗?你知道加拿大地理吗?了解加拿大历史吗?会唱Oh Canada吗?凭什么你就可以获得加拿大国籍呢?”
我话音刚落,女儿就隔着妻的肚皮踢了我一脚。
行李收拾停当,洗漱完毕,关了灯我躺倒在床上。第二天早晨,直到阳光洒满卧室,我才醒来。我想不起昨夜入睡前是否辗转过,却记得刚刚还有一个小女孩嬉笑着,在我的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
一次短暂的时间之旅作者:曹黎兵 于2020年7月25日星期六
2020年大温哥华地区的夏天来的实在是晚。都到了7月20号,在家工作的老曹才第一次觉得热。如果在公司工作就不会这么热了,公司里有空调。但老曹宁愿在家工作。自从新冠病毒传入加拿大,老曹已经在家工作四个月了。在这期间,他尽量避免去公司,虽然老板嘴上比较重视疫情,但公司里的人基本上都不戴口罩,这让他觉得十分危险。
但老曹觉得自己还是十分幸运的,自己是机械设计工程师,大多数工作可以在家里完成,丝毫不影响自己的收入,还省去了上下班花的时间和费用。如果这是疫情对生活的全部影响,老曹就毫无怨言了。
“爸爸,你知道我这一天是多么的无聊吗?”这是老曹的女儿曹西瓜最近对老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三月份,女儿刚刚开始在家上学的时候,老曹的日子还相对好过一些。妻子做家务的同时照看女儿上网课,做作业。之后女儿会玩儿一款老师推荐的数学游戏。老曹做完工作再带着女儿后院儿跳跳蹦蹦床,前院儿骑骑自行车,一天很快就过来了。
情况在六月底发生了变化。学校放假后就不再有网课了,也没有了作业。女儿没事干就要玩儿游戏,老曹不想让女儿玩儿游戏,他觉得小孩玩儿游戏上了瘾,很危险。更何况女儿现在学会了攀比,嚷嚷着要买最新的iPad Pro,这就更不能答应了。唯一的例外是老师推荐的那款数学游戏。但下学期开学才上三年级的女儿,已经陆续做完了二、三、四年级的题目,开始做五年级的数学题了。她虽然聪明伶俐,但绝算不上天才,五年级的题对她太难了。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游戏里,她早已升级到顶级,收养了各种类型的宠物,购买了所有的服装道具,并为自己的房间装备了所有的家具和装饰——她已经没有继续玩这款游戏的动力了。就这样总是无所事事的,“无聊”便成了女儿口中的主旋律。
无奈之下,老曹有时在工作时间也让女儿坐在自己的身边,给她讲讲正在设计的机器,这样工作和哄女儿两不误。好在三维机械设计软件十分直观,老曹在装配体上做一个剖面,再渲染上一段动画,机械传动便一目了然了。女儿看了觉得十分新奇,便瞪大了眼睛,指着电脑屏幕问个不停。老曹看女儿对自己的工作感兴趣也十分高兴,一时兴起,便把自己二十几年工作生涯中的几个得意之作讲给女儿听,包括但不限于如下内容:如何苦思冥想然后偶然获得灵感;解决了什么样的重大难题;申请了哪些专利获得了什么效益。当然,讲得难免眉飞色舞;讲得难免添油加醋。老曹已经感受到女儿看自己的目光里迸发出了崇拜的光芒。他很享受这样的目光。只不过老曹没想到的是,这个目光并非免费的。
“爸爸,你设计的机器帮助了那么多人,你可真了不起。”曹西瓜说:“但我都快八岁了,你却从没给我设计过任何机器。你还说你最爱的人是我呢。”
“你个小孩子要什么机器呀?”老曹困惑地说:“你想要什么就告诉爸爸,爸爸一定帮你设计。”
此时的曹西瓜觉得她的爸爸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发明家。于是她说:“爸爸你给我设计一台时间机器吧。”
这太出乎老曹的意料了,于是他对女儿说:“你要时间机器干嘛?那东西没有什么用啊!
女儿答道:“怎么没用啊?我可以回到去年,告诉大家即将发生的病毒疫情,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老曹说:“就连医生的预警都没用,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你这个小孩子的。”
“那起码我们可以去看看恐龙啊!”
“也不行,太危险。恐龙会把你吃掉的。”
曹西瓜又想了想,继续说道:“那,我们去看看古代的皇帝吧。”
老曹说:“更不行了。古代的皇帝疑心很重,看见来自未来的你,会觉得你形迹可疑,然后把你当做奸细抓起来。”
曹西瓜又想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更好的理由:“我们到未来看看这下一期彩票的中奖号码吧。然后我们回来买彩票,我们就有钱啦!”
曹西瓜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爸爸也说不行:“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能这么贪财呢?不义之财是会腐蚀人的心灵的。”
曹西瓜心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就摆明了不想给我设计这个时间机器嘛。”
终于,曹西瓜想到一个爸爸无法拒绝的理由。她说:“爸爸呀,我想用时间机器去看看还是小婴儿的我自己,看看您和妈妈是怎么辛苦地养育我的。”
这下子老曹无法反驳了。但他还是说:“女儿啊,当你看到还是小婴儿的你自己,你必须帮爸爸妈妈给还是小婴儿的你自己换尿布啊。”曹西瓜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老曹发了两天的愁,就在女儿对无聊的抱怨和对时间机器的催促中获得了灵感。刚刚到了下一个周末,老曹就对女儿说:“时间机器已经造好了!”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女儿迫不及待地问爸爸。
老曹随手往窗外一指。曹西瓜疑惑地往外边看边说:“哪儿有时间机器呀?那不是我们家的汽车吗?”
老曹说:“对,就是我们家的汽车,我已经改装好了,现在我们就可以开始时间旅行了。”
于是父女俩上了汽车。车行半个小时,曹西瓜发现到了列治文,于是她问道:“爸爸呀,你开车到列治文做什么?我要的是时间旅行,不是到列治文采购或是下馆子。”
老曹答道:“你忘了吗?你是在列治文医院出生的,我们搬家到素里之前都生活在列治文,要看还是小婴儿的你当然要到列治文。”
曹西瓜觉得爸爸的话还真有道理。很快车开到了一个居民区,老曹停好车,带着女儿走到一个房子前。曹西瓜心想着自己小时候就住在这儿,感觉还挺兴奋。老曹戴上口罩,让女儿也戴上。曹西瓜瞪着眼睛说:“爸爸,七年前还没有病毒呢!”老曹说:“我们要预防把未来的病毒带回到过去啊,小心一些没错的。”
于是父女俩一同戴上了口罩后,爸爸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爸爸,也戴了口罩,看来也是要预防来自未来的病毒。这位年轻了七岁的老曹——我们在这里就叫他小曹吧——开口说道:“欢迎欢迎,哦,未来的我自己和我的女儿。见到你们太高兴了,我女儿长大之后这么漂亮啊。”
老曹对小曹说:“太感谢了!”
曹西瓜左右看了看两个爸爸,然后说:“爸爸,你的眼睛怎么比年轻的时候变小啦?”
“看手机累的呗,所以爸爸告诉你不要老看手机。”
曹西瓜点点头说:“哦,那肯定眉毛也是累掉了,个子也是累矮了的。”
小婴儿躺在了卧室里的婴儿床上。几个人陆续进了屋来看这个小婴儿。老曹说这个小婴儿可真漂亮。小曹说很高兴现在知道了这个小儿婴儿一直美到七八岁,将来肯定会美一辈子。两个爸爸说完了对孩子赞美的话,便急着要分手了。
曹西瓜觉得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了,便对老曹说:“爸爸,我还要给还是小婴儿的我自己换尿布呢。”但曹西瓜的两个爸爸都说不用了。
“但我承诺的事儿必须要做啊。”曹西瓜坚持要给小婴儿换尿布,两个爸爸说不出反驳的理由,最终只好同意了。于是在小曹爸爸的协助下,曹西瓜给小婴儿换了尿布。
临走前,曹西瓜掏出一张纸给小曹说:“这上面写的是七年后一组彩票的中奖号码。你一定记得要买彩票啊!是头奖啊,好多钱的。”小曹爸爸说:“太好了,谢谢,我记住了,一定买。”
回家的路上曹西瓜对老曹说:“你看你七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上一期彩票的大奖号码。我猜你已经中奖了。我也不跟你要太多钱。你就给我买一个最新的iPad Pro吧!”
几天之后,疫情依然十分严重。老曹在家里对着电脑努力地工作着。曹西瓜坐在老曹身边,手里拿着最新款的iPad pro,叮叮咚咚地玩儿着新游戏。刚好过了一关,曹西瓜高兴地抬起头,笑着对老曹说:“爸爸,你不知道那个列治文小婴儿是男生吗?”
曹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