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批评|我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孤独

杨碧薇



杨碧薇|诗与批评|我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孤独

杨碧薇 一见之地 3 days ago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诗摇滚》《坐在对面的爱情》,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在《南方周末》《汉诗》开设批评专栏,重点研究新诗与当代艺术。曾获十月诗歌奖、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奖、胡适青年诗集奖、《观物》年度青年诗人奖•北京诗歌节银质奖章。
 

布列瑟农

Matthew Lien - 一听入迷

本期约稿:陆岸

 

杨碧薇
 

 


 

 

诗与批评

 

 

 

 

阳光铺满窗前

 

我又闻到了那只鱼跃出深海

扎进云层,翻搅起的蓝色海藻味

在极速摇晃的频率中,射线

滑翔于甜腥与流离的句意

 

无论怎样,三月是如约到来了

树林里那间堆满灰尘的屋子,该清洗清洗了

一个人,在黄昏的掌上行路

春风浩荡,眼目空阔

意外的温暖随风浮沉

有些被拈走,有些被浪费

 

2016-3-2 北京

 

 

从侧面看她的鼻梁挺而拒绝

 

它无法从正面形构自身

只有在侧面,漫漶的散点才聚集为

一条清晰的海岸线

嗯,那种常见的

你大学同班故乡渔村里的无名沙滩

并不惊艳,也与精致沾不上边

然而存在

如同你我的存在

背阴,锯齿状,不完整,无意义,但仍然存在

和另外70亿人一道

消耗着地球上有限的能源

消耗雪山、电、生气的和不生气的植物

我们吞噬它们

刘海吞噬额头

PM2.5吞噬她的鼻梁静止

哦,这段线条与她的开司米秋衫

构成直与曲的对位

与首都机场精确到小数点后X位的飞机跑道对位

与三里屯打CK领带、喝星巴克

幻想办公室恋情的极简主义玻璃屋对位

短与长,小与大,无理与隐忍

它们携手发展出局部的对位、整体的共存

权威鉴定:以上叙述有滑向狂欢的病变征兆

(因为你知道狂欢常常会掏空火龙果,留下虚无的热带)

(所以)请自行规避风险

那么,先试试在她的鼻梁上筑一道城墙?

砖头的堆放,可以更密实一些

注意别让缝隙逃进她的竹篮

在那里演讲、割据,单腿立成一只鹤

这丹青之鹤,影像之鹤

脚掌是流行的梨红色

羽毛,有着你在别处绝对看不到的洁白

罢了罢了,作为一种特殊线段

鼻梁最大的美德就是不拉伸

不从头长到脚

不忘初心,符合规则

规则?谁定的规则?

暮光正穿过公路两旁灰不愣登的绿化树

从她身上疾扫而过

风里的树叶,还来不及制造出

广东口音、山西口音、云南口音、河北口音的沙沙声

思想的快轨即将进站,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

事实上,除了鼻梁,除了这段

终会被时代发达的平面所溶蚀的拒绝

我无从知晓她

更多的信息

甚至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

更不用说维密内衣,水蜜桃臀,Me Too

她皮下的抗衰老玻尿酸,包里的中英文表格

但我能确定:她顺从了不同的时空

将她折叠成的不同形式。我们也一样——

你不用诧异——

就是这么快,车门还未打开

她已成为时髦速度的有机组成部分

 

2018-9-19 北京

 

 

干杯啊友谊

 

布拉格百废待兴。滚石为哈维尔的办公府邸

安装了整套照明系统。

就像男孩得到了心爱的玩具,

哈维尔顽皮地拨弄着吊灯遥控器,

没想到竟有如此高级又轻松的东西,

差点就比滚石还有趣。

 

在滚石看来,哈维尔也是最有趣的总统没有之一。

喜欢摇滚的作家至少不会是坏总统,

何况哈维尔热爱的,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乐队。

读到此处,我的目光久久不愿从纸页上挪去。

这真是个静寂的读书夜,

唯一的现实,就是印刷体的文字,

什么灯光呀,鼓声呀,

都是他们的,都遥不可及。

 

2019-10-25 北京

 

 

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

 

桉树提着绉纱裤管走出剧场

坐在东海岸的锁骨上

《燕尾蝶》与树林的光条平行闪耀

固力果的情歌与明暗贴面

如果让视线持续北眺,过琼州海峡

就会看到雷州半岛的鬓影华灯

但那边与我何干呢

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

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

海口依然遥远,我的船快要来了

水手们神色微倦,空酒瓶在船舱里玎珰

擦拭过天空的帆是半旧的

甲板上堆满紫玫瑰色的光

 

2019-1-30 陕西西安

 

 

阳 高

 

守口堡的杏花开了

为烽火台的衣襟

缝上一圈柔软的刺绣

在这里,我和我的诗

同时接纳着陌生的北方

——边塞的北方,戎马的北方

曾用肉身修建起繁体字的长城

只有在春天,它才做回马背上的长子

带着飘摇与浩荡,虚度漫漫野旷

 

登上古典汉诗的瞭望台,我更愿意把阳高

视为北方的一曲小令

深夜,走在阳高街头

那么多笔直的线条

像从文明的奥义书里裁下的折边

每条折边都在向我发出书写的邀请

趁月色清澹

我想走进深处的未知,设定一个新的原点

 

2019-5-17 北京

 

 

伟大的南方

 

2013年西安草莓音乐节

彭坦唱起《南方》

在一众的北方口音中

南方铲开思想的稗草,清晰地走向我

带着稻田红蜻蜓工厂,带着小镇和大城市

春衫下的薄汗香走向我

生平第一次——离开南方后

我被它真实地暴击

也是在那一刻,南方才从我身上生根

我盒里的恒星击碎寒武纪

在一路向南的途中万丈光芒

 

再次邂逅南方,是2019年末北京的冬天

清晨坐车穿过陌生的城区

早间新闻正播报南方的消息

我知道那边草木依然蓊郁

在潮湿的季候里滚着珍贵的热气

而这边,新的一天又从浓烈的叙述中降临

车窗外,人们将双手插进棉衣口袋

站在公车站台上久久地等待

沿途看过去,微尘的灰度拔高了半旧的大楼

道路如此拥堵,班车迟迟不来

也或许下一秒它就到了

 

2019-11-21 北京

 

 


 


 


 


 

给冬妮娅的信

 

现在想起你,还不算晚吧。

虽然我逝去的青春,

已为一种透明的燃烧献身。

我曾坚信世界的奥义就藏在白桦林,

每当红尾巴的狐狸跑过,

便毫不迟疑,用皲裂的手扣动扳机。

 

那时,在插满蕾丝花束的屋里,

炉火照亮你落雪的脸庞。

黄昏的窗前你饱读毫无用处的诗,

恰如几年后造访的婴儿:

因为无辜,只剩原罪。

爱情凋谢的地方,现实才肯发芽;

你宴请已知的叙述,把海锁进橱柜。

出于本能和教育的双重喂养,

你从不与怀疑一同生活;

服从当下,是你朴素的宿命。

 

而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它那么大,吞吃掉一切语言,

狡猾得让每个人都失去具体的敌人。

这不是战争,但人们都受了伤,

接受失败成为人类共同的命运。

冬妮娅,直到此时我才回首你胸膛的火苗,

体谅缤纷又自私的柔情。

你是多么轻盈甚至从不知道,只有梦可以拯救

失重的感觉。

 

我想趁梨花浩荡赶到你身旁,

给你拥抱,和你依偎。

亲爱的小姐,我鹅黄色的姐妹,

春风正摇落满树芬芳,天空的空目还噙满光。

你并没有说出永恒而我

几乎快要陷入不曾妥协过的美,

在虚构与虚无之间,

我们被捆绑的舞蹈啊……

 

2020-3-22 云南昭通

 

 

再写西贡

 

再次在纸上写下西贡是十四年后了。

十四年前,我拆开《情人》的塑封,已决心过一种

云朵的生活。

冬季的中学校园,绒帽情侣们倾心的夹道,

枯枝吞吐着白气。在人群中,

我思想的初夜先于身体降临:

船帆,刀锋,一丝丝

略带腥涩的清甜。而我如何与你分享这些?

我的罂粟籽还在生长,

浓烈的前景裹藏着朴实,你也是。

你到教室找我,我们并肩洄游又一个晚自习。

时针缓慢,你的字很好看但你的草稿本

只有未来的公式。

那些夜里,我们踩着碎晃的灯光走向各自的家,

转身的一瞬,我的飞毯向海面飘去。

 

你再次来找我时,身上的一部分

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你没有说,可我懂得这

繁复的过程。你从镜子里凝视我,

凝视冰川落满悲伤的白雪。正是那一刻,

我知道我们从未阔别,尽管余生的分离

仍将长于相聚。

 

等等——为何中间的旅途,竟被压缩成须臾。

两个无知的成年人,总算要面对

少年时禁闭的星盘。

那是什么,极乐还是深渊?

是一枚又美又渴更骄纵的词,无可救药地

缩小我们秘密的疆域。

门上的缅栀子被风吹落;

姗姗来迟的烟绿,在虚设的栅栏外荒凉。

不,正因有那大于一切的,故不能;

快把我流放,否则我,只有投降。

 

你走后,CD一直搁浅在唱片机里其实我们

从未将它听完。

阳光下阴影的一边,我以狭长的灰

压住野马的阵脚。

好像历来如此,虚妄才是我

最忠诚的伙伴!当我告诉你,今天的晚霞又被

剥夺语言的贞操时,它早已是我道上的狴犴!

亲爱的,我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孤独,其次才是

用孩子般的手指穿梭你的发卷。

 

我重新变回雪意,幻化成你东方的冷峭、古典的惘然。

听,静默。只有云的分解节奏,在我体内行进。

是时候向你说说西贡了,但我没提《情人》,

没提我心上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这道永恒的伤疤,

总在不甘地增高,总在海潮中溃散。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回西贡,回越南,回时光长乐处,

回到故乡下雪的窗前,俯首滚烫的文字。

我不确定下一次,会在湄公河的入海口待多久,

可只要想一想,就仿佛获得了热带

再不松手的拥抱。

我也不止一次想起你,

曾用夏天全部的尾调向我的双唇输送颤音。

想你在巴黎,用杜拉斯的母语改装余生的模样,

清晨醒来,你裹紧衣领,迎接薄露阑珊的秋凉。

 

2019-10-10 陕西西安

 

 

一首诗歌上班了

 

又是美好的一天

6:30,一首诗歌起床了

尿尿,洗漱,擦防辐射隔离霜

喝滤挂咖啡,吃胡萝卜吐司

出门时,顺手把外卖快餐盒扔进楼下垃圾桶

7:00,地铁里的通勤大潮

像龙卷风后的鱼群,狼藉中不失白领的体面

其中一位背靠扶杆

每到一站,他的眼珠,就在紧闭的眼皮下骨碌一转

人们都在低头玩手机

没有人注意到,一首诗歌挤在他们中间

她也正把微信朋友圈从头拉到尾

又从尾拉到头。拉来拉去

差点就拉出了兰州拉面

而朋友圈的链接,她一个没点开

 

8:30,办公室茶水间

80年代抒情诗擦过她身边,轻轻一撞

茶渍,像一捧微妙的喷泉,从天边飚到她袜沿

“呀,对不起!”TA的鱼尾纹里挤着笑

满是歉意地,把早就备好的纸巾递给她

如此时刻,面对单方面把她视为竞争对手的

80年代抒情诗

那些曾激励过她的

宽容的诗歌、抵抗的诗歌、流亡的诗歌、普世的诗歌

都没来解围,更不用说安慰

8:40,办公桌前,Windows系统欢迎您

该写什么?她感到茫然

她猜测,同事们也在隐瞒着各自的茫然

在遍布绿植、摆满笔砚的办公室

他们炮制过宏大史诗、底层叙事、神圣话语、心灵鸡汤

并在彼此的文本里,看到自己撒过的谎

是啊,她能写什么

学院派说:你的修辞粗浅,缺乏技巧;这语言,糊弄小学生?

期刊党说:你不写苦难,也不写优美;你写的,我们欣赏不了。

无派无党的民间口语说:你领着有编制的工资

还谈什么独立?给老子滚!

 

11:30,她还是只字未写

这个上午,她10次打开微博,10次点击右键刷新

10次看到某朝阳区仁波切

大慈大悲,向京城的有房有车阶级指点灵魂迷津

5次抢红包

4次没抢中,1次抢中0.2元

12:00,她到单位食堂吃自助餐

今天大家来得早,轮到她打饭时

山东同事已没有煎饼可吃,重庆同事也吃不上小面

小葱拌豆腐只剩下小葱,海带汤只剩下不锈钢锅

13:00,同事们开始斗地主

她假装很有兴趣,观摩学习了几轮

还是撑不住,倒在旁边打盹了

不得不承认

他们可能是另一种生物,精神抖擞远超人均GDP

 

14:00,她作为主办方工作人员

提前来到会议室,为下午的重要会议服务

14:20,来自全国各地的30首诗歌陆续赶到

他们老朋友般寒暄,接着互加微信

刚才,他们已在这栋机关大楼前拍照

发朋友圈,赢得数百个赞

初见她时,他们不知此诗乃何方神圣

又是点头,又是微笑

后来,他们看到她提供的个人简介真的只是“简”介

没有“在《AA》《BB》《CC》杂志发表过作品”

没有“曾参加第DD届EE高研班”

没有“获得过FF、GG、HIJK奖项”

遂纷纷怀疑起她的写作能力

及时地调整了同她握手的力度

毕竟喽,他们的简介都很壮观

不只以上内容,还有“LL会员”“MM名誉会长”

“NN兼职主席”“OO作品被PP权威机构提名并收藏”

若不是亲眼鉴别了他们的谈吐、器宇和文字

你八点八成会担心,这间小屋要被世界大文豪们挤爆

17:30,QQ领导宣布:会议取得圆满成功!

有人找一级作家RR签名

有人找著名教授SS合影

一时间,TUV忙着找签字笔,WXY忙着调补光灯

她原本认为,角落里那首既非“一级”也非“著名”的诗歌Z

是本场会议里最好的作品

但他身边空空如也,眼神呆若木鸡

 

17:50,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参会的诗歌们吆喝着请客吃饭

附带叫了声在等电梯的她

她赶紧识趣地虚构出一所面朝大海的幼儿园

以及一个春暖花开的娃

他们赶紧宽宏大量地赞成

接娃是国家、民族的头等大事

18:10,她挤地铁回家

在人群中,没有人辨别出她是一首诗

在诗歌中,她也并不容易被辨别

在自身中——别想啦,她哪里辨别得出自身

一把白胡子的文学史更不会认为

她值得被拎出这个时代的诗歌序列,被后人挖掘、膜拜、封神

和大多数诗歌一样,她的命运,注定是风中炊烟

她早就不去想,自己身为一首诗

究竟价值何在

唉,作为比祖宗小了整整100岁的

一首2018年的汉语新诗

她太单薄,无法囊括下所有的汉字

她太狭窄,表现不出人类一切的情感

她将带着自身的残缺活着

直到死

这就是问题。宝贝,谁还有精力想无用的问题

不——不是精力,是冲动和激情

 

19:25,她冒出地铁口,踽行在去出租屋的路上

夜色和空气一样安全,口罩和面具一样美观

此刻她关心的是哪一家外卖能在最短时间内

送来晚餐

至于头顶的月亮,李白写过,苏轼也写过

她反正写不过

好像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她没有关系

也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与28元+6元配送费还是满35减1都没有关系

 

2018-9-22 北京

 


 

 

 

杨碧薇朗诵《阳光铺满窗前》
 


 


 


 

 

照片中的叙事诗

 

 杨碧薇

 

 

在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我随意走进了一间展厅。这里陈列的是南•戈丁(Nan Goldin)的摄影作品,我粗略地扫了一遍她的简介,便被一张异装皇后(Drag Queen)的照片所吸引:两个异装男子坐在出租车里,一位戴着蓝色假发,另一位穿着网眼T恤。他们都化着浓妆,直视镜头,描着乌黑眼线的眼里,盛满难言的忧郁,仿佛还有一点委屈。看着这张照片,我脑海中冒出电影《紫醉金迷》里的白雪妖,他们真是有着同样的华丽和孤寂!只不过,白雪妖会在大众面前刻意表现出乖张的一面,两位异装男子却坦陈着毫不掩饰的脆弱。


 

我凝视着这张照片,一分钟,两分钟……这时,从里间传来音乐,不少人都往那个方向涌。我也跟了进去,原来在大展厅里面还有一个小放映厅,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此时放映厅已挤满了人,有限的几排座位早被坐满了,我和余下的人一起站在后面,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南•戈丁的摄影集幻灯片。人们都屏息凝神,我也很快被带进了戈丁的摄影世界。照片一帧帧闪过,形形色色的人轮番登场。其中有拥抱着的男男女女,有的相依相偎,有的热烈亲吻,不论是什么姿势,他们都很投入,仿佛世界只剩下了此刻,“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郑钧:《回到拉萨》)。这些照片极具说服力地向我展示了人类对陪伴的需求——无论是好是坏,亲爱的,我需要你。我从中看到南•戈丁,不,看到了我们对脆弱的认领,它们在说:嗨,脱去你的盔甲吧,你不过是个渴望有人陪伴、有人安慰的小东西。在陪伴之外,另一些照片也表达疏离。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南•戈丁的自拍照。照片上,她的男友布莱恩正坐在床边抽烟,她躺在床头,只露出半张脸。整张照片的色调是暖黄,但它蕴含的情绪并不温馨。布莱恩视线低垂,并不看向他的女友,似乎在拒绝交流;而戈丁正从背后打量他,她的眼神里有怀疑、迷茫、不安。这张注视与反注视的照片,就这样甩出巨大的阐释空间,我从中读出了性别与控制,也接收到了孤独与虚无。几个月后,戈丁与布莱恩分手,他狠狠地打了她。于是戈丁拍下了著名的自拍照《南被施暴后的一个月》(Nan One Month After Being Battered),将受伤的眼睛勇敢地暴露在镜头里。另一张表达疏离感的照片是拍摄于1984年的《帕特里克和泰瑞的新婚之夜》,画面中的两个人也在拥抱,男人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女人的脸被头发遮住不少,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的神态有隐微的紧张,没错,她是在拥抱,可她的思想并不在这儿,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她在克制着某种情绪,因而也释放出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看来,这些照片之所以令人心碎,并不是因为它们正面表达了极大的痛苦,恰恰是因为它们表现了难解的疏离。


 

城市里的边缘生活、酷儿潮流、青年亚文化,都是戈丁早期摄影的重要主题。我注意到,她的照片大多是随手拍下的,没有所谓的深思熟虑,不过就是日常片断的瞬间记录。因为是抓拍,许多照片都没有刻意讲究构图,内容(以“人”为主体)之生动,大大盖过了技巧。或者说,对技巧的放逐本身就是一种技巧,它使戈丁能集中力量去呈现生活中隐蔽的层落。所有的片断合在一起,整个摄影的体系就在意味与形式之间取得了平衡。我还注意到,这些照片大多拍摄于封闭的空间内,墙壁、柜子、床、沙发、浴缸等屡屡出现,而照片中的人,只有在如此封闭的空间才能展开真实的生活。一切都在向我暗示:虽然经过了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和嬉皮文化(Hippie)的洗礼,在戈丁拍摄的时代(她于20世纪60年代末期开始接触摄影,1973年在波士顿举办了首次个展,创作持续至今),整个美国社会对亚文化的接纳仍是有限的。


 

幻灯片上的照片被分为不同的单元,每换一次主题,背景音乐也随之更换。中途有人离席,我便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继续观看。在放映过程中,整个放映厅都是漆黑的,和电影院一样,只有台上的屏幕亮着光。在影像与音乐的双重带领下,我被引领到别样的时空,一种既遥远又熟悉的感觉在我心底苏醒,我看到了生活本来的面目:它并非一块被精心擦洗过的玻璃,而是毛毛躁躁的、熙熙攘攘的,有真实的疼痛和巨大的遗憾。我不断往记忆深处回溯,只觉自己一路走来,那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也曾交叠着相似的经验。想到这里,我不禁眼眶一热。而使我感触至深的,还是戈丁埋藏在镜头后面的那份满满的爱意,她是以何等的热情与尊重来面对被拍摄的对象,她融入他们的生活,同欢喜,共悲欣,却不居高临下地评判或指示;在她的摄影姿态中,蕴含着一份热血般的悲悯。越往后看,我就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若非有巨大的爱和理解,她是无法拍出这些照片的。与此同时,我也在反观自己的一个观念:一直以来,我坚信真正的意义存在于高处,我们对意义的寻找,只能回到形而上;而日常生活本身是无意义的,即使偶尔会冒出零星的意义火花,也只是短暂的、相对的。这也就是说,意义在诗中,在艺术中,而不是在凡俗的烟火里。但戈丁的摄影告诉我:即使是普通人、边缘人,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喜怒哀乐,正是这些真实的纹理构成他们的整个生命。从这个角度来说,庸常也是一种意义;每一个来过这世界的人,其存在本身即为一种意义。所以,日常生活也应该被尊重,被理解。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又是一热。


 

说了这么多,该来了解一下戈丁了。南•戈丁,1953年出生于美国华盛顿的一个犹太家庭。在她十一岁时,亲爱的姐姐自杀,给她带来无比的哀恸。因为姐姐生前未留下一张照片,戈丁从此对记忆也失去了安全感。十四岁时,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戈丁离家出走。后来,她混迹于地下生活圈,与各种边缘人成了朋友。也就是那段时间,她开始摄影,如实地记录下朋友们的生活。她最负盛名的作品,莫过于《性的属国之叙事诗》(原名为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通常被译为“性依赖叙事曲”;结合作品内容和精神,我遂重译其名),随着这部摄影集的出版,“私摄影”的概念诞生了。因此,戈丁又被认为是私摄影鼻祖。1994年,她与荒木经惟(Araki Nobuyoshi)合作出版了《东京之爱》(Tokyo Love),两位私摄影大师用东西交融的视野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私摄影镜语。20世纪90年代以后,出现在戈丁镜头里的不少朋友都死于吸毒过量或艾滋病,只有她在命运的考验下活了下来。近年来,戈丁的兴趣转向了儿童摄影,面对孩子,她的照片又焕发出新的活力。


 

我一直看到幻灯片结束。最后一张照片,是一扇黑色的门,门上画着两具白骨,它们正紧紧相拥。屏幕上最后一行文字,则是“献给我的姐姐”。离开泰特后,我一路都在回味着戈丁的摄影,不知不觉已走过了黑衣修士大桥(Blackfriars Bridge)。这时,我抬头看见一群飞鸟划过天际,突然就明白了,戈丁的照片之所以抓心摄魄,不只是因为它们真实,并给予日常生活无限的敬意,还因为它们始终在追问生与死。

 

2019-11-29北京

 

 

 

 

 

杨碧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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