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那些有節操,甚至有潔癖的老一代學者,特別令人懷想
錢理群 作傢聯盟 Yesterday

來源:冰點周刊

今天,我是來和大傢一起讀這本書的。
最近出版的《民國那些人》,作者徐百柯原來是北大中文係的研究生,畢業以後在《中國青年報》“冰點”副刊當編輯,他寫這本書,是因感覺到自己,以及周圍年輕人的生活中,好像缺少了什麽東西,主要是一種精神的缺失。於是,就想去看看“民國那些人”,當年那些大學裏的老師、學生,那些知識分子,他們是怎麽生活,怎麽求學、教書、治學,怎麽工作,怎麽為人、處世;他們追求什麽,有什麽理想,有着怎樣的精神、風範;對我們今天重建自己的生活、理想,有什麽啓示——我想,這些問題,也是在座的諸位想過,並且感興趣的。
而“我”今天來領着“大傢”一起讀這本書,和“民國那些人”相會,這本身就有一個時空的交錯,是很有意思的。“民國那些人”是上一世紀初,即“1900年後”的一代人;我出生在1939年,是“1930年後”一代人;而諸位則大多數是“1980年後”一代人。這三代人相遇會出現什麽情況呢?
1. 為什麽“並不遙遠”又“相距甚遠”?
我們先來讀這段話,它是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的:“曾經有那樣一個時代,曾經有那樣一批人物。他們那樣地想着,那樣地活着。他們離我們今天並不遙遠,但他們守護、在意、體現的精神、傳統、風骨,已與我們相距甚遠。讀着他們,我們感到恍然隔世;撫摸歷史,我們常常浩嘆不已。”
我的問題是,為什麽“時間上他們其實離我們很近”,而我們又覺得他們“與我們相去甚遠”呢?——然而,真的很遠嗎?我們能不能拉近這樣的距離,由“遠”而“近”?
我們面對的,正是現實生活中的當代大學老師、學生、知識分子和歷史上的大學老師、學生、知識分子的關係。講到這裏,我突然想到,假設“民國那些人”,今天真的來這裏參加聚會,在座的大學生、研究生們,和這些前輩有共同的話題嗎?這共同話題又是什麽呢?
這就是今天我要和諸位討論的問題。
2. “我們”的問題在哪裏?
我註意到書中提到的一位當代大學生的反應,他說:“我們這些自由而無用的靈魂,不會感應那些老先生的。”
這話說得很坦率,也很令人深思。我在很多場合,都談到我對當代大學生,也即所謂“80後一代人”的看法。我總是強調每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這些問題要靠自己解决。但也總有學生對我說,我們也很想聽聽你作為一個年長者對這一代人存在的問題的看法,至少可以提供我們來思考吧。
這一代人是在應試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從小就以“考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全部目的;現在如願以償,進入了大學,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以後,就突然失去了目標與方向。這背後其實是一個信仰的缺失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你們這一代有,我們也有,“上帝死了”,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我們這一代曾經以“革命”為自己的信仰,現在我們卻發現“革命”有許多問題,需要反思、反省,也就有一種失落感。不過,我們年紀已經老了,可以按原先的慣性生活;而諸位不行,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不能這樣糊糊塗塗地過下去,於是,就有了許多苦悶與煩惱。
我讀過一位大學生的自述:“歲月讓我們變得對一切麻木,變得對一切冷漠,變得對一切無所謂,失去了許多作為人的最純潔的感動。”“我現在對自己的將來卻毫無所知,而且不願意去知道。就這樣,讓我們年輕的生命消逝在每天每時的平庸裏,整天就這樣飄來飄去,沒有方向,漫無目標——”或許這裏說得有些誇張,但沒有信仰,沒有目標,什麽都不在意,都無所謂,這確實是個大問題,生活中沒有了依賴,人就失去了主心骨,脊梁也就挺不起來了。
這一代人的人生道路上,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如何建立信仰,確立生活目標與方向”的問題。或許我們正可以帶着這個問題,去請教我們的前輩,和他們進行心的交流。
3. “生活裏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
我們一起來讀這一篇:《曾昭掄:不修邊幅的名教授》。從表面上看,這都是“名教授”、“名士”的怪癖傳聞:“他曾經站在沙灘紅樓前,和電綫桿子又說又笑地談論化學上的新發現,讓過往行人不勝駭然;一次他帶着雨傘外出,天降暴雨,他衣服全濕透了,卻仍然提着傘走路;在傢裏吃晚飯,他心不在焉,居然拿着煤鏟到鍋裏去添飯,直到他夫人發現他飯碗裏有煤渣;他忙於工作,很少回傢,有一次回到傢裏,保姆甚至不知道他是主人,把他當客人招待,見他到了晚上都不走,覺得奇怪極了;而他所穿的鞋,聯大學生幾乎都知道,是後見天的;他平日裏走路,總是低着頭,不是不理人,而是根本就看不見。”
且莫把這些都看成逸聞趣事僅作談資——我知道,做學生的,最大的樂趣,莫過於晚上熄燈以後,躺在床上,回味、談論某位教授的逸聞趣事。我們當年做學生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深信諸位現在也是如此,這也是學生的“傳統”。但我們又不能僅止於此,還要想一想隱藏在其背後的東西。
費孝通先生有一個十分精到的分析。他說:“在他心裏想不到有邊幅可修。他的生活裏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那就是‘匹夫不可奪志’的‘志’。知識分子心裏總要有個着落,有個寄托。曾昭掄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化學裏邊,沒有這樣的人在那裏拼命,一個學科是不可能出來的。現在的學者,當個教授好像很容易,他已經不是為了一個學科在那裏拼命了,他並不一定清楚這個學科追求的是什麽,不一定會覺得這個學科比自己穿的鞋還重要。”——“生活裏邊”有沒有“比其他東西都重要的東西”,有沒有“不奪”之“志”,這是一個關鍵、要害:有了,你的心就有了“着落”,你的精神就有了“寄托”,人就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於是,就總要有所“在意”,有所“守護”;沒有,心無所係,精神無所寄托,你就沒着沒落,既無法“安身”,也無以“立命”,也就不“在意”什麽,一切都“無所謂”,也就自然談不上要“守護”什麽了。
可以看得很清楚,對曾昭掄這樣的學者,學術就是他的“比什麽都重要的東西”,就是他的“不可奪”之“志”。他對化學學科,有一種使命感,有一種生命的承擔,因此他願意為之拼命、獻身。前面說到的他的那些逸聞趣事,正是這樣的拼命、獻身,以至達到忘我境地的一個外在的表現。學術、學科,對於他,就不僅是一種謀生的職業,謀取名利的手段,而是他的情感、精神,生命的寄托、依靠,是安身立命的東西。這就是這一代學者和費孝通先生所說的“現在的學者”根本不同之處。
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也是講這一代學者、知識分子,題目是《有承擔的一代學人,有承擔的學術》。也就是說,這一代人,做人做事,都是有承擔的。我還談到這樣的承擔,是有三個層面的:對國傢、民族、人類,對歷史、時代、社會、人民的承擔;對自我生命的承擔;對學術的承擔。
我讀這本《民國那些人》,感觸最深的,也就是這“三承擔”——讓我們一一道來。
4. “鐵肩擔道義”:對社會、歷史、民族的承擔
這本書寫到了幾位以身殉道、殉職的學人、報人,其中就有因拒收張作霖三十萬元“封口費”而慘遭殺害的民國名記者邵飄萍。他有一句座右銘:“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我想,“鐵肩擔道義”是可以概括這一代人共同的“不可奪”之“志”的,也是他們對國傢、民族、人類,對歷史、時代、社會、人民的承擔意識的集中體現。這也是對自我在社會、歷史中的角色、立場的一個選擇、認定: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都自命為“公共知識分子”,他們代表的,不是某個利益集團的利益,更不是一己的私利,而是社會公共利益,是時代的正義和良知的代表,即所謂“鐵肩擔道義”。
本書在寫到被公認為“宋史泰鬥”的北大歷史係教授鄧廣銘時,特地提到他的老友季羨林先生在回憶文章中所提到的一個詞:“後死者”——這是一個極其深刻的概念。這裏討論的是一個學者,特別是歷史研究者,他和他的研究對象的關係:不僅是“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關係,更是“後死者”與“先行者”的關係。因此,先行者對後死者有“托付”,後死者對先行者有“責任”和“承擔”,後死者不僅要研究、傳播先行者的思想、功業,還負有“接着往下講,往下做”的歷史使命。在這裏,我可以嚮諸位坦白我的一個追求:我研究魯迅,不僅要“講魯迅”,而且要“接着魯迅往下講,往下做”。這就是一種歷史的承擔意識;在我看來,這纔是一個歷史學者、一個知識分子,他所從事的歷史研究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在。
知識分子、學者,對社會、國傢、民族、人類的承擔,我覺得在兩個時刻,特別顯得重要。一個是民族危難的時刻。本書寫到曾任輔仁大學校長、北京師範大學校長和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的史學大師陳垣老先生,在北平淪陷時期就這樣對啓功先生說:“一個民族的消亡,從民族文化開始。我們要做的是,在這個關鍵時刻,保住我們的民族文化,把這個繼承下去。”另一位復旦大學的老校長馬相伯在抗戰時期逝世,弟子於右任的輓聯中贊譽他“生死護中華”,說的就是他在民族危亡中對民族文化的承擔。
在社會道德失範的時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民族危難的時刻,所以我們的國歌“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是時刻有着警醒的意義和作用的。危難中顯本色,越是社會道德失範,知識分子就越應該承擔“精神堅守”的歷史責任;大學,也包括北京大學,就越應該發揮“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的“精神堡壘、聖地”的作用。但現實卻恰恰相反,許多令人痛心的醜聞都發生在大學校園裏。因此,那些有節操,甚至有潔癖的老一代學者,就特別令人懷想。在林庚先生九五華誕時,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那裏有一方心靈的淨土》。我這樣寫道:“無論如何,老人們仍然和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事實確實能夠給人以溫暖。”“因為這個越來越險惡,越來越令人難以把握的世界,太缺少他這樣的人了——這樣的好人,這樣的可愛的人,這樣的有信仰的、真誠的、單純的人了。”因為“經不起各種難,我們心中的‘上帝’已經死了,我們不再有信仰,也不再真誠和單純,我們的心早就被油膩和灰塵蒙蔽了”。這就是北大校園裏的林庚和他那一代人的意義:“幸而還有他,不然,我們就太可憐、太可悲了。當我陷入浮躁,陷入沮喪、頽廢、絶望時,想起燕南園那間小屋裏那盞燈,我的心就平靜起來,有了溫馨與安寧,有了奮進的力量。是的,那裏有一方心靈的淨土。”
5. “把心思用在自己怎麽看待自己”:對自我生命的承擔
這本書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所描述的三位教授的三堂課,我想把它稱之為“最迷人的課”。
第一堂課,是西南聯大的劉文典教授開設的《文選》課。劉老先生講課不拘常規,常常乘興隨意,別開生面。有一天,他講了半小時課,就突然宣佈要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七點半繼續上課。原來那天是陰歷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同學們不妨想象一下:校園草地上,學生們圍成一圈,他老人傢端坐其間,當着一輪皓月,大講其《月賦》,儼如《世說新語》裏的魏晉人物:這將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第二堂絶妙的課是四川大學教授蒙文通的考試課:不是先生出題考學生,而是學生出題問先生,往往考生的題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學生的學識程度。如學生的題目出得好,蒙先生總是大笑不已,然後點燃葉子煙猛吸一口,開始詳加評論。考場不在教室,而在川大旁邊望江樓公園竹叢中的茶鋪裏,學生按指定分組去品茗應試,由蒙先生招待吃茶。
這樣的課,絶就絶在它的不拘一格,它的隨心所欲,顯示的是教師的真性情,一種自由不拘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形態。因此,它給予學生的,就不衹是知識,更是生命的浸染、熏陶。在這樣的課堂裏,充滿了活的生命氣息,老師與學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生命相互交流、溝通、撞擊,最後達到了彼此生命的融合與升華。這樣的生命化的教育背後,是一種生命承擔意識。
而將這樣的意識提升到理論高度的,是我親自聆聽的林庚先生的“最後一課”。當時我剛留校當助教,係主任嚴傢炎老師要我協助組織退休的老教授給全係同學開講座。林先生然同意,並作了認真的準備,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反復琢磨,講課的題目都換了好幾次。最後那天上課了,先生穿着整潔而大方,一站在那裏,就把大傢震住了。然後,他緩緩地朗聲說道:“什麽是詩?詩的本質就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現世界的新的美。”頓時,全場肅然,大傢都陷入了沉思。先生又旁徵博引,任意發揮,足足講了兩個小時,還意猶未盡,學生們也聽得如癡如醉,全然忘記了時間但我扶着先生回到傢裏,先生就病倒了。先生是拼着生命的全力上完這最後一課的,這真是“天鵝的絶唱”。
我們現在再來仔細體會林庚先生的這段話,這是他一生做人、治學、寫詩經驗的凝結,是道出了文學藝術、學術研究、科學、教育、學習,以至人生的秘密與真諦的。這裏的關鍵詞是“好奇”和“發現”:首先要保持嬰兒那樣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態,去觀察、傾聽、閱讀、思考,去上你已經上了無數次的課,去寫已經成為你職業任務的文章,你就會不斷産生發現的渴望與衝動,而且你果真會不斷有新的發現、新的創造。這樣,你就會有古人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感覺,也就是每日每時每刻都在進入生命的新生狀態。長期保持下去,也就有了一顆“赤子之心”。你們看,我們前面說到的老人,無論是曾昭掄,還是劉文典、蒙文通,以及所有的“民國那些人”,哪一個不是終生都完整地保持着生命的“赤子”狀態?我曾經說過:北大“大”在哪裏?就“大”在有一批大學者。大學者“大”在哪裏?就“大”在他們始終保有赤子般的純真、無邪,對世界、社會、學術永遠有好奇心與新鮮感,因而具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這就是瀋從文說的“星鬥其文,赤子其心”!
這是能夠給我們以啓示的:那一代人,無論做學問、講課、做事情,都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進去的,學問、工作,都不是外在於他的,而是和自我生命融為一體的。這樣,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使他自身的生命不斷獲得新生和升華,從中體會、體驗到自我生命的意義、價值和歡樂。本書就記述了這樣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金嶽霖教授在西南聯大講邏輯學,有學生(我記得這是後來成為巴金夫人的蕭珊)覺得這門學問很枯燥,就問先生:“你為什麽要搞邏輯?”金教授答:“好玩。”大語言學家趙元任也是對他的女兒說,自己研究語言學是為了“好玩兒”。誠如作者所說,“在今人看來,淡淡一句‘好玩兒’背後藏着頗多深意。世界上許多大學者研究某種現象或理論時,他們自己常常是為了好玩。
‘好玩者,不是功利主義,不是沽名釣譽,更不是嘩衆取寵,不是一本萬利’。”還可以補充一句:不是職業式的技術操作,不是僅僅為了謀生,而是為了自我生命的歡樂與自由。
本書特地提到了費孝通先生對他的老師潘光旦的評價:“我們這一代很看重別人怎麽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們深一層,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麽看待自己。”——這話頗值得琢磨:“看重別人怎麽看自己”,在意的是身外的評價、地位,那其實都是虛名;而“心思用在自己怎麽看待自己”,在意的是自己對不對得住自己,是自我生命能不能不斷創造與更新,從而獲得真價值、真意義。我們一再說,對自我生命要有承擔,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而我們的問題,也恰恰在這裏:許多人好像很看重自己,其實看重的都是一時之名利,對自己生命的真正意義、價值,反而是不關心,不負責任的,因而也就無法享受到“民國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的真正歡樂。“自己對不起自己”,這纔是真正的大問題。
6. “捨我其誰”:對學術的承擔
關於學術的承擔,前面在講曾昭掄先生時,已有論及,這裏再作一點發揮。
又是劉文典先生在西南聯大的故事:一日,日本飛機空襲昆明,教授與學生都四處躲避。劉文典跑到中途,突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目力衰竭行走不便,就連忙率幾個學生折回來攙扶着陳先生往城外跑去,一邊高喊:“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這時衹見他平素最瞧不起的新文學作傢瀋從文也在人流中,便轉身怒斥:“你跑什麽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
這大概有演義的成分,但劉文典的“狂”卻是真的;所謂“狂”無非是把自己這門學科看成“天下第一”,把自己在學科中的地位看得很重:我不在,這門學科就沒了!這種“捨我其誰”的狂傲氣概,其實是顯示了學術的使命感、責任感,自覺的學術承擔意識的。所謂“天生我纔必有用”,天生下我來就是做學問的;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些學者就是為某個學科而生的,如曾昭掄為化學而生,劉文典為《莊子》而生,林庚為唐詩而生,等等。
因此,在他們眼裏,學術就是自己的生命,學術之外無其他。哲學家金嶽霖如是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學動物,我自己也是一個。就是把他們放在監牢裏做苦工,他們腦子裏仍然是滿腦子的哲學問題。”
這裏還有一個例子。具有世界聲譽的古希臘經典著作翻譯傢羅念生,人們說他的一生,衹有一個單純的主題:古希臘。他自己也說:“每天早上,我展開希臘文學書捲,別的事全都置諸腦後,我感到這是我平生的最大幸福。”他一生充盈着古希臘,用古希臘著作的精神來對待世界。兒子小時候接受的故事全是古希臘的;和友人聚會,他講的笑話全部不出古希臘;好友失戀要自殺,他勸好友:“去看看《俄狄浦斯王》吧,你會明白人的意志多麽寶貴。”他兒子回憶說,當年自己勸說父親不妨去爭取一些頭銜和榮譽,父親湊近他,帶着一種混合着頑皮、滿足和欣喜的神態,輕聲說:“我不要那個,那個是虛的。”——他的生命中有了古希臘,就足夠了。18世紀,德國藝術史大師溫剋爾曼稱,古希臘藝術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羅念生的一生浸泡其間,他的生命也獲得這樣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什麽叫“學院派”?這就是真正的學院派!什麽叫“為學術而學術”?這樣的以學術為“生命的自足存在”,纔是真正的“為學術而學術”!沒有生命承擔的學術,談不上真正的學術!
對這樣的把握了學術真諦的學者,學術是無所不在的,他們無時無刻不處在學術狀態中。這裏又有一個“建築史上應該記錄的有趣的飯局”: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最負盛名的兩位建築師楊廷寶和梁思成,以及他們的學生輩,在北京東安市場一傢飯館就餐。談話間,楊廷寶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又坐下,又站起來,打量着面前的桌椅,然後從懷中掏出捲尺,量好尺寸,一一記錄在小本上——原來他發現,這套桌椅衹占了極小的空間,而坐着甚為舒服,這在餐廳建築設計上是有參考價值的,而他總是隨身帶着量尺與小本子,以便隨時記錄的。
我們在前面談到過的著名記者邵飄萍也有這樣的經驗:記者要時刻生活在角色中。閑談中,衆人皆醉,唯我獨醒,“新聞腦”始終緊張活動;一旦提筆行文,則又“狀若木雞,靜穆如處子”,傾註整個身心。
這時時刻刻“傾註整個身心”,其實就是一種對學術、對自己的工作的癡迷。癡迷到了極點,就有了一股呆勁、傻氣。人們通常把這樣的學者稱為“書呆子”,在我看來,在善意的調侃中,是懷有一種敬意的:沒有這樣的“書呆子”氣,是不可能進入學術,升堂入室的。
這樣的有承擔的學者、教授、知識分子,就自有一種精神。在我看來,主要是獨立精神、自由精神與創造精神。
7. 獨立精神:“匹夫不可奪志”
1944年,著名的歷史學家傅斯年在參政會上嚮行政院長孔祥熙發難,揭發其在發行金公債中貪污舞弊,會後,蔣介石親自請他吃飯,為孔說情。席間,蔣介石問:“你信任我嗎?”傅斯年答曰:“我絶對信任。”蔣介石於是說:“你既然信任我,那麽就應該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立刻說:“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於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麽,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有人說,這樣的對話,“當今之士,且不說有過,又可曾夢想過?”
還是那位劉文典教授。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絶其到校“訓話”。後來,蔣雖如願以償,可是他在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並沒有領袖希望的那樣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後來安徽發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衝突升級,劉文典指着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後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了一個月纔獲釋——後人嘆曰:“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名士習慣於“見大人,則藐之”:不僅“笑傲王侯”,對“洋大人”也如此。研究現代英美詩的葉公超教授在出任“駐美大使”時,對朋友說:“見了艾森豪威爾(美國總統),心理上把他看成大兵,與肯尼迪(美國總統)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開而已。”
小故事裏有精神。什麽精神?孔夫子說的“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獨立人格、氣節和風骨也。
我還要嚮諸位鄭重介紹一篇北大校史上不可忽視、卻長期淹沒的雄文,我也是在讀本書時纔知道的。1939年前後,國民政府教育部三度訓令西南聯大必須遵守教育部核定的應設課程,全國統一教材,舉行統一考試等等——這樣的在當今中國教育中已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行政幹預,卻遭到了聯大教務會議的拒絶,並公推馮友蘭教授起草《抗辯書》。其文寫得不卑不亢,對教育部的訓令,“同人所未喻”,不明白者有四:“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此“未喻者一也”。“大學為最高教育學術機構”,“如何研究教學,則宜予大學以迴旋之自由”,豈可由“教育行政機關”隨意指令,此“未喻者二也”。“教育部為政府機關,當局時有進退;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宜變。若大學內部甚至一課程之興廢亦須聽命教部,則必將受部中當局進退之影響,朝令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進行,肅學生之視聽,而堅其心智”,此“未喻者三也”。“今教授所授之課程,必經教部指定,其課程之內容亦須經教部之核準,使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為教育部一科員之不若”,此“未喻者四也”。最後又歸結為一點:“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自有其傳統,“似不必輕易更張”。
作者說:“今人讀之,拍案稱絶,繼而嘆息良久。知識分子的尊嚴應該是這樣的,政府、官員盡可以發號施令,但請註意,我們不敢苟同更拒絶執行——此之謂‘同人不敏,竊有未喻’。知識分子的矜持也應該是這樣,不濫說成績,但內心懷有對學術的自信和對傳統的期許——故‘不必輕易更張’。”
我們已經有了陳寅恪紀念王國維的雄文,為學人立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境界,讓我們永遠懷想;而現在,面對馮友蘭這篇“抗辯”雄文,所立起的“力爭學術自由反抗思想統製”的標桿,不禁發出感嘆:魂兮鬍不歸,大學之獨立精神!
8. “還是文人最自由”
這是葉公超教授的一句醒悟之言。他先當教授,後又去從政;但終因“放不下他那知識分子的身段,丟不掉那股知識分子的傲氣”而棄官,回來當教授,於是,就有了“還是文人最自由”的感嘆——然而,“畢竟文人最天真”,不久,有關方面便來幹預,嚮校方施壓。葉教授的課匆匆上了一個學期,便被迫收場。
但說“還是文人最自由”,仍有部分的道理:我們在包括葉公超先生在內的這一代學人身上,還是可以看到一種自由精神:所謂身子被捆着,心靈是自由的。
這樣的自由精神,在我看來,不僅表現在這一代人大都具有的傳統“名士”的真性情、真風流,更是一種“大生命”的“大自由”。
我們談到了這一代的“大承擔”,其實,“大承擔”的背後,是一個“大生命”的觀念。如魯迅所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所謂“心事浩茫連廣宇”,在他們的心目中,整個民族、整個人類、整個宇宙的生命都和自己的生命息息相關。衹要國傢、民族、人類、宇宙有一個生命是不自由的,他們自己也是不自由的。有人說,真正的詩人是能感受到天堂的歡樂和地獄的痛苦的,看到別人被殺,是比自己被殺更苦惱的。因此,他們追求的個體精神自由是包含着博愛精神,佛教所說的大慈悲情懷的。這是一種“天馬行空”的境界,獨立不依他的、不受拘束的,同時又可以自由出入於人我之間、物我之間的,大境界中的大自由狀態,這是令人神往的,也是這一代人的魅力所在。相形之下,我們一些人所追求的一己之“自由”,就顯得太萎瑣了。
9. 人的創造力究竟有多大
讀這本書,最強烈的感受,就是“民國那些人”的創造力,實在驚人。
請看這位語言學大師趙元任教授:他一生最大的快樂,就是到世界任何地方,當地人都認他做“老鄉”。“二戰”後,他到巴黎車站,對行李員講巴黎土語,對方聽了,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巴黎人,於是感嘆:“你回來了啊,現在可不如從前,巴黎窮了。”後來他又去德國柏林,用帶柏林口音的德語和當地人聊天。鄰居一位老人對他說:“上帝保佑,你躲過了這場災難,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趙元任的絶活,是表演口技“全國旅行”:從北京沿京漢路南下,經河北到山西、陝西,出潼關,由河南入兩湖、四川、雲貴,再從兩廣繞江西、福建到江蘇、浙江、安徽,由山東過渤海灣入東三省,最後入山海關返京。這趟“旅行”,他一口氣說了近一個小時,“走”遍大半個中國,每“到”一地,便用當地方言土語,介紹名勝古跡和土貨特産。這位被稱為“中國語言學之父”的奇才,會說三十三種漢語方言,並精通多國語言。人們說他是一個“文藝復興式的智者”——恩格斯早就說過,文藝復興是一個出“巨人”的時代,而思想文化學術上的巨人,是不受學科分工的限製的,是多方面發展的通纔;而未來學術的發展,將越來越趨嚮綜合,所呼喚的正是新一代的通纔。
還可以舉一個例子:前面提到的北大西語係的吳興華教授也是這樣多才多藝的通纔、全纔。別的不說,他打橋牌的做派就是朋友圈裏的美談,十足“談笑風生,睥睨一切”:他一邊出牌,一邊講笑話,手裏還拿着一本清代文人的詩集,乘別人苦思對策的間隙,扭過頭去看他的書。你可以說這是“逞纔”,但卻不能不嘆服其過人的才氣,而才氣的背後,是充沛的創造活力。逼人的才情,逼人的創造力,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就夠了。
面對這一代思想學術上的創造,我常想:人的創造力究竟有多大,真的是無窮無盡,無窮無盡!在前輩面前,我們也不必自慚形穢,因為就人本來的資質而言,我們並不缺乏創造力。前人做得到的,我們也能做到,年輕人應該有這樣的志氣。
10. 把“承擔、獨立、自由、創造”的精神化為日常生活倫理
這就是“民國那些人”:這是有承擔的一代學人,這是有獨立、自由、創造精神的一代知識分子,他們因此而成為民族的脊梁,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學術的頂天大柱,並且如魯迅的那樣,為我們“肩住了黑暗的閘門”。作為後人,得以得到這一代人精神的守護與滋養,是人生之大幸。但斯人遠去,黑暗依在,衹有我們自己來肩住閘門,自己來承擔,自己來堅守前輩留下的獨立、自由、創造的精神,這是你們這一代,“80後”這一代的歷史使命,也是你們“建立信仰,確立生活目標與方向”的一個關鍵。
我最後要說的是,體現在這一代身上的“承擔、獨立、自由、創造精神”,也就是我們所要追尋的大學精神,所要傾聽的知識分子的真聲音。
追隨這樣的精神,傾聽這樣的真聲音,將把我們帶入人生的大視野、大境界、大氣概——如果我們衹是咀嚼一己的悲歡,並且視其為整個世界,我們就太卑瑣、太可憐了。但我們還要自覺於、善於把這樣的“承擔、獨立、自由、創造”的北大精神化為日常生活倫理,落實到具體而微的生活實踐中,這就是我經常說的“想大問題,做小事情”。今天的中國大學生,應該繼承這樣的大學精神、知識分子精神,發揚光大,使自己成為既目光遠大,又腳踏實地的更為健全的新一代大學生:這都是“後死者”應有的歷史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