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山之诗、哪里来的这般温柔29首
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1892—1941年,俄罗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小说家、剧作家。茨维塔耶娃的诗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为主题,被誉为不朽的、纪念碑式的诗篇,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茨维塔耶娃首先是一个疯狂的女人,雌性这一性征天然地决定她女人的天性,追求肉体赠予人的天然的愉悦;其次才是不羁的诗人,将爱情幻化为信念,不断追求爱情,正是作为诗人的诗性。
她一生都在追求爱情,渴望心灵之爱。
我的日子
我的日子是懒散的,疯狂的。
我向乞丐乞求面包,
我对富人施舍硬币。
用光线我穿过绣花针眼,
我把大门钥匙留给窃贼,
以白色我搽饰脸色的苍白。
乞丐拒绝了我的请求,
富人鄙弃了我的给予,
光线将不可能穿越针眼。
窃贼进门不需要钥匙,
傻女人泪流三行
度过了荒唐,不体面的一日。
绿豆 译
诗歌在生长
诗歌以星子和玫瑰的方式生长,
或好似那不曾为家人所期望的美人。
对于所有的花环和最高荣耀
一个答案:它从那儿到达我这里?
我们在睡,忽然,移动在石板上,
天国那四瓣的客人出现。
噢世界,捉住它!通过歌手-在睡梦中-被打开了
星子的规则,花朵的公式。
绿豆 译
我的窗户
我的窗户非常的高。
你将不可能以你的手指够着它。
仿佛是我阁楼墙上的十字架
太阳已开始在徘徊逗留。
窗栏正如一个精致的十字形。
宁静。- 尽管不朽。
我想象它仿佛就是我
被安葬在天国中。
绿豆 译
我体内的魔鬼
我体内的魔鬼没有死去,
他活着,活得很好。
在肉体中仿佛在监禁中,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单人牢房,
世界不过是在高墙之内。
出口由刀斧组成。
("整个世界就是个舞台,"
演员夸夸其谈。)
那个蹒跚的小丑
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在肉体中仿佛享有荣耀,
在肉体中好似身穿官制袍服。
愿你活到永恒!
珍惜你的寿命。
唯独骨子里的诗人
如同生活在谎言中。
不,我雄辩的兄弟,
我们已不会有多少趣事。
在肉体中就象身披
父亲的睡服
我们配得上更好的事物。
我们枯萎在温情中。
在肉体内如同圈进牛栏,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锅炉。
奇迹在消逝
我们不去认领。
在肉体中仿佛落进沼泽。
在肉体中好似埋入地窖。
在肉体内仿佛就是在最遥远的
流放中。它在枯萎。
在肉体内如同身陷一个秘密。
在肉体内就仿佛卡在一张
铁面具的钳中。
绿豆 译
无题诗三首
1
我乐意生活地毫无瑕疵,又简单。
象一部日历--一柄钟摆--一个太阳。
一种精妙比例的世俗隐逸者,
明智如同每件上帝的创造物。
明白精神是我的伴侣,精神又是
我的向导。
未经通告的进入,如一线光,一瞥注视。
如我所描写的去生活:简洁,无暇纰--
上帝指定的方式,但朋友不会。
2
我的血管猛然被砍开:无法遏制,
不能回复,生命向前喷涌。
稳稳拿住您的碟和碗!
每只碗很快将会太浅,
碟子太平扁。
漫过边沿,远远地
渗入黑暗的泥土,去肥沃莠草。
不可逆转,无法遏制,
不能回复,诗歌向前喷涌。
3
用这只手,海员以它
曾在方圆数百里吹响号子,
用这只手,它曾在夜间伪造颂歌,
象一个文盲,我划下X。
如果那还不够,我预先同意!
将它俩都剁下,因此在夜间,
喷涌着,愉悦的红色巨浪
将淹湮墨水的小河!
绿豆 译
刀刃
在我俩之间躺着一把双面刃。
誓言将在我们的思想里生存……
但是热情的姐妹们在这里!
但是兄弟般的激情在这里!
是如此一个混合物
风中的大草原,和嘴唇吹拂
中的深渊……剑,拯救我们
远离我俩不朽的灵魂!
剑,摧折我们又刺透我们,
剑,处死我们,但是懂得,
有如此般真理的极至
存在,如此一片屋顶的边缘……
双面刃在播种不和?
它也将人们聚拢!在海岬开凿一个洞,
将我们聚拢,恐惧中的守护者。
伤口插入伤口,软骨刺入软骨!
(听!如果一颗星,在陨落……
不是为了一个,从船上坠入大海
的孩子的许愿……这里是海岛,
为每一个和每份爱情的海岛……)
一把双面刃,倾入
蓝色,将变成红……我们揿按
双面刃插入自身,
最好是躺下!
这将是个兄弟般的伤口!
以此方式,在群星下,没有任何
罪恶……仿佛我俩是
两兄弟,为一把剑所焊接在一起!
绿豆 译
致勃洛克(选九首)
(一) 你的名——手中的鸟
你的名——手中的鸟
你的名——舌尖的冰。
双唇只需一碰就行。
凌空抓住的飞球,
嘴里衔着的银铃。
抛进沉静池塘的石——
溅起的水声如同你的姓名。
黑夜马蹄声碎——
踏出的是你的响亮的名。
扳机对着太阳穴一勾——
响声就是你的姓名
。
你的名——啊,不能说!——
你的名——眸上的吻
留在眼睑上的冷的温存。
你的名——雪上的吻。
想着你的名字——如同啜饮
冰凉浅蓝色的泉水——梦亦深沉
1916年4月15日
(二)温柔的幻影
温柔的幻影,
潇洒的侠客,
你在我青春的生命中
充当什么角色?
身披雪的衣衫
你在蒙蒙中伫立着
雾霭稀薄。
不是风儿吹我
满城东藏西躲。
唉,已经三个夜晚
我总觉得冤家在追迫
。
天蓝的眼睛,
雪一般的歌手——
你给我招来灾祸。
雪的天鹅
在我的脚下将羽毛铺开。
羽毛纷纷扬扬
慢慢地在雪地上飘落。
我踏着羽毛
向门口走去,
门后——是亡殁。
他在兰色的窗外
为我歌唱,
他的歌声
像遥远的铃声荡漾,
像天鹅的呼叫,
把我召唤——
唤声悠长悠长。
可爱的幻影!
我知道,我梦中万物繁纷。
恳求你,施以慈恩:
消逝吧!阿门,阿门,
阿门。
1916年5月1日
(三)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你会窥见茫茫的暮霭。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风雪会把你的脚印掩埋。
穿过默默无声的雪障。
冷漠的你,从我窗前走过,
你是我心中幽静的光亮,
我的好人儿呦,你是上帝的使者。
我不会觊觎你的灵魂!
你的路程畅通不折。
我不会把自己的钉子钉入
你那被吻得苍白的手窝。
我不会呼唤你的名字,
也不会伸出双臂抒怀。
我只是面对蜡黄的圣颜
远远地朝你顶礼膜拜。
雪花漫天徐徐飞舞,
我会在雪地上跪下来,
那会儿是你在雪的寂静中
大步走过的地带——
为了你那神圣的名字,
我要亲吻那儿傍晚的雪埃,
幽静的光亮,神圣的荣耀——
我灵魂的主宰。
1916年5月2日
(四)野兽需要窝
野兽需要窝,
朝圣人需要路,
死人需要灵柩。
人人有自己需要的物。
女人需要说谎,
沙皇需要统治,
我需要颂扬——
你的名字。
1916年5月2日
(五)在我的莫斯科——圆顶灿烂红似火
在我的莫斯科——圆顶灿烂红似火,
在我的莫斯科——洪钟鸣奏声大作,
在我的莫斯科有成排的棺椁——
棺里长眠的是皇后与皇帝。
你不知道,克里姆林宫的霞光
呼吸轻松胜过大地任何地方 !
你不知道,我为你从晚霞到天亮——
祈祷在克里姆林宫里。
当你漫步 在自己的涅瓦河畔,
殊不知我正在莫斯科河的岸边
垂首伫立,一盏盏路灯
已在眨眼灭熄。
我爱你爱到彻夜不能合眼,
我听你倾诉听到彻夜失眠——
直到敲钟人在克里姆林宫大院
从梦中惊起。
可是我的河渠——与你的河渠,
可是我的手臂——与你的手臂
不能相聚,只要晚霞追不上晨曦——
就是我的欣喜。
1916年5月7日
(六)以为他——不过是个人
以为他——不过是个人!
迫使他——死去。
他死了。永远死了。
——请你们为死去的天师哭泣1
日落时分他在歌唱 ,
歌唱黄昏的绚丽。
三支蜡烛熠熠闪闪
好像是迷信的礼仪。
他浑身放射着光芒——
宛如滚烫的琴弦绷在雪原上。
三支蜡烛迎着发光的物体——
迎着灿烂的太阳!
啊,大家瞧——陷得多么深呀,
发黑的眼睑!
啊,大家瞧——断得多么惨呀,
他的翅膀!
黑色的人在诵读经文,
无聊的人群踱步彷徨…。。
——歌手已经成了死人
正在为复活欢畅。
1916年 5月9日
(七)那片树林的后边——应该是……。。
那片树林的后边——应该是
我住过的村庄。
爱情比我想像得——应该
更简单更清爽。
——喂,混蛋,累死你们!——
他欠起身,扬起鞭。
吆喝一声——抽了一下,
叮叮当当铃铛又响个没完。
枯槁可怜的庄稼地里
竖立着一根又一根木杆。
天空下,电缆线吟唱着
死亡之歌,一遍又一遍。
1916年5月13日
(八)马蝇成群,围着……
马蝇成群,围着无精打采的瘦马飞旋,
卡卢加家乡的红色土布,被风吹起如帆,
鹌鹑在啼叫,寥廓无垠的天,
钟声如浪,滚过起伏的麦田,
大家谈论德国人,直到谈得厌烦,
一个黄澄澄的十字架,耸立在蓝树林的后边,
暑热令人惬意,万物光辉灿烂,
还有你的名字,听起来如天使一般。
1916年5月18日
(九)瞧,他已疲于异国转战
瞧,他已疲于异国转战——
身为首领已没有侍卫。
瞧,他从山涧急流中捧水解渴——
没有了国土只剩个爵位。
本来他在那里样样俱全:
母亲,粮食,王国,部队。
你的遗产珍贵啊——要管理好,
无朋无友之辈!
1921年8月15日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从昏沉的屋里走上——街。
人们想的是:妻,女,——
而我只记得一个字:夜。
为我扫街的是七月的——风。
谁家窗口隐约传来音乐——声。
啊,通宵吹到天明吧——风,
透过薄薄胸壁吹进我——胸。
一棵黑杨树.窗内是灯——火,
钟楼上钟声,手里小花——朵,
脚步啊,并没跟随哪一——个,
我是个影子,其实没有——我。
金灿灿念珠似的一串——灯,
夜的树叶味儿在嘴里——溶。
松开吧,松开白昼的——绳。
朋友们,我走进你们的——梦。
(飞白译)
像这样细细地听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飞白译)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我俩各处一方让我感到甜蜜!
穿越了数百里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我知道:我们的天赋——并不相等。
第一次,我的声音如此平静。
我那粗糙的诗歌,在您
又算得什么,年轻的杰尔查文!
我划着十字,为您开始恐怖的飞行:
"飞吧,我年轻的雄鹰!"
你抵受着太阳,不眯缝起眼睛——
我年轻的目光是否很沉重?
再没有人会目送您的背影,
有如此温柔,如此痴情……
穿越了数百年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1916.2.12
(汪剑钊 译)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并非最初的,——我抚爱
这一头卷发,我曾吻过
比你色泽更红的嘴唇。
星星点燃,旋即熄灭,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我眼睛里的一双双眼睛,
它们点燃,又复熄灭。
黑夜茫茫,我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歌声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依偎着歌手的胸口。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你这调皮的少年,
长睫毛的外地歌手,
如何应付这一腔柔情?
(汪剑钊译)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那么,
高楼也罢,茅舍也罢,又何必在乎!
管它什么成吉思汗,什么游牧群落!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两个敌人,
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子:
饥饿者的饥饿和饱食者的饱食!
(汪剑钊译)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而不是血液——
在一只深棕色的手臂中。
我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
满怀着巨大的爱情。
我等待着螽斯,从一数到一百,
折断一根草茎,噬咬着……
如此强烈、如此普通地感受生命的短暂,
多么地奇异,——我的生命。
1913.5.15
(汪剑钊 译)
疯狂——也就是理智
疯狂——也就是理智,
耻辱——也就是荣誉,
那引发思考的一切,
我身上过剩的
一切,——所有苦役式的欲望
蜷曲成一个欲望!
在我的头发中——所有的色彩
都引起战争。
我了解整个爱的絮语,
"唉,简直能倒背如流!"
我那二十二岁的体验——
是绵绵不绝的忧郁。
可我的脸色呈现纯洁的玫瑰红,
"什么也别说!"
在谎言的艺术中,
我是艺人中的艺人。
在小球一般滚动的谎言中,
"再一次被揭穿!"
流淌着曾祖母的血液,
她是一名波兰女人。
我撒谎,是因为青草
沿着墓地在生长,
我撒谎,是因为风暴
沿着墓地在飞扬……
因为小提琴,因为汽车,——
因为丝绸,因为火……
因为那种痛苦:并非所有人
都只爱我一个!
因为那种痛苦:我并非
新郎旁边的新娘。
因为姿态和诗行——为了姿态
和为了诗行。
因为颈项上温柔的皮围脖……
可我怎么能够不撒谎呢,
——既然当我撒谎的时候,
我的嗓音会更加温柔……
1915.1.3
(汪剑钊 译)
轻率!——是可爱的过失
轻率!——是可爱的过失,
可爱的旅伴和可爱的敌人!
你把讥笑泼向我的眼睛,
你把玛祖卡舞曲泼向我的脉管!
你教会不去保存戒指,——
无论命运让我和谁举行婚礼!
凑巧从结局开始,
而在开始前就已结束。
在我们无所作为的生活中,
像茎杆和钢铁一样生存……
——用巧克力来疗治悲伤,
对着过路人等微笑。
1915.3.3
(汪剑钊 译)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相会不久——又匆匆分离,
我用双手托着前额,
凝视黑夜,陷入了沉思:
任凭谁翻遍了我们的信札,
没有人能明白内中真情,
我们是那么背信弃义,却意味着——
我们又是那么忠实于自己。
1915.10
(汪剑钊 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亲密地依偎,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1918.6.27
对您的记忆
对您的记忆——
像一缕轻烟,
像我窗外的那一缕青烟;
对您的记忆——
像一座安静的小屋,
您那上锁的安静的小屋。
什么在轻烟后?
什么在小屋后?
看呀,地板——在脚下疾走!
门——带上了锁扣!
上方——天花板!
安静的小屋——
化作一缕青烟。
1918.7.10
山之诗
文/茨维塔耶娃
最亲爱的,这话语
令你惊异?所有临终的人
说话都如醉语,
喜欢节日般欢乐。
——荷尔德林[1]
献词
你颤抖——将山从肩头卸下,
而灵魂——向着山。[2]
让我歌唱痛苦:
歌唱我的山。
无论今日,还是明天,
我都不会用黑暗堵住洞穴。
让我歌唱痛苦,
站在山顶。
1
那山曾经,像被炮弹轰倒的
新兵的胸部,
那山渴求婚礼上
少女的嘴唇。
那山需要
——海洋涌入耳蜗
突然爆发出“乌拉”!
那山驱赶并作战。
那山曾经,像惊雷!
我们随意与巨人们嬉闹!
那山的最后一栋房子
记得吗——在城郊的出口?
那山曾是——俗世!
上帝为和平索取高昂!
痛苦从山开始。
那山曾在城市之上。
2
不是帕耳那索斯[3],不是西奈[4]
只是一座驻兵的光秃
山丘。——看齐!射击!
为什么在我眼中
(既然是十月,不是五月)
那山曾是——天堂?
3
像置于手心的
天堂——不要拿,如果烫!
山把悬崖的深渊
扔在脚下。
像用灌木和松针的
爪子缠住巨人,
山抓住男人和女人,
命令:停下!
哦,远不是单纯的
天堂——穿堂风对穿堂风!
山把我们掀翻,
诱惑:躺下!
冲撞下慌乱,
“怎么办?至今不懂!”
山,像神圣的皮条客,
指着:这里……
4
泊尔塞福涅的[5]石榴籽!
如何在冬季的严寒中忘记你?
记得嘴唇,如两片贝壳
向我的嘴唇微微张开。
泊尔塞福涅,被石榴籽毁掉的女人!
嘴唇上展现的深红,
而你的睫毛——像倒刺,
星星的金色齿轮。
5
不是欺骗——激情,也不是想象,
不说谎,——只是别拖延!
哦,如果我们出现在这世上
作为爱的凡人!
哦,那既寻常,又简单:
只是——小丘,只是——山岗……
(据说——凭着对深渊的向往
测量山的高度。)
在褐色的帚石楠丛里
在历尽苦难的松针堆里……
(呓语高出生命的
尺度。)
“占有我吧!你的…”
但家庭的平静温馨,
但孩子的咿呀儿语——唉!
为什么我们出现在这世上——
作为爱的神灵!
6
山痛苦(在离别时刻
群山用苦涩的黏土痛苦),
山为我们不为人知的清晨
鸽子般的柔情而痛苦。
山为我们的友爱而痛苦
嘴唇的——最毋庸置疑的亲近!
山说,各人都会
得到报应——按照他的眼泪[6]。
山还说,吉普赛人的——
生活,心中永生永世喧闹!
山还痛苦:即使
怀着孩子——夏甲[7]仍遭驱逐!
还说,这是魔鬼
作祟,游戏中没有阴谋。
山说,我们是哑巴,
任世人裁断痛苦。
7
山痛苦,只会变得
忧伤——如今既是血又是热情。
山说,不会放过
我们,不许你跟别人!
山痛苦,只会升起
浓烟——如今既是世界,又是罗马。[8]
山说,我们需与他人
交往(我不嫉妒那些他人!)。
山为誓言可怕的重量
痛苦,这誓发得太晚。
山说,高尔丁死结[9]
已经陈旧——责任与激情。
山为我们的痛苦而痛苦——
明天!不是马上!当额头上
不是“可要记住”[10],而是——海!
明天,我们会明白。
声音……怎么好像有人,
怎么……在近旁哭泣?
山为我们的分离而痛苦
各自陷入这样的污泥——
陷入生活,我们都知道的
杂居——市场——窝棚。
还说,所有山的
长诗——都写成——这样。
8
那山曾经,像阿特拉斯[11]的
驼背,这呻吟的巨人。
城市将会为山而骄傲,
在那儿我们从早到晚
把自己的生活——像扑克牌一样打出。
狂热的人,我们不坚持存在。
像熊的沟渠,
也像十二使徒。
请尊敬我阴郁的洞穴。
(洞穴——曾经,也有波浪闯入!)
那游戏的最后一步
记得吗——在城郊的出口!
那山曾是——俗世!
神向自己的相似物复仇!
…………
痛苦从山开始
那山于我——墓碑。
9
时光流逝,这上述的
石头,被平滑取代
我们的山上建起别墅,——
花园的栅栏拥挤。
都说,在这样的郊区
空气新鲜,适宜居住。
所以人们来划分碎片,
用梁木荡起涟漪,
堵住我的隘口,
颠倒我所有的山谷!
而应该——任何人
在家——在幸福里,想幸福就回家!
幸福——在房子里!没有想象的爱!
没有血脉流淌。
应当做个女人——忍受!
(曾经,当他游走,
幸福——在房子里!)这
既不用分离,也不用刀子装饰的爱。
在我们幸福的废墟上
建起城市——丈夫的和妻子的。
在那祥和的空气中
“你还可以”“犯罪”!
休息时的小贩将会
念叨着收益,
设计高楼和小路,
为了让每条线都通向——家!
而应该——任何人
都在筑着鹳巢的屋檐下![12]
10
但在那些地基的重压下
山不会忘记——游戏。
只有不理智的人,没有健忘的人:
时间的山——在山那里!
依据显现的裂缝
别墅的居民,许久后醒悟,会明白:
不是长满家庭的山丘,——
是扔进漩涡的火山口!
葡萄园锁不住维苏威火山!
亚麻绳绑不住巨人!
只需用嘴的疯狂——
足够了,狮子
就能把葡萄园搅乱,
喷出仇恨的熔岩。
你们的女儿会成为娼妓,
而儿子——诗人!
女儿,抚养私生子!
儿子,迷恋茨冈人!
你们不会获得丰饶的土地,
肥胖的人们,在我的血里!
比基石更坚硬的
是将死之人在病床上的诅咒:
“你们的幸福不会长久,
蚂蚁们,在我的山上!”
在未知的时刻,在意外的日期
你们全家都将辨认出
没有边际的、体型庞大的
第七诫的山!
尾声
记忆中有留白,眼中
有白翳:七块盖布…
我不会记得你——单独地。
取代特征的——白色凹陷。
无预兆。白色的留白——
整块。(灵魂,在连续的伤口中,
伤口——连续。)用白粉块
做记号——裁缝的活计。
天幕——整个国际。
海洋——成群喷溅?!
无预兆。正确地——特殊的——
整体。爱——联系,而非探寻。
乌黑的、淡褐的,马的毛色——
让邻居说吧:他不瞎。
难道激情——切分成块?
我是表匠,还是医生?
你——像圆,充实且完整:
完整的漩涡,充实的傻瓜。
我不会单独地记起你
从爱里。平等的记号。
(在无数个绒毛般的梦里:
瀑布,泡沫的波浪——
听来新奇,怪异,
取代:我——权威的词:我们…)
可是,在贫穷且紧张的
生活里——“生活,就是这样”
我不能一同看到你
与任何生活:
——记忆的复仇。
1924年1月1日——2月1日
李莎 译
注 释 [1] 出自荷尔德林的《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2] 出自教会斯拉夫惯用语“放眼望山”,意为向上。[3] 帕耳那索斯山(Parnassus),希腊神话中的一座神山,是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女神居住的地方,因此被称为“艺术的殿堂”。[4] 西奈山又称摩西山,是基督教的圣山。根据《圣经》,上帝在此向摩西显灵,并赐给他十诫。[5] 泊尔塞福涅是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她是众神之王宙斯和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被冥王哈迪斯绑架到冥界与其结婚,成为冥后。德墨忒尔伤心过度,离开奥林匹斯山寻找女儿,致使大地上万物荒芜。宙斯与哈迪斯商量,让他归还泊尔塞福涅。哈迪斯勉强同意,但逼迫泊尔塞福涅吃下六颗石榴籽,所以泊尔塞福涅每年有六个月在冥界度过。[6] 《新约·启示录》,22:12,“要照各人所行的报应他。”[7] 夏甲是《圣经·创世纪》中记载的亚伯拉罕妻子撒拉的一名埃及使女。由于撒拉不孕,将夏甲送给丈夫亚伯拉罕作妾,生育子女。夏甲得知自己怀有亚伯拉罕的骨肉后,处处忤逆撒拉,撒拉不得已使出主母的权威,苦待夏甲,夏甲从亚伯拉罕的住处逃走,在旷野遇到天使,让她回去。她回去了,顺从撒拉,然后生下了儿子以实玛利。[8] 意为“一切”。出自罗马教皇文告呼语“致罗马和全世界”。[9] 又称“所罗门王结”。据传谁能解开此结,就可以成为亚细亚的王。亚历山大大帝进兵亚细亚时,听到这则传闻,将其一刀砍断。[10] 原文为拉丁文“Momento”,源自“Momento mori!”,意为“可要记住死亡!”[11] 希腊神话中泰坦神之一。伊阿珀托斯之子。因反抗宙斯失败,被罚在世界最西处用头和手顶住天。
[12] 根据俄罗斯民间传说,鹳象征着家庭幸福。
山之诗(选节)
序诗
一个肩膀:从我的肩上
卸下这座山!我的心升起。
现在让我歌唱痛苦——
歌唱我自己的山。
一个黑洞,我从此
永不可能把它遮断:
让我歌唱痛苦
从那高耸的山巅!
1
那座山,像征募来的
新兵身体,被炮壳洞穿,
它想要吻还未触到的
一张嘴,想要一个婚礼。
而海洋涌入了它的耳廓,
以一声猛然的“好哇”。
山在抗拒,山在搏斗,
它所渴望的不是这些。
那山就像是一声雷霆!
巨鼓胸膛被提坦擂响。
(你可记得山的最后一座
房子——在那城郊尽头?)
那山拥有众多世界!
其中一个,上帝的要价很高。
痛苦一直从山里发源。①
山——俯瞰着人寰。
3
仿佛在它的手掌上天堂被赐予,
(如果它太灼热,别去碰!)
它把自己扔在我们脚下,
以它的重重巉岩和溪谷。
以提坦的巨爪,以它
所有的松针和灌木丛,
山一把抓住我们的衣襟
并且命令:站住!
和书上的乐园多么不同
它总是刮着穿堂风,
山把我们从后背拉倒,
倒向它自己,喝道:躺下!
那来回拉扯着我们的暴力,
——究竟要如何?不知道。
山。皮条客。指点着朝圣者,
说:来,就在这儿。
5
那种激情,别去拖延!
它从不说谎。也不会终结。
如果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仿佛
只是作为爱的血肉之躯。
简单点,也灵敏点:这儿
只是一座陡坡,那儿是一道伤口。
(而他们说凭着深渊的
吸力,你才可以测量高度。)
大簇的荆豆花,色彩变暗
在松林受折磨的荒岛中……
(谵妄,越出了生命的水平线)
——占有我吧。我是你的。
可是只有家养的温柔怜悯
来替代——那小鸡的嘁嘁喳喳——
而我们来到此世之前我们
就曾活在天堂的顶点:爱。
6
山感到悲伤,为我们的离别,
它的泥土也变得苦涩。
山感到悲伤,为我们那鸽子般的
温柔、寂寥的清晨。
那山为我们的友情悲伤:
嘴唇的致命的连接!
那山说:“对每个人
所赐予的——将依据于他的泪水。”
山感到悲伤,因为生活就像
吉普赛人的帐蓬,永远飘零!
山依旧感到悲伤:夏甲
有了孩子——还是被逐出家门!②
山还说那是恶魔在下赌注,
谁也无法主导这场游戏。
山还会说下去,而我们沉默。
我们留下一切,让山来评判。
8
阿特拉斯③的驼背,呻吟着的
提坦,日出日落,这座
我们生活的城,也终将
为它的山而骄傲。
我们被洗劫的生命——被一场
牌局,仍在那里坚持
最后一点激情。像坑中的熊,
像十二使徒——
向我的黑暗洞穴致敬吧。
(我就是那洞穴,让大海涌入!)
而最后的摊牌,你可记得
在那郊区的尽头?
山,众多的世界!众神
要对它们的相似进行报复!
我的痛苦从山里发源,现在
它压向我——如同我的墓石!
1924.1 王家新 译
注释:
① 在俄文中“山“(“ropa”) 与“苦难”(“rope”)谐音。
② 据《旧约.创世纪》记载,夏甲为亚伯拉罕之妻撒拉的埃及女仆,由于撒拉不孕,将夏甲送给丈夫作妾,夏甲生下儿子以实玛利,后来母子仍被赶出家门,生活在巴兰的旷野。
③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顶天巨神。
山之诗
啊,亲爱的,这话可能让你大吃一惊?所有离别的人说起话来都像醉汉,而且喜欢一本正经。
——荷尔德林
献词
只要抖动一下——就会卸掉负荷,
心灵就会冲向山巅!
让我来把痛苦讴歌——
讴歌我那座山。
无论是现在,还是今后,
我都不会把黑洞堵塞。
让我屹立山头,
来把痛苦讴歌。
1
那山恰似新兵的胸膛累累伤痕——
他被炮弹击倒在地。
那山想要亲吻处子的嘴唇,
那山要求举行婚礼。
海洋化作了一片欢呼——
骤然之间闯入了耳郭!
那山在追逐,
那山在肉搏。
那山好像雷霆在怒吼。
我们妄然同巨人调戏!
你可记得郊区的尽头——
那山的最后一座屋宇?
那山就是尘世人寰!
为保安宁,上帝索取高昂。
痛苦本是从山起源。
那山凌驾于城市上方。
2
不是帕耳那索斯山,不是西奈山
只是一座驻兵的光秃的山冈——
向右看齐!开枪!
然而不知为什么,依我的眼睛观看
(既然是十月秋寒,而不是五月春光)
那山——竟是天堂?
3
仿佛被赐予掌上的天堂——
千万别去触动,既然灼热!
直奔你的脚下——那山冈
嶙峋陡峭,且又坎坷。
好像用灌木丛和针叶林
伸出的枝桠把巨人拦阻,
那山抓住我们的衣襟,
同时大喝一声:“站住!”
啊,远非什么乐园——
穿堂风漫天吹刮!
那山把我们撂倒,仰面朝天,
那山诱使我们:“躺下!”
猛攻之下,有些张皇失措,
如何是好?至今难以领悟!
那山仿佛一个撮合者——
对圣徒指出:“就在此处……”
4
泊尔塞福涅的石榴子
严寒的冬天里怎能把你忘怀?
我记得那嘴唇,与贝壳极相似,
向我的双唇微微张开。
被石榴子葬送的珀耳塞福涅!
那永不消退的嫣红色的嘴唇,
还有你那睫毛——恰如倒钩交迭,
胜似轮齿一般的金色的星辰…
5
激情既不是欺骗,也不是虚构,
它也不会说谎;——万万不可拖延!
啊,那该多美好——假若我们能够
作为爱情的凡人来到这世间!
啊,假如只是一座小丘,只是山冈——
那也便心安理得,干脆而又简单……
(据说,凭着对深渊的向往,
人们测量山峦的水平线。)
在一簇簇褐色的帚石南中间,
在一丛丛饱经苦难的针叶林里……
(谵妄超越生命的水平线)
“占有我吧!我——是你的。”
然而家庭的恬静温馨,
然而婴儿的咿呀语声——可叹!
因为作为爱情的天神,
我们来到了这人世间!
6
那山感到忧伤(在离别的时分,
群山以苦涩的泥土寄托惆怅),
那山为我们的清静的早晨
鸽子般的柔情而感到忧伤。
山为我们的友谊而伤悲——
嘴唇的牢不可破的亲情!
那山说:按照各人的眼泪,
——都会得到报应。
山还说,生活好像流浪的吉卜赛人群,
整个一生就是心灵的集市!
山还感到忧心如焚:
夏甲被放逐——尽管有了孩子!
山还说,这是精灵在作怪,
嬉戏中不存在什么阴谋。
那山说,我们要缄默以待。
听凭人们去对痛苦评说。
7
山在忧伤:如今既是
热血,又是春情,
但是将来只会化作绵绵忧戚,
山说,它不会放我们登程,
不准你同别的女人一起。
山在忧伤:如今既是罗马,又是世界,
但是将来只会化作轻烟缕缕。
山说,我们应当去同别的人们交结
(我不会把那些别的人们妒忌!)。
山为海誓山盟的重负而悲痛,
这山盟海誓后来却遭到诅咒。
那山说,义务和激情——
山为我们的痛苦而忧心忡忡——
明天!不是马上!并非“可要记住”,
而是一片汪洋降临头顶!
明天——我们将会彻底醒悟。
声音……似乎有人——听……
在啜泣,近在身旁?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人生
就是乌合之众——市场——病房……
踏着这样的泥泞,我们孤单单
陷入了人生——那山为此而悲痛。
8
山还说,所有的山之诗篇
都是——如此这般——书写而成。
那山犹如提坦神——
呻吟着的阿特拉斯的脊背。
城市将为那山感到骄矜——
在这里,我们起早贪黑,
恰似大牌吃小牌,为生活角逐!
我们执意不做狂热者。
不单是十二位使徒
不单是白熊的沟壑,——
你们也要尊敬我的阴森的岩洞。
(我,就是岩洞——波涛也曾汹涌跃入!)
你可记得那嬉戏的最后进程——
就在那城市郊区的尽头之处?
那山就是尘世人寰!
众神要对他们的相似物报仇雪耻。
痛苦本是从山起源。
那山压在我身上——犹如一座墓志。
9
岁月在流逝,这块镌刻的石头
将会被搬走,换上平滑的石板。
一处处别墅将在我们的山上兴修,——
前庭将会簇拥着一座座小小花园。
人们说,住在这样的郊区——
空气新鲜清爽,生活优游。
人们将划出一片片土地,
横梁鳞次栉比,美不胜收。
我的一切隘口会变得笔直平坦,
我的所有峡谷将翻个底儿朝天!
因为不管是什么人——理所当然
在家都应当幸福,想幸福就该返回家园!
想幸福就该待在家里,——
想得到不是虚构的爱情,
也无须弄得力尽筋疲!
要做女人——就得忍气吞声!
(家里一直弥漫着幸福!
——即使他在游逛。)
想得到生离死别也不会削弱的爱情。
在我们的幸福的废墟上,
将会拔地而起——一座夫妻之城。
就在那种温馨的气氛中间,
——作孽吧,暂且还有一把力气!——
小铺老板们趁着消闲
一边盘算着如何赢利,
一边琢磨着楼层和路线——
让每一条线都牵到家里!
因为不管是什么人——理所当然
都该有一片筑着鹳巢的屋宇。
10
然而在那些基石的重压之下,
山不会忘记——那场嬉戏。
只有放荡的人,没有人记性差:
时间的负荷——在山那里!
在时刻都会崩塌的裂缝边缘,
避暑客将意识到,须历时良久:
不是布满庭院的小土山——
而是喷射熔岩的火山口!
亚麻绳捆绑不住巨人!
葡萄园封锁不住维苏威火山!
然而仅凭疯狂的嘴唇
就足以使——葡萄园
被狮子搅个翻天覆地,
流淌出岩浆充满仇恨。
你们的女儿们将会成为老处女!
你们的儿子们将会成为诗人!
女儿,去把非婚生子抚养!
儿子,去同吉卜赛女人们苟合!
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休想
在我受难的地方寻欢作乐!
快死的人躺在床上的咒语——
比奠基石更为坚不可破:
“在我的山上,你们这些蚂蚁,
休想得到尘世的幸福欢乐!”
在人不可知的时日,
在难以预料的期限,
你们全家人将会彻底认识
第七诫的无比巨大的重担。
(尾声)
记忆中出现空白,眼睛里
长满云翳:障蔽视线……
我不会单独地回忆起你。
看不见轮廓——白茫茫一片。
没有特征。整个儿——白茫茫,模糊糊。
(心灵布满了一片片创伤。
创伤接连不断。)用画粉标出细部——
这是裁缝的行当。
天穹作为始终如一而创立。
海洋莫非不是由涓滴汇成?
没有特征。的确——特殊的——整体。
爱情乃是关系,而不是追踪。
不管是属于哪一类人——
但愿邻居能说一声:他心明眼亮。
难道激情会把人分割成部分?
我是医生,还是钟表匠?
你是一个圆周,彻头彻尾又始终如一。
始终如一的旋涡,彻头彻尾的破伤风。
我不会单独地回忆起你,
而把爱情割断。二者等同。
(在一连串轻柔的梦境里
——瀑布一落千丈,浪花滚滚——
这话新鲜,听起来会令人惊异——
取代我的是:至高无上的我们……)
然而,在贫穷而艰难的生活中——
(这便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我不曾看到你偕同
任何一个女人:
——记忆的报复。
1924年1月布拉格斯米霍夫山冈
苏杭 译
茨维塔耶娃的《山之诗》《终结之诗》
与《旧约》《新约》
◆ ◆ ◆
文 | 托马斯·温茨洛瓦
译 | 刘文飞
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的两部长诗,几乎可以说是她创作的一个峰顶。它们位于二十世纪俄语长诗的最高杰作之列,而构成二十世纪俄语长诗这一体裁之路标的,有勃洛克的《报复》和《十二个》、安德列·别雷的《第一次相见》、库兹明的《蹲鱼撞碎了冰》、帕斯捷尔纳克的《斯别克托尔斯基》、阿赫马托娃的《没有主人公的长诗》。众所周知,这种体裁与普希金、莱蒙托夫所创建的正宗长诗体裁有着本质的差别。典型的二十世纪长诗没有一个发展的情节,而由一系列的片断(且常常是自传性的)构成,它时常是韵律交错的,其极端的形式近似组诗,就像在库兹明作品中那样。各种不同的、复杂的手法,其中包括一致的、虽说时而是非常隐蔽的潜台词,赋予了这种长诗以语义上的统一。《山之诗》和《终结之诗》像是一个两部曲;将它们放在一起来看待,是最合理不过的了。茨维塔耶娃本人就曾这样看待它们。(参见她在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六日致帕斯捷尔纳克的那封著名的书信:“……《山》要早些,那是一张男性的面孔,它一开头就是热烈的,立即达到了最高音,而《终结之诗》则已是一种突然爆发的女性的痛苦,是突然涌出的眼泪……《山之诗》是一座从另一座山上能望见的山。《终结之诗》则是一座压在我身上的山,我在这山的下面。”)使这两部长诗结合为一体的,首先是它们的起源:众所周知,这两部长诗的传记性内幕,就是茨维塔耶娃与康斯坦丁·罗泽维奇之间那段不成功的罗曼史,这段罗曼史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中旬至十二月中旬发生在布拉格。用来为第一部长诗命名、并在诗中获得神奇空间的那座山,就是布拉格西郊那座非常不起眼的山丘贝特欣。一九二三年,茨维塔耶娃就住在这个山丘附近,几乎就住在这座小山的山坡上,她的住处是一幢当今样式的简陋房屋,如今这房子上挂有纪念牌。《终结之诗》是《山之诗》的继续(前者开始于《山之诗》完成的那一天—一九二四年二月一日)。更确切地说,时间在这里倒流了,因为,《终结之诗》的事件就是对已经结束的爱情发出的哭泣,《终结之诗》就是对这一爱情之毁灭的描写。然而,两部长诗的一致绝不局限于其素材上的传记事实。应当指出,从整体上看,两部长诗是惊人地相互关联的,尽管两者间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连贯性。两部长诗中,尤其是《山之诗》中的许多章节(比如说《山之诗》中的第四个节—《拍耳塞福涅的石榴子》),都完全具有独立作品的功能;但是,所有这些章节都贯穿着统一的节奏、音调和语义张力,这种张力使每部长诗都变成了一个严格校正过的整体,使两部长诗变成了一个“并蒂莲”,其两个组成部分相互解释,相互平衡。两部长诗这种意义上的统一,似乎至今仍没有得到足够的描述。非常奇怪的是,《山之诗》和《终结之诗》在研究界通常是被分开来看待的,而且,较之于茨维塔耶娃的其它许多作品,它们得到的关注也要少得多。有两篇严谨的论文(伊万诺夫,一九六八;史密斯,一九七八)主要在形式层面对《终结之诗》和《山之诗》进行了研究(当然,伊万诺夫的论文论证了一个基本观点,即《终结之诗》虽音步不同,相反却有着节奏的统一;这一论点已超出了纯形式分析的范畴)。据我们所知,对《终结之诗》的语义进行研究的,仅有一篇内容丰富的大作(列夫济娜,一九七七)。列夫济娜饶有兴味、十分内行的研究,揭示出了长诗的那些与斯拉夫多神教神话相关的潜台词。《终结之诗》中有着这层语义(诚然,就如同在《山之诗》、在茨维塔耶娃成熟时期的所有创作中一样),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但是,在我们看来,这层意义还远不是长诗深刻语义的全部,甚至也不是其语义中的基本层面。众所周知,茨维塔耶娃将《圣经》中的、古希腊罗马的和其它许多种来源的(斯拉夫的、日耳曼的……)神话母题自由地结合在了一起。就像一位当代的研究者,她揭示了那些神话母题的相似和亲缘关系。在《山之诗》和《终结之诗》中,各种不同的神话体系相互重叠,相互转译。两部作品都具有一个很大的“提示键盘”。两部作品中都布满了《圣经》(且是《新旧约全书》)中的形象,而且,这些形象既与《旧约》相关,又与《新约》相关(夏甲,十二门徒,天堂,第七诫,西奈;终生流浪的犹太人,大卫,大卫的盾牌,善恶树,夏娃,西奈的训诫,耶和华,约伯,犹大,雅歌,所罗门,厉罗门的月亮)。在两部作品中,都出现了《圣经》中的词句(“赏罚/在我——要照他的泪报应他”,参见《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十二节;“如印记/放在你心上,如戳记/带在你臂上——”参见《雅歌》第八章第六节;“对我们这普通的飞鸟,/所罗门/在叩首”,参见《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二十八、二十九节,《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二十七节),或是一些引自圣诗的句子(“向谁言说/我的悲伤”,参见关于约瑟夫的诗)。与它们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一些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和历史的母题(阿特拉斯,维苏威,戈耳狄俄斯之结,帕耳那索斯,拍耳塞福涅,罗马,提坦神;阿卡迪亚,维纳斯的玩偶,忘川,酒神女祭司,那伊阿得斯,罗马统帅,塞弥拉弥斯的花园,卡隆的渡资,凯撒)。然而,两部长诗基本的、决定性的潜台词,使其扩散的象征体系保持统一的语义核心,应当说仍是《圣经》,《圣经》在这里并不仅仅表现为一些独立的引文和母题,而似乎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构架。茨维塔耶娃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以自己的方式再现了《圣经》中的历史,通过其主人公们的相互关系折射出了那部历史。这一再现充满着语义的转换、重新的理解,甚至还有一些不恭的、讽刺的成分。带有这种强烈的双重情感的再现过程,有时可能会近似“妖术”;但无论如何,这一再现是有其无与伦比的诗歌说服力的。如果我们将《圣经》视为这两部长诗的主要潜台词,那么便很容易道出这朵“并蒂莲”的构成原则:《山之诗》指向《旧约》,《终结之诗》则指向《新约》。《山之诗》的中心,就是原罪和被逐出天堂的历史;《终结之诗》的中心,就是在各各他赎罪牺牲的历史(“用几个阶段来写出完整的十字架之路”,茨维塔耶娃于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七日准备开始写作的时候曾这样写道)。这些潜台词并不隐蔽,是浮在表面的;因此,它们至今仍没有得到足够充分、细致的揭示,这就更加令人惊奇了。第一部长诗开头处的贝特欣山,就具有《圣经》之前的世界之山、axis mundi、宇宙模型的特征(“那山曾是—许多个世界!”)。在这座山上,交织起许多完全相对的成分:干燥(“陡坡”)和水分(“海洋”),外在的(“山脊”,“山梁”)和内在的(“山洞”),积极的(“那山曾是雷霆!”)和消极的(“巨人们故意隆起的胸膛!”)。顺便说一句,这组对立很容易解释为男性和女性的相对。山也同样结合起了死和生(“那山曾是一位被炮火/击中的新兵的胸膛。/那山想吻姑娘们的/唇,那山也曾渴望婚礼”;“那山曾追赶,曾解救。”) [1]。山直抵天国,可它同时又是通向阴间的人口。山上有过“爱情凡人们”一场神圣的婚礼(参见两部长诗中贯穿着的“手足之情”、“亲缘关系”的母题)。“在山顶上”结婚的人,便不再受尘世法规和禁忌的左右了,就像诸神那样,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又面临着触怒神的危险(“神会为安宁而强烈地复仇!”;“诸神会报复与神近似的人!”)。这组源自远古的神话母题,很容易与《创世纪》中的天堂主题叠合在一起。在长诗的第一节,茨维塔耶娃就已展开了关于山的古老神话,而在第二节(最短的一节)中,她便直接将山称之为天堂了。这一天堂(“像落在手掌上的/天堂,——别去拿,如果它很烫!”),就像在茨维塔耶娃那儿所常见的那样,是以一种转义的、讽刺的方式给出的。天堂那些传统的特征被一些相反的东西所替换了。这不是一座与外界黑暗隔绝开来的花园,而是一个敞向混乱之力量的地方(“不过一座光秃的兵营式的/山冈。——看齐!开枪!”;“哦,远非新生的/天堂—一阵连一阵的穿堂风!”)。穿堂风替代了高贵的天堂之风;灌木丛、北方的青草和树木(“在丛丛褐色的帚石南中,/在受难的针叶的岛屿上……”)排挤着硕果累累的天堂之树;十月取代了永恒的春天。正是在这里,产生了堕落(“山,是神的皮条客,/它指明;就在这里……”)。与《创世纪》完全相同,亚当和夏娃也应被逐,对他们被逐的描写,同时也采用了一些神话语汇,如坠人下界,还采用了一种讽刺性的、自然主义的代码(“山在悲伤,我们分散/在下面,踩着泥泞——//走向我们全都明白的生活:/大杂烩——市场——棚子”)。[2] 就像是亚当和夏娃主题的一道音乐平行线,在第二层面上展开了夏甲的主题,她和儿子以实玛利一起被亚伯拉罕和撒莱赶到了旷野;顺便提一下,由此还潜在地引出旷野流浪的母题,即《出埃及记》的母题。在第二节的开头,山成了否定的手段(“不是帕耳那索斯,不是西奈”)。但是后来,它又恰恰具有了西奈的规模和特性:它就是人与天界相互交流的神的位点。第十节中对山的描写(“不是长满家庭的小山,—/是被转了个的火山!刀别用葡萄园来铐住/维苏威!别用亚麻来捆绑/巨人!一句疯狂/就足以让葡萄园/像狮子一样翻身,/涌出仇恨的熔岩”)在许多方面都是指向《出埃及记》的(“到了第三天早晨,在山上有雷轰、闪电和密云,并且角声甚大。营中的百姓尽都发颤。”——《出埃及记》第十九章第十六节;“西乃全山冒烟,因为耶和华在中降于山上,山的烟气上腾,如烧窑一般,遍山大大的震动。”—(出埃及记》第十九章第十八节;“众百姓见雷轰、闪电、角声、山上冒烟,就都发颤,远远的站立。”——《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八节;“耶和华的荣耀在山顶上,在以色列人眼前,形状如烈火。”——《出埃及记》第二十四章第十七节)。[3] 茨维塔耶娃激烈地抨击了那些崇拜金犊、裹读圣礼的“小老板”,她向蓄意谋害“她的山”的那座“丈夫和妻子的城”发出了警告(“你们不可花天酒地,/肉体,在我的血中!/比奠基石还硬,/一个濒死者的劝告:/你们不可有尘世的幸福,/蚂蚁,在我的山上!”),这里的抨击和警告,也是与《出埃及记》中的警告和禁令相呼应的(“……你们当谨慎,不可上山去,也不可摸山的边界,凡摸这山的,必要治死他。”——《出埃及记》第十九章第十二节;“谁也不可和你一同上去,遍山都不可有人,在山根也不可叫羊群牛群吃草。”——《出埃及记》第三十四章第三节)。山实际上是与上帝同一的(山会说话,这并非是平白无故的),而诗人则是与摩西同一的(参见《出埃及记》第十九章第十九节;并参见《诗篇》第三十篇第四节 [4] ——“因为你是我的岩石,我的山寨。所以求你为你名的缘故引导我,指点我。”)。在这一语境中,提到第七诫 [5] 自然不是偶然的。在这里,茨维塔耶娃对《圣经》作了独到的反驳,同时立起某个浪漫的“反法则”:诗人,广而言之,那些具有高尚精神的人,那些精英素质的承载者们,是与一切规范相敌对的,他们悲剧性的情感永远会漫过任何的界限。对于他们来说,惟一的诫命就是对诫命的违反(“趁你还能够——犯罪吧!”),由于这一违反,他们应该,也情愿付出苦难和死亡。在他们身上,体现着一种超自然的力,因为,对法则的违反,正能使人接近上帝。满怀着激情,他们拒绝了自我,拒绝了家族的延续:去履行那“生养众多”的嘱咐(《创世纪》第九章第一、七节),这只是“丈夫和妻子”的事情,而非神圣婚礼参加者的义务。在这里,茨维塔耶娃对欧洲奉公守法的世界进行诅咒的这部长诗的调子,与《圣经》中对堕落的巴比伦进行诅咒的先知们的调子很接近。我们发现,长诗的结构(从第二节直到内容最为丰富的第九、十节,在第九、十节中,蔑视和仇恨的词句与世界末日的场景交织在一起)以一种压缩的形式重复了《旧约》的结构——从《创世纪》直到众先知。
与《山之诗》不同,《终结之诗》是按基督受难的模式构造的。如果说,第一部长诗谈的是伊甸园和西奈(也许,还部分地谈及蒙恩),那么,第二部长诗的情节则是集中围绕各各他而展开的。将尘世的爱情与十字架的受难对比,这在文学中(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并不鲜见,这已成为一种套话;然而,在如茨维塔耶娃处的这种详尽的情节展开中,这种套话非自动化了,并同时具有了一种冒险的、甚或是渎神的性质。扮演基督之角色的,通常是一位女性主人公,虽说在这里,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偶尔也会出现角色的置换:基督之象征也可以与一位男性主人公联系在一起,在其他一些语境中,这位男性主人公表现为犹大、彼拉多、刽子手等等。受难在布拉格展开:该城及其咖啡馆、奶品店、路灯、滨河街和桥梁,都变成了神话中的耶路撒冷(和反耶路撒冷、所多玛)。顺便说一句,在将布拉格神话化这一点上,茨维塔耶娃很近似当时的一些德语作家(实际是一些布拉格的作家)——首先就是卡夫卡,但也包括古斯塔夫·迈林克(茨维塔耶娃对他们了解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有趣的、至今还没有得到研究的题目)。另一个相似,即与马雅可夫斯基的相似,也是很有意义的,几乎与茨维塔耶娃同时,马雅可夫斯基写出他那部关于爱情和离别的长诗——《关于这个》,这部长诗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按照《福音书》的模式来结构的。《终结之诗》总的结构便已体现出了这部长诗对《新约》(而非《旧约》)的仿照。在《山之诗》中,与那些事件一起,还给出了许多描写、沉思和抨击,所有这些都动摇、模糊了情节的发展。在《终结之诗》中,事件显然占据着优势,事件的发展是严格的线性过程,是一致的(参见史密斯文,一九七八,第三六五—三六六页)。这仿佛正体现了《旧约》体裁上的多样(在第一部长诗中)和《福音书》体裁上的统一(在第二部长诗中)。《终结之诗》充满着、甚至是过多地充满着《福音书》式的追忆。我们举出几个最显著的例子(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一对情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就是最后的晚餐及其所有那些基本母题的变体(“爱情,就是肉体和血液。/颜色——洒落的是自己的血”;并参见贯穿长诗前半部的非常重要的背叛和谎言的母题)。第一节中的“时间:六点”与《约翰福音》中的说法也吻合(“那日是预备逾越节的日子,约有午正。”[6] ——《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十四节;参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四十五节,《马可福音》第十五章第三十三节,《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第四十四节);同样,同一节中随后出现的七点,也许是与第七日、即安息日相关联的(参见《马可福音》第十五章第四十二节,《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第五十四节)。男主人公已打定主意要分手,也就是说,已打定主意要判女主人公的死刑,但他还是以一个吻迎接了她(“这是一个无声的吻:是唇的僵硬。/就这样——伸给女士的手,/伸给死人的——就这样……”)。这一场景与犹大之吻的场景相呼应;顺便说一句,下一段中的“平民——讨厌的”的韵脚在暗示着“犹大的” 一词的出现。第三和第六节中的笑(“笑,像廉价的铃鼓;透过笑——/是死亡”),引自对基督的嘲笑(《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九节,《马可福音》第十三章第十八—二十节,《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第十一、三十五节)。第三节中的话(“来自左侧、来自右侧的死亡——/是你。右肋是死亡的一侧”)与十字架受难同义(两个强盗—一个无知的和一个有知的——被钉在基督的两旁,还有,圣像画上所画的基督被刺破的一侧,也都是右肋,参见:“惟有一个兵拿枪扎他的肋旁,随即有血和水流出来。”——《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三十四节)。[7] 第十一、十二节贯穿的主题,就是郊外(“到城外去!你明白吗?出城!/在城外!越过围墙!”);这一主题在茨维塔耶娃处经常出现,但在这一语境中,值得提一提,各各他就位于郊外,位于耶路撒冷城墙外。“郊外,市郊:/前额的分离”这几个词,也可以被解释为是对各各他(宣谕台)一词的暗示。第十、十二、十四节中提及的绵羊(在一种情况下是与刽子手连用的),也源自祭献的羔羊。我们已引用过茨维塔耶娃关于长诗所说的话:“用几个阶段来写出完整的十字架之路。”由此引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在最初的构思中,长诗由七个部分构成,后来改由十二个部分构成(这两个数字都有着宗教的、神秘的内涵)。在最终的文本中,长诗分作十四节。这个初看上去不具宗教含义的数字,实际上是具有这种含义的:它恰是与天主教传统中的苦路 [8] 、十字架之路的十四个阶段相呼应的。从十五世纪起,苦路的实际体现就一直存在于各天主教国家(它由教皇英诺森十一世于一四八九年确立)。这是由诸多附堂、绘画或雕塑组成的一个序列,表现基督受难—即基督走向各各他之路上的各个阶段。在这条路上的每一次停留,都伴随有思考和祈祷。停留的次数起先是不尽相同的,但在十七世纪末,教会正式将其定为十四次。茨维塔耶娃无疑熟知这一传统。还要指出的一点是,贝特欣山上就有一座罗马式的圣劳伦斯天主教教堂(建于十八世纪),它的四周就围有一些表现受难的附堂。
能否将长诗的十四节与苦路的十四次停留等量齐观呢?我们马上就会说,这个问题即使是解决了,也仅仅是近似于解决。总的说来,茨维塔耶娃是不善遵从严格计划的:在大部分诗节中,都只能看到对十字架之路不同阶段的暗示,而且,这些暗示中还搀入了一些源自其他阶段(或《福音书》的其他章节)的母题。[9] 不过,毕竟可以肯定,这一天主教的传统是长诗的动机和潜台词之一。我们再举出一些例证。在苦路的第一站,耶稣被判死刑。这一主题清晰地响彻在第一节中(“死亡迫不及待”;“生命的夸大/在死亡的时刻”)。我们发现,“六点”(“时间:六点”)——正是彼拉多判决将基督钉上十字架的时刻。柱子的指头(参见后面的“唇的僵硬”)与十字架有关。也许,同样可以认为女王是与犹太人的王有关,铁锈和铁皮与彼拉多命令挂在耶稣头上的那句话有关(在苦路的小教堂里,这句话常被写在一块小铁板上 [10])。在第二站,耶稣背起了自己的十字架,遭受着侮辱(“又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的头。”——《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三十节;“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他。”——《马可福音》第十五章第十九节;参见茨维塔耶娃诗第二节的开头:“雷霆当头,/刀已出鞘,刀我们期待的话语用肠所有的恐惧——”)。第二节的主题,可作这样的界定:女主人公背起了自己的十字架,也就是说,她意识到了她的苦难是不可避免的。在这里,关于家的几句话是很重要的(“——可什么家也没有!/——有的,在十步开外:家在山上”;“家,这就意味着:步出家/去黑夜。”)这些话与这样一件事情相关,即在到达各各他的途中,耶稣将停留十次(十字架之路的最后几幕将在山上上演,在那山上,等待着耶稣的是棺木)。第三、七、九次停留,耶稣跌倒在十字架下。在长诗的第三、七、九节中,跌倒的母题发挥了主要的作用,而且,这一作用还一节更比一节强。起初,女主人公体验到了跌倒前的恐惧(“我死握着,像个歌手/握着乐谱,像个盲人抓着墙角……”)。然后,有了关于跌倒的肉体感觉(“额头为何没有碰出/血来?也许跌碎了,但没有血!”;“我仰面倒下”),跌倒与死亡并列了(“……沿着这方格的人行道,/一条直路:通向壕沟刀和血液”)。我们发现,一个同样的开头将第三和第七节联结了起来。(“还有—滨河街。我端着/水……”;“还有—滨河街。最后的街。”)将十字架之路的第四、五、六、八次停留与长诗中相应的章节作比较,收获是不大的。我们在此仅指出两点。在第四次停留中,耶稣在耶路撒冷的人群中遇见了马利亚。长诗的第四节则充满了对与诗人对立的“人群”、“社会”的讽刺性描写。在这一背景上,出现了一个有些难解的句子:“一个银色的钩子/在窗口一一是马耳他的星星!”(参见《山之诗》中的句子:“你的睫毛—像一个个钩子,/星星那金色的牙齿。”)显然,这里谈的是布拉格的马耳他广场,古老的被缚的圣母马利亚教堂(而且,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就像是Setlla iars)的门就开向这个广场。这座教堂以及教堂四周的城区,都与马耳他教派的历史和传统相关。茨维塔耶娃在城里漫游时到过这些地方(这些地方就坐落在贝特欣山脚下,离卡尔洛夫桥不远,这座桥旁就立着她曾歌颂过的“布拉格骑士”)。十字架之路的第六次停留与圣维罗尼卡有关:她用毛巾替耶稣擦了脸,那毛巾上便留下了耶稣面容的痕迹。在长诗的第六节中,提到了毛巾,也写到了男主人公的面容(头发和眼睛),男主人公在此似乎暂时地扮演了基督的角色(一种置换)。
第十至十四阶段,是在各各他展开的(脱去衣服,钉上十字架,十字架的立起,从十字架上被放下,安置人棺)。显然,苦路的版本与长诗的章节并不吻合:各各他母题似乎是零乱给出的,但是,这些母题在长诗的这一部分中有着浓缩的体现,这却是无疑的。第十节中的对话(“明日有太阳从西方升起!”“大卫和耶和华断绝了关系!”)显然源自《大卫的诗》中所言的“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诗篇》第二十一篇第二节) [11],十字架上的耶稣在片刻悖晦时 [12] 也说过同样的话(“从午正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约在申初,耶稣大声喊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就是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四十五—四十六节,参见《马可福音》第十五章第三十三—三十四节,《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第四十四—四十五节)。在这一节的最末,出现了“手掌,最终,还有钉子!”等词。[13] 第十一节中的伤口(“揭开伤口时,/只是不要颤抖”),如我们前面所言,是与受难者肋旁的伤口相关的,而撕破的衣缝(“郊外,郊外,/撕破衣缝,”;“城外:撕破衣缝”)则与殿里裂成两半的慢子相关(《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五十一节,《马可福音》第十五章第三十八节,《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第四十五节)。另一方面,“哦,没人会输一/有人会撕破的!”这句,可以被看作是对耶稣的衣服之主题的援引(“他们就彼此说,我们不要撕开,只要拈阉,看谁得着……”——《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四节。) [14]在长诗的结尾处,十字架之路的各阶段与长诗各章节间的呼应又恢复了。第十三节写男主人公关于女主人公的哭诉,这与耶稣被放下十字架、人们为耶稣而哭的一幕非常相近。在这一节里,还给出了复活的暗示(“含着眼泪。/荆棘一一/很美。/——而明日,/我将何时/醒来?”)。最后,在结尾一节中嘲笑男主人公的三个姑娘,显然是对耶稣灵枢旁三个马利亚讽刺的、渎神的呼应,她们的嘲笑可以理解为逾越节的笑。[15]最后想要指出的一点就是,茨维塔耶娃的两部长诗虽然调性完全一致,可结局却截然相反。《山之诗》的结尾是先知性的诅咒和渴望复仇的祈祷(顺便提一下,这部长诗的最后一个词就是复仇,与此同时,《终结之诗》则是以哭诉、宽恕来结束的。这一点也支持以上对两部长诗所作的解释:《旧约》过渡到了《新约》(“雅歌”使语言/服从了我们……”)。就此而言,《终结之诗》的题目就具有了一种附加含义:这不仅仅是尘世爱情(和生命)的终结,而且也是《新旧约全书》的终结。注释[1] 参见未写进最终文本的一处: 婚礼的/ 歌——源自拉扎列娃的坑!——作者注。
[2] “棚子”( барак )看来是一个不便写出的词之委婉的借代, 韵脚(“这样写来”< пишутся так > )在这里能暗示出那个词。—— 作者注。
[3] 西奈之象征上重叠有庞贝之象征, 还重叠有其他一些母题( 如参孙的母题)。——作者注。
[4] 俄文版如此,中文版为第31篇第3节“石山”在中文本被译为“岩石”。
[5] 所谓摩西十诫中的第七诫是“不可奸淫”。
[6] 中文本中的“午正”在俄文中为“六点”。
[7] 第7节中提到的同案犯和骗子也与强盗主题有关。——作者注。
[8] 即耶稣前往各各他的苦路。原文为拉丁文,下同。
[9] 除此之外,茨维塔耶娃在这里还采用了与《山之诗》同样的换位、变形和转义的手段。这常常会使相似变得几乎难以觉察,或者相反,会使研究者犯迷惑,在没有相似的地方发现相似。——作者注。
[10] 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他的上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犹太人的王,拿撤勒人耶稣”。
[11] 中文版为《诗篇》第2篇第1节。
[12] 参见第1节: 不祥预感的天空。——作者注。
[13] 参见第6节: 最后的钉子/ 已砸入。——作者注。[14] 参见第6节: 哦,已撕破衣服的一一/ 手势!——作者注。
[15] 在艾略特的《荒原》中也可以发现与这部长诗中此点的相似之处,在《荒原》中,三个妓女——“泰晤士的女儿”,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荒原》(其写作时间比茨维塔耶娃的两部长诗要稍早一些,发表于1922年)在一定程度上同样也建立在各各他主题的基础上(通过这一主题引人了一些更古老的神话),它与《终结之诗》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使用不同语言进行创作、彼此也许并不相知的两位大诗人间的这种呼应,是决定20世纪现代艺术走向的诸多规律之深刻共性的一个证明。——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