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瑪托娃:沒有英雄的敘事詩/王傢新 譯
王傢新 未來北方的河流 2018-11-29
《沒有英雄的敘事詩:阿赫瑪托娃詩選》
作者| 阿赫瑪托娃
譯者|王傢新
1941年夏天的火星
——關於《沒有英雄的敘事詩》
王傢新
在晚年一首未完成的十四行詩中,阿赫瑪托娃曾這樣寫到:“我自己會親自為你加冕,命運!/觸摸你那永恆的額頭。”詩中還指嚮1962年諾貝爾文學奬對她的提名。當然,她沒有獲奬。但是,比起她一生所完成的一切,任何外在聲譽又算得了什麽呢?詩人會為自身的命運“加冕”的!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深入閱讀並譯出了《沒有英雄的敘事詩》。如果說詩人寫於30年代末大恐怖時期的《安魂麯》是一座伴隨着悲劇合唱的青銅紀念碑,《沒有英雄的敘事詩》就堪稱是一部大師的傑作,一位偉大的悲劇女詩人對其一生所做出的更高的總結。
讀了這部作品,我們就會理解為什麽索爾仁尼琴當年會把這部長詩從頭到尾手抄了一遍。同時,我們也會感到詩人早期的那些“戲劇抒情詩”如《在深色的面紗下她絞着雙手……》、《在這裏我們都是酒鬼,賤婦》,等等,都是這部作品的某種預演。而這部作品總結了一生,但又與詩人以前的任何作品都不同,甚至對於俄羅斯詩歌史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全新的,雖然自普希金、萊蒙托夫以來,他們就有“Poema”(“長詩”,尤其是敘事長詩)的深厚傳統。
曼德爾施塔姆早就很敏銳地指出:“阿赫瑪托娃把十九世紀長篇小說的所有巨大的復雜性和財富引入俄羅斯抒情詩。如果不是有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以至列斯科夫的某些作品,就不會有阿赫瑪托娃。阿赫瑪托娃的源頭全部在俄羅斯散文王國,而不是在詩歌。”[1]
的確如此,雖然在我看來阿赫瑪托娃的源頭也來自於俄羅斯詩歌王國,來自於那些更多樣、久遠的“係譜”。在“敘事詩”中,除了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裏、勃洛剋等俄羅斯作傢詩人,除了《聖經》和古希臘、羅馬悲劇神話,阿赫瑪托娃還對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濟慈、T.S.艾略特等歐洲作傢詩人有大量引用。可以說,在寫這部作品時,阿赫瑪托娃完全是以“歐洲詩人”自居的。
俄國詩人貝科夫曾這樣勾勒過帕斯捷爾納剋的藝術發展:“他對文學之‘我’客觀化的永恆追求。他的道路,猶如蠃旋上升的麯綫,在擴展過程中不斷攫獲新的主題,開闢越來越寬廣的生活領域。帕斯捷爾納剋以極其主觀的抒情為起點,直抵散文敘事,由有意識的印象主義的朦朧歸於經典的、傳統風格的明晰。”[2]
猶如《日瓦戈醫生》之於帕斯捷爾納剋,《沒有英雄的敘事詩》之於阿赫瑪托娃,也正具有“變容”[3]的意義,衹不過取嚮不同。帕氏由密集的隱喻、“極其主觀的抒情”歸於那種《聖經》式的質樸和啓示性,而阿赫瑪托娃則由早期的簡約、剋製走嚮史詩般的廣阔、繁復和隱麯,雖然這同樣體現了她對一生進行藝術提煉的高度能力。
對於阿赫瑪托娃的風格,布羅茨基曾指出:“她是一個超級格言詩人。她的詩歌非常之短便足以證明這一點。阿赫瑪托娃的詩歌從來不會溢出到第三頁。她對歷史的態度也是格言式的。當她處理現代時,令她感興趣的不是它自身,而是現代語言及其表現力問題。”[4]
布羅茨基的這一看法當然抓住了阿赫瑪托娃很重要的東西。如詩人1933年的《野蜂蜜聞起來像自由》,從它的第一句“野蜂蜜聞起來像自由”到該節的最後兩句“但是我們聞一次也就永遠知道了/血,聞起來衹能像血腥味……”它的每一句都耐人尋味,感性,但又帶有格言般的意味。第一句是偉大而無畏的贊美,把“野蜂蜜”與詩人要歌唱的自由聯繫了起來,最後兩句則帶着一種無情抵達歷史真相的力量,令人膽寒。
但是,從藝術手法和藝術發展上看,阿赫瑪托娃的詩歌又絶不單是格言式的。我們會看到,從三十年代以後開始,她遠遠超出了一般抒情詩的範疇,在創作中把抒情、哲思、史詩、戲劇、敘事等因素融匯為一體,愈來愈體現了她作為一個大詩人的綜合能力。即使她不專門去寫歷史,在她的“三言兩語”中,也會讓人們“從中走過一個時代”。從她後期的一係列組詩、長詩尤其是《沒有英雄的敘事詩》來看,一個久經磨難而日趨成熟、開闊,堪稱“歷史風景畫的大師”(楚科夫斯基語)的詩人出現在我們面前。
對此我們首先來看詩人後期的組詩《北方的哀歌》的“第一哀歌:歷史序麯”,全詩不到六十行(果真沒有“溢出到第三頁”!),它既是十九世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羅斯”的寫照,又是一個不祥的新世紀的“序麯”。在這首“個人史詩”中,詩人把過去與現在、歷史場景與個人記憶、全景透視與細節刻劃精心地“拼貼”在一起,而她對自己成長經歷的追溯則構成了詩中隱秘的內核,如詩人對母親深藍眼睛的回憶:“而她的善良作為一筆/我繼承的遺産,它似乎是——/我艱難生涯中最無用的禮物……”這是刺人心扉的一筆,也和詩中其他部分構成了強烈對比。而到詩的後來,命運的嚴峻力量也更可怕地顯露了:
整個國傢凍得發抖,那個鄂木斯剋的囚犯
洞察一切,為這一切劃着十字。
現在他攪動纏繞他的一切,
並且,像個精靈似的
從原始的混亂中掙出。子夜的聲音,
他的筆尖的沙沙聲。一頁又一頁
翻開謝苗諾夫刑場的惡臭。
“囚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因牽涉反對沙皇的活動被捕,定於在謝苗諾夫刑場執行死刑,行刑前的一刻纔改判成流放,押送至西伯利亞鄂木斯剋監獄。全詩的這一節力透紙背,堪稱是大手筆,不是別的,而是那子夜時分“筆尖的沙沙聲”,一頁頁“翻開謝苗諾夫刑場的惡臭”!這是對俄羅斯命運較量的描繪,更是對俄羅斯文學中那種偉大力量的驚人揭示和贊頌!
而這一切,構成了詩人自己和她所屬的“白銀一代”出場的背景。全詩以這四行結束,它是布羅茨基所說的“超級格言”,同時又是對災難和救贖的慶祝:“那就是我們决定降生的時候,/恰逢其時,以不錯過/任何一個將要來臨的/慶典。我們告別存在的虛無。”
至於《沒有英雄的敘事詩》,其藝術結構和手法就更為復雜。“正如未來成熟於過去,/過去也在未來中腐爛/一場枯葉恐怖的狂歡”,這是該長詩中的名句,實際上在這部作品中,詩人的歷史意識更為復雜。長詩的第一部選取的是1913年的彼得堡,那完全是一個被埋葬的“舊世界”,因而具有了記憶的考古學意義。不僅如此,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過去是未來的預演,“來自未來的客人”也會提前在過去中出現,時代猶如地質斷層一樣,甚至在一節詩中也層層交錯。布羅茨基很贊賞這種“阿赫瑪托娃式的”詩句:“記憶有三個階段,而第一個——它仿佛就是昨天”,實際上整部“敘事詩”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詩人在該詩中引用過該詩的主人公、詩人、驃騎軍少尉科裏雅澤夫的詩句“愛情過去了,那必死者的面容/越來越清晰和親近”,也引用過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名句“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她即是用這樣的眼光和手法來處理和重塑她的歷史經驗的,其結果正如該長詩第一部第三章的這三句:
當,沿着傳奇般的濱河大街,
一個真正的——而非日曆上的——
二十世紀嚮我們走來。
當然,其結果也造成了這部作品的“撲朔迷離”。索爾仁尼琴就曾說過他把這部長詩讀了好幾遍纔讀懂。詩人本人甚至還被建議把這首詩弄得更明白一些,但她拒絶了,“我既不會改變它,也不會去解釋它。/‘我要寫的——我已經寫了。’”她斬釘截鐵地這樣說。
就這樣,過去與現在,結束與開始,生者與死者,在這部作品中相互穿插、交織在一起,不僅如此,在一個人物身上還晃動着其他人物的影子,還有詩的敘述者和作者本人的復雜關係……詩中的許多名句像是碑銘,許多歷史細節像“出土文物”一樣確鑿,但更多的部分卻又是用“隱性墨水”寫下的,或者說,像“陶盤裏純粹的火焰”一樣令人把握不定。為幫助讀者讀解這部作品,我在譯文中加了一百多個註釋,這裏再簡單介紹一下這部長詩的結構:
全詩為“三聯詩”,由三部分構成。第一部選取了1913年,那不僅是詩的主人公因為悲劇性的愛而自殺的年頭,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俄國處在深重危機和革命的前夕,因而對詩中的人物和整個國傢的歷史都具有了“分水嶺”的意義。第一部的副題為“一個彼得堡傳奇”,阿赫瑪托娃意在用普希金《青銅騎士》的這個副題重新書寫她這一代人的故事。故事是悲劇的,也是末世論的。參與1913年那場新年狂歡假面晚會的人們最後都無一例外死去,衹有詩人和“來自未來的客人”還活着,承受着生命的“苦杯”。
第一部又分為四章和若幹插麯。第一章的女主人為全詩的敘述者(詩人自己),懷着期待和絶望,在“噴泉屋”召集着新年前夕的狂歡假面晚會。長詩的主要人物都出場了。他們代表着20世紀初期“藝術的彼得堡”,代表着那個時代的先鋒派及其“對於魔鬼的信仰”。“白色大廳”裏是一個即將降臨厄運的彼得堡的縮影。
第二章專寫詩的女主人公奧爾嘉·戈列波娃-蘇傑伊金娜,著名女演員、“睏惑的普緒剋”、“山羊腿仙女”、“彼得堡的洋娃娃”。奧爾嘉為詩人早年的閨蜜,也是詩人的“另一個”。她典雅而又任性,美麗而又無情,純真而又虛榮。她是這場悲劇的中心,又讓詩人永遠難以釋懷。當詩人後來得知她在巴黎的死訊後,她寫下了一首動情的獻辭,“那傳到他那裏的苦杯,/醒來,我會交給你。”
第三章寫1913年的彼得堡,末日般的彼得堡(“一種不可理解的咚咚聲潛伏着……”)和詩人自己在皇村的最後回憶。當一個可怕的“二十世紀”到來,她衹能期待着繆斯能為她說出“力挫死亡的詞語”。
第四章:詩的主人公、詩人、驃騎軍少尉科裏雅澤夫因為對奧爾嘉的愛而自殺——他最終倒在兩個世界的“門檻”上。在一九四十年代的詩的敘述者看來,他是一個“傻孩子”,但也代表了一整代命定受難、死去的詩人——勃洛剋、古米廖夫、葉賽林、馬雅可夫斯基以及後來的曼德爾施塔姆。
總的來看,第一部是獻給一代人的哀歌,雖然也帶着詩人無情的歷史審視。如果說在《安魂麯》中詩人是作為一個無辜的俄羅斯悲痛母親的形象出現,在《沒有英雄的敘事詩》裏,她就是作為負罪的一代人的代表出現,正是那一代人,“允許用藝術的璀璨去掩蓋道德上的失敗”。也許,正是為了“解脫記憶和道德的負擔”,嘗試理解那個時代怎麽了和為什麽,詩人一而再地被拉回到這首詩裏。(參見Nancy K. Anderson“重新發現失去的一代:《沒有英雄的敘事詩》”)
第二部(“硬幣另一面”)由二十四首六行詩構成,它們全為詩人的自白:她對這首敘事詩及整個創作生涯的告白(“我用隱性墨水寫作”,等等),她如何“被恥辱加冕”,她所經歷的歷史、所聽到的命運的低語,等等。從詩人一生的創作來看,這二十四首短詩也達到了一種結晶般的純粹,它們既有對歷史的無情審判(如第十一首“去問問任何一位我同代的女人……”),也顯現了詩人自己對命運的洞觀以及去存在的勇氣:“來吧,我們一起共赴盛宴,/我將以最尊貴的親吻,/來報賞你怨恨的子夜。”
第三部是告別,“獻給我的城市”列寧格勒。該部內容與詩人從炮火中的列寧格勒被疏散、與最後一任男友告別的經歷有關,但又穿插了兒子被審訊和流放、詩人自己如何“行走在槍口下”的經歷。詩人與“我的城市”的生死之別十分感人:“我的影子投在你的墻壁上,/身姿倒映在你的運河裏/……在古老的沃爾科夫郊野上,/我可以在那裏放聲大哭,/穿過那些兄弟般墳墓的靜默”。詩的最後部分是詩人朝着東方(俄羅斯的亞洲部分)走去,但是寒氣逼人的“卡瑪河”(曼德爾施塔姆流亡命運的再現!)突然出現在眼前,而緊接着的拉丁語“你去何地?”(彼得去羅馬路上遇到耶穌時的問話)的引用,也使全詩的景象驟然改觀,長詩的結局由此成為命運最終的啓示錄:詩人的嘴唇“還來不及嚅動”,烏拉爾的河道和橋梁就開始瘋狂震動和回響,一切都變了——
就在我前面,那條道路敞開了,
沿着它多少人一去不返,
沿着它我的兒子也被帶走,
沿着它是一長串送葬的隊列,
在那莊嚴和晶瑩裏
是西伯利亞大地的寂靜。
悲劇女詩人以她史詩般的大手筆,把人們驟然而永久地帶入一個莊嚴肅穆境界,而全詩的最後三行為:
俄羅斯,她絞着雙手,
垂下一雙乾燥的眼睛,
在我前面朝着東方走去。
這讓人馬上聯想到詩人早年的名詩“在深色的面紗下她絞着雙手……”但是,這個早期詩中在愛情糾葛中高度神經質的女性形象,在這裏已變成了俄羅斯悲痛母親、復仇女神、苦役犯和流亡天使的復合形象。她同樣“絞着雙手”,但其意味、力度已很不一樣了。她“垂下一雙乾燥的眼睛”,因為淚水幾乎已經流完。她是詩人自己的一個投射,但又與詩人擦肩而過,並走在了詩人前面,走嚮茫然不可知的、神啓的未來——至此,詩人自己和這首長詩都在一個更高的程度上完成了自己。
以上是對這首艱深、復雜的長詩的簡要介紹。在翻譯過程中我深受折磨,但又充滿感激。“但是,我腳下的大地在嗡嗡作響,/啊,是怎樣的一顆火星在俯瞰/我們這座尚未遺棄的房子”,這是“敘事詩”第三部中的幾句(對此,詩人自己還加了一個註:“1941年夏天的火星”)。翻譯到這裏時我頗為激動:火星,自古以來一直與戰神聯繫在一起,人們相信在它最接近地球時會發生種種災難。1940—1941年恰為火星大衝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在詩人的故鄉、在地球上慘烈進行。我不僅為阿赫瑪托娃捕捉到這個宇宙性意象而驚異,我自己對一個災難世紀、對神秘命運的感受也一下子調動起來了!
還需要說什麽呢,1941年夏天的火星,或者說在那一年前後誕生的一部偉大作品,我在2016年的鼕天更清晰地看見了它。
2016年12月31日,北京世紀城
沒有英雄的敘事詩·第二部
硬幣另一面
間奏麯
“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 ”[5]
——T.S.Eliot
我啜飲忘川之水,
我的醫生嚴禁我鬱悶。
——普希金
場景——噴泉屋。時間——1941年1月5日。窗戶裏,披雪的楓樹的影子。1913年那場地獄式的滑稽劇剛剛閃過,它喚醒了一個巨大沉默的時代,在它背後每個慶典或葬儀留下了混亂的殘骸:火炬的煙縷,被踐踏的花束,永遠遺失的神聖紀念品……風在壁爐煙囪裏呼號,一個人從這悲號中可以猜測到以下詩節。最好不要去想在鏡子裏會出現些什麽。
……一片但丁走過的
茉莉花叢,空氣也是空的。[6]
——N.K
1
我的編輯很不高興,
對我發誓說他繁忙、有病,
他的電話總是無人接聽,
他抱怨說:“那裏同時有三個主題!
你讀完最後一個句子,
也不明白誰在愛誰。
2
誰遇上誰,何時,為何緣故,
誰死了,誰留了下來,
誰是作者,誰又是主人公——
今天我們需要怎樣
來看清這個詩人
以及那一大群糾纏的影子。”
3
我回答說:“他們是三個人[7]——
其主角扮成了里程碑,
另一個的穿著像是惡魔——
他們的詩都在那裏,
會確保他們在世紀揚名……
第三個衹活了二十歲,
4
而我為他嘆息。”再一次
詞絆倒在另一個詞上,
音箱發出嗡嗡共鳴,
從裂開的長頸瓶口,
一種神秘的毒藥吐出
憤怒、扭麯的火舌。
5
在我的夢中我似乎是
一直在為什麽人寫劇本,
音樂聲也總是不停。
而夢,也是某種確鑿的東西,
一隻青鳥,Soft embalmer,[8]
一道艾爾辛諾城堡的護墻。[9]
6
這地獄的滑稽劇發出的
嚎叫遠遠地傳來,
沒有誰會感到愉快。
我依然希望,鬆針[10]
穿越黃昏,像一團霧靄
飄過白色的大廳。
7
我躲不開這些五顔六色的東西,
這是老卡利奧斯特羅[11]在扮小醜——
一個本來很優雅的撒旦。
誰不曾和我一起為死者哭泣,
誰就不會知道什麽是良知,
以及,它為什麽存在。
8
那聽起來不像是羅馬
夜半的狂歡。天使的贊歌
在關閉的教堂[12]外顫慄。
沒有人來敲我的門,
衹有鏡子在夢見鏡子,
寂靜在守護着寂靜。
9
與我相伴的是我的第七[13],
半死,而又喑啞,
她的嘴巴麻木地張開,
像悲慘面具之口,
而它被黑色油漆塗抹
並以幹土填充。
10[14]
他們在拷問:“說!”
但是沒有一個詞、一聲尖叫
或呻吟給她的敵人們……
時間已長達數十年了——
折磨,監禁,死亡。在如此的
恐怖中歌唱——我不能。
11
去問問任何一位我同代的女人,
任何一位囚徒,流放者,苦役犯——
她都會盡力讓你明白——
是怎樣的恐懼讓我們變得癡呆,
我們又是怎樣為集中營,為監獄,
為斷頭臺而撫養孩子。
12
咬緊我們瘀血的嘴唇,
喪親的赫剋柏[15]們在發瘋,
丘剋洛馬的卡桑德拉[16]們也如此,
我們吼着沉默的合唱,
(我們,被恥辱加冕:
“我們已在地獄的另一邊。”)
13
我是否會熔化在官方的頌歌裏?
不,不!別給我戴上
來自僵死額頭的桂冠。
是需要一把竪琴的時候了——
索福剋勒斯的,而非莎士比亞的。[17]
大門口已躬立着命運。
14
對我來說,那個主題
就像一枝被碾碎的菊花,
在棺木從地面上被擡走的時候。
在“記得”與“回憶”之間,
朋友,其距離就像從盧加[18]
到緞子面具的國度[19]那樣遠。
15
我在箱櫃[20]裏一通亂翻……
這本是魔鬼做的事——何至於此?
我究竟欠下了什麽?
我——簡單,安靜,
《車前草》,《白色鳥群》……
會為我做證……但又怎樣,朋友們?
16
你很清楚:無人會指責我剽竊[21]……
難道我比別人更應自責?
無論怎樣,我對此並不關心。
我承認我的失敗,
我並不掩藏自己的窘迫……
盒子裏有着三重底。[22]
17
不過我承認,我用了
隱形墨水寫作……
在鏡子的反光裏它纔顯影。
既然我沒有其它路可走——
我就奇跡般地在上面跌絆,
並且不急於從中擺脫。
18
所以那位來自遙遠年代來自
埃爾·戈列柯[23]夢境的使者,
他嚮我解釋時無需言辭,
而衹報以一個夏日的微笑,
而那比他曾嚮我警誡的
致命的七重罪更多。
19
那麽,讓這個來自未來世紀
我們尚不知曉的人,
放膽地註視我,
給我,這消隱在灰暗中的影子,
一大捧盛開的濕潤的丁香,
在這雷雨滾過的時辰。
20
而那個上百歲的老魔女[24]
也突然醒來,想要找點樂趣。
我對此無能為力。
讓她的帶花邊的披巾滑落,
並從詩行背後倦怠地眯起眼睛——
以布柳洛夫[25]式的肩膀誘惑。
21
我飲盡了她的每一滴,
並被黑色的魔鬼般的饑渴
所控製,我尚不知道
如何擺脫這種迷狂:
我以帶星座的密議室[26]威脅她,
把她趕回她出生的閣樓[27]——
22
進入曼弗雷德[28]冷杉樹下的
黑暗,造訪雪萊安眠的海岸,
躺下來,直視進天空——
整個世界所有歡騰的雲雀
將撕開蒼穹的深淵,
而喬治緊握着熊熊火炬。[29]
23
但是她一直在固執地重複:
“我不是那位英國女士,
也根本不是剋萊爾·加祖勒[30],
除了太陽和古老的傳奇,
我根本沒有什麽譜係,
是七月流火把我送到這裏。
24
但是我還不曾侍奉
你那模棱兩可的榮譽,
它在壕溝裏躺了二十年,[31]
來吧,我們一起共赴盛宴,
我將以最尊貴的親吻,
來報賞你怨恨的子夜。”
1941年1月3-5日
噴泉屋
塔什幹以及之後
(選自《沒有英雄的敘事詩:阿赫瑪托娃詩選》,王傢新 譯,花城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註釋:
[1] 《曼德爾施塔姆隨筆選》,黃燦然 等譯,花城出版社,2010。
[2] 德•貝科夫《帕斯捷爾納剋傳》,王 嘎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3] “變容”,出自“新約”:耶穌復活後登上高山,在門徒面前變了形象,顯現上帝的聖容。
[4] 引自“Solomon Volkov: Conversations with Joseph Brodsky”。本文所引布羅茨基的話,均引自該談話錄。
[5]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引自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6] 引自詩人Nikolay Klyuev獻給阿赫瑪托娃的一首詩。
[7] 也許是指勃洛剋、庫茲明、科裏雅澤夫。
[8] 英語:溫柔的慰藉者,引自濟慈的十四行詩《緻睡眠》的首句。
[9] 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父親的亡魂正是從艾爾辛諾城堡的護墻上嚮他顯現的。
[10] 這裏的“鬆針”回應着全詩第一獻辭中的意象。鬆針在鼕天仍然是緑的,是對死者永生的紀念。
[11] “老卡利奧斯特羅”出自同性戀作傢庫茲明的作品。
[12] 在蘇聯時期許多教堂被強製關閉。
[13] 應指詩人的《第七本書》,它為詩人編選的收錄有1936年之後大量詩作的詩集,1946年剛出版尚未上市即被官方下令銷毀,此後直到詩人逝世前也一直難以單獨完整地出版。此外,詩人的組詩《北方的哀歌》的第七首因為集中表現強權下的沉默主題也遭受到同樣的命運。
[14]這一節及下面兩節從未完整出現在《沒有英雄的敘事詩》的早期版本中,在那裏衹有一連串的省略號,和阿赫瑪托娃的一個註釋:“那被省略的幾節是對普希金《尤金•奧涅金》的模仿”。衹有知道內情的讀者纔會領悟:普希金在第六章37節和39節之間留下空白是因為其內容在政治方面是不可接受的,甚至不能冒險把它交給出版商。
[15] 赫剋柏,希臘神話中特洛伊末代國王普裏阿摩斯之妻,特洛伊淪陷後受盡凌辱。
[16] 卡桑德拉,普裏阿摩斯之女。
[17] 顯然,索福剋勒斯的悲劇更古老,更神秘,超出了一般善惡對立,其悲劇主人公的命運都是預先註定並且不可解釋的。
[18] 盧加,靠近彼得堡的一個小城。在實際上,科裏雅澤夫是在位於盧加的兵營裏開槍自殺的。
[19] 指意大利威尼斯。
[20] “箱櫃”與1913年的悲劇相關。當奧爾嘉在1924年移民的時候,她留給阿赫瑪托娃少量傢具,其中包括一個意大利雕花妝奩箱,裏面有科裏雅澤夫給她的信件和他死後出版的詩歌小集。
[21] 指這部長詩有大量的典故和對別人詩句的藉用。
[22] 它指嚮一些引用、典故和隱喻的多重潛在含義。
[23] 埃爾·戈列柯(1541-1614),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幻想風格主義畫傢。
[24] 指普希金以來俄國浪漫主義的詩歌傳統。
[25] 布柳洛夫(1799-1842),普希金時代的俄羅斯浪漫主義畫傢,以肖像畫著稱。
[26] 英國法庭裏的秘密判决室,天花板上繪有星空。阿赫瑪托娃原註。
[27] 閣樓上,讀者可以想象,是詩作産生的地方。阿赫瑪托娃原註。
[28] 指嚮拜倫的戲劇詩《曼弗雷德》,詩中的主人公最後厭倦了一切,隱居於阿爾卑斯山。
[29] 指詩人喬治·戈登·拜倫(1788—1824),拜倫曾和朋友們為溺亡的雪萊在海岸上舉行火葬。
[30] 為法國作傢梅裏美早期戲劇集裏一個女主角的化名。
[31] 指詩人自己20年代以後被排斥的命運,
本期編輯:楊東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