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歌網年度十佳詩人詩選 | 王傢新 · 近作十首
王傢新 中國詩歌網 2018-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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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傢新
中國當代詩人,1957年生於湖北丹江口,高中畢業後下放勞動,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係。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傢新的創作貫穿了中國當代詩歌三、四十年來的歷程,先後出版有詩集、詩歌批評詩論隨筆、譯詩集三十多種,並有編著多種,在創作的同時,他的詩學批評隨筆和詩歌翻譯也産生了廣泛重要影響。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發表出版,多次參加一些國際詩歌節和文學交流活動,應邀在國外一些大學講學、做駐校詩人。曾獲多種國內外詩歌奬、詩學批評奬和翻譯奬。
近作十首
王傢新
在你的房間裏
在你的房間裏,無論你的墻上挂的
是一匹馬,還是大師們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聖彼得堡的速描,
都會成為你的自畫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無論你看到的
是什麽樹,也無論你遇到的
是什麽人,你都是他們中的一個……
你已沒有什麽理由驕傲。
2018.1.18
冰釣者
在我傢附近的水庫裏,一到鼕天
就可以看到一些垂釣者,
一個個穿着舊軍大衣蹲在那裏,
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雪地裏散開的鴉群。
他們蹲在那裏仿佛時間也停止了。
他們專釣那些為了呼吸,為了一縷光亮
而遲疑地遊近冰窟窿口的魚。
他們的狂喜,就是看到那些被釣起的活物
在堅冰上痛苦地摔動着尾巴,
直到從它們的鰓裏滲出的血
染紅一堆堆鑿碎的冰……
這些,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景象,
我轉身離開了那條
我還以為是供我漫步的壩堤。
2003—2013
倫敦之憶
閣樓上的一間小臥室,
(墻上是凡高的烏鴉和麥地)
樓下東頭的廚房裏,那安靜的餐桌
和一道通嚮花園的門,
樓梯上,即使無人的時候
也會響起咚咚的腳步聲
——那是二十二年前的東倫敦,
你三十五歲。
同樓合住的人們都回傢過聖誕了,
留下你獨自與幽靈相會。
你徹夜讀着普拉斯的死亡傳記,
你流淚寫着傢書……
然後,然後,一個蒙霜的清晨,
當整個冰川一起涌上窗外的花園,
你第一次聽見了巴赫的聖詠。
2014.10
在臺北遇上地震
——給育虹、義芝、陳黎
猛地一陣抖動
桌上臺燈也晃了起來
這是在夜裏11點11分
“我們回北京吧”
一個從未經歷過地震的孩子
顫抖着說
“不,我們還要去花蓮呢”
我探頭看了看窗外
大街上街燈寧靜
電綫桿的影子寧靜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口
靜靜地等待着緑燈
而在夜半,床又搖了搖
我看了看表:2點16分
受驚的孩子已在打着小呼嚕了
妻子不知在做什麽夢
我翻轉過身子
在我的災難的搖籃裏睡去
啊,明天清晨
那開往花蓮的老火車
美妙的搖晃
將與窗外的太平洋諧韻
橋很堅固嗎
隧道裏充滿光明嗎
啊,大海,哪裏是你
疼痛的核心?
那一道陡然升起的山
那仍在痙攣的海岸綫
而我們將一路狂喜
在你的註視下前行!
2016.5
這條街
我將不嚮大地歸還
我藉來的塵土……
——曼德爾施塔姆
1
在多年的動蕩生活之後,
我也有了一條街,一條夾在居民區的小街,
一條我們已居住了五年的緑蔭小街,
一條仍在等待我童年的燕子
和曼德爾施塔姆的蝴蝶的小街。
2
這條街,每天我都下樓走一走,在金色的黃昏,
或是伴着夏日蟬鳴的緑色正午,
即使在寫作的時候我也往往忍不住
望一眼窗外的這條街,好像它就是
兩行詩之間不能缺少的空白。
3
現在,一個穿短裙的少女走過,而我希望
她輕快的移動就是靜止,
就像永遠走在希臘古甕上的畫裏,
至少走慢一點,我要替杜甫他老人傢多看她一眼,
我還想替老葉芝嚮她伸出手來。
4
就是沿着這條街,我買來每天的面包、青菜,
(有時則專門去給我們傢的兔子買吃的)
哦,街頭那傢“杭州小籠包”揭鍋時的熱氣!
還有那傢幼兒園,我喜歡孩子們的尖叫如同我喜歡
放學後的安靜:那永恆的寂靜的童年。
5
難忘的春天(那是哪一年?),似乎一歩出小區,
街邊鐵柵欄內的桃花就綻開了,
夢幻般的,雖然衹開了三天,
從此我這個苦役犯的眼前就飄着幾朵彩雲,
就飄着,哪怕是在霧霾天。
6
蹲着的修車匠,飛竄的快遞員,站着發小廣告的……
我嚮這一切致敬,不僅如此,
每年這條街上還走過敲鑼打鼓送葬的行列,
每到那時,我就拉着兒子來到窗邊,
好像是讓他觀看月球的另一面。
7
傍晚,街頭烤紅薯的糊香味。
(“巴黎的大街上沒有烤慄子吃了”,艾呂雅)
正午,電綫桿拉長的陰影。
初夏時分,老槐樹灑下的謦香細碎花蕊,
一場場秋雨後,銀杏樹那金幣般的葉子!
8
有時我一連數日埋頭寫作,不曾下樓,
但那條街仍在那裏,拉開窗簾,啊,下雪了——
那一瞬,好像就是上蒼對我們的拯救!
那一瞬,連我們傢的小兔子,也和我一起
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9
就是這條街,雖然它並非我們自己的傢,
我們衹是為了孩子上學在這裏租住,
但我愛這條街,愛這四樓上的窗戶(它不高也不低),
愛街上的一年四季,愛它的光與影,
我的靈魂已帶上了它們的顔色。
10
還有這街上的微風!每次夢遊般出去時,
它就會徐徐拂來問候我的眉頭。
它一次次使我與生活和解。而在悶熱天,
它則好像把我帶嚮了青島或大連——
一拐過這條街口,就是大海與帆!
11
是的,我愛這條街,它使我安頓下來,
使我靠“藉來的塵土”再活一次。
過生日的那晚,我想在這條街上一直走下去,
但它還不到五百米,我就來回走了三趟:
伴着天上的那顆讓我流淚的小星。
12
而我愛這條街,還因為可看到遠山(幸好它沒有
被高樓完全擋住)——那是北京西山;
我愛它在黃昏燃盡後的黑色剪影,
愛街的盡頭第一輛亮起的雪亮車燈,
它好像就從靈魂的邊界嚮我駛來。
13
就是這條無名小街(你讀了這首詩也找不到它),
就是面對它,我翻譯了曼德爾施塔姆,
他居無定所,死於流放,卻希望在他死後
那衹“白色粉蝶”能在它的跨距間活着——
飛回到那個國度,飛回到那條街。
14
而“那條街”也就是“這條街”,正如
“這條街”也將變成“那條街”——
明年我們的孩子小學畢業,我們也將搬走,
但多少年後我會重訪這裏,我們的孩子也會——
我童年的燕子也許會跟着他一起到來。
2016.8.31-9.4
北京世紀城
翻出一張舊照片
那是1979年,
文革結束後第三年,作為一個
年輕詩人,你來到圓明園
殘存的廊柱和石頭間,
姿勢悲壯,像是在受難……
(對不起,這樣的“遺照”
讓我現在真難為情。)
多少年過去了,
在北京,我很少遊圓明園,
它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廢墟,
我也終於像個從頑石中
掙脫出來的人;不過
有時我仍想到那裏走一走,
尤其是在霜雪天;
那裏安靜,有鼕日的光,
有燃燒過的被大雪撫慰的石頭,
有剛勁、赤裸的樹林
和喳喳叫的喜鵲,
有冰封的池塘和倒扣的遊船,
我在那裏走着,靜靜地想着
我這一生的荒廢,
我在那裏走着,已不需要
任何人同行。
2016.12
告
昨晚,給在山上合葬的父母
最後一次上了墳
(他們最終又在一起了)
今晨走之前,又去看望了二姨
現在,飛機轟鳴着起飛,從鄂西北山區
一個新建的航母般大小的機場
飛嚮上海
好像是如釋重負
好像真的一下子卸下了很多
機翼下,是故鄉貧寒的重重山嶺
是溝壑裏、背陰處殘留的點點積雪
(嚮陽的一面雪都化了)
是山體上裸露的采石場(猶如剜出的傷口)
是青色的水庫,好像還帶着淚光……
是我熟悉的山川和炊煙——
父親披雪的額頭,母親密密的皺紋……
是一個少年上學時的盤山路,
是埋葬了我的童年和一個個親人的土地……
但此刻,我是第一次從空中看到它
我的飛機在升高,而我還在
嚮下辨認,辨認……
但願我像那個騎鵝旅行記中的少年
最後一次揉揉帶淚的眼睛
並開始他新的生命
2018.2.7
觀 海
——給張曙光、馮晏、森子、邵勳功等同行詩友
從棒棰島半山上遙望
海比三十年前更平靜、更深遠了
(其實那時我們看也不看
就歡呼着跳下去了)
好像是一幅幻境,很不真實
好像這海還在繼續生長
遠處,一隻,兩衹郵輪
像白色的熨鬥熨過
漸漸被一片深藍、一種鑽石般的光吞沒
近處,在礁石上捲起的浪花
潔白,耀眼,又無聲地落下
而更遠處隆起的山峰,像是新生的額頭
此時在替整個大海嚮落日問候
這是傍晚六點鐘,似乎
一切比例、視力和調色板都不管用了
無人能畫出這樣的海平面
也無人知道它深隱的痛楚、內溯的
回流和積蓄的力量
——這樣的海,衹宜當我們變老
而又變年輕時觀看
2018.7.6 大連
訪東柯𠔌杜甫流寓地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杜甫《夢李白·其二》
雨後,一條泥濘的黃土路,
幾個流鼻涕的男孩和一個
含笑的豁牙大媽在村口
好奇地望着我們。
想必當年也是這樣,
哪裏來的野老,拖傢帶口,
毎走一步都在喘氣!
(人們現在說那是在“吟詩”!)
但那時的一輪山月知道他,
一隻偷食的鸕鶿和他上山採藥時的
連翹、五味子、鬼箭羽
也都認得他。
這裏有一口古井,井口已被封死,
但如果你在這裏住下來,
住到“苦柏可餐”的時候,
你就能聽到當年的回聲。
窮途的詩人,大難不死的詩人,
你真的來過這裏嗎?
羌笛聲聲,吹皺了破碎的山河,
而大地仍在接納。
雨後的鷦鷯會忍不住歌唱,
夜空有時也藍得可怕。
那時你的左臂枯瘦,右肩疼痛,
能不憶起你的骨肉兄弟?
而在閱盡又一個遲暮後,你驀然回首——
是不是李白又要找來了?
(“恐非平生魂”吶)
啊,詩人,就在那座茅屋裏,
你仍在吞聲而哭,寫你的秦州雜詠嗎
或是已翻山越嶺而去,在一隻
飛來鳳凰的引領下?
而我們也來得太晚了。我們
還不如一隻當地的狗知道得更多。
我們也衹能對那幾個野男孩笑笑,
和豁牙大媽拉幾句傢常話,
然後乘坐旅遊大巴離去。
2018.9.2 天水
在雅典
——給安納斯塔西斯·維斯托尼提斯
一場風暴帶來的冷雨
仍在下,我們登上與衛城遙對的
飯店頂層花園夜飲
六十年陽光的暴力,烏金般的額頭
映照着你雙鬢的華發
我們頻頻舉杯,好像被放逐的詩人歸來
在這“理想國”裏重聚
我們喝了一杯又一杯烏佐酒
輕輕晃動一下冰塊,那神奇的液體
就會飄散出帶霧的草香味
夜,雅典的夜,雨一直在下
而對面的山上,石頭仍在燃燒
巴特農神廟的不朽石柱發出金子的光亮
藍藍想知道“蘇格拉底的監獄”
我則問你哪裏是拜倫的雕像
你的手一揮,打了個榧子:“明天”。
啊明天,烏雲又在聚集,勾勒出
你那強壯的鷹勾鼻子
而潑下的雨聲也更大了
夜色中屹立的雅典衛城
酒和石頭都在燃燒
2018.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