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米沃什:着魔的古乔(林洪亮 译)
Czesław Miłosz 黄灿然小站 2018-11-04
江河变小了
江河变小了,城市变小了。优美的花园
展现出我们从未见过的残枝败叶和尘土。
当我第一次游过这湖时,觉得它很大,
如果我今天去到那儿,它就会像个洗脸盆,
在后冰川期的岩石和桧树之间。
哈林诺村边的森林我曾认为很原始,
散发出最近被杀的最后一只熊的臭味。
然而在松树中间有耕地在闪闪发亮,
过去是单个的如今成为整体的式样。
即使在梦中意识也在变换着自己的原色,
我脸上的特征在熔化,如同火中的蜡像。
谁会赞同在镜子里看到的只是一张人脸?
伯克利 一九六三
当月亮
当月亮升起时,穿花衣裙的女人们出来散步。
她们的眼睛、眉毛和世界的整个安排令我惊叹,
在我看来,从这样一种强烈的相互吸引中,
终将会引发出终极的真理。
伯克利 一九六六
窗子
黎明时我朝窗外望去,只见一棵小苹果树在晨光中显得晶莹剔透。
当我再次在黎明时朝窗外望去,看到一棵结满果实的大苹果树站立在那里。
多少岁月过去了,但我一点也记不得梦中发生的事情。
伯克利 一九六五
在二〇六八年全球国家理事会上的发言中关于纪律性的更具说服力的论据
我们呼吁加强纪律,并不期待赞扬,
因为我们并不需要他们的欢呼。
忠诚的公民们可以得到我们的保护,
我们不要求任何的回报,除了服从。
然而大量的证据促使我们
表示希望:人们会正确地评估
我们所采取的路线的正确性,
从而有别于他们的不合理的想象和欲望。
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只有我们,而不是任何
别人,才能从相互矛盾的意见的不毛之地中
把他们拯救出来。在那片地中,
真实的事物并不具有充分的重要性,
因为虚假的事物也具有同样的重要性。
我们把他们从那片荒原中带出离开。
在那里,他们每个人,在他们各自的无知中
思考着这个世界的意义和荒谬性。
自由,对于他们,就意味着女人的赤裸,
他们觉得面包无味,因为面包房里全满了。
他们以艺术的名义玩赏着无聊的滑稽剧,
以及对每天每日飞驰时光的恐惧。
是我们,而不是别人,发明了灯火管制法,
由于我们知道,一个被放任自由的头脑,
会去追求和它自身规模不相适应的终极目标。
是我们,而不是别人,发明了目标递减法,
因为贫穷和痛苦是幸福的必需条件。
而在今天,这些疯子一边痛骂法律禁令,
一边已经在害怕我们会取消禁令,
禁令使他们把自己想象得更伟大,
是巨人,也许是天使,在他们的飞行中被强迫停了下来。
他们的真理,他们知道,只有在和我们的对立时才是真理,
或者是在和我们的谎言相对立时才是真的,
而我们对于那些谎言,只不过带着幽默感去对待。
想象中的安乐乡引诱他们,又排斥他们,
他们在那里只会找到一片虚无,也就是他们自己。
让我们明白无误地、清清楚楚地宣布:
我们的统治虽然强硬,但并不是没有他们的同意。
根据统计资料,他们中大多数在梦中低语:
愿审查制度和贫穷将会受到祝福。
伯克利 一九六八
我的忠实的母语
我的忠实的母语啊,
我一直在为你服务。
每天晚上我都要把各种颜色的碟子摆在你的面前,
你就有了你的白桦、蟋蟀和金丝雀,
它们都保存在我的记忆中。
这样持续了很多年。
你就是我的祖国,我再没有别的故国。
我认为你就是一位信使,
在我和那些好人之间,
即使他们只有二十个,十个,
或者他们还没有出生。
现在我承认我的疑虑。
有时我觉得我在浪费我的一生。
因为你是卑贱者的语言、
无理智者和仇恨者的语言,
他们憎恨自己甚至超过憎恨别的民族。
你是告密者的语言,
是一群糊涂人的语言,
是那些害上了自以为是的病人的语言。
但是,没有你,我又是什么人呢?
不过是在遥远国家的一位教书匠,
一个功成名就,没有恐惧和屈辱的人。
啊,是的,没有你,我又是什么人呢?
不过是个哲学家,和别的其他人一样。
我知道,这是指我的教育:
个性的荣耀被剥夺了。
面对着一个道德的罪人,
命运女神铺开了一块红地毯。
与此同时,一盏魔灯在夏布的背景上
投下了人类和众神受苦受难的图像。
我的忠实的母语啊,
也许是我应该去拯救你。
因此我要继续在你面前摆上各种颜色的碟子,
尽可能使它们明亮和净洁,
因为在不幸中需要这样的秩序和美。
伯克利 一九六八
多么丑陋
多么丑陋啊,这些老家伙,
胸口和肚皮的凹坑里长着毛,
因坏牙引起的忧愁,烟草的臭气,
还有胖脸上老于世故的微笑。
他们洗着牌,吹着他们年轻时
流行的探戈曲调,回忆着
球赛、阳台和灌木丛中的冒险。
人们很可能会可怜那些
和他们交往的女人,
她们无疑是出于某种紧迫的需要。
不过,对于他们也应给予怜悯,
是因为他们和这些女人交往,
这些美丽的发臭的百合花,
如果摇动她们一下,她们便会咯咯大笑,
满肚子充满了放荡的心计,
事后她们会在镜子前久久梳理自己的头发。
蒙格朗 一九五九
使命
在恐惧和颤栗中,我想我能实现我的生命,
只要我能向公众做一次至诚的忏悔,
以揭露我自己和我们时代的欺诈行为。
过去我们只准用侏儒和魔鬼的口舌尖叫,
而纯洁和崇高的言论却遭到禁止,
在如此严酷的处罚下谁还敢说出一句话,
那他就要把自己视为一个失踪的人。
伯克利 一九七〇
关于天使
你们被夺走了白衣衫、
翅膀,甚至生存。
但我依然相信你们,
使者们。
那里,在世界被里外倒翻的地方,
一块厚重的织物上绣有星星和走兽,
你们漫步着,察看着那些精细的线缝。
你们在这儿逗留的时间很短:
或许就在黎明,如果天空晴朗,
就在鸟儿重复的优美曲调中,
或是在苹果傍晚发出的芬芳中,
当光亮把果园照得奇丽诱人。
他们说,有人创造了你们,
但这种说法不能让我信服,
因为人类也创造了自己。
这声音——无疑是有力的证明,
因为它属于真实明亮的实体,
轻盈而长着翅膀(为什么会不呢?),
还系着闪电的腰带。
我常常在睡着时听到这声音,
奇怪的是,我多少能听懂,
这神秘语言所发出的召唤或命令:
白天快来了,
另一个日子,
做你能做的。
伯克利 一九六九
衰落
一个人的死亡如同一个强大国家的衰落,
尽管它曾拥有骁勇的军队、将领和预言家,
繁华的港口和遍布海洋的强大船队,
如今它已孤立无援,谁也不和它结盟,
它的城市已变荒凉,居民也四处逃散,
曾经是丰饶的田地如今已杂草丛生,
它的使命已被遗忘,其语言也已消亡,
只有乡村方言还保存在远方的人迹罕至的深山中。
伯克利 一九七五
秘书
我仅仅是一个看不见事物的仆人,
它被口述给我和另外几个人。
秘书们互不相识,我们走在人世间,
所理解的不多。在一个句子中间开始,
在一个逗点前结束。至于它的全部内容,
我们全然不知,因为我们谁也不去读它。
伯克利 一九七五
证据
毕竟你经历过地狱的火焰,
甚至你能说出它的样子:真的,
终结在尖锐的钩子上,为了能把肉
撕裂成小块,直至骨头。你走在街上,
依旧在进行着拷问、鞭打和流血。
你记得,因此你不怀疑:地狱确实存在。
伯克利 一九七五
选自《着魔的古乔:米沃什诗集Ⅱ》,米沃什著,林洪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