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報》:金庸對王朔猛烈批評的回覆
中外藝術 2017-12-03

王朔的《我看金庸》刊發後,金庸做過兩次回應:一次是應《文匯報》之約寫的《不虞之譽和求全之毀》;一次是應《明報月刊》之約寫的《浙江港臺的作傢》。這裏節錄後文,以饗讀者。選自浙江大學版的《金庸小說論爭集》。
王朔先生一文以及由此引起的其他批評意見,予我教益甚多。我誠懇接受下列指教:情節巧合太多;有些內容過於離奇,不很合情理;有些描寫或發展落入套子;人物的對話不夠生活化,有些太過文言腔調;人物性格前後太過統一,缺乏變化或發展;對固有文化和舊的傳統有過多美化及留戀;現代化的人文精神頗嫌不足;有些情節與人物出於迎合讀者的動機,藝術性不夠(下裏巴人!)。這些缺點,在我以後的作品中(如果有勇氣再寫的話)希望能夠避免,但如避得太多,小說就不好看了,如何做到雅俗共賞,是我終生嚮往之的目標,然而這需要極大的才能,恐非我菲材所及。這是今後要好好思索的事。這裏誠意感謝各位批評者的幫助。
至於王先生說我的文字太老式,不夠新潮前衛,不夠洋化歐化,這一項我絶對不改,那是我所堅持的,是經過大量刻苦鍛煉而長期用功操練出來的風格。
《文匯報》編輯部:
接奉傳真來函以及貴報近日所刊有關稿件,承關註,及感,茲奉專文請指教:
一、王朔先生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我看金庸》一文,是對我小說的第一篇猛烈攻擊。我第一個反應是佛傢的教導:必須“八風不動”,佛傢的所謂“八風”,指利、衰、毀、譽、稱、譏、苦、樂,四順四逆一共八件事,順利成功是利,失敗是衰,別人背後誹謗是毀、背後贊美是譽,當面贊美是稱,當面詈駡攻擊是譏,痛苦是苦,快樂是樂。佛傢教導說,應當修養到遇八風中任何一風時情緒都不為所動,這是很高的修養,我當然做不到。隨即想到孟子的兩句話:“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有時會得到意料不到的贊揚,有時會遭到過於苛求的詆毀。那是人生中的常事,不足為奇。“人們隨隨便便,那是他的品格、個性,不必重視,不值得去責備他。”這是俞麯園的解釋,近代人認為解得勝過朱熹。)我寫小說之後,有過不虞之譽,例如北師大王一川教授他們編《二十世紀小說選》,把我名列第四,那是我萬萬不敢當的。又如嚴傢炎教授在北京大學中文係開講《金庸小說研究》,以及美國科羅拉多大學舉行《金庸小說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國際會議,都令我感到汗顔。王朔先生的批評,或許要求得太多了些,是我能力所做不到的,限於才力,那是無可奈何的了。
二、“四大俗”之稱,聞之深自慚愧。香港歌星四大天王、成竜先生、瓊瑤女士,我都認識,不意居然與之並列。不稱之為“四大寇”或“四大毒”,王朔先生已是筆下留情。
三、我與王朔先生從未見過面。將來如到北京耽一段時間,希望能通過朋友介紹而和他相識。幾年前在北京大學作一次學術演講(講中國文學)時,有一位同學提問:“金庸先生,你對王朔小說的評價怎樣?”我回答說:“王朔的小說我看過的不多,我覺得他行文和小說中的對話風趣幽默,反映了一部分大都市中青年的心理和苦悶。”我的評價是正面的。
四、王朔先生說他買了一部七册的《天竜八部》,衹看了一册就看不下去了。香港版、臺灣版和內地三聯書店版的《天竜八部》都衹有五册本一種,不知他買的七册本是什麽地方出版的。
我很感謝許多讀者對我小說的喜愛與熱情。他們已經待我太好了,也就是說,上天已經待我太好了。既享受了這麽多幸福,偶然給人駡幾句,命中該有,不會不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