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论赫伯特|卵石:赫伯特与二十世纪波兰诗歌
燃读 2018-04-14
现代诗歌一直以艰涩难懂闻名。对于它,读懂已属不易,细品更是困难,而背诵它则是几乎不可能的了。最后一件事是如此的困难,以至于它让你觉得现代诗歌根本不是要被记住,也不是要成为传统意义上的诗歌。很难想象有人能将一首现代诗熟记于心;而在客厅里交谈的时候援引一整首诗更加没有可能。有一种流行的论调是,诗歌正在失去它的读者,更有谣言称如今诗人们不再是为公众写作,而只是为了诗人彼此之间的唱和,甚至更糟的是认为他们的写作只是为了自己。不仅如此,看起来好像不只是在我们的国家,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诗歌都被认为是一种私人性的东西,在欧洲尤其是这样。
让我们来核实一下,看看这种说法是否属实,就先从欧洲开始。让我们展开地图,用手指随机地在上面指划。我们的手指很可能会指在波兰,因为它与我们的马萨诸塞州一样,都处在中纬度上。如果我们伸出手,随便拦住一个普通的波兰人,让他说出一位最伟大的波兰现代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这位波兰人会说,“尽管四十年来他一直住在加州的伯克利。”我们可能会继续追问,那么在波兰国内的呢?“那么我认为是兹比格涅夫•赫伯特,虽然他有近十年大部分时间里是住在巴黎。”于是现在有了两个答案,两位伟大诗人,我们很可能会继续追问。谁更伟大呢?这位波兰人可能反驳说,“这样的高度的诗人,不应该有什么高下之分。”
在西方世界,赫伯特不如米沃什那样著名,而后者尽管在1980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并没有在我们的国家变得家喻户晓。如果赫伯特在波兰以外的世界为人所知,那也是因为米沃什将他的诗歌从波兰语翻译成了英语。你也许会说,和贫穷一样,伟大,都只照顾属于它自己的东西。也许你是对的;每个社会在每个世纪都只指认一位伟大的诗人,因为两位或者更多注定都只能将这个社会引向更严重的伦理困境,引向更高层次的精神理解力,这种理解力甚至超过了这个社会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
但是自然有时候会与社会所需要的那种情况龃龉不合,而自然本身即便难说残忍,也是反复无常的。在短短的十年内,它不仅为波兰带来了米沃什,也带来了兹比格涅夫•赫伯特。
那么兹比格涅夫•赫伯特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诗人呢?他艰涩难懂吗?也一样难以理解和品读,更不可能记诵吗?先看《卵石》这首诗,也就是所选诗歌的第一首,然后读者自可定夺。
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歌?又是关于什么的呢?也许是关于本性?大概如此。但我个人认为,如果这是关于本性的一首诗,也应该是关于人的本性,关于人的自主性,反抗精神,以及,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生存境况。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首非常具有波兰特质的诗歌,关注着这个国家近世以来的历史,更准确地说是现代历史。这也因此是一首非常具有现代特征的诗歌,因为有人可能会说,波兰历史就是现代历史的缩影——更准确地说,是现代历史化成的一颗卵石。因为无论你是不是一位波兰人,历史想要做的就是摧毁你。而能够在此中存活下来并不断忍受它几乎是地质学意义上的积压的唯一方式,就是拥有卵石那样的质地,比如一旦你发现自己被握在某个人的手中,也只在表面上有了暂时的温度。
不,这不是一首艰涩的诗歌。它很容易读懂。它其实是一种寓言;非常含蓄,同时非常荒秃。实际上,荒秃正是赫伯特的主要特质。我对他诗歌的印象一直是这种地质学的形象,这种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挤压进了我的脑海中。你可能记不住许多赫伯特的诗句,但与此同时你却会发现自己的心被赫伯特诗句中那种冰冷和明澈击中。你不会咏唱它们:人们言语中的抑扬顿挫只会让步于他那平稳到几乎中性的音质,那种声调中所蕴含的的矜持。
尽管是一位波兰人,赫伯特却不是浪漫主义的。在他的诗作中,他论争的方式不是通过提升诗歌的热度,恰恰相反,而是降低它,直到他的诗句开始灼烧读者那急切的官能,如同寒冬里的铁栅栏。赫伯特是一位现代诗人,不是因为他使用自由体,而是因为他使用这种诗体的原因是现代的。他出生于1924年,属于见证了自己的国家崩塌成瓦砾(rubble)的那一代欧洲人——特别是对于赫伯特来说,他也见证了波兰变成了一个卢布(ruble)通行的国度。这一代的人们会将严格的格律与社会秩序联系在一起,或许这多少有些天真,而正是后者将他们的国家引向了灾难。他们探索着一种新的语言形式,未加修饰,直接而平白。换句话说,与西欧不同,东欧的现代主义总是被一种历史的因素所驱使。
正如一位非常有洞见的评论者所指出的,赫伯特的现代主义没有那种实验性质的嘈杂。他的语言经过某种迫切与必要性锻造而成为自己的风格,而不是源自他的前辈诗人们那种已经过于饱和的审美主义。在他还年轻的时候,赫伯特参与了地下抵抗组织并与纳粹进行斗争;后来的许多年里,作为一个成年人,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巨石般的GC主义集权国家。纳粹政权残暴而无人性,但集权国家更是不仅残暴,而且在伦理上腐蚀着它的国民。为了活下来,也是为了平复读者的心潮,一个诗人的行文必须既要自制,又要不那么透明:就像一块卵石。
但如果要将这位诗人贬低成一位反抗战士的角色,面对着我们这个世纪已经见识过的两大强权政治系统,我们的判断可能会有些短浅了。他真正的敌人其实是人类心智的庸碌,后者总是引向对人类真实状况的简单化处理。这不可避免地导致许多恶果,最轻还只是社会的非正义,最坏则可能让乌托邦的美梦变成一场噩梦,而第二种情况其实更为常见。赫伯特是一位在伦理意义上极为重要的诗人,因为他的诗歌聚焦在事物的成因上,而不单单是关注造成的影响,后者在他看来具有偶然性。事实上它们的确总是如此。疾病的外在症状与病痛本身毕竟不同。
在这个意义上,赫伯特是一位具有历史意识的诗人。他的笔触经常探问着历史(毕竟正是历史孕育了文化),都是为了能够让他的读者能够经受并(如果运气不错的话)克服当下的庸常。他的诗歌表明,如果我们所持有的大部分的信仰、社会概念以及信念都只是以他人为代价的话,它们便出现了问题而有待提升。赫伯特当然也是一位极为重要的善用反讽的诗人;尽管对我来说,他的反讽只是他的恻隐之心的安全阀,因为人类的悲剧总是重复着出现的。
过去这四十年来,退一万步讲,如果没有赫伯特的诗歌,波兰人民本会比实际情况过得更糟。我敢说,对于他们有益的东西对我们同样会有所裨益,因为我们吃的比他们好。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已经六十八岁了,身体很差,经济极其拮据,住在巴黎的某个地方,他是一位属于这个地方的诗人;但最重要的是,他属于这个时代。
(1993)
附诗:
卵石
这块卵石
是一块完美的造物
与它自身相等
也知晓自己的限度
被一种卵石的意义
精确地填满
它带有的气味不会让人想起什么
也不会吓走什么或是唤起欲望
它的热情与冷寂
都恰当而满是庄重
当我握它在我的手中
它那高贵的身体
渗入一种短暂的温热
这时我感到一种沉重的懊悔
——卵石不会被驯服
自始至终,它都会用冷静
而非常透澈的眼睛,审视着我们
福丁布拉斯的挽歌
——为C.M而作
现在别无旁人你我终于可以交心对谈我的王子
尽管你只是躺在石阶上除了一只死去的蚂蚁眼中别无他物
只有黑色的太阳带着破碎的光线
每次我想到你的双手无不是伴随着欢笑
而现在它们摊在石头上如同覆坠的窝巢
毫无防备一如往日而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这双手横陈两地这把剑也折成两半这头颅也横陈异处
而那位骑士的脚上还穿着柔软的拖鞋
你将会有一个士兵的葬礼尽管你不曾成为一位士兵
这是我唯一有些熟悉的仪式
不会有蜡烛也不会有吟咏只有加农炮的导索与炸裂
绸带拖曳在道路上还有头盔长靴火炮马匹以及鼓和更多的鼓
对于那些精致的事物我一无所知
而这些都将是开始统治这个国家之前的演练
为此我也不得不掐住这个城市的脖子然后摇晃几下
不管怎样你只能死去哈姆雷特你不是为了生活而生
你相信水晶般的理念而不相信人类的肉体
你总是颤搐着好像在睡梦中捕捉那些臆想出的怪物
你贪婪地吞吃空气却只能再次呕吐出来
你不了解所有关于人类的一切你甚至也不知道如何呼吸
现在你得到了安息哈姆雷特你已经完成了你必须完成的任务
你得到了安息剩下的并不是死寂而是这属于我的一切
你用一次优雅的拼刺选择了这更容易的部分
但是相比于永恒的俯看这英雄般的死亡又算什么
相比于王座之上手中那冰冷的苹果
相比于满目的人群与时钟的表盘这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再见了我的王子我有任务在身比如下水道工程
还要奖授那些妓女与乞丐
我也必须改善监狱系统
因为正如你所说丹麦就是一个监狱
我要去处理我的政务而今天晚上将会诞生
一颗叫做哈姆雷特的星星而我们再不会重逢
我身后将留下的也难抵得上一出悲剧
你我无须问候彼此或是说声再见因为我们就住在
这些群岛
与汪洋之中这些言语它们又能做得了什么它们能
做得了什么我的王子
神话学之后
起初有一位管辖夜与风暴的黑色神灵,没有双眼,在他面前他们跳跃着,袒露出涂有鲜血的身体。之后不久,也就是在共和时代,那时有许多位神灵,他们有着妻室和子女,让床铺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不带恶意地投射出雷电。最后只有迷信的神经症患者在他们的口袋中带着小的盐雕像,雕刻的是反讽之神。那个时候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伟大的神了。
之后又来了野蛮人。他们也非常重视这种小一些的反讽之神。他们会用他们的脚跟踩碎它,然后拌进他们的饭菜里。
总督归来
我已经决定回到那位皇帝的宫廷
再一次去看看自己是否有可能在那里待下去
我本可以滞留在这偏远的行省
留在这悬铃木宽厚而甘美的叶子
和那些任人唯亲的首领病态而温和的统治下
当我回去我并不打算要夸耀自己
我会给自己一些赞许但知道个中分寸
也会微笑或皱眉但也懂得谨慎
这样他们才不至于给我戴上金制的镣铐
这个铁制的就已经足够
我已经决定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回去
我无法在葡萄园中生存这里一切都不属于我
树木没有根房子没有地基这里的雨水
没有生气花朵散发着蜡的味道
干枯的云总会再次布满空旷的天空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我就要回去就在明天
或者后天
我必须要再一次忍受我的面孔
忍受我的下嘴唇这样它才知道如何忍住自己的轻蔑
忍受我的眼睛这样它们才能一直这么的空泛
还要忍受我那悲惨的脸颊它如同一只野兔
总在卫队长官走进来的时候不住地颤动
我唯一确信的就是我不会与他一起喝酒
当他手持着高脚酒杯走近的时候我就放低视线
假装是在挑拣塞在牙缝间的零星事物
另外皇帝喜欢有人能有勇气直抒己见
当然是在某种程度上而且是在某种合理的程度上
毕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也是普通人
他已经对所有那些下毒的阴谋感到疲惫
无法喝下杯中的酒这无止尽的博弈
左边的杯子是给德鲁苏斯的一个人假装从右边那只开始啜饮
然后只喝水并从且不能对塔西佗失去戒心
出去到那个花园中而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带走了
那具尸体
我已经决定回到那位皇帝的宫廷
是的我希望事情最后都水落石出
(译自《威尔逊季刊》1993年第一期,总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