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論赫伯特:“小卵石不能被馴服,直到最後它們都將望着我們,用平靜而清澈的目光”
黃燦然 譯 燃讀 2018-04-21

Zbigniew Herbert(1924-1998,波蘭)
在物體的世界中尋求庇護,提供了一種大致相似的解决方案。世事是不確定和難以言傳地痛苦的,但物體代表一種穩定的現實,它不會隨着恐懼、愛或恨的反應而改變,而且“行為舉止”永遠合乎邏輯。茲比格涅夫•赫伯特是一位安靜、矜持的詩人,傾嚮於美術字式的簡明。他選擇勘探物體世界。他的例子證明了我關於波蘭詩歌重新加入西方詩歌的說法,因為兩者都面對解體,儘管這解體在性質和強度方面各不相同。赫伯特有時候令人想起亨利•米肖,但是他那些被稱為“神話詩”的作品(關於物體的詩)最接近於弗蘭西斯•蓬熱。兩者之間一個明顯不同是赫伯特對物體持個性立場而蓬熱退回到非個性觀察者的角色。在赫伯特的作品中,一個充滿人類鬥爭和痛苦的空間,為物體提供了背景,因此一張椅或一張桌之所以珍貴僅僅是因為它免除了人類的屬性並因此而值得羨慕。他詩中的物體似乎遵遁這樣的推論:歐洲文化進入一個善與惡和真與假界限分明的標準已消失的階段;與此同時,人變成強勢集體運動的玩物,這些運動擅長於顛倒價值,於是乎從今天到明天,黑就變成白,犯罪變成值得稱贊的行為,明顯的謊言變成必須遵守的教條。更有甚者,語言被當權者侵吞,他們壟斷大衆傳播,能夠改變文字的意義,使之適合他們。個人被置於雙重攻擊中。一方面,他必須把自己視為各種社會、經濟和心理的决定因素的産物。另一方面,他自主權的喪失獲得政治權力的極權本質的確認。這類環境,使得對世事的任何看法都變得不確定。在赫伯特一首詩中,敘述者聽到良心的聲音,但他無法破解那聲音到底要說什麽。在另一首詩《福丁布拉斯的哀歌》中,哈姆雷特失敗是因為他有“清晰概念”,那等於未為人生做好準備,而講究實際的福丁布拉斯則相當於對機會主義大唱贊詞。赫伯特告訴我們,與根基搖搖欲墜的人類領域相反,物體具有僅僅存在而已的美德——它們可以被看見、被觸摸、被描述。
同樣的想法似乎也見諸弗蘭西斯•蓬熱的詩中,衹不過他轉嚮物體是表明某種渴望,渴望超越心理學;在赫伯特那裏,物體是他與歷史相遇的一個因素。歷史以一種缺席的方式存在於一個物體中:它以一個減號,以物體對它的漠不關心,來使我們意識到它。
小卵石
小卵石
是一種完美的生物
能應付自己
知道自己的極限
準確地充滿
小卵石纍纍的意義
充滿一種秘密,這秘密不會使你想起任何東西
不會嚇走任何東西不會激起欲望
它的熱情和冰冷
是合理且充滿尊嚴的
我感到一種沉重的自責
當我把它攥在手裏
它那高貴的身體
被假溫暖彌漫着
小卵石不能被馴服
直到最後它們都將望着我們
用平靜而清澈的目光
不幸地,人類並不是“能應付自己”的。赫伯特讀過二十世紀哲學,知道人的定義是“他是他所不是的,他不是他所是的”。在薩特著作中,正是這,使人乖異於自然,因為自然是自己確立自己、應付自己的,並被稱為“自為自在”。它知道“自己的極限”,而人的特點則是窮盡一切努力要超越所有極限。因此這首詩是爭辯式的:它表明詩歌並不是非要避開哲學。所以,《小卵石》不能算是一首純詩。
小卵石不受感情的束縛,而正是感情導致痛苦。小卵石沒有或好或壞的過去經驗的記憶,沒有恐懼或欲望。人類的熱情和人類的冰冷,可以積極地看待,也可以消極地看待,但在一枚小卵石中,它們是合理和充滿尊嚴的。易逝而短命的人,在面對一枚小卵石時感到自責。他意識到他自己是一種假溫暖。最後三行包含一種政治暗示,儘管讀者一開始未必會發覺。小卵石不能被馴服,但衹要統治者夠狡猾,並成功地應用軟硬兼施的手段,則人是可以馴服的。被馴服的人充滿焦慮,因為他們內心掩藏着自責;他們不敢面對面直視我們。小卵石則用“平靜而清澈的目光”望着我們,直到最後。什麽樣的最後?我們也許會問。很可能是直到世界終結之日。這首詩在結尾,帶有末世論的色彩。
節選自《詩的見證》第五章“廢墟與詩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11月 黃燦然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