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瓦爾澤小輯
葉雋 世界文學WorldLiterature 2017-05-22

在博登湖畔的詩景畫意宛如眼前,而與老人明滅之間同吸雪茄的火光閃爍,同樣灼射出異樣的光芒,大師其生也,必然光彩灼灼。這種事,老人已經做過,就是為歌德重塑詩哲形象的《戀愛中的男人》(此書有黃燎宇譯本)。
印象最深刻的,當然還是老人給我們親自朗誦的那段新作《母之子》的結尾詩章。雖然我並非那種喜歡即席唱和之人,但還是情不自禁地隨譯成中文,那是多麽優美的哲性詩章!康德的靈性光芒在他的哲學思考中也是灼灼生輝,這就是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的力量。
或許,這也正是老人取出詩集《被奴役的動物——三十九首歌謠》(2007)贈給我們的原因,在他,也許也有“異鄉知音故地逢”的感覺吧。在他的地下藏書室裏,我們如魚得水般地自在徜徉,老人早已不知躲到何處去。或許是藉燎宇兄的“光”,我們被允許自由選擇,這樣龐大的書庫,對我們這些書蟲來說自然是豈能“入寶山而空手歸”?每個人都“提箱挈袋”,滿載而歸的“微醉”結果,居然是我們差點誤了火車。
讀到這部詩集,是一種心靈契合的自然遭遇;譯出這部詩集,也是一種妙手偶得的神助過程。如何才能表達那種詩意的感受呢?我很欣賞最末首詩的美麗意象:“如果河水能夠倒流,/我將吞咽自己的驚叫,/我將重新把名字知曉,/我將為月亮挂上鹿角。”河水當然無法倒流,這倒讓我想起中國詩人的聲音,“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李白的高歌奇想,是何等的酣暢淋漓呢?河水倒流,在自然界似乎並無可能,當然科幻作傢完全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但為月亮挂上鹿角,這絶對是神來之筆,這種神奇的想象力在以思想見長的瓦爾澤那裏以短詩的形式呈現,這讓我再一次感受到詩-思之間難以言說的那種奇特神力。
將詩人放在任何一種文學史譜係中,未免都是“強作解人”的批評者言。還詩人以天縱自由的詩神之子的本來身份,無疑是最智慧的選擇。譬如這段:“讓靈魂緊鎖,/讓涕淚交錯,/我要做/那道德跳高的大師。”就有着很深的沉思意味。代表深刻內在的靈魂,與表象似無多少審美價值的涕淚,被對稱性地放置在一處,延伸出的邏輯結果,卻是“道德跳高”的命題,這語詞的如此簡單的延伸,卻仿佛真有“四兩撥千斤”的功用,因為此時的道德攀登過程極其艱巨,需要“緊咬舌頭宛如建築/緊握拳頭面對蠢愚”!
還有這樣仿佛平常的傢常庸言:“如果我每日/不是逃嚮新生事物,/不斷超越我自己,/我就無法生活下去。”這種語言初看很像是如今的勵志類的心靈雞湯,但卻包含了哲人的深思,因為這種思考落實到了和我們每個人都相關的日常生活之中的實踐:“今天我把落在窗前的雨滴/細細地數起。/這並非是驚人的數字。/但我仍舊如此歡喜,/現在我準確地曉知,今天落在窗前的是多少雨滴。”雨滴的背後,幻化的豈止是數字?更有詩哲的心胸浩瀚連廣宇。
能夠擁有這樣的大詩人的德國,是幸運的。而幸運的德意志,這戰後七十年雖然時刻背負着極為沉重的歷史包袱,但卻不曾失卻了深刻的思考和大傢,雖然他們物質的肉身正漸行漸遠。譬如格拉斯終究是踏足先去了,他似乎終究是厭倦了這個塵世;然而瓦爾澤還在,他還定在博登湖畔享受着他的緑水小築,同時也絶不會止歇自己的“德意志之憂”(Deutsche Sorge)!這讓我想起1922年時,留德的宗白華描述大詩人豪普特曼(1862—1946)的思想狀況:“他那六十老翁,在這個衰弱戰敗的國裏,仍然精神健旺非常,時時鼓吹國人互相瞭解,互相親愛。他相信德國必定復興,衹要國民不要失了這個復興的信仰。”而他認為德國“比中國唯一的強點,就是相信德國必定復振”。①前賢已矣,但這種憂患意識和比較思維,卻讓我們後來者不得不駐足凝思,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力量使得德意志這樣一個民族能周而復始,重逢絶境而再自重生崛起?鬱達夫說:“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傢,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②德國是這樣的國傢嗎?中國又是怎樣的國傢?都說中德兩國有很大的相似性,德意志走的是“特殊道路”(Sonderweg),那麽中國模式要展現給世人的是怎樣的“道”與“路”呢?多年以後,也有外人追憶逝水年華,懷念現時代中國的偉大詩人嗎?
①《緻舜生壽昌書》,《宗白華全集》第1捲第436—437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
②鬱達夫《懷魯迅》,載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中國新文學大係1927—1937》第10集·散文集第209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
原載於《世界文學》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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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衆號責編: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