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排斥一切,保持純粹(談奈保爾)
Original 黃燦然 黃燦然小站 2018-08-12

對中文讀者來說,奈保爾也像以前很多諾貝爾文學奬得主一樣,是比較陌生的。事實上臺灣已有他兩個中譯本,一本是《大河灣》,一本是《幽暗國度》,但這兩個中譯本並沒有引起特別註意,甚至很少人知道,我也是聽朋友說的。在大陸,廣州花城出版社九十年代初曾出版過他的《米格爾大街》,一本很迷人的短篇小說集,各自獨立又互相呼應,是他早期的代表作,但這個中譯本也衹在文學界小圈子內深受喜愛。
這不表示中文讀者沒品味,反而是很正常的,因為奈保爾並不是一位轟動性的作傢,也不是什麽流派或主義的代表,而是一位可稱為傳統型的小說大師。他說,他的文字肌理豐富,每天衹可讀二三十頁。真是一語中的:我數月前讀他的《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一星期僅讀一百多頁,終因趕譯拉什迪的《羞恥》而放棄。不過,他的短篇小說集絶對可以一晚讀它數十頁,原版應可在香港本地英文書店找到一些。
像德國作傢格拉斯一樣,奈保爾早就應該得這個奬了。他是一位經典化了的大師,其影響力深遠得使一般讀者以為他已死去多年。諾貝爾文學奬這十多年來傾嚮於授予那些被忽略或被故意忽略的作傢,也許是一種糾正。九十年代初,奈保爾的同鄉、詩人沃爾科特得諾貝爾文學奬,他很訝異,因為論資格,應該是奈保爾得纔對。我手頭有一本《奈保爾談話錄》,第二篇即是沃爾科特采訪奈保爾,刊於一九六〇年特立尼達的《星期日衛報》。沃爾科特在采訪前言中說:“奈保爾先生是著名小說傢,最近回故鄉特立尼達作短暫訪問。奈保爾先生居住在英國,被批評傢譽為最有成就的青年作傢之一。”那時,奈保爾的傑作《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已經問世了。現在,奈保爾早就被認為是“當今英國最偉大的作傢”、“當今最偉大的英語散文傢”、“當今英國最好的小說傢”。沃爾科特稱他為“我們文句最好的英語作傢”。索爾·貝婁仰慕他,蘇珊·桑塔格欣賞他,保羅·塞魯剋斯尊他為恩師。受他影響的作傢不計其數,哈金也喜歡他。
但他又是一位復雜和矛盾的作傢,這復雜和矛盾,不是一般的,而是極端的,連他的贊賞者和仰慕者都受不了。著名遊記作傢保羅·塞魯剋斯曾是他弟子,後來反目成仇,年前出版一本書還把奈保爾詆毀一通。沃爾科特也在很多場合對奈保爾表示不以為然。這跟奈保爾的背景有關,他是移民,是流放者,對祖國、對宗主國都諸多挑剔。對他來說,衹有“我”和這世界,別的全都不重要。在文學上,他是獨行客,對誰都不買賬;他傾心於獨創性,在他眼中大多數作傢都是白癡。在個人行為上,他是一個怪人,有種種怪癖。一如他自己在《成為一個作傢》一文中披露的,他是一位多重性的作傢。即使你足夠寬容,並有足夠智慧理解他這種多重性,他仍有可能不買你的賬,把你當白癡。唯一能讓他謙遜的,是在他遣詞造句的時候,“小心處理,像一塊手錶”。這種作傢哪裏去求呢?他這種多重性格肯定令他飽受誤解之苦,但作為讀者,我們得到的全是快樂。
當然,他的優美文句都在他的原創作品中,若是寫評論或總結創作經驗,他並不比別人好多少,有些文句挺彆扭,且是片斷式的,零零散散。不過,這在很多作傢中是常見的。托馬斯·哈代談創作,就不知所謂,拖拖沓沓。
奈保爾差不多與一切為敵,是一個絶對“政治不正確”的人。他狠批後殖民地區,痛駡民族解放運動、各種教條、各種革命。很多左派人士恨他,認為他是種族主義者,反第三世界。對英國呢,早在五十年代末期他就表示過,跟英國愈來愈疏遠,差不多到達佛教所說的無牽無挂的程度。他去很多伊斯蘭國傢旅行,回來就抨擊(《在信仰者中間》);他一再去印度旅行,回來又是抨擊(《印度》三部麯)。去年,他指責布萊爾正在領導一場社會主義革命,將會摧毀英國文明的理念;今年八月,他駡《印度之旅》作者福斯特是窮人的壓榨者、邋遢的同性戀者,對引誘男童的興趣大於探討印度的真相;前不久,他又駡伊斯蘭教,指它比殖民主義更糟糕。
在人際關係上,他也差不多跟殖民主義一樣糟糕。他曾不止一次令未做足準備的記者難堪得流淚;他曾在餐廳、酒店和飛機上動不動就勃然大怒。有一次,出版社在圖書目錄上把他稱為 “西印度作傢”,他二話不說就轉到另一傢出版社。又有一次,出版商替他安排到荷蘭做一星期的宣傳活動,但是在第一個記者招待會上,第一個提問者提了一個他認為不值一提的問題,他就當着閃光燈、鏡頭和大群荷蘭記者面前,退出會場,獨自搭車去機場,坐下一班飛機回英國。
他保持一種純粹,這純粹像清流。有些大作傢以容納一切來保持自身的純粹,奈保爾以排斥一切來保持這種純粹。這意味着他是脆弱的。他害怕寫不出好作品。“我衹剩下一百個月的創作生命,真的,真的。”他對一位采訪者說。采訪者不好意思告訴他,在十多年前,他曾對另一位采訪者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很多人會把奈保爾看成寫實大師,這是不錯的;但是,奈保爾實際上在繼承英國小說傳統的同時,也大大開拓了小說的領域。是“開拓”,而不是“開創”,因為他並不是什麽實驗作傢。不妨說,他從他所閱讀的小說和散文中,梳理出一條綫索,一條可能連作者們都看不到的綫索,他把它變成自己的秘密,並把它發揚光大。這條綫索被他稱為敘述,他本人十分強調這點。他不喜歡情節,甚至反對情節;但他愛敘述,且善於敘述。什麽是敘述?敘述不等於故事,也不是情節,儘管故事和情節包含敘述。打一個比方,有些評論文章,以至一些哲學和歷史著作,其吸引力常常不遜於小說,其奧妙即在於作者會敘述。奈保爾自己對敘述定義得更廣,甚至沒有定義。他說得有點玄:“到處都有敘述。你來這裏是敘述。那個載你來這裏的司機是敘述。全都是敘述。情節乃是假設世界已被勘探過了,而現在必須加上情節這東西。我還在勘探這世界。”他是敘述者,敘述這世界,他的眼睛就是敘述角度。“我在說:請留意。一切都在這裏,都有一個目的。”
這就意味着,廣大的世界就是他的文字。別人用頭腦去構思,弄出來的都是“文學”,是加工的東西,又虛假又軟弱。他的東西保留着原材料的特質,讓你覺得真實,不,你就在真實中──他用眼睛觀察,並指給你看。這樣,事實上他就可以讓出大部分精力來構築他的文字,而且不斷變化,總是新鮮。獨創性就是嚮這世界取材,而不是苦思冥想。他有一部近作叫做A Way in the World,可以說,他的作品就是世界上的一條路。
《經濟觀察報》2001-10-24
最初發表於香港《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