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杜依诺哀歌》|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黄灿然 译 燃读 2018-08-09
第一首哀歌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听到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这样赞许它是因为它安详地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因此我抑制自己,吞下深处黑暗的
呜咽的叫声。啊,我们需要时
可以求助于谁?不是天使,不是人;
就连那些知道的野兽也意识到
在这个被解释的世界我们
并不感到很安全。也许仍有
某棵树留在斜坡上,供我们日夜观看,
仍有为我们留下的昨天的散步和对于一个习惯的
长期效忠,这习惯一旦跟我们住下便不愿离开。
哦,还有黑夜,那黑夜,当一阵充满无限空间的风
啃起我们的脸。黑夜为了谁而不留下——这想望已久的、
温和的、不报幻想的存在,这颗孤寂的心
与它相会是如此痛苦。难道情人们就更容易些吗?
但是他们继续利用彼此来隐藏各自的命运。
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将你怀中的虚空抛进
我们呼吸的空间;也许鸟儿们
会带着更热情的飞翔感到这扩大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常常一颗星
会等待你去注意它。一股波浪从遥远的过去
卷向你,或者当你在一个敞开的窗下
散步,一把小提琴
会让自身顺从于你的聆听。这一切都是使命。
但是你能完成吗?难道你不总是
被期望分散注意力,仿佛每件事
都宣布一位心爱的人要来了?(你到哪里找地方
安置她,带着你所有这些巨大而生疏的思想
来来去去并且经常留下来过夜。)
但是当你感到渴念,就歌唱恋爱中的女人吧;
因为她们著名的激情仍然不是不朽的。歌唱
被抛弃和凄惨的女人(你几乎要羡慕他们),
她们可以爱得比那些满足者更为纯粹。
一再地开始那永远得不到的赞颂;
请记住:英雄继续活着;就连他的衰落
也只是他达至最后出生的借口。
但是消耗殆尽的大自然把恋人们带回
到她那里,仿佛世上没有足够的力量
来第二次创造他们。你曾经竭力想象够了
加斯帕斯?斯坦帕,以便任何被她的心爱的人
抛弃的女孩都可以受到那翱翔的、盲目的爱的
极端例子所鼓舞,并对她自己说“也许我可以像她”?
难道这种最古老的受苦最终不会
给我们结下更丰富的果实吗?
难道现在不是我们怀着爱意
从心爱的人那里解放出来并在颤抖中忍受的时候了吗:
就像箭忍受着弓的紧张,以便
在射出的刹那超越自己。因为
世上没有地方供我们停留。
声音。声音。我的心聆听,就像只有
圣徒才会聆听的那样:直到那巨大的召唤把他们
从地面提起;然而他们不可能地继续
下跪并且一点也不在意:
他们的聆听是如此完整。岂止像你忍受
上帝的声音——远不止于此。而是聆听风的声音
和那在沉默中形成的持久的讯息。
现在它正从那些早夭的人那里朝着你呢喃。
无论你何时走进一座教堂,在那不勒斯,或罗马,
难道他们的命运没有悄悄走来向你说话?
或者在高处,某篇颂文委托你一个使命,
就像去年在圣玛利亚福摩萨的匾牌上。
他们要我做的就是轻轻把有关他们死亡的
不公正的看法的外表抹掉——这看法有时候
会略微妨碍他们的灵魂向前迈进。
这确实是奇怪的:不再居住在大地上,
还要放弃刚刚有时间去学习的风俗,
不去观看玫瑰和其它关乎人类未来的
有希望的事物;不再是无限焦急的手中
那个往昔的自己;甚至还要
把自己的名字遗弃,忘记它,
像一个孩子忘记破碎的玩具。
奇怪的是不再对欲望报有欲望。奇怪的是
看到曾经紧紧结合的意义如今朝着
各个方向失散。而死去是一件苦事
并且在我们可以逐渐感到一点永恒的
痕迹之前就已经充满挽救的可能。——尽管生者错误地信仰
他们自己制造的过于明显的区别。
天使们(他们说)不知道他们置身其间的
是生者,还是死者。永恒的激流
把所有的年代卷入其中,通过两个王国,
永远地,而他们的声音就在它那如雷的吼声中溺毙。
最后,那些早走的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他们断绝了大地上的悲喜,就像孩子乖乖地
长大,不再需要他们母亲温柔的乳房。但是我们却需要
这类伟大的秘密,对我们来说忧伤往往是
精神成长的源泉——我们怎能存在而没有它们?
那个传说是没有意义的吗,它告诉我们,在哀悼纳莱斯时
歌中那最初的勇敢的音符如何穿透荒芜的麻木不仁;
然后在一个可爱如神的青年突然永远离开的
可怕的空间里,虚空第一次感到震惊,
这震惊现在激励我们安慰我们并帮助我们。
第二首哀歌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然而,唉,
几乎是致命的灵魂之鸟呀,我乞灵于你们,
熟悉你们。多比的时代哪里去了,
那时你们之中有一位掩起光芒,站在前门,
略微装成在旅行,不再可怖;
(一个青年,就像透过窗子好奇地窥探的那位)
但是如果充满危险的天使长现在从星星背后
往下朝我们走哪怕一步:我们跳动得
越来越高的心,定会置我们于死地。你们是谁?
早年成功者,创造的宠儿,
山脉,在所有初始的黎明中
变红的峰顶,——开花之神的花粉,
纯粹之光的关节,走廊,楼梯,宝座,
由本质构成的空间,由销魂做成的盾牌,卷入
狂喜之中的感情风暴,而突然间,孤单地:
镜子,它们收集从它们的脸上淌出来的美
再把它完整地收回到它们身上。
但是当我们被深情感动,我们便蒸发掉;我们
把自己呼出然后消失;从这一刻到那一刻
我们的感情越变越微弱,像香气。虽然也许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已经进入我的血流里,整个房间,整个春天
都充满了你……”——那有什么关系?他不能包容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身上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
啊谁能维护他们呢?表情不断从他们的脸上
出现,然后不见。像早晨的露珠从草尖上滚落,
我们拥有的东西也飘入空气,仿佛一碟滚烫的食物
缭绕的蒸汽。哦微笑,你去了哪里?哦仰望的目光:
在心的海洋上退却的温暖的新浪潮……
唉,但我们正是这样的呀。我们融化进去的
无限的空间届时会品尝我们吗?天使们真的
只重新吸入从他们自身照射出来的光辉吗?或者,
好像是疏忽所致,有时候这光辉之中是不是也有
一点我们的精华的痕迹?我们混入他们的
特征中吗?哪怕像怀孕的女人脸上
那模糊的容貌般难以察觉?当我们飞旋返回
他们自身,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又如何能注意到)。
恋人们,如果他们知道缘由,也许就会在夜空里
讲出奇怪的、不可思议的话。因为看来一切好像
都把我们隐藏起来。瞧:树木确实存在;我们
居住的房子仍然屹立着。我们独自
飞过所有事物,像风一样不可捉摸。
而所有事物都密谋对我们保持沉默,一半
也许由于羞涩,一半则像是不可言说的希望。
恋人们,彼此欢天喜地,我在向你们询问
我们。你们彼此拥抱。你们的证据在哪里?
瞧,有时候我发现我的双手已变得意识到
彼此,有时候我这被时间剥蚀的脸
藏匿在双手之中。这给了我一点儿
感觉。但仅仅凭着这,谁敢宣称存在?
然而你们在彼此的迷情中成长,
直到不能自拔,这时你们恳求:
“再也不……”;你们在彼此的双手下
越来越丰饶,像秋天的葡萄;
你们可能会因为另一个的完全出现
而消失:我在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幸福地触摸是因为永存着抚爱,
因为你们如此温柔地覆盖的地方
并没有匿迹;因为在它之下
你们感到纯粹的持久力。因此你们几乎
在拥抱之中承诺永生。然而,当你们经历了
第一瞥的恐惧,窗口的渴念,
和惟一一次在花园里的结伴散步:
恋人们,你们是一样的吗?当你们踮起脚尖
嘴对着嘴,唇黏着唇,醉和着醉:
啊每位饮者是怎样奇怪地抽离他的行动。
难道你们不为阿提卡墓碑上人类谨慎的姿态
感到惊讶吗?难道爱与离别
不是如此轻柔地放在肩膀上以致看上去好像
是由不同于我们这世界的物质做成的吗?记住那些手,
它们是多么轻盈地摆放着,虽然盛载它们的躯干是那么强大。
这些无师自通的形状知道:“我们可以去到这么远,
这是我们的,用来这么轻柔地触摸彼此;诸神
可以更有力地往下压我们。但那是诸神的事情。”
要是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个纯粹、充足、人性的地方,
一块生长果实的土壤,在河流
与岩石之间,那该有多好啊。因为我们那颗心总是超越我们,
一如往常。我们再也不能跟随它,凝视
那些安抚它的图像,或凝视那些如神的身体,
那儿它以更大的规模达到更辽阔的憩息。
第三首哀歌
歌唱心爱的人是一回事。可是呀,祈求
血中那位隐蔽、有罪的河神却是另一回事。
她的年轻恋人,她从远方认出他——他对欲望之神
知道些什么,这欲望之神经常从他孤独的深处,
甚至在她能够抚慰他之前,并且好像她没有存在似的,
抬起,啊,那不可名状的头,
昂着,号召黑夜参加无穷尽的骚乱。
啊我们血中的海神,带着他那骇人的三叉戟。
啊透过那海螺壳号角吹来的、他胸膛的黑暗之风。
聆听那将自己变得空洞的黑夜。啊星星,
那位恋人不正是从你们那里萌生了
对他心爱的人的脸庞的渴望吗?难道他对她纯粹的特征的
秘密洞察不正是由那些纯粹的星座而起的吗?
不是你,他的母亲:哎,你不是那个
把他眉际的拱门压弯成这种期待的人。
不是因为你,对他有如此意识的女孩,不是因为你的嘴
他的唇才曲折成更有效果的表达。
你真的认为你款款的步履能够这么强烈地
震动他吗,你这来去如晨风的人。
是的,你确实吓坏了他的心;但是更古老的恐惧
在那种感觉震动他时猛力扎入他。叫他……
但你不能完全叫他离开那些黑暗的伙伴。
当然,他想逃走,并且他逃走了;松了口气,他安顿
在你那颗庇护的心里,落地生根,并开始他自己。
但是他真的开始过他自己吗?
母亲,你使他渺小,是你开始他;
在你的眼中他是新的,在他的新眼睛上你构筑起
友善的世界并挡开了陌生的世界。
啊,那些岁月哪里去了,当年你只要把你苗条的形象
放置在他与激荡的深渊之间就能保护他。
那时你向他隐瞒了多少东西。那个在黑夜里充满疑虑的
房间:你使他安全;而在你那颗心的庇护所中
你把一个更有人性的空间混入他的黑夜空间。
你点起灯,不在那黑暗中,而在
最接近你出现的地方,而它照耀他如同一位朋友。
没有一个吱嘎声是你的微笑所不能解释的,
仿佛你早就知道楼板何时会响……
而他聆听,并感到宽慰。你的存在是如此强大,
当你温柔地站在床边;他又高
又诡秘的命运退回到衣柜背后,他那受过
片刻阻滞的不安的前途,顺应了窗帘的皱褶。
而他自己,当他放松地躺在那里,你为他
创造的温和世界的甜蜜融化在他的惺忪的
眼睫之下,渗入预先尝到的睡眠之中——
他似乎受到保护……但是在内心:谁能挡住,
谁能逆转他内心的本源之洪水?
啊,那个睡眠者没有任何谨慎的痕迹:睡着,
然而却是在梦着,却是在发烧:他怎样沉浸其中。
现在他是个胆怯的新人,他怎样
被纠缠在内心活动那不断蔓延的胡须里,
它们已经扭曲成各种形状、扭曲成钩人的林下植物,搜寻
兽欲的踪影。他怎样屈服——爱。
爱他的内心世界,他的内心荒野,
他内心那原始的森林,他的心在腐朽的树林间
竖立起来,呈浅绿色。爱。将它抛弃,穿过
又走出他自己的根茎,进入强大的本源,
那儿他小小的出生已经过去很久了。怀着爱,
他蹚进了更古老的血液,到了恐惧出入的
深沟幽壑,这些沟壑仍填着他的父辈们。而每样
恐惧都认识他,同谋般向他眨眼。
然而,残酷在微笑……你很少
笑得如此温柔,母亲啊。他如何能不爱
那向他微笑的呢。他甚至在知道你之前
就已经爱上那微笑了,因为当你在身体内怀着他时,那微笑
就已经溶进了那使胚胎失重的水里去了。
不,我们不像花朵那样在一年内就完成
我们的爱;当我们爱
就有一股无法记忆的元气在我们的胸前飘流。亲爱的女孩,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内心爱着的,并非有一天会出现的人,而是
川流不息的人群;不是单独一个小孩,
而是包括像倒下的群山一般
躺在我们深处的父辈;包括远古母亲们的
枯干的河床——包括在其命运
那阴沉或晴朗的天空下的
整个无声的风景——所有这些,亲爱的,都先于你。
而你自己,你如何能够知道
你在你恋人身上触发起什么样的远古时期。在他内心
涌起了离去之人的什么激情。什么样的女人
在那里憎恨你。你在他年轻的血管里
催生了多少阴暗的险恶之人。死去的
儿童凑过来接触你……啊,轻轻地,轻轻地,
让他看你怀着爱执行一些自信的日常使命,——
引导他走近花园,把那比最深沉的夜
更重的东西给他……
限制他……
第四首哀歌
啊生命之树,你们的冬天何时到来?
我们并不和谐,我们的血并不像候鸟那样
预先警告我们。迟到,被超越,
我们仓促把自己强加于风
然后跌向一个结冰的湖。
开花和凋零同时降临在我们身上。
而在某个地方狮子们仍到处游荡,并且
由于本身的神奇力量而不知何谓弱小。
但是我们,当我们专心于某个对象,
就已经感到另一个的拉力。冲突
是我们的第二属性。难道恋人们
不总是抵达彼此的边界?——
尽管他们承诺辽阔、狩猎、家园。
就像为了画一张潦草的素描,必须花力气
准备一个对比强烈的荒凉背景
以便我们能够看得更清楚:我们从不知道
我们自己感情的真实、活生生的
轮廓——而只看到从外部形成它们的东西。
谁不曾畏惧地坐在他那颗心的
窗帘前?它揭开:告别的场面。
易于辨认。那个著名的花园,
有点摇晃。接着舞蹈者来了。
不是他。够了!无论他行动多么轻,
他化了装,作了打扮——一个普通人
匆匆赶回家,穿过厨房走进来。
我不想忍受这些遮一半的面具,
还不如木偶。它至少是完整的。
我将忍受那塞满的皮肤、那线,那除了外表
什么也不是的脸。这儿。我正在等待。
哪怕灯光熄灭,哪怕有人对我说
“就是这么回事”;哪怕虚空
乘着灰色气流从舞台漂向我;
哪怕我的祖先一个也不
和我坐在一起,没有一个女人,没有
那个有棕色斜视眼的少年——
我也要坐在这儿。一个人是可以永远观看的。
我不对吗?你,父亲,你在呷了一口
我意志含沙的注射之后便品尝到生命的
苦涩。随着我逐渐长大,你继续品尝,
为如此陌生的未来的余味
所困扰,搜寻我不集中的目光——
自从你逝世后,你就经常为我的安乐
而颤抖,在我最深沉的希望内部,
为了我一丁点生命,你弃绝了
死者们觉得是他们真正本质的
平静,那些数不清的镇定王国——
告诉我,我不对吗?而你们,亲爱的女人,
你们一定因我很小就开始爱你们
而爱我,而我总是唯恐回避不及,
因为你们容貌的空间,哪怕我爱它,
总在不断生长、改变,进入宇宙的空间,
在那儿你们已不再是你们——难道我不对吗?
当我觉得好像一定要坐着、一定要在
那木偶舞台前等待,甚或
紧紧盯住它,
以至一个天使最终要来平衡我的目光,
使填塞的皮肤一惊变成生命。
天使与木偶:终于有一场真正的戏。
这样,由于我们的出现,我们分离的东西
就可以聚集在一起了。并且只有到那时,整个
转变的循环才能从我们
自己生命的季节中升起。在高处,在我们头上
天使们在演戏。如果没有别人,临死的人
也一定会觉察到我们在这里完成的一切
是多么不真实、多么充满虚伪,这里没有什么
是可以有自我的。啊童年的时光,
在每个形影背后出现的岂止是过去,
在我们面前淌出的也非未来。
我们感到我们的身体日渐长大,有时候
对变为成人等得不耐烦,一半是由于
那些除了他们的成长之外什么也没剩下的人。
然而我们自己在演戏,着魔于
永久的事物;而我们会站在介于世界
和玩具之间的无限而幸福的空间,
在一个从一开始就是
为一次纯粹的活动而建立的点上。
谁能将一个小孩原本地展示出来?谁把他
放入他的星座并将那根测距棒
交到他手中?谁在变硬的灰色面包中
制造他的死亡——或把它留在
他那方形的口中,苹果核一般
凸出?……杀人者是容易
理解的。但是这点:即一个可以包容
死亡,整个死亡,甚至在生命
开始之前,可将它温柔地
搂在怀中,而又可以不拒绝生活下去,
这是多么难以言说呀。
第五首哀歌
献给弗劳-赫莎-冯-科尼希
但是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流浪者,他们
甚至比我们自己还短暂,他们在最早的日子里
就被一种永不满足的意志
野蛮地拧干(因为谁?)。这意志拧他们,
压弯他们,扭曲他们,抛掷他们扔掉他们
再抓住他们;然后他们像通过涂了油的
滑溜的空气似地跌下,落在
磨损的地毯上,它由于他们的不断跳跃
而不断变薄,这块丢失在
无限空间里的地毯。
像绷紧一样粘着,仿佛郊外的天空
弄伤了土地。
而它才刚出现
那里就升起了一个大写的D,那是“存在”的
第一个字母……而那永远伸来的掌握
又把他们抓住,哪怕最强大的人,在那掌握中
也只能像一个笑柄,接着就捏碎他们,就像强人奥
古斯都塔斯
捏碎一只白镴碟。
啊,而环绕这个
周围:观看的玫瑰
花开花落。在这
猛击地毯的捣锤周围,
在这被自己尘埃的花粉滋养
并因此制造了外观美丽的不悦之果的
雄蕊周围:是那些张大口的
无意识的脸,他们纤薄的表面
露出沉闷那外观美丽的微笑。
那里:一个枯槁而不满皱纹的举重运动员,
一个现在只会击鼓的老人,
萎缩在他臃肿的皮肤里,那皮肤看上去好像
曾经容纳过两个人,另一个
已经躺在墓里,而这个仍然活着,
有时候还有点
神志不清,在那守寡的皮肤里。
而那边那个青年,那个男子,他可能是一个脖子
和一个修女的儿子:坚强有力
充满肌肉和天真。
和你在一起~ 儿童,
他们曾经把悲伤当作玩具,
那时它仍然很少,在一次
漫长的康复期里……
而你,小男孩,你每天
跌倒一百次,带着那只有未成熟的果实
才能理解的砰的一声,从那棵共同筑构的
运动之树(比水更快,只在几分钟内
就有了春天、夏天、秋天)
狠狠摔在墓上:
有时候在小休期间,你的表情
会努力向你那位很少亲情的母亲
露出一丝爱意,但总是半途消失,
你的身体耗尽了它,那个怯懦的
企图很少的面孔……而再一次
那个男人为你的跳跃鼓掌,在疼痛
还没有很明显地接近你那颗不断加快的
心的时候,你鞋底的刺痛就又赶在另一阵疼痛
到来之前出现,很快在你的眼睛里
挤出两滴有形的泪。
然而,盲目地,
那微笑……
啊收集它,天使,那开着小花的药草。
制造一个花瓶保存它。把它放在那些
还未向我们开放的快乐之中;
在那个可爱的翁上刻下这些
华丽地流动的文字赞美它:
“训练有素的微笑。”
然后是你,我亲爱的,
最诱人的快乐无声跃过你。也许
你的刘海会为你感到高兴——
或许摊开在你坚挺的胸膛前的
那绿色的金属丝绸会感到它自己
无尽地沉溺,不需要什么。
你
镇定的陈列之果,
放置在公众之前,不断以各种形式
摆在摇晃的平衡秤上,
在众多肩膀中间抬起。
啊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把它带在心中——
在那里他们仍然远远够不上精通,仍彼此
分崩离析,像被人无情地
拆开的交配的牛——
在那里重量仍然沉重;在那里
碟子仍然徒劳地
在转动的架上摇晃
然后跌落……
而突然间在这辛苦的乌有之地,那个
纯粹的“太少”突然间不可理喻地变形的地方,
那个说不出的地点——一跃而起
变成空虚的“太多”;
困难的计算
变成了数不清和解不了。
广场。啊巴黎的广场,无限的表演场所,
那里女帽设计者拉摩尔夫人
扭弯大地上一条条不安的小径,
那些无尽头的缎带,并用它们设计
新的蝴蝶结、褶边、花状饰物、人工水果——全都
涂上假颜色,——制作命运那
廉价的女冬帽。
……
天使!如果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而在那里,
恋人们在某块说不出的地毯上展示
他们用不能在这里弄通的东西——他们
那些高飞的心的英勇业绩,
他们那些快乐的塔,他们那些
长期以来竖立着的、没有地面、只能
颤抖着相互扶持的梯子,——并且能够全部弄通,
在围观者,那数不清的无声死者面前:
那么,这些死者会扔下他们储备下来的、永远
隐藏着的、我们不知道的长期有效的最后的
快乐的硬币吗,在那一对终于
在高兴的地毯上真正微笑起来的恋人
面前?
第六首哀歌
无花果树,长期以来我在你身上找到意义,
你几乎完全省略了开花
催促你那未经宣布的纯粹的神秘
成为提早成熟的果实。
像喷泉弯曲的水管,你弓状的粗枝把汁液
往下又往上驱使:几乎还没有清醒
它就从睡眠中绽开,变为最甜蜜的成就。
像步入天鹅里的神。
……但我们仍然留恋不去,唉,
我们的骄傲在开花里:我们进入我们
最后的果实那延误的内部,可已经被出卖。
只有在少数人身上那催促行动的紧迫性
才如此有力地升起,以致他们停下来,在内心的
丰饶中闪耀,
而开花的诱惑则像夜里轻柔的空气
触摸他们温柔的嘴巴,轻抚他们的眼睑:
也许是英雄,而那些被选择提早消失的人,
他们的血管被死亡这位园丁扭曲成一个不同的图案。
这些人赶在前面:在他们自己的微笑之前,
就像在凯尔奈克,奔腾的马群
跑在凯旋的法老之前。
这位英雄异常接近那些早逝的人。他不在乎
永久性。他活在不断的升高之中,
运动着进入那危机四伏改变不息的
星座里。很少有人能够在那里找到他。但是
对我们保持沉默的命运,却突然受到鼓舞壮大起来
歌唱着进入他涌动的世界的风暴里。
我从未听过像他这样的人。突然间我被他那
变暗的声音刺穿,在流动的空气里漂浮。
于是我将多么高兴地躲开了那个愿望——要是
再变成一个男孩有多好啊,可以坐下来
靠着未来的手臂,阅读参孙的事迹:
他母亲如何先是没生下什么,然后是生下一切。
难道他不是你体内的英雄吗,母亲?难道
他那专横的选择不是已经在你身上开始了吗?
千万人翻腾在你的子宫里,争着要作他,
但是瞧:他抓住又排出——,选择和完成。
而如果他拆掉支柱,那是因为他从你肉体的世界
冲进了那个更狭窄的世界,那里
他再次选择和完成。啊英雄们的母亲,啊汹涌的
洪水的源头!你们这些深沟幽壑,
处女们跃入你们那里,从心上最高的边缘
哀悼那些献给这个儿子的祭品。
因为无论何时英雄闯入爱情的车站,
每个想献给他的心跳都会把他抬得更高,
而他转身,站在那里,在所有的微笑的终结之
处,——变形。
第七首哀歌
不要央求,不要再央求了,溢出自身的声音呀,
做你呼喊的本分;但你却叫得像一只纯粹的鸟儿:
迅速上升的季节将他提起来,几乎忘记
它是一个受苦的生灵而不只是一颗正被
掷入光明、掷入亲密的天空的心。你将
像它一样央求,并且一点也不缺少纯粹——好让那位
仍然看不见的沉默恋人能够感觉到你,当她听到你,
一个回答就会慢慢在她身上苏醒、逐渐
温暖起来——
你自己最勇敢的情感的热诚的良伴。
啊,春天会留住它——它将在每个地方回应
宣告之歌。首先那小小的
询问的音符将到处被一个纯粹、肯定的白天
那令人安心的寂静所加强。
然后步上楼梯,步上那呼唤的台阶,走向魂牵梦萦的
未来之殿——;然后那颤音像喷水池
已在它喷射升起的时候预期到会在
应允的游戏中跌落……而前面仍是:夏天。
不仅是所有夏天的黎明——,不仅是
他们如何变成白天与晨光一同照耀。
不仅是一个个日子,如此温柔地环绕花朵,还有
上面带图案的树顶,如此强烈,如此紧张。
不仅是对所有这些未展开的力量的敬畏,
不仅是人行道,不仅是日落时分的草地,
不仅是迟来的暴风雨后深呼吸的新鲜,
不仅是来临的睡眠,以及一个预感……
而且还有夜!而且还有高耸的
夏夜,以及星星,大地上的星星。
啊终于成了死者并无穷无尽地熟悉它们,
所有的星星:我们又怎能忘记它们!
看啊,我正在呼唤我的恋人。但是不仅她
会来……女孩子们都将从她们脆弱的
坟墓里爬出来,聚在一起……我又怎能抑制
我的呼唤,一旦我叫出来?这些未成熟的精灵继续寻找
大地。——儿童,一种大地上的事物,
哪怕真正体验一次,也终生没有遗憾。
不要以为未来的命运胜于童年的命运;
你怎样经常把你所爱的男人远远抛在背后,
在那幸福的追逐后喘气、喘气,走进自由。
真正地在这里是值得骄傲的。就连你们也知道,
你们这些似乎要迷失和沉沦的女孩——,在城市
最脏乱的街道上,在那里化脓,或向垃圾
敞开。因为你们每个都拥有一个小时,甚或
少于一个小时,一段仅够来衡量
两个时刻的时间——,当你们获得一种
存在感。一切。你们的血管与存在一同流淌。
但是我们却会多么容易地忘记我们欢愉的邻居
既不确认也不羡慕的东西。我们想展示它,
使它看得见,尽管就连最可见的快乐
也不能把它自己暴露给我们,除非我们在内部改变它。
心爱的人呀,世界不在任何地方,只在我们体内。我
们的生命
在变形中逝去。而那外部的
则不断萎缩。那曾经是一幢耐用的房屋的地方
如今是我们面前一幢虚幻的建筑物,完全
属于概念的王国,仿佛仍存在于我们脑中。
我们的时代自己建立起的庞大的力量储藏库,
无形犹如它向大地索要的能源。
庙宇再无人知晓。是我们秘密地节省起
这些心灵奢侈物。在仍然有人活下来的地方
以前被祈祷、崇拜、下跪的事物——
现在它照样进入那看不见的世界。
很多人不在洞察到它,并且错失了
用巨柱和雕像把它更雄伟地建立在他们内心的机会。
世界每一次缓慢的转动都产生这样一些被剥夺的人,
它们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那快到达的。
因为即便是最接近的时刻也远离人类。我们却
不应因此迷惑,而应在肩负保存那仍然辨认得出的形
状的过程中
变得愈加坚强。——这一点曾存在于人类之中,
存在于命运这歼灭者之中,存在于
无目的之中,它仿佛在持续着,并把星星
从安全平稳的天空中拉下来。天使啊,
我要向你展示它,就在这里!它将存在于
你无法弗届的视野里,现在它终于直立起来,得救了。
巨柱门楼,斯芬克斯、某个衰落
或陌生的城市里灰色大教堂强大的推力。
这一切难道不是奇迹吗?惊讶吧,天使,因为
你们就是这个,啊,伟大的人;宣称我们能够达到这点,
我的呼吸太短
够不上为此唱赞歌。然而,我们总算能够
利用这些广阔的空间,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这些空间一定令人畏惧地巨大,
因为我们的感情已经有千万年没有在其中泛滥。)
但是一座塔很高,不是吗?啊天使,它很高——
甚至耸立在你身边时也是如此?沙特尔很伟大——而音乐
达到更高的境界,远远高于我们。但哪怕是
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啊,在夜里站在窗前……
难道她没有抵达你的脚跟前——?
不要以为我在央求。
天使啊,而即便我是在央求,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呼唤
永远充满离别,面对这样有力的激流
你是不能移动的。我的呼唤犹如
张开的手臂。而那只伸开去抓握的手
仍然留在你面前,张开着
仿佛是在提防和警惕,
不可捉摸的存在啊,你高高在上。
第八首哀歌
献给鲁道夫•卡斯纳
自然界把所有的目光投向外面的
旷野。只有我们的目光往后望
并且在植物、动物和婴孩
进入自由的时候像一个圈套围住它们。
我们只能从这动物的目光里
看到那里到底有什么;因为我们
强令婴孩到处逛,好让他看到
物体——而不是深藏在动物
面孔里的旷野。摆脱死亡。
只有我们能看到死亡;自由的动物
永远衰落在后,上帝在前,而当它行走,它已在
永恒中行走,一如喷泉。
我们面前一天也未曾有过
那纯粹的空前,花朵朝着那里
无尽地开放。那里永远存在着世界
并且永远没有一个没有“不”的乌有之地:那纯粹的
难以分割的元素,我们不怀欲望地呼吸
这元素,并且无尽地知道。一个孩子
也许会在那里游荡几个小时,穿过那无始无终的
宁静,也许他会迷失然后被
震回来。或许有人死了并成为它。
因为接近死亡便看不见死亡;而是望穿它,
也许就用动物那辽阔的目光。
恋人们,要是没有心爱的人在那里
阻挡视线,那他们就最接近它,并且叹为观止……
仿佛是疏忽,它在他们彼此背后
为他们打开……但是他们谁也不能
越过另一个,于是它又再变回世界。
我们永远转向物体,在物体中看到
已被我们模糊掉的
自由王国的音乐倒映。或者当某个
喑哑静默的动物彻底望穿我们。
命运正是如此:站在对立面,
就站在对立面,别无其他,永远如此。
如果从另一个方向稳步
走向我们的动物也具有我们的
意识——,它就会扭住我们
拖着我们走。但是它感到它的生命是无边的,
深不可测的,并且不关心
自己的状态:纯粹,一如它投向外面的目光。
我们看到未来,它却看到一切
并且存在于一切之内,永远痊愈。
但是在这警觉、温暖的动物身上
却包含着巨大悲哀的痛苦和重负。
因为它也感到那弥漫着我们的
东西:记忆,仿佛
我们不断驱策向前的元素曾经
更亲密,更真实,而我们与它的连接
是无限温柔的。在这里全是距离,
在那里却是呼吸。有了第一个家,
第二个就有点含糊和多风。
啊这微小的生物幸福永远
留在庇护它的子宫里;
蠓虫的快乐即便是在结婚之日
也仍然留在里面盘旋:因为一切都是子宫。
再看那半信半疑的鸟儿,
从一开始就知道里面和外面,
仿佛它是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
从一个死人身上飞出,仍被接纳在一个空间里,
把他躺着的形体当作盖子。
而那必须飞翔的生物,如果它生于子宫
它将会多么迷惑。仿佛受到惊吓,要逃离
它自身,它成锯齿形穿过空气,就像
茶杯上的一条裂痕,就像蝙蝠
颤抖着划过黄昏的瓷片。
而我们:旁观者,无论在哪里,总是
转向物体的世界,而从不外望。
它充满我们。我们弄好它。它碎裂。
我们再弄好它,然后我们自己碎裂。
谁这样转动我们,以至
无论我们做什么,总是处于
某个人要离开的姿势?就像在那
最远的山巅,他最后一次俯视
他整个的山谷,然后转身、驻足、徘徊——,
我们也是这样,生活在这里,又永远在离开。
第九首哀歌
为什么,如果这短暂的生命可以安详地
以一株月桂的形式度过,比所有绿色都要
暗淡些,每一片叶子的边缘上都有
细小的波浪(像清风的微笑)——:那么为什么
非得要做人——还要既逃避命运,
又仍然渴望命运?……
啊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它是在临近失去的时候过于匆促地抓住的利润。
不是出于好奇,不是作为也将存在于月桂之中的
心灵的练习……
而是因为真正地在这里就已经意味着太多;因为这里的一切
显然都需要我们,这个飞逝的世界在以某种奇异的方式
保持召唤我们。我们,是飞逝得最快的。
每样事物都有一次。仅仅一次;再也没有。我们也一样,
只有一次。再也不会有。但是能够完全
有这样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能够有一次在这大地上,似乎已胜于没有。
因此我们继续奋进,试图完成它,
试图把它牢牢地抓在我们简单的手中,
在我们过于拥挤的目光中,在我们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我们能够把它交给谁?我们要
永远保留它……啊,但我们能够把什么带进
那另一个王国?不是观看的艺术,
那是很慢才能学会的;不是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全都不是。
那么就是痛苦了。还有,超乎这一切的,存在的沉重,
和爱的长期经验,——那完全是
不可言说的。但后来,在众星中间,
那不是很好吗——最好是保持不可言说。
因为当旅行者从山坡返回山谷里,
他带来的并不是对别人不可言说的一撮泥土,而是
他获得的某个词语,某个纯粹的词语,那黄色和蓝色的
龙胆。也许我们在这里是为了说出:房子,
桥、喷泉、闸门、罐、果树、窗——
最多:柱、塔……但是你必须明白,说出它们,
要说得比事物原来梦想过要有的
更激烈。当这沉默寡言的大地
把恋人们拉到一块,它那神秘的意图
难道不是让他们内心无限的感情
分享事物令人战栗的快乐吗?
门槛:对两个恋人来说意味着
要不知不觉地磨损他们的古老门槛——
他们也一样,在很多走在他们之前的人之后和
在他们之后要来的人之前……轻轻地。
这里是为那可言说提供的时间,这里是它的家园。
讲话并作见证吧。我们可能体验的事物
正消失得比任何时候都多,因为
那把它们挤走并取代它们的,是一次没有形象的行动。
一次贝壳下的行动,一旦它里面的东西长大
就会轻易撑开它并寻找新的限制。
我们的心在锤与锤之间
忍受,就像舌头在
牙齿之间忍受,并且哪怕是这样
也仍能赞美。
向天使赞美这个世界,不是那个不可言说的,
你不能以光荣的感情使他留下印象;在这个他感到
更有力量的宇宙里,你是一个新手。所以让他
看那简单的东西:它经几个世代形成,
像我们那样活着,近在手旁,举目可及。
告诉他万物。他将站在那里发呆;就像你站在
罗马造绳者或尼罗河陶瓷工的身旁。
让他看一样事物可以多么快乐,多么清白并属于我们,
以致令人痛苦的悲伤怎样纯粹地形成,
成为一样事物,或死成一样事物——,并幸福地
逃至小提琴远远不能企及之处。——而这些以灭绝
为生的事物,知道你在赞美它们;由于短暂,
它们向我们寻求解救;我们,那最短暂的。
它们要我们完全改变它们,就在我们看不见的心中,
在我们——啊无穷无尽地——在我们体内!无论最终我们是什么。
大地,难道这不就是你所要的:在我们体内
看不见地升起?难道你的梦想不是终有一天
完全看不见?——啊大地:看不见!
如果你迫切的要求不是变形,那么是什么?
大地啊,我最亲爱的,我会变形的。相信我吧,你不必
再用你那些春天来说服我——其中一个,
啊,哪怕就一个,对我的血来说已经太多。
我从一开始就难以言说地属于你,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最神圣的主意
——死亡,是我们亲密的友伴。
瞧,我活着。靠的什么?童年和未来不再
越变越小……丰盛的生命
涌上我心头。
第十首哀歌
某一天,终于失去强烈的视力,
我将唱出欢腾并赞美表示同意的天使们。
让我心中清晰的音锤不要有任何一把
因为松懈、怀疑或一条丝弦断了
而发不出声。让我快乐地流动的脸庞
使我更加灿烂;让我不为人知的哭泣升起
和开花。到那时,你们将是多么亲切啊,你们
痛苦的夜晚。为什么我不更深切地下跪来接受你们,
无可告慰的姐妹们,并在顺从中让我自身迷失于
你们松散的发从中。我们是怎样浪费我们那些痛苦
的时辰,
我们的目光怎样越过它们,白白地凝望那痛楚的持续,
看它们是否有终点。虽然它们其实是
我们那忍受寒冬的落叶,我们阴暗的常青树,
我们体内年份里的一季——并且不只是时间里的
一季,还是地点和居所,根基和土壤和家园。
但是啊,这哀伤之城的街道是多么陌生,
在那由持续的骚乱构成的虚假的寂静中,
从虚空的铸模中造出的形状勇敢地
昂首阔步:镀金的嗓音,耸现的纪念碑。
啊,一位天使将怎样不留痕迹地踩灭他们的
抚慰市场——邻近的教堂也充满现成的抚慰:
一干二净,不抱幻想,关闭如星期日的邮局。
尽管在更远处,城市的边缘波动着博览会的涟漪。
自由的秋千!热情的潜水员和魔术师!
射击场那些刻意幸福的目标,
每当被某个出色的射手击中,就会
前后弹跳,发出很小的声音。从喝彩到运气
他继续蹒跚走着,而各种引人入胜的摊档
都在招徕、击掌、叫卖。那里有些仅供
成年人观看的东西:金钱如何积累、赤裸,
就在那舞台上,金钱的生殖器,全都一览无遗,
整个行动——,具有教育功能,并且保证
可以增强你的能力……
……哦,但是远一点儿,
在最后一块招牌那边,贴着推销“不死”的标签,
是那苦味的啤酒,它对其酒客似乎很甘甜,
只要他们在呷饮时拒绝新鲜的困惑……
就在那块招牌背后,就在后面,眼前的一切变得真实。
孩子们在玩耍,旁边是情人们在稀疏的草地上
严肃地牵着手,一些狗正在做着自然的事。
更远处,那青年继续被吸引过去;也许他正在与一个
年轻的“悲痛”
相爱……他跟在她背后走出来,进入草地。她说:
——路途很远。我们住在远处那边……
哪里?于是那年轻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举止所动。她的双肩,她的颈部,
也许
她有贵族血统。但是他离开她,转过身,
回过头来,挥手……有什么用?她是一位“悲痛”。
只有那些早夭者,在断奶时,在初次处于
无时间的平静状态下,
才怀着爱意跟随她。她等待
女孩子们,与她们做朋友。温柔地向她们展示
她的穿着。哀伤之珠和精心编制的
容忍之面纱。——与男青年们,她则默默地
走着。
但是在那里,在他们居住的山谷,其中一位年老的“悲痛”
在这名青年问她时回答:——很久以前,
她说,我们这些悲痛是一个强大的种族。我们的父辈在那
山脉里的煤矿工作;有时候你甚至可以
在男人们之中找到一块涤净的原始哀伤
或从古老的火山渣找到一大块化石的盛怒。
是的,来自那高处。我们曾经富有。
于是她温柔地引导他穿过“悲痛”的广阔风景,
带他观看庙宇的巨柱,和那些城堡的
断垣残壁,“悲痛”王子们曾经英明地
统治这块土地。带他观看那些高大的
泪水之树和开花的哀伤之田野
(生者只当它是一片淡淡的绿色灌木);
带他观看忧郁之草,轻擦而过,——而有时候
一只受惊的鸟儿,低飞过他们仰望的目光
远去,追寻它孤独叫声的形象——
在暮光中她领他出来,去观看向“悲痛”的种族
提出警告的老一辈男女预言家的葬身之所。
但是随着夜晚来临,他们和缓地走着,很快
那坟墓升起来
像一个月亮,察看一切。尼罗河的兄弟,
那高耸的斯芬克司——:那沉思的寝室的
面容。
他们好奇地细看那帝王之头,它无声地
把人类的脸庞提升到
众星的高度,永远地。
他仍被最近的死亡弄昏了头,他的视力
无法看准。但是她的目光
惊起王冠边缘后的一只猫头鹰。那猫头鹰
缓慢地往下一沉,擦过那有着
较充分的曲线的脸颊,
然后隐约地,在这位死去的青年崭新的
听觉里,仿佛在一张
重叠的纸上,他勾勒那无法描绘的轮廓。
而在更高处,众星。哀伤之地的新星。
那位“悲痛”慢慢讲出它们的名字:——瞧
那里:骑手,拐杖,还有那更大的星座
叫做果实花环。然后,更远些,天极那边:
摇蓝,小径,焚烧之书,玩偶,窗口。
但是在那里,在南天,纯粹如一只
幸福之手的掌纹,是那清晰地闪烁的,
那是指母亲——
但是这死去的青年必须自己走,那位年老的“悲痛”默默地
带他一直去到沟壑,
那欢乐的源头在月光下
闪闪烁烁。她怀着敬意
讲出它的名字然后说:——在男人中间
是一条浩大的溪流——
他们站在那条山脉的脚下
她拥抱他,哭泣。
独自一人,他继续攀登,朝着那些原始哀伤的山峰。
他的脚步一次也没有在那无声的小径上踩出回声。
*
但是如果那无尽的死者在我们之中唤醒一个象征,
也许他们会指向悬挂在榛树
枝叶下的花序,或者
会唤起跌落在春天黑暗土地上的雨滴。
而我们,这些永远以为
快乐正在升起的人,将体会到
每逢一样快乐的事物跌落时
那几乎把我们淹没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