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爾剋:《杜依諾哀歌》|如果我叫喊,誰將在天使的序列中聽到我?
黃燦然 譯 燃讀 2018-08-09

第一首哀歌
如果我叫喊,誰將在天使的序列中
聽到我?即使他們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擁到他胸前,我也將在他那更強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為美不是什麽
而是我們剛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開始,
而我們之所以這樣贊許它是因為它安詳地
不屑於毀滅我們。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因此我抑製自己,吞下深處黑暗的
嗚咽的叫聲。啊,我們需要時
可以求助於誰?不是天使,不是人;
就連那些知道的野獸也意識到
在這個被解釋的世界我們
並不感到很安全。也許仍有
某棵樹留在斜坡上,供我們日夜觀看,
仍有為我們留下的昨天的散步和對於一個習慣的
長期效忠,這習慣一旦跟我們住下便不願離開。
哦,還有黑夜,那黑夜,當一陣充滿無限空間的風
啃起我們的臉。黑夜為了誰而不留下——這想望已久的、
溫和的、不報幻想的存在,這顆孤寂的心
與它相會是如此痛苦。難道情人們就更容易些嗎?
但是他們繼續利用彼此來隱藏各自的命運。
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將你懷中的虛空拋進
我們呼吸的空間;也許鳥兒們
會帶着更熱情的飛翔感到這擴大的空氣。
是的,春天需要你。常常一顆星
會等待你去註意它。一股波浪從遙遠的過去
捲嚮你,或者當你在一個敞開的窗下
散步,一把小提琴
會讓自身順從於你的聆聽。這一切都是使命。
但是你能完成嗎?難道你不總是
被期望分散註意力,仿佛每件事
都宣佈一位心愛的人要來了?(你到哪裏找地方
安置她,帶着你所有這些巨大而生疏的思想
來來去去並且經常留下來過夜。)
但是當你感到渴念,就歌唱戀愛中的女人吧;
因為她們著名的激情仍然不是不朽的。歌唱
被拋棄和凄慘的女人(你幾乎要羨慕他們),
她們可以愛得比那些滿足者更為純粹。
一再地開始那永遠得不到的贊頌;
請記住:英雄繼續活着;就連他的衰落
也衹是他達至最後出生的藉口。
但是消耗殆盡的大自然把戀人們帶回
到她那裏,仿佛世上沒有足夠的力量
來第二次創造他們。你曾經竭力想象夠了
加斯帕斯?斯坦帕,以便任何被她的心愛的人
拋棄的女孩都可以受到那翺翔的、盲目的愛的
極端例子所鼓舞,並對她自己說“也許我可以像她”?
難道這種最古老的受苦最終不會
給我們結下更豐富的果實嗎?
難道現在不是我們懷着愛意
從心愛的人那裏解放出來並在顫抖中忍受的時候了嗎:
就像箭忍受着弓的緊張,以便
在射出的剎那超越自己。因為
世上沒有地方供我們停留。
聲音。聲音。我的心聆聽,就像衹有
聖徒纔會聆聽的那樣:直到那巨大的召喚把他們
從地面提起;然而他們不可能地繼續
下跪並且一點也不在意:
他們的聆聽是如此完整。豈止像你忍受
上帝的聲音——遠不止於此。而是聆聽風的聲音
和那在沉默中形成的持久的訊息。
現在它正從那些早夭的人那裏朝着你呢喃。
無論你何時走進一座教堂,在那不勒斯,或羅馬,
難道他們的命運沒有悄悄走來嚮你說話?
或者在高處,某篇頌文委托你一個使命,
就像去年在聖瑪利亞福摩薩的匾牌上。
他們要我做的就是輕輕把有關他們死亡的
不公正的看法的外表抹掉——這看法有時候
會略微妨礙他們的靈魂嚮前邁進。
這確實是奇怪的:不再居住在大地上,
還要放棄剛剛有時間去學習的風俗,
不去觀看玫瑰和其它關乎人類未來的
有希望的事物;不再是無限焦急的手中
那個往昔的自己;甚至還要
把自己的名字遺棄,忘記它,
像一個孩子忘記破碎的玩具。
奇怪的是不再對欲望報有欲望。奇怪的是
看到曾經緊緊結合的意義如今朝着
各個方向失散。而死去是一件苦事
並且在我們可以逐漸感到一點永恆的
痕跡之前就已經充滿輓救的可能。——儘管生者錯誤地信仰
他們自己製造的過於明顯的區別。
天使們(他們說)不知道他們置身其間的
是生者,還是死者。永恆的激流
把所有的年代捲入其中,通過兩個王國,
永遠地,而他們的聲音就在它那如雷的吼聲中溺斃。
最後,那些早走的就不再需要我們了:
他們斷絶了大地上的悲喜,就像孩子乖乖地
長大,不再需要他們母親溫柔的乳房。但是我們卻需要
這類偉大的秘密,對我們來說憂傷往往是
精神成長的源泉——我們怎能存在而沒有它們?
那個傳說是沒有意義的嗎,它告訴我們,在哀悼納萊斯時
歌中那最初的勇敢的音符如何穿透荒蕪的麻木不仁;
然後在一個可愛如神的青年突然永遠離開的
可怕的空間裏,虛空第一次感到震驚,
這震驚現在激勵我們安慰我們並幫助我們。
第二首哀歌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然而,唉,
幾乎是致命的靈魂之鳥呀,我乞靈於你們,
熟悉你們。多比的時代哪裏去了,
那時你們之中有一位掩起光芒,站在前門,
略微裝成在旅行,不再可怖;
(一個青年,就像透過窗子好奇地窺探的那位)
但是如果充滿危險的天使長現在從星星背後
往下朝我們走哪怕一步:我們跳動得
越來越高的心,定會置我們於死地。你們是誰?
早年成功者,創造的寵兒,
山脈,在所有初始的黎明中
變紅的峰頂,——開花之神的花粉,
純粹之光的關節,走廊,樓梯,寶座,
由本質構成的空間,由銷魂做成的盾牌,捲入
狂喜之中的感情風暴,而突然間,孤單地:
鏡子,它們收集從它們的臉上淌出來的美
再把它完整地收回到它們身上。
但是當我們被深情感動,我們便蒸發掉;我們
把自己呼出然後消失;從這一刻到那一刻
我們的感情越變越微弱,像香氣。雖然也許有人會告訴我們:
“是的,你已經進入我的血流裏,整個房間,整個春天
都充滿了你……”——那有什麽關係?他不能包容我們,
我們消失在他身上和周圍。而那些美麗的人,
啊誰能維護他們呢?表情不斷從他們的臉上
出現,然後不見。像早晨的露珠從草尖上滾落,
我們擁有的東西也飄入空氣,仿佛一碟滾燙的食物
繚繞的蒸汽。哦微笑,你去了哪裏?哦仰望的目光:
在心的海洋上退卻的溫暖的新浪潮……
唉,但我們正是這樣的呀。我們融化進去的
無限的空間屆時會品嚐我們嗎?天使們真的
衹重新吸入從他們自身照射出來的光輝嗎?或者,
好像是疏忽所致,有時候這光輝之中是不是也有
一點我們的精華的痕跡?我們混入他們的
特徵中嗎?哪怕像懷孕的女人臉上
那模糊的容貌般難以察覺?當我們飛旋返回
他們自身,他們並沒有註意到(他們又如何能註意到)。
戀人們,如果他們知道緣由,也許就會在夜空裏
講出奇怪的、不可思議的話。因為看來一切好像
都把我們隱藏起來。瞧:樹木確實存在;我們
居住的房子仍然屹立着。我們獨自
飛過所有事物,像風一樣不可捉摸。
而所有事物都密謀對我們保持沉默,一半
也許由於羞澀,一半則像是不可言說的希望。
戀人們,彼此歡天喜地,我在嚮你們詢問
我們。你們彼此擁抱。你們的證據在哪裏?
瞧,有時候我發現我的雙手已變得意識到
彼此,有時候我這被時間剝蝕的臉
藏匿在雙手之中。這給了我一點兒
感覺。但僅僅憑着這,誰敢宣稱存在?
然而你們在彼此的迷情中成長,
直到不能自拔,這時你們懇求:
“再也不……”;你們在彼此的雙手下
越來越豐饒,像秋天的葡萄;
你們可能會因為另一個的完全出現
而消失:我在嚮你們詢問我們。我知道,
你們如此幸福地觸摸是因為永存着撫愛,
因為你們如此溫柔地覆蓋的地方
並沒有匿跡;因為在它之下
你們感到純粹的持久力。因此你們幾乎
在擁抱之中承諾永生。然而,當你們經歷了
第一瞥的恐懼,窗口的渴念,
和惟一一次在花園裏的結伴散步:
戀人們,你們是一樣的嗎?當你們踮起腳尖
嘴對着嘴,唇黏着唇,醉和着醉:
啊每位飲者是怎樣奇怪地抽離他的行動。
難道你們不為阿提卡墓碑上人類謹慎的姿態
感到驚訝嗎?難道愛與離別
不是如此輕柔地放在肩膀上以致看上去好像
是由不同於我們這世界的物質做成的嗎?記住那些手,
它們是多麽輕盈地擺放着,雖然盛載它們的軀幹是那麽強大。
這些無師自通的形狀知道:“我們可以去到這麽遠,
這是我們的,用來這麽輕柔地觸摸彼此;諸神
可以更有力地往下壓我們。但那是諸神的事情。”
要是我們也可以發現一個純粹、充足、人性的地方,
一塊生長果實的土壤,在河流
與岩石之間,那該有多好啊。因為我們那顆心總是超越我們,
一如往常。我們再也不能跟隨它,凝視
那些安撫它的圖像,或凝視那些如神的身體,
那兒它以更大的規模達到更遼闊的憩息。
第三首哀歌
歌唱心愛的人是一回事。可是呀,祈求
血中那位隱蔽、有罪的河神卻是另一回事。
她的年輕戀人,她從遠方認出他——他對欲望之神
知道些什麽,這欲望之神經常從他孤獨的深處,
甚至在她能夠撫慰他之前,並且好像她沒有存在似的,
擡起,啊,那不可名狀的頭,
昂着,號召黑夜參加無窮盡的騷亂。
啊我們血中的海神,帶着他那駭人的三叉戟。
啊透過那海蠃殼號角吹來的、他胸膛的黑暗之風。
聆聽那將自己變得空洞的黑夜。啊星星,
那位戀人不正是從你們那裏萌生了
對他心愛的人的臉龐的渴望嗎?難道他對她純粹的特徵的
秘密洞察不正是由那些純粹的星座而起的嗎?
不是你,他的母親:哎,你不是那個
把他眉際的拱門壓彎成這種期待的人。
不是因為你,對他有如此意識的女孩,不是因為你的嘴
他的唇纔麯折成更有效果的表達。
你真的認為你款款的步履能夠這麽強烈地
震動他嗎,你這來去如晨風的人。
是的,你確實嚇壞了他的心;但是更古老的恐懼
在那種感覺震動他時猛力紮入他。叫他……
但你不能完全叫他離開那些黑暗的夥伴。
當然,他想逃走,並且他逃走了;鬆了口氣,他安頓
在你那顆庇護的心裏,落地生根,並開始他自己。
但是他真的開始過他自己嗎?
母親,你使他渺小,是你開始他;
在你的眼中他是新的,在他的新眼睛上你構築起
友善的世界並擋開了陌生的世界。
啊,那些歲月哪裏去了,當年你衹要把你苗條的形象
放置在他與激蕩的深淵之間就能保護他。
那時你嚮他隱瞞了多少東西。那個在黑夜裏充滿疑慮的
房間:你使他安全;而在你那顆心的庇護所中
你把一個更有人性的空間混入他的黑夜空間。
你點起燈,不在那黑暗中,而在
最接近你出現的地方,而它照耀他如同一位朋友。
沒有一個吱嘎聲是你的微笑所不能解釋的,
仿佛你早就知道樓板何時會響……
而他聆聽,並感到寬慰。你的存在是如此強大,
當你溫柔地站在床邊;他又高
又詭秘的命運退回到衣櫃背後,他那受過
片刻阻滯的不安的前途,順應了窗簾的皺褶。
而他自己,當他放鬆地躺在那裏,你為他
創造的溫和世界的甜蜜融化在他的惺忪的
眼睫之下,滲入預先嘗到的睡眠之中——
他似乎受到保護……但是在內心:誰能擋住,
誰能逆轉他內心的本源之洪水?
啊,那個睡眠者沒有任何謹慎的痕跡:睡着,
然而卻是在夢着,卻是在發燒:他怎樣沉浸其中。
現在他是個膽怯的新人,他怎樣
被糾纏在內心活動那不斷蔓延的鬍須裏,
它們已經扭麯成各種形狀、扭麯成鈎人的林下植物,搜尋
獸欲的蹤影。他怎樣屈服——愛。
愛他的內心世界,他的內心荒野,
他內心那原始的森林,他的心在腐朽的樹林間
竪立起來,呈淺緑色。愛。將它拋棄,穿過
又走出他自己的根莖,進入強大的本源,
那兒他小小的出生已經過去很久了。懷着愛,
他蹚進了更古老的血液,到了恐懼出入的
深溝幽壑,這些溝壑仍填着他的父輩們。而每樣
恐懼都認識他,同謀般嚮他眨眼。
然而,殘酷在微笑……你很少
笑得如此溫柔,母親啊。他如何能不愛
那嚮他微笑的呢。他甚至在知道你之前
就已經愛上那微笑了,因為當你在身體內懷着他時,那微笑
就已經溶進了那使胚胎失重的水裏去了。
不,我們不像花朵那樣在一年內就完成
我們的愛;當我們愛
就有一股無法記憶的元氣在我們的胸前飄流。親愛的女孩,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內心愛着的,並非有一天會出現的人,而是
川流不息的人群;不是單獨一個小孩,
而是包括像倒下的群山一般
躺在我們深處的父輩;包括遠古母親們的
枯幹的河床——包括在其命運
那陰沉或晴朗的天空下的
整個無聲的風景——所有這些,親愛的,都先於你。
而你自己,你如何能夠知道
你在你戀人身上觸發起什麽樣的遠古時期。在他內心
涌起了離去之人的什麽激情。什麽樣的女人
在那裏憎恨你。你在他年輕的血管裏
催生了多少陰暗的險惡之人。死去的
兒童湊過來接觸你……啊,輕輕地,輕輕地,
讓他看你懷着愛執行一些自信的日常使命,——
引導他走近花園,把那比最深沉的夜
更重的東西給他……
限製他……
第四首哀歌
啊生命之樹,你們的鼕天何時到來?
我們並不和諧,我們的血並不像候鳥那樣
預先警告我們。遲到,被超越,
我們倉促把自己強加於風
然後跌嚮一個結冰的湖。
開花和凋零同時降臨在我們身上。
而在某個地方獅子們仍到處遊蕩,並且
由於本身的神奇力量而不知何謂弱小。
但是我們,當我們專心於某個對象,
就已經感到另一個的拉力。衝突
是我們的第二屬性。難道戀人們
不總是抵達彼此的邊界?——
儘管他們承諾遼闊、狩獵、傢園。
就像為了畫一張潦草的素描,必須花力氣
準備一個對比強烈的荒涼背景
以便我們能夠看得更清楚:我們從不知道
我們自己感情的真實、活生生的
輪廓——而衹看到從外部形成它們的東西。
誰不曾畏懼地坐在他那顆心的
窗簾前?它揭開:告別的場面。
易於辨認。那個著名的花園,
有點搖晃。接着舞蹈者來了。
不是他。夠了!無論他行動多麽輕,
他化了裝,作了打扮——一個普通人
匆匆趕回傢,穿過廚房走進來。
我不想忍受這些遮一半的面具,
還不如木偶。它至少是完整的。
我將忍受那塞滿的皮膚、那綫,那除了外表
什麽也不是的臉。這兒。我正在等待。
哪怕燈光熄滅,哪怕有人對我說
“就是這麽回事”;哪怕虛空
乘着灰色氣流從舞臺漂嚮我;
哪怕我的祖先一個也不
和我坐在一起,沒有一個女人,沒有
那個有棕色斜視眼的少年——
我也要坐在這兒。一個人是可以永遠觀看的。
我不對嗎?你,父親,你在呷了一口
我意志含沙的註射之後便品嚐到生命的
苦澀。隨着我逐漸長大,你繼續品嚐,
為如此陌生的未來的餘味
所睏擾,搜尋我不集中的目光——
自從你逝世後,你就經常為我的安樂
而顫抖,在我最深沉的希望內部,
為了我一丁點生命,你棄絶了
死者們覺得是他們真正本質的
平靜,那些數不清的鎮定王國——
告訴我,我不對嗎?而你們,親愛的女人,
你們一定因我很小就開始愛你們
而愛我,而我總是唯恐回避不及,
因為你們容貌的空間,哪怕我愛它,
總在不斷生長、改變,進入宇宙的空間,
在那兒你們已不再是你們——難道我不對嗎?
當我覺得好像一定要坐着、一定要在
那木偶舞臺前等待,甚或
緊緊盯住它,
以至一個天使最終要來平衡我的目光,
使填塞的皮膚一驚變成生命。
天使與木偶:終於有一場真正的戲。
這樣,由於我們的出現,我們分離的東西
就可以聚集在一起了。並且衹有到那時,整個
轉變的循環才能從我們
自己生命的季節中升起。在高處,在我們頭上
天使們在演戲。如果沒有別人,臨死的人
也一定會覺察到我們在這裏完成的一切
是多麽不真實、多麽充滿虛偽,這裏沒有什麽
是可以有自我的。啊童年的時光,
在每個形影背後出現的豈止是過去,
在我們面前淌出的也非未來。
我們感到我們的身體日漸長大,有時候
對變為成人等得不耐煩,一半是由於
那些除了他們的成長之外什麽也沒剩下的人。
然而我們自己在演戲,着魔於
永久的事物;而我們會站在介於世界
和玩具之間的無限而幸福的空間,
在一個從一開始就是
為一次純粹的活動而建立的點上。
誰能將一個小孩原本地展示出來?誰把他
放入他的星座並將那根測距棒
交到他手中?誰在變硬的灰色面包中
製造他的死亡——或把它留在
他那方形的口中,蘋果核一般
凸出?……殺人者是容易
理解的。但是這點:即一個可以包容
死亡,整個死亡,甚至在生命
開始之前,可將它溫柔地
摟在懷中,而又可以不拒絶生活下去,
這是多麽難以言說呀。
第五首哀歌
獻給弗勞-赫莎-馮-科尼希
但是告訴我,他們是誰?這些流浪者,他們
甚至比我們自己還短暫,他們在最早的日子裏
就被一種永不滿足的意志
野蠻地擰幹(因為誰?)。這意志擰他們,
壓彎他們,扭麯他們,拋擲他們扔掉他們
再抓住他們;然後他們像通過塗了油的
滑溜的空氣似地跌下,落在
磨損的地毯上,它由於他們的不斷跳躍
而不斷變薄,這塊丟失在
無限空間裏的地毯。
像綳緊一樣粘着,仿佛郊外的天空
弄傷了土地。
而它纔剛出現
那裏就升起了一個大寫的D,那是“存在”的
第一個字母……而那永遠伸來的掌握
又把他們抓住,哪怕最強大的人,在那掌握中
也衹能像一個笑柄,接着就捏碎他們,就像強人奧
古斯都塔斯
捏碎一隻白鑞碟。
啊,而環繞這個
周圍:觀看的玫瑰
花開花落。在這
猛擊地毯的搗錘周圍,
在這被自己塵埃的花粉滋養
並因此製造了外觀美麗的不悅之果的
雄蕊周圍:是那些張大口的
無意識的臉,他們纖薄的表面
露出沉悶那外觀美麗的微笑。
那裏:一個枯槁而不滿皺紋的舉重運動員,
一個現在衹會擊鼓的老人,
萎縮在他臃腫的皮膚裏,那皮膚看上去好像
曾經容納過兩個人,另一個
已經躺在墓裏,而這個仍然活着,
有時候還有點
神志不清,在那守寡的皮膚裏。
而那邊那個青年,那個男子,他可能是一個脖子
和一個修女的兒子:堅強有力
充滿肌肉和天真。
和你在一起~ 兒童,
他們曾經把悲傷當作玩具,
那時它仍然很少,在一次
漫長的康復期裏……
而你,小男孩,你每天
跌倒一百次,帶着那衹有未成熟的果實
才能理解的砰的一聲,從那棵共同築構的
運動之樹(比水更快,衹在幾分鐘內
就有了春天、夏天、秋天)
狠狠摔在墓上:
有時候在小休期間,你的表情
會努力嚮你那位很少親情的母親
露出一絲愛意,但總是半途消失,
你的身體耗盡了它,那個怯懦的
企圖很少的面孔……而再一次
那個男人為你的跳躍鼓掌,在疼痛
還沒有很明顯地接近你那顆不斷加快的
心的時候,你鞋底的刺痛就又趕在另一陣疼痛
到來之前出現,很快在你的眼睛裏
擠出兩滴有形的淚。
然而,盲目地,
那微笑……
啊收集它,天使,那開着小花的藥草。
製造一個花瓶保存它。把它放在那些
還未嚮我們開放的快樂之中;
在那個可愛的翁上刻下這些
華麗地流動的文字贊美它:
“訓練有素的微笑。”
然後是你,我親愛的,
最誘人的快樂無聲躍過你。也許
你的劉海會為你感到高興——
或許攤開在你堅挺的胸膛前的
那緑色的金屬絲綢會感到它自己
無盡地沉溺,不需要什麽。
你
鎮定的陳列之果,
放置在公衆之前,不斷以各種形式
擺在搖晃的平衡秤上,
在衆多肩膀中間擡起。
啊那個地方在哪裏——我把它帶在心中——
在那裏他們仍然遠遠夠不上精通,仍彼此
分崩離析,像被人無情地
拆開的交配的牛——
在那裏重量仍然沉重;在那裏
碟子仍然徒勞地
在轉動的架上搖晃
然後跌落……
而突然間在這辛苦的烏有之地,那個
純粹的“太少”突然間不可理喻地變形的地方,
那個說不出的地點——一躍而起
變成空虛的“太多”;
睏難的計算
變成了數不清和解不了。
廣場。啊巴黎的廣場,無限的表演場所,
那裏女帽設計者拉摩爾夫人
扭彎大地上一條條不安的小徑,
那些無盡頭的緞帶,並用它們設計
新的蝴蝶結、褶邊、花狀飾物、人工水果——全都
塗上假顔色,——製作命運那
廉價的女鼕帽。
……
天使!如果有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而在那裏,
戀人們在某塊說不出的地毯上展示
他們用不能在這裏弄通的東西——他們
那些高飛的心的英勇業績,
他們那些快樂的塔,他們那些
長期以來竪立着的、沒有地面、衹能
顫抖着相互扶持的梯子,——並且能夠全部弄通,
在圍觀者,那數不清的無聲死者面前:
那麽,這些死者會扔下他們儲備下來的、永遠
隱藏着的、我們不知道的長期有效的最後的
快樂的硬幣嗎,在那一對終於
在高興的地毯上真正微笑起來的戀人
面前?
第六首哀歌
無花果樹,長期以來我在你身上找到意義,
你幾乎完全省略了開花
催促你那未經宣佈的純粹的神秘
成為提早成熟的果實。
像噴泉彎麯的水管,你弓狀的粗枝把汁液
往下又往上驅使:幾乎還沒有清醒
它就從睡眠中綻開,變為最甜蜜的成就。
像步入天鵝裏的神。
……但我們仍然留戀不去,唉,
我們的驕傲在開花裏:我們進入我們
最後的果實那延誤的內部,可已經被出賣。
衹有在少數人身上那催促行動的緊迫性
纔如此有力地升起,以致他們停下來,在內心的
豐饒中閃耀,
而開花的誘惑則像夜裏輕柔的空氣
觸摸他們溫柔的嘴巴,輕撫他們的眼瞼:
也許是英雄,而那些被選擇提早消失的人,
他們的血管被死亡這位園丁扭麯成一個不同的圖案。
這些人趕在前面:在他們自己的微笑之前,
就像在凱爾奈剋,奔騰的馬群
跑在凱旋的法老之前。
這位英雄異常接近那些早逝的人。他不在乎
永久性。他活在不斷的升高之中,
運動着進入那危機四伏改變不息的
星座裏。很少有人能夠在那裏找到他。但是
對我們保持沉默的命運,卻突然受到鼓舞壯大起來
歌唱着進入他涌動的世界的風暴裏。
我從未聽過像他這樣的人。突然間我被他那
變暗的聲音刺穿,在流動的空氣裏漂浮。
於是我將多麽高興地躲開了那個願望——要是
再變成一個男孩有多好啊,可以坐下來
靠着未來的手臂,閱讀參孫的事跡:
他母親如何先是沒生下什麽,然後是生下一切。
難道他不是你體內的英雄嗎,母親?難道
他那專橫的選擇不是已經在你身上開始了嗎?
千萬人翻騰在你的子宮裏,爭着要作他,
但是瞧:他抓住又排出——,選擇和完成。
而如果他拆掉支柱,那是因為他從你肉體的世界
衝進了那個更狹窄的世界,那裏
他再次選擇和完成。啊英雄們的母親,啊洶涌的
洪水的源頭!你們這些深溝幽壑,
處女們躍入你們那裏,從心上最高的邊緣
哀悼那些獻給這個兒子的祭品。
因為無論何時英雄闖入愛情的車站,
每個想獻給他的心跳都會把他擡得更高,
而他轉身,站在那裏,在所有的微笑的終結之
處,——變形。
第七首哀歌
不要央求,不要再央求了,溢出自身的聲音呀,
做你呼喊的本分;但你卻叫得像一隻純粹的鳥兒:
迅速上升的季節將他提起來,幾乎忘記
它是一個受苦的生靈而不衹是一顆正被
擲入光明、擲入親密的天空的心。你將
像它一樣央求,並且一點也不缺少純粹——好讓那位
仍然看不見的沉默戀人能夠感覺到你,當她聽到你,
一個回答就會慢慢在她身上蘇醒、逐漸
溫暖起來——
你自己最勇敢的情感的熱誠的良伴。
啊,春天會留住它——它將在每個地方回應
宣告之歌。首先那小小的
詢問的音符將到處被一個純粹、肯定的白天
那令人安心的寂靜所加強。
然後步上樓梯,步上那呼喚的臺階,走嚮魂牽夢縈的
未來之殿——;然後那顫音像噴水池
已在它噴射升起的時候預期到會在
應允的遊戲中跌落……而前面仍是:夏天。
不僅是所有夏天的黎明——,不僅是
他們如何變成白天與晨光一同照耀。
不僅是一個個日子,如此溫柔地環繞花朵,還有
上面帶圖案的樹頂,如此強烈,如此緊張。
不僅是對所有這些未展開的力量的敬畏,
不僅是人行道,不僅是日落時分的草地,
不僅是遲來的暴風雨後深呼吸的新鮮,
不僅是來臨的睡眠,以及一個預感……
而且還有夜!而且還有高聳的
夏夜,以及星星,大地上的星星。
啊終於成了死者並無窮無盡地熟悉它們,
所有的星星:我們又怎能忘記它們!
看啊,我正在呼喚我的戀人。但是不僅她
會來……女孩子們都將從她們脆弱的
墳墓裏爬出來,聚在一起……我又怎能抑製
我的呼喚,一旦我叫出來?這些未成熟的精靈繼續尋找
大地。——兒童,一種大地上的事物,
哪怕真正體驗一次,也終生沒有遺憾。
不要以為未來的命運勝於童年的命運;
你怎樣經常把你所愛的男人遠遠拋在背後,
在那幸福的追逐後喘氣、喘氣,走進自由。
真正地在這裏是值得驕傲的。就連你們也知道,
你們這些似乎要迷失和沉淪的女孩——,在城市
最髒亂的街道上,在那裏化膿,或嚮垃圾
敞開。因為你們每個都擁有一個小時,甚或
少於一個小時,一段僅夠來衡量
兩個時刻的時間——,當你們獲得一種
存在感。一切。你們的血管與存在一同流淌。
但是我們卻會多麽容易地忘記我們歡愉的鄰居
既不確認也不羨慕的東西。我們想展示它,
使它看得見,儘管就連最可見的快樂
也不能把它自己暴露給我們,除非我們在內部改變它。
心愛的人呀,世界不在任何地方,衹在我們體內。我
們的生命
在變形中逝去。而那外部的
則不斷萎縮。那曾經是一幢耐用的房屋的地方
如今是我們面前一幢虛幻的建築物,完全
屬於概念的王國,仿佛仍存在於我們腦中。
我們的時代自己建立起的龐大的力量儲藏庫,
無形猶如它嚮大地索要的能源。
廟宇再無人知曉。是我們秘密地節省起
這些心靈奢侈物。在仍然有人活下來的地方
以前被祈禱、崇拜、下跪的事物——
現在它照樣進入那看不見的世界。
很多人不在洞察到它,並且錯失了
用巨柱和雕像把它更雄偉地建立在他們內心的機會。
世界每一次緩慢的轉動都産生這樣一些被剝奪的人,
它們既不屬於過去,也不屬於那快到達的。
因為即便是最接近的時刻也遠離人類。我們卻
不應因此迷惑,而應在肩負保存那仍然辨認得出的形
狀的過程中
變得愈加堅強。——這一點曾存在於人類之中,
存在於命運這殲滅者之中,存在於
無目的之中,它仿佛在持續着,並把星星
從安全平穩的天空中拉下來。天使啊,
我要嚮你展示它,就在這裏!它將存在於
你無法弗屆的視野裏,現在它終於直立起來,得救了。
巨柱門樓,斯芬剋斯、某個衰落
或陌生的城市裏灰色大教堂強大的推力。
這一切難道不是奇跡嗎?驚訝吧,天使,因為
你們就是這個,啊,偉大的人;宣稱我們能夠達到這點,
我的呼吸太短
夠不上為此唱贊歌。然而,我們總算能夠
利用這些廣阔的空間,這些
屬於我們的空間。(這些空間一定令人畏懼地巨大,
因為我們的感情已經有千萬年沒有在其中泛濫。)
但是一座塔很高,不是嗎?啊天使,它很高——
甚至聳立在你身邊時也是如此?沙特爾很偉大——而音樂
達到更高的境界,遠遠高於我們。但哪怕是
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啊,在夜裏站在窗前……
難道她沒有抵達你的腳跟前——?
不要以為我在央求。
天使啊,而即便我是在央求,你也不會來。因為我的呼喚
永遠充滿離別,面對這樣有力的激流
你是不能移動的。我的呼喚猶如
張開的手臂。而那衹伸開去抓握的手
仍然留在你面前,張開着
仿佛是在提防和警惕,
不可捉摸的存在啊,你高高在上。
第八首哀歌
獻給魯道夫•卡斯納
自然界把所有的目光投嚮外面的
曠野。衹有我們的目光往後望
並且在植物、動物和嬰孩
進入自由的時候像一個圈套圍住它們。
我們衹能從這動物的目光裏
看到那裏到底有什麽;因為我們
強令嬰孩到處逛,好讓他看到
物體——而不是深藏在動物
面孔裏的曠野。擺脫死亡。
衹有我們能看到死亡;自由的動物
永遠衰落在後,上帝在前,而當它行走,它已在
永恆中行走,一如噴泉。
我們面前一天也未曾有過
那純粹的空前,花朵朝着那裏
無盡地開放。那裏永遠存在着世界
並且永遠沒有一個沒有“不”的烏有之地:那純粹的
難以分割的元素,我們不懷欲望地呼吸
這元素,並且無盡地知道。一個孩子
也許會在那裏遊蕩幾個小時,穿過那無始無終的
寧靜,也許他會迷失然後被
震回來。或許有人死了並成為它。
因為接近死亡便看不見死亡;而是望穿它,
也許就用動物那遼闊的目光。
戀人們,要是沒有心愛的人在那裏
阻擋視綫,那他們就最接近它,並且嘆為觀止……
仿佛是疏忽,它在他們彼此背後
為他們打開……但是他們誰也不能
越過另一個,於是它又再變回世界。
我們永遠轉嚮物體,在物體中看到
已被我們模糊掉的
自由王國的音樂倒映。或者當某個
喑啞靜默的動物徹底望穿我們。
命運正是如此:站在對立面,
就站在對立面,別無其他,永遠如此。
如果從另一個方向穩步
走嚮我們的動物也具有我們的
意識——,它就會扭住我們
拖着我們走。但是它感到它的生命是無邊的,
深不可測的,並且不關心
自己的狀態:純粹,一如它投嚮外面的目光。
我們看到未來,它卻看到一切
並且存在於一切之內,永遠痊愈。
但是在這警覺、溫暖的動物身上
卻包含着巨大悲哀的痛苦和重負。
因為它也感到那彌漫着我們的
東西:記憶,仿佛
我們不斷驅策嚮前的元素曾經
更親密,更真實,而我們與它的連接
是無限溫柔的。在這裏全是距離,
在那裏卻是呼吸。有了第一個傢,
第二個就有點含糊和多風。
啊這微小的生物幸福永遠
留在庇護它的子宮裏;
蠓蟲的快樂即便是在結婚之日
也仍然留在裏面盤旋:因為一切都是子宮。
再看那半信半疑的鳥兒,
從一開始就知道裏面和外面,
仿佛它是伊特魯裏亞人的靈魂,
從一個死人身上飛出,仍被接納在一個空間裏,
把他躺着的形體當作蓋子。
而那必須飛翔的生物,如果它生於子宮
它將會多麽迷惑。仿佛受到驚嚇,要逃離
它自身,它成鋸齒形穿過空氣,就像
茶杯上的一條裂痕,就像蝙蝠
顫抖着劃過黃昏的瓷片。
而我們:旁觀者,無論在哪裏,總是
轉嚮物體的世界,而從不外望。
它充滿我們。我們弄好它。它碎裂。
我們再弄好它,然後我們自己碎裂。
誰這樣轉動我們,以至
無論我們做什麽,總是處於
某個人要離開的姿勢?就像在那
最遠的山巔,他最後一次俯視
他整個的山𠔌,然後轉身、駐足、徘徊——,
我們也是這樣,生活在這裏,又永遠在離開。
第九首哀歌
為什麽,如果這短暫的生命可以安詳地
以一株月桂的形式度過,比所有緑色都要
暗淡些,每一片葉子的邊緣上都有
細小的波浪(像清風的微笑)——:那麽為什麽
非得要做人——還要既逃避命運,
又仍然渴望命運?……
啊不是因為存在着幸福,
它是在臨近失去的時候過於匆促地抓住的利潤。
不是出於好奇,不是作為也將存在於月桂之中的
心靈的練習……
而是因為真正地在這裏就已經意味着太多;因為這裏的一切
顯然都需要我們,這個飛逝的世界在以某種奇異的方式
保持召喚我們。我們,是飛逝得最快的。
每樣事物都有一次。僅僅一次;再也沒有。我們也一樣,
衹有一次。再也不會有。但是能夠完全
有這樣一次,即使衹有一次:
能夠有一次在這大地上,似乎已勝於沒有。
因此我們繼續奮進,試圖完成它,
試圖把它牢牢地抓在我們簡單的手中,
在我們過於擁擠的目光中,在我們無言的心中。
試圖成為它。——我們能夠把它交給誰?我們要
永遠保留它……啊,但我們能夠把什麽帶進
那另一個王國?不是觀看的藝術,
那是很慢才能學會的;不是發生在這裏的一切。全都不是。
那麽就是痛苦了。還有,超乎這一切的,存在的沉重,
和愛的長期經驗,——那完全是
不可言說的。但後來,在衆星中間,
那不是很好嗎——最好是保持不可言說。
因為當旅行者從山坡返回山𠔌裏,
他帶來的並不是對別人不可言說的一撮泥土,而是
他獲得的某個詞語,某個純粹的詞語,那黃色和藍色的
竜膽。也許我們在這裏是為了說出:房子,
橋、噴泉、閘門、罐、果樹、窗——
最多:柱、塔……但是你必須明白,說出它們,
要說得比事物原來夢想過要有的
更激烈。當這沉默寡言的大地
把戀人們拉到一塊,它那神秘的意圖
難道不是讓他們內心無限的感情
分享事物令人戰慄的快樂嗎?
門檻:對兩個戀人來說意味着
要不知不覺地磨損他們的古老門檻——
他們也一樣,在很多走在他們之前的人之後和
在他們之後要來的人之前……輕輕地。
這裏是為那可言說提供的時間,這裏是它的傢園。
講話並作見證吧。我們可能體驗的事物
正消失得比任何時候都多,因為
那把它們擠走並取代它們的,是一次沒有形象的行動。
一次貝殼下的行動,一旦它裏面的東西長大
就會輕易撐開它並尋找新的限製。
我們的心在錘與錘之間
忍受,就像舌頭在
牙齒之間忍受,並且哪怕是這樣
也仍能贊美。
嚮天使贊美這個世界,不是那個不可言說的,
你不能以光榮的感情使他留下印象;在這個他感到
更有力量的宇宙裏,你是一個新手。所以讓他
看那簡單的東西:它經幾個世代形成,
像我們那樣活着,近在手旁,舉目可及。
告訴他萬物。他將站在那裏發呆;就像你站在
羅馬造繩者或尼羅河陶瓷工的身旁。
讓他看一樣事物可以多麽快樂,多麽清白並屬於我們,
以致令人痛苦的悲傷怎樣純粹地形成,
成為一樣事物,或死成一樣事物——,並幸福地
逃至小提琴遠遠不能企及之處。——而這些以滅絶
為生的事物,知道你在贊美它們;由於短暫,
它們嚮我們尋求解救;我們,那最短暫的。
它們要我們完全改變它們,就在我們看不見的心中,
在我們——啊無窮無盡地——在我們體內!無論最終我們是什麽。
大地,難道這不就是你所要的:在我們體內
看不見地升起?難道你的夢想不是終有一天
完全看不見?——啊大地:看不見!
如果你迫切的要求不是變形,那麽是什麽?
大地啊,我最親愛的,我會變形的。相信我吧,你不必
再用你那些春天來說服我——其中一個,
啊,哪怕就一個,對我的血來說已經太多。
我從一開始就難以言說地屬於你,
你永遠是對的,而你最神聖的主意
——死亡,是我們親密的友伴。
瞧,我活着。靠的什麽?童年和未來不再
越變越小……豐盛的生命
涌上我心頭。
第十首哀歌
某一天,終於失去強烈的視力,
我將唱出歡騰並贊美表示同意的天使們。
讓我心中清晰的音錘不要有任何一把
因為鬆懈、懷疑或一條絲弦斷了
而發不出聲。讓我快樂地流動的臉龐
使我更加燦爛;讓我不為人知的哭泣升起
和開花。到那時,你們將是多麽親切啊,你們
痛苦的夜晚。為什麽我不更深切地下跪來接受你們,
無可告慰的姐妹們,並在順從中讓我自身迷失於
你們鬆散的發從中。我們是怎樣浪費我們那些痛苦
的時辰,
我們的目光怎樣越過它們,白白地凝望那痛楚的持續,
看它們是否有終點。雖然它們其實是
我們那忍受寒鼕的落葉,我們陰暗的常青樹,
我們體內年份裏的一季——並且不衹是時間裏的
一季,還是地點和居所,根基和土壤和傢園。
但是啊,這哀傷之城的街道是多麽陌生,
在那由持續的騷亂構成的虛假的寂靜中,
從虛空的鑄模中造出的形狀勇敢地
昂首闊步:鍍金的嗓音,聳現的紀念碑。
啊,一位天使將怎樣不留痕跡地踩滅他們的
撫慰市場——鄰近的教堂也充滿現成的撫慰:
一幹二淨,不抱幻想,關閉如星期日的郵局。
儘管在更遠處,城市的邊緣波動着博覽會的漣漪。
自由的鞦韆!熱情的潛水員和魔術師!
射擊場那些刻意幸福的目標,
每當被某個出色的射手擊中,就會
前後彈跳,發出很小的聲音。從喝彩到運氣
他繼續蹣跚走着,而各種引人入勝的攤檔
都在招徠、擊掌、叫賣。那裏有些僅供
成年人觀看的東西:金錢如何積纍、赤裸,
就在那舞臺上,金錢的生殖器,全都一覽無遺,
整個行動——,具有教育功能,並且保證
可以增強你的能力……
……哦,但是遠一點兒,
在最後一塊招牌那邊,貼着推銷“不死”的標簽,
是那苦味的啤酒,它對其酒客似乎很甘甜,
衹要他們在呷飲時拒絶新鮮的睏惑……
就在那塊招牌背後,就在後面,眼前的一切變得真實。
孩子們在玩耍,旁邊是情人們在稀疏的草地上
嚴肅地牽着手,一些狗正在做着自然的事。
更遠處,那青年繼續被吸引過去;也許他正在與一個
年輕的“悲痛”
相愛……他跟在她背後走出來,進入草地。她說:
——路途很遠。我們住在遠處那邊……
哪裏?於是那年輕人
跟隨着。他為她的舉止所動。她的雙肩,她的頸部,
也許
她有貴族血統。但是他離開她,轉過身,
回過頭來,揮手……有什麽用?她是一位“悲痛”。
衹有那些早夭者,在斷奶時,在初次處於
無時間的平靜狀態下,
纔懷着愛意跟隨她。她等待
女孩子們,與她們做朋友。溫柔地嚮她們展示
她的穿着。哀傷之珠和精心編製的
容忍之面紗。——與男青年們,她則默默地
走着。
但是在那裏,在他們居住的山𠔌,其中一位年老的“悲痛”
在這名青年問她時回答:——很久以前,
她說,我們這些悲痛是一個強大的種族。我們的父輩在那
山脈裏的煤礦工作;有時候你甚至可以
在男人們之中找到一塊滌淨的原始哀傷
或從古老的火山渣找到一大塊化石的盛怒。
是的,來自那高處。我們曾經富有。
於是她溫柔地引導他穿過“悲痛”的廣阔風景,
帶他觀看廟宇的巨柱,和那些城堡的
斷垣殘壁,“悲痛”王子們曾經英明地
統治這塊土地。帶他觀看那些高大的
淚水之樹和開花的哀傷之田野
(生者衹當它是一片淡淡的緑色灌木);
帶他觀看憂鬱之草,輕擦而過,——而有時候
一隻受驚的鳥兒,低飛過他們仰望的目光
遠去,追尋它孤獨叫聲的形象——
在暮光中她領他出來,去觀看嚮“悲痛”的種族
提出警告的老一輩男女預言傢的葬身之所。
但是隨着夜晚來臨,他們和緩地走着,很快
那墳墓升起來
像一個月亮,察看一切。尼羅河的兄弟,
那高聳的斯芬剋司——:那沉思的寢室的
面容。
他們好奇地細看那帝王之頭,它無聲地
把人類的臉龐提升到
衆星的高度,永遠地。
他仍被最近的死亡弄昏了頭,他的視力
無法看準。但是她的目光
驚起王冠邊緣後的一隻貓頭鷹。那貓頭鷹
緩慢地往下一沉,擦過那有着
較充分的麯綫的臉頰,
然後隱約地,在這位死去的青年嶄新的
聽覺裏,仿佛在一張
重疊的紙上,他勾勒那無法描繪的輪廓。
而在更高處,衆星。哀傷之地的新星。
那位“悲痛”慢慢講出它們的名字:——瞧
那裏:騎手,拐杖,還有那更大的星座
叫做果實花環。然後,更遠些,天極那邊:
搖藍,小徑,焚燒之書,玩偶,窗口。
但是在那裏,在南天,純粹如一隻
幸福之手的掌紋,是那清晰地閃爍的,
那是指母親——
但是這死去的青年必須自己走,那位年老的“悲痛”默默地
帶他一直去到溝壑,
那歡樂的源頭在月光下
閃閃爍爍。她懷着敬意
講出它的名字然後說:——在男人中間
是一條浩大的溪流——
他們站在那條山脈的腳下
她擁抱他,哭泣。
獨自一人,他繼續攀登,朝着那些原始哀傷的山峰。
他的腳步一次也沒有在那無聲的小徑上踩出回聲。
*
但是如果那無盡的死者在我們之中喚醒一個象徵,
也許他們會指嚮懸挂在榛樹
枝葉下的花序,或者
會喚起跌落在春天黑暗土地上的雨滴。
而我們,這些永遠以為
快樂正在升起的人,將體會到
每逢一樣快樂的事物跌落時
那幾乎把我們淹沒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