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傢展臺] 王傢新作品選
Original 甲鼎匯 甲鼎文化 2018-07-27




王傢新作品選
日記
從一棵茂盛的橡樹開始,
園丁推着他的鋤草機,從一個圓
到另一個更大的來回;
整天我聽着這聲音,我嗅着
青草被刈去時的新鮮氣味,
我呼吸着它,我進入
另一個想象中的花園,那裏
青草正吞沒着白色的大理石臥雕,
青草拂動,這死亡的愛撫,
勝於人類的手指。
醒來,鋤草機和花園一起荒廢,
萬物服從於更冰冷的意志;
橡子炸裂之後,
園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
從我的寫作中開始的雪;
大雪永遠不能充滿一個花園,
卻涌上了我的喉嚨,
季節輪回到這白茫茫的死。
我愛這雪,這茫然中的顫慄;我憶起
青草呼出的最後一縷氣息……
田園詩
如果你在京郊的鄉村路上漫遊
你會經常遇見羊群
它們在田野中散開,像不化的雪
像膨脹的綻開的花朵
或是縮成一團穿過公路,被吆喝着
滾下塵土飛揚的溝渠
我從來沒有註意過它們
直到有一次我開車開到一輛卡車的後面
在一個飄雪的下午
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
(而它們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樣溫良,那樣安靜
像是全然不知它們將被帶到什麽地方
對於我的到來甚至懷有
幾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着它們
消失在愈來愈大的雪花中
唐玄奘在龜茲,公元628年
苦呵,人生苦,倘若轉世
一定做一隻鳥在天上飛
而不是在地上走
這熱氣炙人的火焰山
這鑽進牙縫的沙
這磨破腳踵的石頭
這汗和虛脫
有多少次,幾乎像駱駝一樣倒下
而兇象如此之多,不止是牛魔王
在夢裏無聲地驅趕、獰笑
還有那些無名的小醜和
扮鬼臉的妖怪
一次次使我在夜裏醒來
想起賦予的使命
便滿懷屈辱
醒來,便是這荒涼的宇宙
這死去的山
這寸草不生的戈壁
這荒廢佛寺上偶爾的蟬鳴
比幼時聽到的虎狼的嘯叫
更讓人驚恐
於是我知道了我是誰的使者
於是我從這裏再次嚮西
邁動已邁不動的腳步
卻看見一個身影在前面
我走,他也走
我停下來
他仍在走
頂着正午那一陣陣的熱浪走
他不走,那流動的沙丘就會將他吞沒!
桔子
整個鼕天他都在吃着桔子,
有時是在餐桌上吃,有時是在公共汽車上吃,
有時吃着吃着
雪就從書櫥的內部下下來了;
有時他不吃,衹是慢慢地剝着,
仿佛有什麽在那裏面居住。
整個鼕天他就這樣吃着桔子,
吃着吃着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麽小說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來一盤桔子,
其中一個一直滾落到故事的結尾……
但他已記不清那是誰寫的。
他衹是默默地吃着桔子。
他窗臺上的桔子皮愈積愈厚。
他終於想起了小時候的醫院床頭
擺放着的那幾個桔子,
那是母親不知從什麽地方給他弄來的;
弟弟嚷嚷着要吃,媽媽不讓,
是他分給了弟弟;
但最後一個他和弟弟都捨不得吃,
一直襬放在床頭櫃上。
(那最後一個桔子,後來又怎樣了呢?)
整個鼕天他就這樣吃着桔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氣裏;
他吃得特別慢,仿佛
他有的是時間,
仿佛,他在吞食着黑暗;
他就這樣吃着、剝着桔子,擡起頭來,
窗口閃耀雪的光芒。
晚來的獻詩:給艾米莉·狄金森
自三十歲後
你就漸漸疏遠了人群
你的世界衹剩下花園裏一棵
孤單的橡樹
籬笆邊幾叢凋殘的百合
(野蜂衹在詞語間飛着)
還有樓上臥室裏的兩扇窗戶
——一扇嚮南
一扇嚮西
讓任何人都很難
同時面對
在你死後一百多年
我來到這裏
花園裏的那棵古老橡樹仍在生長
告訴我什麽叫做永恆
百合和鳶尾花星星點點
帶着異樣的明媚
黃昏——
阿默斯特的黃昏——
一天最明亮、寒冷的時刻
猶如一把大提琴演奏到最後
那驟然迸放的光
再一次抹亮你的窗戶
然後,死去
黑暗的某處,傳來搖滾的咚咚聲
和兒子一起喝酒
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麽雄心壯志
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
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兩衹杯子碰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
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
然後,什麽也不說
當兒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親,則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塔可夫斯基的樹
在哥特蘭
我們尋找着一棵樹
一棵在大師的最後一部電影中
出現的樹
一棵枯死而又奇跡般
復活的樹
我們去過無數的海灘
成片的鬆林在風中起伏
但不是那棵樹
在這島上
要找到一棵孤單的樹真難啊
問當地人,當地人說
孤單的樹在海邊很難存活
一棵孤單的樹,也許衹存在於
那個倔犟的俄國人的想象裏
一棵孤單的樹
連它的影子也會背棄它
除非有一個孩子每天提着一桶
比他本身還要重的水來
除非它生根於
淚水的播種期
註:安德烈·塔可夫斯基(1932-1986),前蘇聯導演,在瑞典哥特蘭島拍下了他生前最後一部電影《犧牲》。
寫於新年第一天
那紫色的、沾在結冰路面上的兒童氣球
在十二月的冷風中飄搖
像是被一隻快凍僵的小手,丟棄在那裏
一輛車開過來,左繞右繞
像是在面對自己的良心
繞過去了
第二輛緊跟着就開過去了
第三輛放慢車速,有點打滑,終於
也繞過去了
但你還是聽到了那“啪”的一聲
當你在夜半進入寫作
在一陣陡峭的
被刺破的黑暗裏
外伶仃島記行
外伶仃島像一隻走不動的船
永遠拋錨在那裏
濤聲,拍打着它岩石的船舷
松樹
椰子樹
無名的花草
從它的石縫長出
在一個流亡者的詩中
或許也充滿了裂縫
因而船上的爭論會一直延續到
碼頭邊的飯桌上
我們都在歧義中
劃槳
牡蠣
聚會結束了,海邊的餐桌上
留下了幾衹碩大的
未掰開的牡蠣。
“其實,掰不開的牡蠣
纔好吃”,在回來的車上
有人說道。沒有人笑,
也不會有人去想這其中的含義。
夜晚的濤聲聽起來更重了,
我們的車繞行在
黑暗的鬆林間。

在韓國安東鄉間
——給黃東奎先生
謝謝你,先生,
謝謝你對我的詩伸出的
那根有力的大姆指。
你比我年長20歲,可是你的眼光
仍是那麽敏銳。
你的額頭在六月的光中閃亮,
我相信那即是智慧。
我們並排在山間走着,
我可以聽到,我們經歷的時間
就在我們彼此的身體中晃蕩。
我們這是在韓國東部的鄉間嗎,
那衹滿山青翠中的鷓鴣,
怎麽聽也都是我在童年時聽到的那一隻。
我們登上屏山書院古老的臺階,
正值野慄樹開花時節,
這石頭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
這庭院有多荒涼我的心就有多荒涼;
當年的誦讀聲已化入河畔的細沙,
我們路過的疤結纍纍的松樹
仍在流着脂淚。
你說你在翻譯杜甫,
你問我“吳楚東南坼”‚
是什麽意思,
我說那是兩個國傢的骨肉分離,
但它也在我們的身體中
留下了一種永久的疼。
但是現在山風拂面,在棗花的清香中,
我不忍去談我們的那些經歷,
不談霧霾,不談毒竜,也不談
我為何寫下那首“瓦雷金諾敘事麯”……
我們並排走着,伴着清泉潺潺,
好像受苦者也終會有所安慰;
(路邊的桑椹落了一地)
你說明天你還會和我們一起去看海,
我說下次你來中國,我陪你去嶽陽樓吧,
我也從未去過那裏。我不知道
它給我們準備的是什麽樣的風景,
但到了那裏,我想我們都會流淚的——
當我們開始一步步登臨,
當一種偉大的荒涼展現在我們面前。
註:黃東奎(1938——),韓國著名詩人。
‚出自杜甫《登嶽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憶陳超
那是哪一年?在暮春,或是初秋?
我衹知道是在成都。
我們下了飛機,在賓館入住後,一起出來找吃的。
天府之國,滿街都是麻辣燙、擔擔面、
鴛鴦火鍋、醪糟小湯圓……
一片誘人的熱氣和喧鬧聲。
但是你的聲音有點沙啞。
你告訴我你衹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面。
你的聲音沙啞,仿佛你已很纍,
仿佛從那聲音裏我可以聽出從你家乡太原一帶
颳來的風沙……
我們走過一條街巷,又拐入另一條。
我們走進最後一傢小店,問問,又出來。
我的嘴上已有些乾燥。
娘啊娘啊你從小喂的那種好吃的刀削面。
娘啊娘啊孩兒的小嘴仍等待着。
薄暮中,冷風吹進我們的衣衫。
我們默默地找,執着地找,失落地找,
帶着胃裏的一陣抽搐,
帶着記憶中那一聲最香甜的“噗啾”……
我們就這樣走過一條條街巷,
衹是我的記憶如今已不再能幫我。
我記不清那一晚我們到底吃的什麽,或吃了沒有。
我衹是看到你和我仍在那裏走着——
有時並排,有時一前一後,
仿佛兩個餓鬼
在摸黑找回鄉的路。
轉變
季節在一夜間
徹底轉變
你還沒有來得及準備
風已撲面而來
風已冷得使人邁不出院子
你回轉身來,天空
在風的鼓蕩下
出奇地發藍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葉的打旋中步履艱難
僅僅一個狂風之夜
身體裏的木桶已是那樣的空
一走動
就晃蕩出聲音
而風仍不息地從季節裏穿過
風鼓蕩着白雲
風使天空更高、更遠
風一刻不停地運送着什麽
風在瓦縫裏,在聽不見的任何地方
吹着,是那樣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落葉紛飛
風中樹的聲音
從遠方濺起的人聲、車輛聲
都朝着一個方向
如此逼人
風已徹底吹進你的骨頭縫裏
僅僅一個晚上
一切全變了
這不禁使你暗自驚心
把自己穩住,是到了在風中堅持
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

王傢新 1957年生於湖北丹江口,高中畢業後下放勞動,文革結束後考入武漢大學中文係。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詩集《紀念》《遊動懸崖》《王傢新的詩》《未完成的詩》《塔可夫斯基的樹》,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取道斯德哥爾摩》《為鳳凰找尋棲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臉前》《黃昏或黎明的詩人》,翻譯集《保羅·策蘭詩文選》《帶着來自塔露薩的書:王傢新譯詩集》《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即出);編選有《20世紀外國詩人論詩》《當代歐美詩選》《葉芝文集》《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中外現代詩歌導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