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的诗:白天的光落在一个沉睡者脸上
李笠 译 小众雅集 2018-08-04
托马斯 · 特朗斯特罗姆
Tomas Transtromer
1931年4月15日~2015年3月26日
瑞典著名诗人,被誉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诗歌巨匠 ”,同时是一位心理学家和翻译家,1954年发表诗集《17首诗》,轰动诗坛。曾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终于在2011年10月6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托马斯 · 特朗斯特罗姆善于从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机物和科学结合到诗中,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静的文字里,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
授奖词
输
尊敬的国王陛下、尊敬的皇室成员、尊敬的观众:
特朗斯特罗姆是一位在世界文学舞台具有影响力的为数不多的瑞典作家。他的作品已被翻译成六十多种语言,在世界许多地方成为意义重大的诗歌文本。诺贝尔奖获得者约瑟夫·布罗斯基曾公开承认:他不止一次偷过特朗斯特罗姆诗里的意象。去年,我在中国与中国诗人交往时发现,特朗斯特罗姆是他们诗歌创作的一个杰出典范。
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由于他诗里的出色意象?我认为这只是半个真相,另半个在于他的视野,对活生生日常生活的通透的体悟。
让我们在《卡丽隆》——“教堂的乐钟”——这首诗面前稍作停留。诗中的“我”置身在布鲁格的一家三流酒店,舒展双臂躺在床上,“我是一只牢牢抓住底部,拴住一只浮在上面巨影的铁锚。”或者再举同一首诗中对孤立无助的描述:“我的岸很低,死亡只要上涨两厘米,我就会被淹没。”这里,重要的不是这些单个意象,而是诗句所蕴含的整体视野。这个极其容易被淹没的“我”,代表了那毫无防御的中心。这里,古今的不同时代、远近的不同地点被编织在一起,那个拴着巨大陌生物的铁锚,也同样属于这一谦卑的“自我”。但在这首诗中,也存在着一个反向运动。旅馆窗外,“野蛮的广场”向四面扩展,灵魂之状投射在它上面:“我内心的东西在那里物化,一切恐惧,一切希望。”这一运动既朝内,也朝外。一会儿布袋的缝口崩开,让教堂钟声越过弗兰登;一会儿又让钟声飞送我们回家。而正是这隐喻的巨大呼吸,孕育了鲜活完美的质地。奇异的是,这篇内涵丰富,编织精美的诗作几乎轻得毫无重量,但它直捣人心。
同样的呼吸在《波罗的海》一诗中也有。那描写理解和误解的精彩意象,在那里被编织进“敞开的大门和关闭的大门”,因“别的海岸”而喧嚣的风和给此处留下“荒凉和寂静”的风这一相反相成的画面里。
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宇宙里的运动,首先是指向中心的。他的精神视野把互不相同的现象汇集在此时此地。我们在《途中的秘密》里记得那间“容纳所有瞬间的屋子——一座蝴蝶博物馆”。和他那些在天上摸索的同行相反,他在第一本诗集的开篇写道:“醒,是梦中往外跳伞”。这是典型的特朗斯特罗姆式的朝着中心、朝着大地夏天的深入运动。
诺奖颁奖礼上的特朗斯特罗姆与瑞典国王
在《舒伯特》一首诗里,这一朝向中心运动的精准,被飞行六周穿越两个大陆的燕子所捕获,“返回同一社区同一谷仓屋檐下去年的巢穴”。它们“直奔隐没在陆地的黑点”,和舒伯特“从五根弦普通和声里捕捉一生信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特朗斯特罗姆的天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加宽广。瑞典版图扩展成闪耀的螺旋状银河、纽约以及“奔醒我们宁寂地球”的上海人群。他的诗常常闪现世界的政治风云,同时,它们的淡定姿态也变得更为明晰。“我持有遗忘大学的毕业证书,并且两袖清风,就像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衣。”特朗斯特罗姆正是以这种轻松的权威性语气,替我们很多人道出了心声。每个人,诗人在早期写道,“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的门通往一间共有的房间”。我们最后置身在那里—那间容纳所有瞬间的屋子,此刻容纳了我们所有的人。
亲爱的托马斯,我今天十分荣幸地在此表达瑞典文学院对你的热烈祝贺,并请你走上前来,从尊敬的国王手中接受诺贝尔文学奖。
特朗斯特罗姆和译者李笠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
李笠 译
01
途中的秘密
白天的光落在一个沉睡者脸上。
他的梦变得更有活力。
但没有醒。
黑暗落在一个行人脸上。
他和众人
走在强烈急躁的阳光里。
世界突然像被暴雨弄黑。
我站在一间容纳所有瞬间的屋里——
一座蝴蝶博物馆。
但阳光又像刚才那样强烈。
它用刷子急切地涂抹着世界。
02
足迹
凌晨两点:月光。火车停在
平原中心。远处,城市之光
在地平线上冷冷地闪动。
如同一个人深入梦境
返回房间时
无法记起曾到过的地方。
如同某人生命垂危
往事化作几粒光点,视平线上
一抹冰冷的小旋涡。
火车完全静止。
两点:明亮的月光,两三颗星星。
03
夫妇
他们关掉灯。白色灯罩
在溶化前跳闪了一下,
像一粒沉入水杯的药片。然后上升。
旅馆的墙插入天空的黑暗。
爱的运动平息。他们睡去。
但他们最隐秘的思想
像小男生潮湿的画纸上
两种颜色相遇,交杂在一起。
黑暗。静寂。城市从夜色里
逼近。和熄灭的窗口。房屋走来。
它们紧挨着站在挤压的
期待中。一群面无表情的人
04
从山上
我站在山上眺望海湾。
船栖在夏天的表层。
“我们是梦游者。飘浮的月亮。”
白色的帆这样说。
“我们轻轻穿过熟睡的屋子
我们慢慢打开一扇扇房门
我们依偎着自由。”
白色的帆这样说。
我曾见过世界的意志航行
它们走着同一航线——唯一的船队
“我们早已解散。不再是追随者。”
白色的帆这样说
05
浓缩咖啡
露天酒吧的黑色咖啡
在昆虫般艳丽的桌上闪烁。
这被捕获的昂贵水滴
和“是”与“非”有着同样的力量。
它被抬出昏黑的屋子
眼睛不眨地盯着太阳。
这天光下行善的黑点
很快流入一个苍白的顾客。
有时它就像灵魂
捕捉到的黑色思索
给人美妙的一击:走!
让眼睛睁开的灵感。
06
在尼罗河三角洲
少妇在城里转了一天后返回旅馆。
吃饭时眼泪滴落在盘里。
她看见地上爬着躺着的病人
以及那些注定死于苦难的孩子。
她和丈夫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里,为防止灰尘扬起已浇了水。
他们交谈了几句,然后躺在各自的床上。
她沉沉睡去。他无法入眠。
巨大的警笛在外面黑暗里流过。
嘈杂,脚步,喊声,车辆,歌声。
苦难在蔓延。苦难不会终结。
他在一个“错”字里蜷缩着睡去。
一个梦走来。他在海上旅行。
灰色的水面出现一个运动。
一个声音说:“有一个人是好的,
有一个人可以毫无怨恨地看着这一切。”
07
里斯本
阿尔法玛区的黄色电车歌唱着向坡上开去。
那里有两座监狱。一座关着小偷。
他们在铁窗里招手。
他们叫喊他们不愿被拍摄!
“但这里,”售票员说,像个人格分裂的人嘿嘿一笑
“这里关着政治家。”我看见墙面,墙面,墙面。
有人在一扇高高的窗口
举着望远镜瞭望大海。
蓝天挂着洗过的衣服。墙发烫。
苍蝇读着微型书信。
六年后我问一个来自里斯本的女士:
“这是现实,还是我梦见了这一切?”
08
夏天的原野
已目睹了很多。
现实损耗着身心,
但夏天总算来了:
大型机场——调度员
从天空中卸下
冻僵的人群。
草和鲜花——我们着陆。
草有一个绿色领导
我向它申请。
09
缓慢的音乐
房屋紧紧地关着。阳光从窗口挤入
烤热强大的能够举起
命运重量的写字台表面。
我们今天在室外,在宽阔的斜坡上
很多人穿着黑衣。你可以站在阳光下闭眼
感受身体被慢慢吹向前去。
我很少下海。但此刻,我站在海里,
在长着安宁之背的石头中间。
石头慢慢后退,从波浪中走出。
10
签名
我必须跨越
黑色门槛。
大厅。
白色文件闪烁,
和许多移动的影子。
大家都想签名。
直到光追赶上我
把时间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