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鬍達·阿米亥:愛與痛苦之歌
徐淳剛 XU CHUNGANG 2019-02-16

攝影:[美國] 拉夫·吉布森
詩歌:[以色列] 阿米亥 翻譯:傅浩等
選編:徐淳剛
愛的協奏麯Richard Clayderman - 理查德.剋萊德曼鋼琴麯精選

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沒有足夠的時間
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沒有足夠的空間
去容納每一個欲望。
《傳道書》的說法是錯誤的。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時也在愛,
用同一雙眼睛歡笑並且哭泣
用同一雙手拋擲石塊
並且堆聚石塊,
在戰爭中製造愛並且在愛中製造戰爭。
憎恨並且寬恕,追憶並且遺忘
規整並且攪混,吞食並且消化——
那歷史用漫長年代
造就的一切。
人的一生沒有足夠的時間。
當他失去了他就去尋找
當他找到了他就遺忘
當他遺忘了他就去愛
當他愛了他就開始遺忘。
他的靈魂是博學的
並且非常專業,
但他的身體始終是業餘的,
不斷在嘗試和摸索。
他不曾學會,總是陷入迷惑,
沉醉與迷失在悲喜裏。
人將在秋日死去,猶如一顆無花果,
萎縮,甘甜,充滿自身。
樹葉在地面幹枯,
光禿禿的枝幹直指某個地方
衹有在那裏,萬物纔各有其時。
凌麗君 楊志 譯
上帝憐憫幼兒園的孩子
上帝憐憫幼兒園的孩子,
不太憐憫課桌前的孩子。
對大人,他毫無憐憫。
讓他們自生自滅。
某個時候,他們不得不四肢着地
在燃燒的沙地上
爬嚮急救站
全身流血。
或許他會憐憫那些真心去愛的人
庇護他們
就像樹給睡在公園長椅上的人
遮蔭一樣。
或許我們也應該送給他們
我們最珍貴的、充滿慈愛的硬幣
那母親遺留給我們的硬幣,
這樣他們的幸福就會保佑我們
在此刻,在此後的日子裏。
凌麗君 楊志 譯

忘記某人
忘記某人就像
忘記關掉後院的燈
而任它整天亮着:
但正是那光
使你記起。
傅浩 譯
蘋果內部
你到蘋果內部拜訪我。
我們一起聽到刀子
削皮,繞啊、繞着我們,小心謹慎,
以免皮被削斷。
你跟我說話。我信賴你的聲音
因為裏面有銳疼的腫塊
像蜂蜜一般
在蜂巢內凝成蠟塊。
我以手指觸摸你的唇:
那也是一個預言的姿態。
你雙唇紅潤,燒荒的田地般
成了黑色。
它們全都真實不虛。
你到蘋果內部拜訪我。
在蘋果內部,你和我一直待到
刀子完成它的工作。
劉國鵬 譯
今天,我的兒子
今天,我兒子在倫敦
一傢咖啡館裏賣玫瑰花兒。
他走進前來,
我和快活的朋友們正坐在桌前。
他的頭髮灰白。他比我年邁。
但他是我的兒子。
他說也許
我認識他。
他曾是我的父親。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傅浩 譯

愛與痛苦之歌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後我們重又
變成兩把利刃
插入世界的肉裏
各在各的位置
傅浩 譯
一顆行星一旦嫁給了一顆恆星
一顆行星一旦嫁給了一顆恆星,
在內部,有聲音談論未來的戰爭。
我衹知道從前在課堂上學到的概念: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對於許多痛苦你輕聲地啜泣已足夠,
就像火車頭能把長串的車廂拖走。
何時我們才能走入鏡子裏面?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有時“我”站得遠遠,有時它與“你”
押韻,有時“我們”是單數,有時
是復數,有時我不知道是什麽。老天,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我們歡樂的生活變成了流淚的生活,
我們永恆的生活變成了計歲的生活。
我們黃金般的生活變成了黃銅一般。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傅浩 譯
情歌
人人使用別人
來治療他們的傷痛。每個人都把對方
放在自己生存的傷口上,
放在眼睛、陰莖、陰戶、嘴巴和張開的手上。
他們彼此攫緊,不許對方離去。
楊志 譯

同樣的刺綉,同樣的花樣
我看見一個男人戴着一頂小圓帽,綉着
很久以前
我愛過的一個女人的
內褲的花樣。
他不明白我為什麽看他,
他走過去以後我為什麽回頭,
他聳聳肩,走掉了。
我咕咕噥噥自言自語:同樣的
顔色,同樣的刺綉,同樣的花樣,
同樣的刺綉,同樣的花樣。
傅浩 譯
戰場上的雨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臉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臉上,
那些用毯子遮頭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臉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董繼平 譯
寧靜的歡樂
站在一處戀愛過的地方。
下着雨。這雨就是我的故鄉。
我懷念着那片遙遠的風景
渴望握住它。
我記得你曾揮動着手
似乎在拭去窗上的薄霧。
記得你的臉,
模糊不清,仿佛一幅放大的舊照片。
曾經,我對別人和自己
犯下了巨大的錯誤。
但是,這世界被創造得如此美麗
乃是為了好好休憩,就像公園裏的一條長椅。
太晚了,
此刻我纔發現一種寧靜的快樂
就像一場沉重的疾病,發現時已經太遲:
如今衹剩下一點時間,享受這寧靜的快樂。
傅浩 譯

紐約大學
在大學門對面寬闊的人行道上,
一位老婦人坐在輪椅上
她是遵醫囑坐在這裏的
好讓年輕的人流每一天
都漫過她,就像做水療一樣。
傅浩 譯
統計學
每一個陷入狂怒的人,總是有
兩三個拍拍肩膀使他安靜下來的人,
每一個哭泣者,總是有更多替他擦去眼淚的人,
每一個幸福的人,總是有滿含悲傷的人
在其幸福時刻試圖溫暖他們自己。
每天夜裏至少有一個人
找不到回傢的路
或許他的傢已搬到別的住處
他沿街奔波
成為一個多餘的人。
一次我和我的小兒子在車站等車
一輛空巴士駛過,兒子說:
“看,巴士裏擠滿了空蕩蕩的人。”
劉國鵬 譯
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
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們是怎樣精確地在醫院裏嚮大夫描述他們的疼痛。
即便那些還沒有學會讀寫的人也懂得精確:
這種是一跳一跳的痛,這種是
扭傷的痛,這種是咬痛,這種是灼痛還有
這種是刀割似的痛而這個
是一種隱痛。在這兒。精確地說就在這兒,對,對。
歡樂卻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聽人說過
在愛情和狂歡的夜晚之後:真是太棒了,
我都飛上七重雲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層空間,拴在飛船上,他卻衹能說,真棒,
真奇妙,我無法形容。
歡樂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確性——
我要用那種劇痛的精確性來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歡樂。我學會在各種疼痛中說話。
羅池 譯

歌
當一個男人被愛
所遺棄,一個空洞的圓形空間
在他體內慢慢擴展,就像
一個山洞,生長着奇異的石筍。
就像歷史中的一個空洞的
空間,打開着,
面嚮意義、目的和淚水。
鬍桑 譯
最後的詞語是船長
在我停止生長之後,
我的大腦就沒有再長,而記憶
就在身體裏擱淺了
我不得不設想它們現在在我的腹部、
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部活動檔案、
有序的無序,一個壓沉超載船衹的
貨艙。
有時我嚮往躺在一條公園的長椅上:
那會改變我現在的狀況
從丟失的內部到
丟失的外部。
詞語已開始離棄我
就像老鼠離棄一艘沉船。
最後的詞語是船長。
劉國鵬 譯

好時機
與新歡幽會的好
時機同樣是
安放炸彈的好時機。
在季節與季節的
結合部,
在藍色的心不在焉中
衛兵換崗的一絲混亂
在接縫處。
傅浩 譯
真遺憾,我們曾是那麽好的一種發明
他們把你的大腿
從我的臀部切除。
對我而言
他們都是外科醫生。他們所有人。
他們把我們
從彼此身上拆開。
對我而言
他們都是工程師。他們所有人。
真遺憾。我們曾是那麽好的,
並且愛着的,一種發明。
一個男人和他妻子組成的飛機,
翅膀和其他一切。
我們曾稍稍離開地面。
我們甚至還飛了一會兒。
盧墨 譯
秋日將至及對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來臨。最後的果實業已成熟
人們走在往日不曾走過的路上。
老房子開始寬恕那些住在裏面的人。
樹木隨年齡而變得黯淡,人卻日漸白了頭
不久雨水就要降臨。鐵銹的氣息會煥發出新意
使內心變得愉悅
像春天花朵綻然的香味。
在北國他們提到,大部分葉子
仍在樹上。但這裏我們卻說
大部分的話還窩在心裏。
我們季節的衰落使別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來臨。時間到了
思念父母的時間。
我思念他們就像思念那些兒時的簡單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輕聲嗡嚶,舉腿
揮臂,晃動腦袋
慢慢地從一邊到另一邊,以持續不變的旋律,
發條在它們的肚子裏而機關卻在背上
而後陡然一個停頓並
在最後的位置上保持永恆。
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們話語的方式。
劉國鵬 譯

愛之歌
它是這樣開始的:猛然間它
在裏面變得鬆弛、輕盈和愉快,
正如你感到你的鞋帶有點鬆了
你就會彎下腰去。
而後別的日子來了。
如今我倒像一匹特洛伊木馬
裏面藏滿可怕的愛人。
每天夜裏他們都會殺將出來瘋狂不已
等到黎明他們又回到
我漆黑的腹內。
劉國鵬 譯
仿佛在出席葬禮
我作完的事排隊嚮前走去
仿佛在出席葬禮:多年前還是孩子的我,
初戀的我,當兵的我,
一小時前頭髮花白的我,
以及那些我曾是或我忘記的,其他的我,陌生人,
也許包括一個女人。
所有人的嘴唇都在歙動、追憶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閃亮、流淚
所有人都在哀悼與寬慰
所有人都將重返他們的工作和他們的時間,
仿佛在出席葬禮。
其中一個對他的朋友說:“現代社會的
主要任務就是
創造更強大而又更渺小的物質。”
他說完哭了,然後繼續他的路,
仿佛在出席葬禮。
楊志 譯
從前一場偉大的愛
從前一場偉大的愛把我的生命切成兩段。
前一段在某個別的地方
繼續扭動,就像一條被砍成兩段的蛇。
歲月的流逝使我平靜下來,
給我的心帶來痊愈,給我的眼帶來休憩。
我就像有人站在
猶地阿沙漠裏,看着一塊標志牌:
“海平面。”
他看不見海,但他知道。
就像這樣,我處處記起你的臉
在你的“臉平面”之前。
傅浩 譯
在我們正確的地方
在我們正確的地方
花朵永遠不會
在春天生長。
我們正確的地方
被踩踏得堅實
像運動場。
但是懷疑和愛
挖掘這世界,
像鼴鼠,犁鏵。
在毀圮的房屋曾經站立的
地方將會聽到
一聲低語。
傅浩 譯

耶鬍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國際詩人之一。生於德國的烏爾茲堡,十二歲時隨傢遷居以色列,二戰期間在盟軍猶太軍隊中服役,目擊了以色列獨立戰爭和西奈戰役,戰後他當過多年的中學教師,先後出版了《詩:1948-1962》《現在風暴之中,詩:1963-1968》《時間》等十餘部詩集。詩作被譯成數十種文字。
阿米亥曾獲得衆多的國內、國際文學奬項。1982年,因為“在詩歌語言上的革命性變化”,阿米亥獲得了以色列最高榮譽“以色列奬”。在1994年的諾貝爾和平奬頒奬典禮上,當年的獲奬者之一、以色列總理伊紮剋·拉賓朗讀了阿米亥的詩作《上帝憐憫幼兒園的孩子》。
阿米亥的詩透明、睿智、幽默,富有人性的思想和力量,善於使用聖經和猶太歷史作為詩歌意象,把日常與神聖、愛情與戰爭、個人與民族等因素糅合起來,因此他的詩多涉及人類的生存環境和普遍命運,想象力極其豐富,具有深遠的哲學意味和語言滲透力。
本專題通過比較多種不同的翻譯版本,選出阿米亥膾炙人口的經典詩作,同時也是翻譯佳作的集成。

徐淳剛 | 中外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