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考斯基：我年輕，如此年輕，仿佛有一把刀在體內割着
原創 徐淳剛 徐淳剛 XU CHUNGANG 2019-02-16
[美] 查爾斯·布考斯基 | 詩
徐淳剛 | 譯
16 Waltzes, Op. 39 No. 15 - In A-Flat Major (16首圓舞麯，作品39之15 - 降A大調)Moura Lympany - BRAHMS
黑暗中的朋友
我還記得，在陌生城市的
小房間裏挨餓
窗簾拉下，聽着
古典音樂
我年輕，如此年輕，仿佛有一把刀
在體內割着
沒得選擇，除了盡可能地
躲藏
不自憐，卻為有限的機會感到沮喪：
嘗試着與人相處。
衹有那些老作麯傢——莫紮特，巴赫，貝多芬，
勃拉姆斯，和我說話
可他們死了。
後來，饑餓和毒打，我不得不走上
街頭，去應聘收入微薄
單調乏味的
工作
陌生的傢夥坐在桌子後面
沒長眼睛的傢夥，沒長臉的傢夥
他們剝奪我的時間
打碎它們
嚮它們撒尿。
現在，我為編輯、讀者和批評傢
工作
但仍放不下，和
莫紮特，巴赫，勃拉姆斯還有
貝多芬喝酒
有些人
有些朋友
有時候，能讓我們孤獨活下去的
是那些死者
是他們，使包圍着我們的墻壁
喋喋不休。
16位英特爾8088芯片
用蘋果電腦
你不能在它的光驅中運行
RSH的程序。
你也不能在一臺CMD64的
光驅中讀取一個
已創建在
IBM個人電腦上的文件。
同時使用KPR和奧斯本電腦
CP/M操作係統
但不能讀取對方的手寫
它們的格式（用不同的方式
寫）在不同的磁盤上。
坦迪2000運行MS-DOS係統，但
大多數程序不能用於
IBM個人電腦
除非某些
後臺智能傳送服務和存儲單元
改變。
但是風依然吹過
薩凡納
而在春天
土耳其禿鷹趾高氣揚地邁步
從母雞面前暴怒地
跳開。
譯註：
1.RSH（RadioShack Corporation ，NYSE: RSH，美國無綫電器材公司），20世紀70年代初期幾傢比較出名的計算機零售業主都瞄準了個人計算機市場，比如像Tandy（坦迪）公司和它的連鎖店無綫電音響城（RadioShack），還有Commodore（康懋達）公司，它在當時就以利用價格低廉的德州儀器公司的芯片積極開拓計算器市場而出名。
2.CMD（康懋達），Commodore是與蘋果公司同時期的個人電腦公司，曾經創造過一係列奇跡。1994年，Commodore停止生産並宣佈破産。
3.KPR（Kaypro），上世紀80年代的電腦。1982年2月康柏剛成立，新的競爭者紛紛涌現，其中之一就是Kaypro 。Kaypro 傢用電腦推出了它的便攜版，但和 Osborne I 一樣，它運行的是 CP/M 操作係統而不是 MS-DOS ，所以不能和 IBM 電腦兼容，這也意味着為 IBM PC 書寫的程序無法在 Kaypro 或 Osborne 上使用。
下班打卡
我最懷念從工廠裏出來，走進
茫茫夜色
我們誰也不說
很高興下班離開
但卻需要這份工作
——鑽進我們的破車
有一輛車刺耳地發動
當磨損的引擎再次啓動
突然發出轟鳴和爆裂聲
——當我們拖着疲倦的身子倒車
出了停車場
離開
將工廠拋在後面
——我們每個人會回到不同的地方
——有的回老婆孩子身邊
——其他的回出租房，或者
回擁擠的小公寓：
至於我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女人在還是
不在
或者醉得怎樣
有沒有回傢
——但對我們每個人來說
工廠在那兒等我們回來
我們的考勤卡都打了，整整齊齊
放在架子上。
對我來說，不知怎的
最美好的時光就是那一刻
驅車從工廠出來回我住的地方
在交通指示燈前停下
望着人群
暫停在
一個我不想生存的地方，和我
不想回去的地方之間
——我被兩種不快的生活卡住了
但大多數人都這樣
不衹是從這座城市的
工廠裏出來
而是整個
世界：
我們無法選擇
然而我們依然設法維持原狀並
忍受着。
40000衹蒼蠅
被一陣風撕破
我們又回到了一起
看看墻壁、天花板上的裂縫，和
永恆的蜘蛛
懷疑那兒是否還有一個
女人
現在
40000衹蒼蠅正在我靈魂的
臂膀上奔跑
歌唱
仿佛一個百萬寶貝
在5或10分幣的
小店
我靈魂的臂膀？
蒼蠅？
歌唱？
這是怎樣的
狗屎？
做個詩人很簡單
做個男人
很難。
譯註：
百萬寶貝（a million dollar baby ）：出自20世紀30年代熱門歌麯《我在廉價小商品店發現一個百萬嬰兒》（I Found A Million Dollar Baby (In A Five-And-Ten Cent Store）。
沒有什麽像失敗一樣刻骨銘心
無論你去哪兒，都要帶上
筆記本電腦，他說
不要喝大，喝酒會讓感覺
麻木
參加朗誦會，要註意呼吸停頓
當你上場
總是拘謹
表達不充分，大傢的腦子可能
比你好使
而當你寫東西
不要一時三刻發表
在抽屜裏放兩個星期
再拿出來看
修改，修改
反復修改
擰緊詩行就像加固一座5英裏長的
橋的跨度
床邊要一直有筆記本電腦
晚上你會捕捉到一些想法
這些想法會消失，浪費
除非你記下來。
不要喝酒，哪個笨蛋都會
喝酒，我們是專業
作傢。
對於一個壓根兒不寫的傢夥
他會像其他人
一樣：想當然地
談論
它。
我們：恐竜
生來如此
生來在此
當粉筆畫成的臉龐微笑
當死亡這老太大笑
當電梯墜毀
當政治的風景消散
當小工拿到大學文憑
當油魚吐出油性的獵物
當太陽戴上面具
我們
生來如此
生來在此
在這瘋狂已久的戰火中
在目之所及被打破的工廠窗戶的空蕩中
在人們再也不說話的酒吧中
在最後動刀動槍的第一次打鬥中
生來在此
在藥費如此昂貴、死亡如此廉價的境地中
在律師費用高漲、認罪這樣下賤的狀況中
在監獄爆滿、精神病院大門緊閉的國傢中
在群衆擡舉傻子為英雄的荒謬中
生來在此
行走、生活在此
死也在此
任人宰割
荒淫放蕩
剝奪權利
都因在此
愚昧在此
習性在此
氣憤在此
瘋狂、病痛在此
兇殘
野蠻
在此
心已變黑
手伸嚮喉嚨
伸嚮刀
槍
炸彈
伸嚮一個麻木的上帝
伸嚮瓶子
保險套
藥丸
粉末
我們生在這悲傷的仇恨中
生在60年來的政府債務中
負債纍纍，很快將無法支付利息
銀行將燃起大火
錢將毫無用處
街道上將有公開的不受懲罰的謀殺
將有走來走去的暴徒
土地將一文不值
食品的收益遞減
核能將被大量發送
爆炸將繼續撼動地球
輻射機器人將相互輻射
富人將從太空中間站觀望
但丁的地獄看起來將像一個兒童遊樂場
太陽再也看不見，它將總是在夜晚
樹木死亡
所有的植物死亡
輻射人吃輻射人的肉
海中毒
河流湖泊將消失
雨將成為新的黃金
人和動物的屍體將在黑風中散發臭味
最後，少數的幸存者將被新的可怕的疾病突然襲擊
太空中間站將被消耗磨損
麻醉物資匱乏
自然擴散普遍腐敗的影響
從未聽說過的最美的沉默
將從中誕生。
太陽依然隱藏在那裏
等待新的篇章。
擲骰子
如果你要嘗試，就嘗試
一切
否則，就不要開始。
如果你要嘗試，就嘗試
一切
這意味着你將失去女友
妻子，親人，工作
甚至理智。
嘗試一切。
這意味着三四天
挨餓。
這意味着在公園長椅上
受凍。
這意味着坐牢
這意味着遭人嘲笑
嘲弄
孤立。
孤立是饋贈
所有人都在考驗你的
耐性，看你
真正想做
多少。
你會去做
任憑拒絶和
最糟的幾率
這將比你想像的
任何事
都好。
如果你要嘗試
就嘗試一切。
沒有別的情感能像
這樣。
你將獨自與神
同在
夜晚將燃起熊熊
烈火。
去做，去做，去做。
去做。
嘗試一切。
嘗試一切。
你會駕着生活
朝嚮縱情的笑，這是
僅有的漂亮的
一仗。
人生中途
在陽光中做愛，清晨的陽光中
在酒店房間
窮漢翻找酒瓶的
巷子那邊；
在陽光中做愛
在比我們的血還紅的地毯上做愛
在孩子們叫賣頭條新聞
和凱迪拉剋時做愛
在一張巴黎的照片和
打開的長沙發套上做愛
在其他人——窮人——工作時
做愛。
那時——直到現在……
也許很多年人們在途中估量
但衹有一句在我心中回響——
這麽多日子
當生命放慢腳步，走近，停下
等待，就像一列火車站在軌道上。
在8點和5點
我經過酒店；碰見貓、
酒瓶和流浪漢
我仰望窗口，想着
我不再知道你在哪兒
我嚮前走，不知道生命
去嚮哪裏
何時停息。
擁抱黑暗
混亂是上帝
瘋狂是上帝
永遠的太平是
永遠的人間地獄
痛苦扼殺生命
或者
痛苦維係生命
但太平始終可怕
太平糟糕透頂
行走
交談
面帶微笑
看似如此。
不要忘記人行道
妓女
背叛
蘋果中的蛀蟲
酒吧，監獄
自殺的情種。
在美國
我們暗殺過總統和他的夥伴
另一位總統已辭職。
相信政治的人
就像相信上帝的人：
他們用彎麯的管子吸着
風。
沒有上帝
沒有政治
沒有太平
沒有愛
沒有控製
沒有計劃
遠離上帝
衹剩神經錯亂的
沒落。
寫作
通常它是
唯一
存在於你和
不定之間。
沒有酒
沒有女人
沒有財富
可以
與之匹敵。
沒有什麽能拯救
你
除了
寫作。
它抵住墻壁
不讓它
倒下。
抵住人群的
包圍。
它摧毀
黑暗。
寫作是
終極的
精神醫生
最仁慈的
衆神
之神。
寫作追蹤
死亡。
它明白沒有
止息。
寫作
在疼痛中
嘲笑
自己。
它是最後的
期望
最後的
解釋。
這便是
它
本身。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瓦列霍描寫
快要餓死的
孤獨；
梵高因妓女拒絶
割掉耳朵；
蘭波跑到非洲
尋找黃金，找到的卻是
不可治愈的梅毒；
貝多芬聾了；
龐德在監獄裏
被沿路拖過；
查特頓吞下鼠藥；
海明威的腦漿濺進
橙汁；
帕斯卡在浴缸裏
割腕；
阿爾托和瘋子關在一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背靠墻壁站起；
剋蘭跳進輪船蠃旋槳；
洛爾卡被西班牙士兵
在路上開槍打死；
貝裏曼跳下大橋；
巴勒斯槍殺他妻子；
梅勒則是捅死。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一位神靈他媽的
在地獄中央竪起一塊
發亮的廣告牌。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一群
遲鈍
結巴
平庸
乏味的
崇拜者的
嘉年華。
勝算
梵高割下耳朵
將它送給
妓女
妓女極度
厭惡
立刻將它扔掉。
梵高，妓女不要
耳朵
她們想要
錢。
這就是為什麽你成了
如此偉大的
畫傢：很多
東西
你不
明白。
真實
洛爾卡最經典的詩行
是
“痛苦，永遠是
痛苦……”
你想到這，當你
殺一隻
蟑螂，或
拿起剃刀
颳鬍子
或在清晨醒來
面嚮
太陽。
房子
他們在半條街之外
蓋房子
我坐在這兒
拉下窗簾
聽着那聲音
錘子正激烈地敲打着釘子
叮當叮當叮當叮當
這時我聽見鳥叫
然後又是叮當叮當叮當
我上床
把被子拉到喉嚨；
他們蓋這房子已經
一個月了，很快就有人
住進來，睡覺，吃飯
做愛，走動
但不管怎樣
現在
這是不對的
這似乎很瘋狂
有人嘴裏咬着釘子
走在房頂上
而我正讀到卡斯特羅和古巴
晚上我從那兒走過
房子衹顯出骨架
在兩側我看見幾衹貓走着
貓步
還有一個小男孩在騎自行車
房子依然沒蓋完
在早上那些人
會回來
提着錘子在房頂上
走來走去；
似乎人們不該再
蓋房子
似乎人們不該再
結婚
似乎人們應該停止工作
坐在二樓的
小屋
沒拉窗簾的燈光下；
似乎有些事該忘
有些事該做
而在藥店，超市，酒吧
人們都纍了，他們不想
走動，晚上我站在那兒
望着房子
房子似乎不想被人蓋起來；
透過它的兩側，我能看到紫色的山丘
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天氣寒冷
我扣上外衣扣子
我站在那兒看着房子
那些貓停下來看我
直到我不好意思
嚮南走上便道
在那兒，我會買
香煙和啤酒
然後回到我的房子。
渴望相信
所有的理論
像陳詞濫調
灰飛到地獄，
所有卑微的臉
仰望
美並相信；
我渴望哭泣
但悲傷
是愚蠢的。
我渴望相信
但信仰是
墳墓。
我們已將範圍縮小到
屠刀和
藍嘲鳥。
祝我們
好運！
空氣、光綫、時間和空間
“你知道，我也有個傢，一份工作，有些事情
一直磕磕
絆絆
但現在
我賣了房子，找到了這
地方，一個大型工作室，你該看到這樣的空間和
光綫。
這輩子，還是頭一遭，我想有個地方並且
有時間來
創作。”
沒養孩子，你是否想創作
你想創作，無論你是在煤礦上
一天工作16個小時
還是
你帶着3個孩子，在一個小房間裏創作。
當你有了
福利
你想用你的大腦、你身體的一部分
驚世駭俗地
創作
你想不顧一切地創作
瘸了
瘋了
你想帶着爬到你背上的一隻貓
創作
當整個城市都陷入地震、轟炸、
水災和火災。
孩子、空氣、光綫、時間和空間
跟這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要創作任何東西
除了有可能活得更久，找到
新的
藉口。
興奮劑
幻覺是，你確實
在讀這首詩。
現實是，這比
一首詩
更多。
這是一把乞丐刀。
這是一支鬱金香。
這是一名士兵前進
穿過馬德裏。
這是你臨終
在床上。
這是李白在地下
大笑。
這不是一首該死的
詩。
這是一匹沉睡的馬。
你腦中的
一隻蝴蝶。
這是魔鬼的
把戲。
你沒在一頁紙上
讀它。
是紙，在讀
你。
感覺到了？
它像一條眼鏡蛇。像一隻餓鷹在房間盤旋。
這不是一首詩。詩沉悶乏味
使你昏昏欲睡。
這些詞語逼迫你
進入一種新的
瘋狂。
你已得到保佑，你已被逼進一個
讓人眼花繚亂的
光區。
此刻
大象和你
做夢。
空間的彎麯
彎麯和
大笑。
此刻，你可以死去。
此刻，你可以死去就像
人類註定
死去：
偉大
勝利
聽見音樂
化為音樂
咆哮
怒吼
狂笑。
笑看人生
你的人生是你的。
不要讓它在睏境中屈服。
留心註意。
會有出路。
某處，總會有一盞燈。
也許，它沒有太多的光亮，但是
它足以打敗黑暗。
留心註意。
神明會給你機會。
瞭解它們。
把握它們。
你不能打敗死亡，但是
有時，你能打敗生命中的死亡。
你越是去做
就有越多的光明到來。
你的人生是你的。
當你擁有，你纔會明白。
你很了不起
神明也會取悅
你。
選自布考斯基×徐淳剛譯詩集：
《生來如此——布考斯基詩集》，徐淳剛譯
黑哨詩歌出版計劃，2013年出版
《愛是地獄冥犬》，徐淳剛譯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
徐淳剛 | 編譯·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