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玫瑰家族
徐淳刚 XU CHUNGANG 2019-02-16
徐淳刚译诗集:罗伯特·弗罗斯特
Just Like a WomanBob Dylan - Biograph
花丛
[美] 罗伯特·弗罗斯特
有一次,在清晨的露珠中
我去翻晒一个人刚割下的草。
当我看到平整的草茬时
那使镰刀锋利的露珠已消散。
我曾绕到小树林后去找他;
听见了微风中磨刀的沙沙声。
但他已经离开,草割完了,
而我自然和他一样——孤单,
“反正都一样,”我心想,
“不管一起干还是分开。”
正在这时,一只迷惘的蝴蝶
扇着无声的翅膀迅疾地掠过,
像怀着隔夜的朦胧记忆寻找那
使它昨日栖息的欢乐之花。
起初,我见它总在一处打转,
原来草地间有几片枯萎的花。
然后它飞到我目力所及的远处,
忽又颤颤悠悠飞了回来。
我想着一些毫无根底的问题,
正打算俯身去翻地上的草;
但它先绕到我面前,并把我的目光
引向小溪边一丛高高的花,
那是镰刀唯一放过的,在
被割得干净的芦苇丛生的小溪边。
晨露中割草的人这么爱它,
让它继续繁茂,却似乎既不为谁,
也不是想让谁去注意它
而是这清晨小溪边纯粹的欢娱。
我和那只蝴蝶在晨光中逗留,
而来自清晨的某种启示,
让我听到周围有醒来的鸟儿啼叫,
和他的镰刀对大地的低语,
更感觉到某种精神上的同一;
我想我今后干活再也不会孤单;
和他在一起,仿佛他是我的帮手,
中午困乏时,就和他在树下休息;
就像在梦中,兄弟般交谈
而我原本并不想和他知根知底。
“反正一起干,”我心想,
“不管真在一起还是分开。”
徐淳刚 译
这是弗罗斯特早期的一首名作,抒写大自然与人类之间的美妙关联,露珠、镰刀、青草、割草人、树林、蝴蝶、花丛、小溪、鸟儿还有我,处处和谐相连,因而给人怡悦,但诗人依然带着内心自我的孤独,所以用自然精神的同一安慰自己。这首诗收入弗罗斯特1913年第一部诗集《少年的心愿》。诗集在庞德的协助下于英国顺利出版,随即广受好评,大诗人叶芝说“这是很久以来写得最好的美国诗”,庞德也赞赏有加。
玫瑰家族
[美] 罗伯特·弗罗斯特
玫瑰就是玫瑰,
而且一直是玫瑰。
但按今天的理论
苹果是玫瑰,
梨是玫瑰,照这样
我想,李也是玫瑰。
只有天知道
还会证明什么是玫瑰。
你,当然是玫瑰——
但却永远是玫瑰。
徐淳刚 译
美国当代批评教父哈罗德•布鲁姆说:“在美国的大诗人中,罗伯特·弗罗斯特热衷于讽喻,这与他在大众中的名声相反。”比如这首小诗,就是弗罗斯特有名的讽喻诗。玫瑰本来是特指,但在现代科学理论看来,玫瑰、苹果、梨子、李子都属蔷薇科,成了泛指。这样的特指、泛指,对人其实也是一样的:“你,当然是玫瑰,/但却永远是玫瑰。”所以,你也就明白了这两行诗的深意:你当然是你,但却永远不是你。
摘完苹果
[美] 罗伯特·弗罗斯特
长梯搭在树上,竖起两个尖
指向空荡的天,
下面,地上一只木桶
还未装满,或许
还有两三个苹果
我摘不到手。不过这会儿,
我算是摘完苹果了。
天色已晚,冬天像在催眠
苹果的香味:我已经打瞌睡了。
我擦擦眼睛,却擦不掉奇景:
这就像今天早晨,
我从水槽里揭起一层薄冰
把它举到眼前,观看一个
白霜压草的世界。
冰化了,我由它掉下、粉碎
可是,在它掉下之前,
我早已昏昏然,快要入睡。
我还说得出,那是
怎样的一个梦:
膨胀得好大的苹果,忽隐忽现,
一会在枝头,一会在花间,
红褐色的斑点,清晰可见。
好酸痛呀我的脚板
梯子的横档一直顶着它们。
树枝弯下时,梯子好像也在摇晃。
一声声轰隆,那是
一堆堆苹果正往地窖里送。
我不知道自己摘过多少次苹果了
早已厌倦了所谓的收成。
成千上万的苹果,伸手就能摘到,
需要轻轻拿,轻轻放
就是不能掉地上,因为一掉地,
即使没碰伤,没扎破,
也只好送给人家去做酒,
算是白忙活了。
可见,打扰我瞌睡的是什么,
不管这算不算瞌睡。
如果土拨鼠还未走远,
听我讲睡梦怎样来到我身边,
它就会告诉我,这像不像
它的睡眠,
或者,这不过是人的睡眠。
徐淳刚 译
这是弗罗斯特的杰作之一。可惜读懂的人不多。整首诗其实就是写人生如梦,但却写得非常自然,绝对含蓄,不塞给你任何廉价的哲理。弗罗斯的语言总是带着不露痕迹的圈套叙事,比庞德、艾略特或者中国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不知要高级多少倍。长长的梯子搭在树上,“竖起两个尖”,仿佛教堂的尖顶,但上帝已死,只有“空荡的天”;然后写摘苹果,但并没有采摘的喜悦,看似闲笔地写还有几个“摘不到手”;明明是收获,他却“打瞌睡了”;然后忽然荡开一笔,写水槽里的薄冰,薄冰明明就像人生像世界一样碎掉了,他却没有哀叹,写自己“快要入睡”;明明摘了好多苹果,是大丰收,却写自己“厌倦了收成”,况且掉在地上就没用了,“只能送给人家去做酒”;最后写他会将自己的梦告诉土拨鼠,但这睡眠并不属于动物,“不过是人的睡眠”……处处自然,处处牴牾,处处朴实无华却让人意外,美丽之下藏着陷阱,让浅者自浅,深者自深,这就是伟大的弗罗斯特。当然,读出了这些意思,并不算完,因为我们需要知道梦、睡眠到底指的是什么。让我们抬出“矛盾”哲学始祖、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箴言:“睡眠是我们梦中所见的一切,死亡是我们醒时所见的一切。”所以,这首很美的田园诗,其实是一首深沉、可怕的存在之诗。世界有多美,就有多可怕,弗罗斯特的诗正是这样,他的诗歌等同于我们存的世界。所以,请重新读一遍这首诗,或许你还能发现更多;这才是最平凡的语言,最伟大的诗歌。
弗罗斯特是比艾略特更深刻的诗人。最终可以挥手撵走艾略特。艾略特说,“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让读者满足,弗罗斯特却让人不安。弗罗斯特表面很朴素,没有巧招也能凑合,他不将二年级学生强制性的一套塞入自己的诗中,他看起来更明了,掩藏住他居住的世界的真理。
人们总是告诉他们,弗罗斯特是一位乡村生活诗人,田园诗人……弗罗斯特并不是人所共知的诗人,是一个更深刻、更令人生畏的现象。这里有真正悲剧的原本的美国意识,它被稳重的语言和细节装扮起来,隐藏在记叙日常的现象中。一旦学生们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将陷入完全发狂的状态。
——约瑟夫·布罗茨基
俄裔美国诗人,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像熊熊炉火上的一块冰,诗须驾驭它自身的融化。请读一百遍:诗将永葆清新,如同金属永葆气味。惊奇中显现的意义一旦展开,就绝不会失去。
——罗伯特·弗罗斯特
四获普利策奖,二十世纪最受欢迎的诗人
徐淳刚 | 编译·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