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谈塞尚 | 艺术家将永远呆在艺术的外围
慧田哲学 4月12日
只有一个圣人可以和上帝为一体,就像塞尚和他的作品一样。——里尔克
巴赫:G弦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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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在一封信中,他说到在他凝视着塞尚的画的时候,一种领悟像燃烧的箭一般射中了他:这儿有一个人在他的作品最内在的中心呆了四十年,这解释了超越他的绘画惊人的清新和纯粹之外的某些东西。
因为在一种“明晰的火灾”中,里尔克认识到没有这样的恒心,艺术家将永远呆在艺术的外围,只能有偶然的成功;这种领悟触及了里尔克痛苦地对人生和伟大作品的分裂的忠诚。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学会了像水果果肉里的仁一样忍耐的男人的榜样,几乎对他像神话一样,因此最后塞尚就像一个“荷马似的白髯翁”一样萦绕着里尔克,他对黑暗下去的世界的警告有着预言一般的份量。“因为人们会认为他是先知,”里尔克在1916年写道,“可他们都离去的太早,这些过去的人们,他们会有能力在我们今天的国家面前哭泣。”同样不同寻常的感觉,甚至更强烈,是在一幅圣维克图瓦山前对哈利•凯斯勒伯爵讲的话中:“自摩西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了不起的看到过一座山。”
对诗人来说,这个画家和他的作品形成了一个超出了艺术和美学标准的统一体:“只有一个圣人可以和上帝为一体,就像塞尚和他的作品一样。”因此塞尚和他的艺术在给里尔克的诗人之路投射引导之光的“守护神”中占据了一个中心位置。
——节选自《里尔克论塞尚书信集》前言 adieudusk 译
里尔克在慕佐(Muzot)教堂附近,1924年,瑞士文学档案馆
里尔克论塞尚——摘自给克拉娅的信,1907年
(
文;里尔克
程抱一 译
)
十月七日
我今晨重访秋季沙龙。M-G又在塞尚的画旁边。K公爵也在那儿;他对我的《图像书》说了一些诚恳、赞扬的话。他说曾经和诗人荷夫曼斯塔互相朗读了其中几段。这些谈话都是在塞尚室内进行的;他的画立即以强力将你占有。你知道,平常在展览会里,我总觉得参观的人比画家更奇特。这沙龙也不例外,唯独除了塞尚。这儿,现实是在画家那边:在他特有的深厚绒绵的蓝色里,在他没有暗影的红色和绿色里,在他酒瓶的透红的黑色里。而他所使用的物品是多么简陋啊!那些苹果只能用来煮食,那些酒瓶很配放在破旧上衣的松大口袋里⋯⋯
1907年秋季沙龙作品目录
十月八日
⋯⋯塞尚的特有的蓝色是出于此:出于那十八世纪时被画家夏尔丹(Chardin)去却其矫饰性的蓝色。那蓝色,到了塞尚手里,不再具有任何外加的含意。
有窗帘的静物 保罗·塞尚布面油画 55cm x 74.5cm1898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
因而,夏尔丹,在此如在其他领域,是个承先启后的人。他的水果已经不设想图画,它们陈设在餐桌上,是否将以讲究的方式为人所食,对它们无大重要性。在塞尚的画面上,它们简直失去了食物的性质,而成为真实的事物。它们强烈的存在使它们无可被摧毁。看夏尔丹的自画像,我们可以想像他是个老顽固么?这名称用在塞尚身上更是可悲地合适。关于他的晚年,我略知一些:苍老,穿着皱损的衣服;当他去画室时,孩子成群地在他背后追跑、掷石,好似赶一只丧家犬。可是在他的深心处,却掩藏着一个可爱的人,他,在某些激怒的时刻,向罕有的访客掷出些深湛的意念⋯⋯
自画像 夏尔丹纸本色粉 46cm x 38cm1771
法国卢浮宫藏
十月九日
今天我想和你谈谈塞尚。提到他的工作,他自认一直到四十岁过的都是放浪生活。和画家毕沙罗(Pissarro)相遇以后,才有意用心钻研,以至于后半生的三十多年,他活着只是为了工作。看样子并非出于愉快的心情,被不断的激恼所干扰,对每一幅作品都表示不满,因为没有一幅达到了他认为无缺的境地。那至高的境地,他称为:实现,犹如他在威尼斯画派的作品中所寻得的。那些作品,他在巴黎卢浮宫一再观摩,欣赏。他对内心的追求所定的目标是:完成无可置疑的真实性,将外界种种再创成实物。现实,穿过他的个人经验,化为长存不灭。苍老,抱病,每晚由于终日单调工作的辛劳以致发晕。暴躁、多疑,到画室去时被侮弄、讥嘲、恶待⋯⋯尽管如此,他期望有朝一日把握那唯一的要素。可是,他以出奇的固执来加重自己的任务。不管是风景,或是静物,虽然极为忠实地处理对象,然而他接近它们的方式却是转弯抹角的。先放上一层最深的颜色,在这深厚的底层上,他逐渐提高色调,一种颜色超出另一种颜色,直到新的颜色对比显现。从那对比,作为另一个中心,他又重新出发。我想,两种矛盾的欲望:以眼光去追随事物,以及把事物拿来作个人的应用,一定在他内心争斗,因为他意识到这两种欲望的矛盾。可以说,它们在他内心提高嗓音争吵,互相干扰,从未得到和解。老画家承受着矛盾,在摆满青苹果的背光画室中踱来踱去。或者,失望之余,他到花园里坐下。爱克斯(Aix-en-Provence)小城和它的教堂,呈现在他前面,不理睬他,那为了布尔乔亚和正派人的小城啊!而他,变得完全两样了:一个放浪者,正如他父亲已经预料,正如他自己如此自判。他父亲生前决心为他的儿子工作,最后成为小银行家。由于这储存,塞尚才有足够的生活费,全心致力于绘画⋯⋯每天早晨,六时起床,他穿过小城到画室,留到十时。他循原路回来午餐,然后又上路。有时走远一点,到离画室约半小时的山谷前写生。山谷对面,耸立不可描述的圣·维多利亚山和它所包含的千光万影。他坐在那儿好几个钟头,凝神观察山的凸凹,设法收入他的作品。
圣·维克多山 保罗·塞尚布面油画 70cm x 92cm1904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藏
他不断谈到“体层”,像罗丹一样。是的,他的话常使我想到罗丹,尤其是当他叹息人们逐日败坏他的小城的故容时。可是罗丹,凭着他坚韧的平衡和他对自己的认识,得以达到了客观的意念,而我们的孤独而又抱病的老画家,却被怨怒所缠绕,每晚归途上,他对城中的每一角改变表示不满。最后,怨怒消失,他发誓留在家里。工作,工作,不管别的!
外界,可怖而不可知的事物不断增长。近处,嘲讽和漠不关心。突然,这老人投身工作。他只能照四十年前在巴黎作的素描来画裸体。他深知在爱克斯城,他是找不到模特儿的。他说:“在我这年纪,最多只能找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其实连这我也找不到。”至于静物,他把苹果放置在小被褥上——他的女管家B太太有一天发现不够用了——苹果中间,摆上酒瓶或者别的伸手拿得到的东西。像凡·高一样,他把这些物品当作他的“圣像”。他强迫这些物品变美,来表现整个宇宙,来表现全部幸福,全部善美。他不知是否达到了这目标。就这样,他坐在花园里,像一匹老狗,像一匹被工作驱使、鞭打的老狗。可是他全心忠实于这不可解的主人:工作;这主人只让他星期日礼拜时去供奉片刻他从前的主人:造物主⋯⋯
十月十二日
我特请M.V.小姐和我同去沙龙,为了比较一下我们的观感。她的观感是谨严的,没有任何文学家的歪曲性质。塞尚不给我们闲暇谈到别的。我愈来愈了解他对我的生命有多大意义。想象我的惊喜吧,当M.V.以她画家的修养和审视对我说:“他坐在那前边,像一只狗,他静观,不做别的。”此外,她还对塞尚的工作方法说了些中肯的话(一幅未完成的画使我们得以揣测)。“看这儿,”她指着画面准确的一角说,“他懂了,就画出来了;在那儿,又画出来了。他只画他领会了的⋯⋯”“他的心境该是安详无愧。”我说。“是的,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快乐的。”然后,我们从颜色的观点来比较他在巴黎跟他人生活在一起时的作品以及后期的有个人风格的作品。前者,颜色还只是孤立而浮面的。后来,塞尚以个人的手法运用颜色来再创事物。别人从未用过这种手法来处理颜色。在这实现的过程中,颜色本身的实质全部被吸收了,不剩渣滓。M.V.说得好:“好像他用了个天平,一边放上物品,一边放上颜色,分量正好保持平衡。分量有时多,有时少,要看和物品的对比。”这个形象,我不会想到,但实在恰当,正确地指明了图画的特色。我还注意到塞尚的画的多样性,它们表现自如,没有任何标新立异的意图;当它们和大自然各种样式相遇时,保证不会迷失,相反,正是穿过这多样性,它们以严肃贯注的态度透露了内心喷涌不绝的源泉⋯⋯
静物和苹果 保罗·塞尚布面油画 68.6cm x 92.7cm1895-1898
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十月十三日
一大清早,你的来信把我导入你的秋季。所有你在其间放置的颜色又重新在我的感情里铺展开来。它们的强力和光辉将我的思念填满。在这儿,我赞赏一个明朗自如的秋天,宛如描在丝织品上;在那儿,你度过那熟识的秋天,仿佛绘在红木上。两种秋天都感动我们。我们不是已经习惯于各色变幻么?是的,我们是多变的生物;我们穿过生命,欲求了解一切(尽管无法做到),我们力求将大自然作为我们自己心灵的姿势,以免它将我们压倒。现在要是我再走向你们,我一定会以新的眼光来看沼泽和原野的丰丽,来看草地和桦树的淡远而不可捉摸的青翠。最后一次观赏并且全心参与这季节变幻的时候,我创作了《祈祷书》。可是那时,大自然对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刺激物,一个怀念的对象,一个工具。在它的琴弦上,我的双手寻索旋律。我还不知道静坐在它前面。我只追随自己的灵魂。大自然的无边盖过我,好似先知的预言进入扫罗的心。是的,正是这样。双眼睁开,我前行,却并未看见大自然,我看见的只是它在我感情中激起的浅薄影像。那个时期,我多么不懂得领受凡·高和塞尚的教示啊!如今塞尚这般震动我,我知道,我变了。我变成工匠;我终于走上工作的道路。也许我还只达到第一块指路牌;可是,我至少已经能了解这前行的老人,孤独地,不知道朝向哪儿,只有掷石的孩群跟着他。
今天,我又去看他的画;它们所织成的特殊气氛啊!站在两间画室中间,不必看哪一幅特别的画,你就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化为精粹的现实。好像那些颜色要将我们从犹豫疑惑中坚决地拖出。那些红色和蓝色的安详的意识,它们单纯的真理在诱导你。只要你无顾忌地信托它们,你真以为它们会为你做些什么。我也愈来愈肯定地想到,我们必须超越倾爱:不用说,艺术家应当倾爱他所创造的事物,可要是他显示它,就创造得不好,因为他仅只鉴审,而没有表现,他就不再公平。那至上的东西,爱,结果停留在作品以外,不跟作品融合,就无法参与其变化。画家所画的是:我喜爱这;并不是:这就是!应该让第三者判断作品是否可爱。爱不能摊开在外面;甚至可以说,应该找不到爱的痕迹,爱完全在创造过程中被吸收了。这样一种穿过无名工作耗尽爱力,而最终产生真纯作品的境地,恐怕还没有人像老画家这样充分地达到。他深沉的天性,后来变成多怒、多疑,反而护着他。是的,他所孕育的爱,不再显示给任何人,那老顽固的孤独所造成的生活方式,使他得以全部转向大自然。现在,他能赋予每个苹果他的爱心,以画出的苹果来表现他的爱心⋯⋯我收到Insel出版社寄来的印稿,我现在写的这些诗已经透露同等客观的品质。
静物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45cm x 55.3cm
1879
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
十月十九日
⋯⋯你一去还记得在《马尔特手记》里有一段谈到波德莱尔和他那首题为《腐尸》(La charogne)的诗[1]。我曾想:没有这首诗,就不会有我们后来在塞尚作品中寻得的那种朝向客观发展的表现力。首先必得有这首诗,以及它无悯的强力。首先必得让艺术家学会主宰自己的眼光,来观看一切存在的,甚至那可怖的、令人作呕的,来透视一切事物中真正值得的。创造者不能随意选择,不能回避任何存在方式:失足一步,则错处百出,最终被排除出浑成境界。福楼拜(Flaubert)讲述圣·居里安的传奇时,谨慎细密,结果竟穿过玄妙虚幻而获得单纯的真实,因为小说家深心同意并承担圣者的决心,和癞病患者同睡,把自己的体温和病人交流,一直到那爱之夜的炽热在心中燃起。一个艺术家的一生之中,至少应该有一个时辰,战胜这种考验,为了达到至高的欢乐。再想像我的惊喜吧,当我得知塞尚也赏识这首诗:一直到晚年,他都能逐字背出。在他较早的作品中,我们一定可以寻得一些作品,在其间,他强烈地自我克制,以求取得最大的爱力。从这生自卑微事物的奉献,开始圣德,开始真正属于爱的单纯生活,坚持不懈。不自我炫耀地接近一切,孤独地、谦逊地、无声地。至善的任务和完成,只有在这恒久之后才会出现。那些没有抵达此境地的人,也许会在天堂里看见圣母、一些圣者和小先知、扫罗和鲁莽者查理,可是他们绝不会听说北斋(Hokusai)、达·芬奇、李太白、维庸、凡尔哈仑、罗丹、塞尚⋯⋯以至神本身。
我们计算年代,我们在这儿或那儿划上段落,我们停止、继续,我们迟疑,不知何所选择。事实上,所有在我们生命里发生的都出乎一气,从自我出生,属于自我,逐渐长大,归向自我。其实,我们只需要在那儿,质朴却坚持地,好似大地在那儿迎接明亮的或阴暗的季节,全心地驻留其间,只要求歇憩在那千百种强力与影响构成的众星安居的处所。
塞尚画室,普罗旺斯艾克斯
十月廿二日
沙龙今天闭幕。最后一次参观归来,我企望再去看紫色、绿色或是某种颜色。我应该把它们更仔细地审视,以资不忘。尽管我用了最大的注意力无数次观赏《坐在红椅上的妇人》,我仍觉得在我的记忆里,它的颜色之间的浓烈关系,无可捉摸有如一个几十进位的数字。事实上,我曾尝试把它牢记在心,不遗漏任何数字。它的存在在我内心膨胀,填满我的睡眼。我的血液使它再现。可是它的真正表情回避了,不知溜向何处,无法重新获得。我已经对你谈过这幅画么?⋯⋯在那本身就是个人物的红椅上,坐着一个妇人,双手压在有粗直线条的裙子上。裙子由小块的黄绿和绿黄轻笔描出,直到灰蓝的上衣边缘。那上衣的前端由有绿色反光的蓝色丝带系住,在面孔的光辉里,这些颜色的近边都以简单的层次示出。甚至被发带压平的头发的棕色和眼睛的平滑的棕色都和周围的颜色呼应。仿佛每一点都谙知全体,都参与全体,都以它特殊的方式来寻索和实现全体的平衡。一切都是适应和对比,正如图画本身设法和现实取得平衡一样。当人们说,这是把红椅子(那真是画史中第一把无可质疑的椅子),那是因为,它融和了凝聚了一系列的颜色,那些颜色加强又肯定了它的红色⋯⋯是的,一切都是颜色的协调;每种颜色自我集中,面对另一种颜色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好比在狗的嘴里,当它碰触不同的食物时,就分泌不同的液汁来消化食物,或者分解应当除却的成分;同样,在每种颜色中,形成不同层次的强度来溶解或者承受不同的别的颜色。除了这个各种颜色自我分泌的体系,还不能忘记反光的角色:局部较弱的色调褪失,为了反映更强的色调。由于这诸种影响的你进我退,画面的内部激动,提升,收聚,而永不静止下来⋯⋯
坐在红椅上的妇人 保罗·塞尚布面油画 72.5cm x 56cm1877
波士顿美术馆藏
十月廿三日
我昨夜自问,我尝试为你描述《坐在红椅上的妇人》,是否给了你任何印象。我甚至不敢相信我正确地示明了颜色之间的关系。对于这种主题,文字简直无能为力。可是,我们应该做到强迫文字达意。只要我们学会观看这些画,好似我们观看大自然一样:那时,我们可以将它们作为真正的现实表达出来。起初,我以为更容易讲述塞尚的《自画像》。在《自画像》中,他表现得更为直接些。他不展开画板全部,而只运用颜色的中部:大致在赭石黄、赭石红、茜红漆和深紫色之间;只有上衣和头发部分用了一种呈现在灰色和白铜色背景上的带紫的棕色。可是靠近细看,可以发现在深处,也有浅绿色和丰润的蓝色,衬托出红色色调,使光亮部分明确化:这幅画的主题比较容易把握⋯⋯一个人的右侧面,朝前凝视着,深厚的头发梳向头后,披在耳际,使头骨的轮廓明显露出。那轮廓的线条画得极为稳重、硬实而圆浑。前额一片下展。整个坚韧性不断保持,甚至到了那线条溶解成形体,而最终化为无数轮廓的尽端。眼眉弯处和那自内部凸出的头盖形状互相呼应。在其上悬挂着止于有须下巴的面孔。条条吊挂,莫可名状地凝聚,却又简化到最基本的模型。带着孩子或者乡下人面孔上常有的惊异表情——唯一不同的是:在这儿,呆愕被动物式的注意力所代替。那注意力,在眼皮不跳的眼光里,激起耐心的沉着的警醒。这注视事实的眼光,怎样博大,怎样不可触犯,只要看他处理自己面孔的态度:一点不摆高超的架式,一点不索求表情的细致,他以客观的虚心来再现容貌。他的对现实的信仰和忠实像一只对镜自照的狗;它想:“这里又有一只狗。”⋯⋯
自画像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约1880年伦敦国家美术馆藏
十月廿四日
昨天,我说:灰色,当我谈到塞尚《自画像》的背景——一种白铜色调,中间斜穿过灰色图案时,我应当说:金属白色,或者,铝色,因为他作品里找不到纯灰色的痕迹。在他极度敏感的眼光下,灰色作为颜色是不存在的,他挖掘进去,发现紫色和蓝色、红色和绿队,尤其是紫色。是的,在我们只看见灰色的地方,他会找到这些颜色。我们满足于灰色,他却不能自安地从中提取天然的紫色;仿佛秋日黄昏,它逼近看去是紫色的灰墙,强使灰墙回答以各种色调:从丁香的不定的柔色一直到芬兰花岗石的饱满的紫色。当我对M.V.表示塞尚作品中没有纯灰色时,她提醒我:当观者置身于他的画中间,有一种柔嫩的灰色,好似气氛一般透露出来。我们同意:塞尚颜色之间的均衡,没有一部分突出或者无羁,正好造成安恬、宛如绒毛的情调;这在阴冷的大展览厅里并非易事。
拿着调色板的自画像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92cm x 73cm 1890瑞士布尔勒收藏展览馆藏
虽然用纯粹的赭石黄和烧漆来画柠檬和苹果是塞尚的特色之一,可是他很知道减轻它们的夺目光彩:好比在一只耳朵里,那光彩反射在凝聚的蓝色上,结果得到暗哑的回声,以至于观者不会有被什么特别声音呼唤的感觉。真的,他的静物都是自立又互相绝妙地吸收。首先从他常用的白色台布就看得出来,它渗透各个局部的主要色调,然后从所有加上去的物品上,它们都全心地自我呈现。塞尚从最开始就很自然地使用白色,白色和黑色是他丰富调色板的两个极端。
在那幅有挂钟的壁炉上的静物画里,黑色和白色是和其他颜色一样富丽的真正颜色,而且很早就融洽了似的。在白色的餐巾上,明朗地摆设着一只有蓝边的咖啡杯,一只成熟的柠檬,一只饰有花纹的单脚杯。在左边,一只奇形的贝壳,露出红光润泽的开口;它空腔内部的洋红色在背后的墙上激起一种骚动的蓝色,这蓝色被壁炉上的框镜反映、加深。在镜子的反光里,贝壳的颜色又遇上新的对比:黑色挂钟上端的玻璃花瓶的乳红色,它在现实里和在反光里两度衬托出贝壳⋯⋯此外在壁炉上,紧靠着白餐巾,还有个什么物品,我记不清了;为了这,我还愿再看几次那幅画。可是沙龙已经闭幕了。几天以后,将是一个汽车展览会,无数车辆将瘫伏在那儿,拖长,无聊,只知做着速度的梦。
黑色大理石座钟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54cm x 73cm1869-1871 私人收藏
(程抱一 译)(本文节选自程抱一,《与友人谈里尔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82-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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