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鬍達·阿米亥:詩人與用同一種語言寫作或住在同一地區的詩人不會有真正的友誼
詩藝 詩歌 6月6日
耶鬍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當代詩人,“帕馬奇一代”代表人物。其主要作品有詩集《現在及他日》、《此刻在風暴中》、《開·閉·開》等。1924年5月3日,耶鬍達·阿米亥出生於德國維爾茨堡。1935年,隨傢遷居巴勒斯坦。曾先後參加二戰、以色列獨立戰爭、第二次中東戰爭以及贖罪日戰爭。1948年開始創作詩歌,1955年出版了以色列文學史上第一代口語化的希伯來語詩歌《現在及他日》。曾獲得1982年度以色列奬。2000年9月22日,耶鬍達·阿米亥因患癌在耶路撒冷去世,享年76歲。
阿米亥《人的一生》
來自詩歌
00:0003:30
音頻來自荔枝FM1794876林傢鋪子林雨朗誦
如果說阿摩司·奧茲是中國讀者最為喜愛的希伯來語作傢,那麽耶鬍達·阿米亥則應該是中國讀者最為喜愛的希伯來語詩人。耶鬍達·阿米亥,公認的以色列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國際詩人之一。他於1924年出生,二戰期間曾在盟軍猶太軍隊中服役,又目擊了以色列獨立戰爭和西奈戰役,戰後他當過多年的中學教師,於2000年逝世。
阿米亥曾閱讀過英國詩人艾略特和奧登的作品,並以古老的希伯來文寫作詩歌,他的了不起之處在於:把希伯來文這種神性和宗教性的語言加以“古為今用”。他的首本詩集《現在及他日》是以色列文學史上第一代口語化的希伯來語詩歌,標志着一種全新風格的誕生。阿米亥的詩歌口語化的特色明顯,評論傢指出,這是受到英國詩風的影響。1958年,阿米亥的第二部詩集《兩種分離的希望》出版,從此奠定了他在以色列詩壇和作為“帕馬奇一代”(指以色列獨立戰爭期間有從軍經歷的作傢)代表人物的地位。此時的阿米亥,在詩藝上的革命性姿態更為明顯,對日常生活場景的描寫成了詩作的主體,那些傳統上被認為不宜入詩的語匯,如坦剋、飛機、汽油,以及某些專業術語,都出現在他的詩中,並混以《聖經》的句式,或祈禱書的語氣,以及德國的抒情詩風和英國詩的現代主義。一方面,他讓古老的希伯來語煥發了青春,另一方面,又以自己的方式肢解和重構着古老的希伯來習語。
耶鬍達·阿米亥談詩歌藝術
問:你小時候是個有藝術天賦的孩子嗎?
答:不,我從來沒有真把自己當藝術傢。在我的大家庭裏,沒有人哪怕接近成為藝術傢,無論是創作還是表演。我想,我是個你可能會稱之為正常的孩子,但有着非常豐富的內心世界。我喜歡足球和民間故事。我從來不覺得內心與外在世界有什麽分別,現在也不覺得。我認為,真正的詩人會把外在世界變成內心世界,反之亦然。詩人總得在外面,在世界裏——詩人不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他的工作間在他的頭腦中。他必須對詞語和詞語如何應用於現實敏感。這是一種心境。詩人的心境是以一種雙重曝光看世界,看底色和折光色,看世界的本來面目。每個聰明人,無論他是否是藝術傢——數學家、醫生、科學家——都擁有一種觀看和描述世界的詩歌方式。
問:到十八歲時,你是否已寫過或想到要寫詩了?
答:我從沒有想到要寫詩,至少沒有正式考慮過。在日記裏我寫過一些,後來都丟了。我當時讀了很多詩。我曾為當時所愛的女孩寫詩。但僅此而已——那些是私人性質的。
問:你什麽時候開始認真寫詩的呢?
答:我在軍隊裏服役直到一九四九年底。然後我回到耶路撒冷,重新開始教書。我還在希伯來大學選修課程,學習聖經和文學。大約在那個時候,我開始認真寫詩了。在那以前,我從未想到要把寫作當成一種職業,因為我當時在軍隊裏,還不十分肯定我將來幹什麽。我把寫作主要看作記錄個人思想的一種方式。我從來不在戰鬥期間寫作,但有時我在戰鬥之間寫出差不多是小遺書、小遺贈、臨終遺囑、我可以保存和隨身攜帶的感覺對象之類的東西。我那時寫的東西還不是給別人看的。我想,既然別的作傢能夠表達我的所思所感,我又何必費力去嘗試寫作呢。然而,在四十年代後期,到了一個時間點,我開始想:“為什麽我不自己幹這活兒呢?”我當時閱讀的作品並不代表我的需要,我所見和我所感的東西。我大約二十五歲。五十年代初期我開始寫詩。我正在上希伯來大學。由於戰爭的緣故,我們整個一代人都是在二十五歲左右纔開始在大學學習的。我在教小學生的同時修課程。
問:你跟別的作傢有聯繫嗎?
答:一九五一年,我二十七歲,我把我寫的詩拿給我的一位文學老師哈爾金教授看。他把其中一首寄給了一傢雜志,結果被接受了。然後,有一份大學生月報——那上面發表的作品水平參差不齊——主辦了一次比賽。我投寄了一首詩參賽,得了一等奬。我屬於一個青年作傢群體,但其中大多數人都居住在特拉維夫。耶路撒冷,當時就像現在一樣,與任何生動活潑的知識、文學場面都相當隔絶——特拉維夫當時是,現在仍是,出版社、咖啡館、劇院、作傢團體等等的聚集地。特拉維夫有一些人開始發表詩作——實際上是個衹有四五個人的群體。其中一位,便雅憫·哈爾沙夫,現在是耶魯大學的教授。大衛·阿維丹、拿單·紮赫,還有後來的達麗婭·拉維考維奇也在其中。我比其他人年長,因為與我同齡的詩人都比我認真從事寫作的時間長——其他人都纔十幾二十歲出頭。沒有出版社願意發表我們的作品,於是我們就自辦雜志,發表自己的作品。事實上,一九五五年我出的第一本詩集,就是這雜志印刷出版的,這就是說,是我自費出版的。出版社衹出版現代希伯來文學老巨匠,如貝阿裏剋和車爾尼考夫斯基和紅極一時的詩人,如阿爾特曼、施竜斯基、格林伯格等的作品。我得說,他們全都受俄國、德國和法國詩的影響。
問:你這一代人處於塑造你們的語言的顯著地位。是否有許多有關用現代希伯來語可以做什麽的議論?
答:是的,但是我沒有過多參與其中,因為我為自己的需要寫作。我的想法是,為什麽不用我說話用的語言,還有我的正統派背景的語言,禱告詞、聖經,一起,並置和混合起來。我發現這就是我的語言。我想,這是由於我獨特的個人背景——我生長在一個非常正統的家庭裏,禱告詞和聖經的語言是我的天然語言的一部分。我把這種語言和現代希伯來語言並置在一起,兩千年來那一直是一種禱告和會堂語言,然後突然不得不變成了一種日常語言。這對我來說非常自然——一點兒也沒有刻意為之。這種對語言的混合感受或想象是我寫詩的自然方式。
問:是否有歐美的影響?
答:有。我還受英國和德國現代主義作傢的影響:奧登、艾略特、埃爾瑟·拉斯剋—許勒,有一陣還包括裏爾剋。我認為他們用本民族語言能做到的事,我用希伯來語也能做到。我排斥阿爾特曼、戈林伯格、施竜斯基之類作傢的審美情趣,他們受馬雅可夫斯基和勃洛剋以及法國詩人的影響很大,以一種悲情寫作。我還排斥當時流行的、受艾呂雅之類詩人影響的典型浪漫的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悲情性質。在其音樂、修辭、單純小農或舉起拳頭擁護共産主義的普通人的“面包加葡萄酒”形象中,我發現了某種虛假——我覺得那是虛假的悲情。當然,希伯來語詩歌有着悠久的傳統,但是,就在一個猶太國傢剛剛建立起來的同時,我們也經歷着嚮現代主義藝術的自由落體。這是個急劇變化的時代,而不僅僅是希伯來語的轉折點。除聖經和祈禱文的語言之外,我也研究、學習,並在我的創作中利用中世紀希伯來語詩歌——包括其形式和語言。希伯來語詩人曾深受阿拉伯語詩歌的影響,尤其是在西班牙南部,在猶太和阿拉伯文化公開融合的“黃金時代”。
問:你第一本詩集的反響如何?
答:大半是受攻擊。事實上,有一傢報紙攻擊一位年輕評論者,因為他贊揚了它。我的風格,我的技巧,激怒了大多數評論者——我因為使用口頭語言而受攻擊,因為嘗試以前沒有人嘗試過的技巧而受攻擊。但是,一年左右以後,兩年之內,我突然成了熱議對象,我非常“入時”了。我的第二本詩集於一九五八年出版,幾乎立時就銷售了四千册,這在以色列這麽大的國傢裏就算是一種“暢銷書”了。我當時三十四歲,但是我的讀者來自所有年齡層——一直都是這樣。那本書是由一傢當時非常左傾的、與一個集體農莊有聯繫的出版社出版的。我把第三本詩集交到那同一傢出版社——但是他們决定不出版,儘管我在他們那兒出的書曾是暢銷書,他們還說他們非常喜歡那些詩。為什麽?“因為我們已經出版過你的一本書了。”——這就是社會主義。我得到過我那一份了,現在別的什麽人該得他們的了。於是我跟另一傢出版社,碩肯出版社,合作了,它至今仍是我的出版社——實際上是他們來找我的。我想,它是以色列最老的出版社之一,非常小,但非常好。它原本是一傢德語出版社——出版卡夫卡和阿格農的第一傢以色列出版社——屬於小型文學出版社的偉大傳統,通過社內關係吸引作者。我的第三本詩集於一九六二年問世。其中半數收錄前兩本詩集,另一半是新詩。那實際上是我第一本詩匯集,一九四八至一九六二年的創作。書中想必有五百首詩,至今仍在印行,而且銷得非常好——已經售出了五千多册。
問:你還寫散文和小說?
答:是的。五十年代中,在和我第一任妻子到美國旅行之後,我寫了兩篇小散文,印象之類的。其一標題為《奧登在青年會朗誦詩歌》,那與我在紐約市第九十二街希伯來男女青年會的詩歌中心聽過奧登朗誦並在朗誦後與他短暫會面的印象有關。然後,在六十年代中,我們再次見面,成了朋友。我還開始對狄蘭·托馬斯非常感興趣。他的詩並沒有真正影響我的,但我喜歡他的詩。所以,在從美國回以色列途中,我們經過威爾士時,我造訪狄蘭·托馬斯在威爾士南部的舊居。我拜訪了他的母親,參觀了他曾在其中工作的農捨——不親眼見你是不會相信的。農捨敞開着,就在地板上躺着無數手稿,沒有人在乎它們。我太天真無知,對此沒有任何作為。我跟他母親聊了聊,一番非常動人的經歷。回到以色列後,我給一傢報紙寫了一篇關於參觀狄蘭·托馬斯出生地的散文,一位編輯說:“你為什麽不寫短篇小說?”於是我開始寫短篇小說,和寫詩一道。一九五九年,我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大約在此前後,我也開始寫第一部長篇小說,希伯來語有六百頁,英語會有約八百頁。一九六二年出書,與我第三本詩集同時。哈潑與羅出版社於六十年代初在美國出版了這部小說——事實上,是我出的第一本翻譯成英語的書。但我不得不為翻譯砍掉了幾乎一半內容——在當時翻譯全部很可能太貴。
問:你的作品最早何時開始被翻譯成英語?
答:在六十年代初。兩位以色列詩人,丹尼斯·希爾剋和哈羅德·辛美爾開始,非常成功且相當奇妙地,把我的一些詩翻譯成英語,發表在以色列的雜志上。希伯來大學的一些人也開始翻譯我。六十年代中期,在英國,泰德·休斯與丹尼爾·韋斯伯特在為他們的《現代譯詩》第一期尋找可發表的詩作時,碰到了這些雜志中的一份,其中載有我的兩三首詩。他們聯繫了我,把我的詩收入了一九六四年出的《現代譯詩》第一期,同期發表的詩人還有波帕、赫伯特、沃茲涅先斯基等。由於泰德·休斯和丹尼爾·韋斯伯特的能量,那雜志在英國引起了很大關註。的確,是泰德·休斯把我推上了軌道。通過他,一九六六年我受吉安·卡洛·梅諾蒂邀請,參加在斯波萊托舉辦的國際藝術節。那是當時最時尚的國際藝術節——戲劇、音樂、最優秀的國際先鋒藝術。所以,在《現代譯詩》之後,我在國際上首次亮相就是在斯波萊托。在那裏,我和奧登、埃茲拉·龐德、艾倫·金斯伯格、翁加雷蒂、茲比格涅夫·赫伯特、休斯等人同臺朗誦。一年之後,我再次應邀去了斯波萊托,還參加了一個盛大的國際詩歌節,是由泰德·休斯等人在倫敦組辦的。場面非常豪華隆重——花了不少錢——來賓包括奧剋塔維歐·帕斯、奧登、龐德、羅伯特·格瑞夫斯、阿爾伯蒂、沃茲涅夫斯基和聶魯達。就這樣相當突然地,我發現自己遇見了仰慕多年的詩人,並與他們同臺朗誦。
問:你有許多作傢朋友嗎?
答:我住在耶路撒冷,與特拉維夫相比,這個城市根本就沒有藝術氣氛。特拉維夫是個生機盎然的城市,非常有活力,大多數文學、戲劇、新聞、出版、繪畫、攝影電影活動都在特拉維夫。耶路撒冷是個封閉環境,很少有藝術活動,這就是為什麽我喜歡住在那兒的原因。在那裏人人獨善其身,我也一樣——我不在任何文學咖啡館消磨時光,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傢。我認為詩人彼此結交是自然的,但我也認為,一段時間過後,詩人之間保持友誼是很難的——例如,我總是覺得,如果兩個詩人結婚,那婚姻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不,我個人認為,詩人與用同一種語言寫作或住在同一地區的詩人不會有真正的友誼。我認為不會如此。我從小一直有這種觀念——我想是受了濟慈與雪萊、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之間神話般浪漫主義關係的滋養——即認為詩人彼此會成為最親密的朋友。然而,對我來說,與詩人交友很難,因為詩人頗自以為是,而且妒忌心相當強。我不認為我有一個朋友用希伯來語寫作,既是詩人又被我當做最親密、最要好的朋友的。我認為作傢,尤其是用同一種語言寫作的作傢,實際上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同事——就像外科醫生之於外科醫生。那頂多是一種職業關係,但是一種具有潛在敵意的關係。最好避免這種關係,遠遠躲開。與我關係密切的作傢朋友——如泰德·休斯——性情也是很孤僻的。休斯從不需要倫敦的文學藝術場面;我肯定,有許多人不喜歡他是出於嫉妒或別的原因。我還有其他用別的語言寫作的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和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例如,德國的剋裏斯托弗·梅剋爾、此地的斯坦利·摩斯和菲利浦·舒爾茨。我在以色列的密友多半是從事科學工作的人士——很可能是因為我崇敬熱愛物理學的緣故吧。
問:我們來談談你的詩,你對你的詩的想法。你寫作一首詩的時候,是否有主要的想象或關註對象呢?
答:對我來說,寫作中最重要的一個維度是時間。時間完全是相對的、相關聯的。我喜歡用來描述我的時間感的詞語是——戲仿“比較文學”——“比較時間”。我覺得,時間在想象中是相互比較的和連續不斷的;我對往事的回憶幾乎是感性的。我能夠揀出我生命中任何一刻並幾乎立即身臨其境,不過是在情感意義上而言的。我能夠輕而易舉地切回到我的童年、青年、戰爭等等。這實際上是一種典型的猶太時間感,源於猶太聖法經傳。聖法經傳云:“聖經中的一切無所謂先後,”意思是說一切,所有,是永在的;過去和未來匯合於現在,尤其是在語言裏。阿拉伯文化和語言也是如此。與英語、德語、或甚至拉丁語係不同,希伯來語沒有復雜的時態和語態結構。在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中,大多數時態都圍繞着現在時——從現在時到過去時或將來時的轉換是很容易的。有時它們幾乎沒有什麽差別;如在聖經中多次出現的那樣,將來時被用來描述過去發生的。這種把過去和未來引入現在的意識界定了我的時間感——它在我的內心和詩歌裏都非常強烈。
問:你的詩裏還充斥着一種深刻的、既是公共的又是個人的歷史意識。
答:是的,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我幾乎是具體有形地看待——形象、記憶——等等的,比如小徽章、肖像、物品,無一不帶有其本身的描寫、特徵和密碼。無論在什麽地方發生,每一個都是被想象強加、分層、置於另一個旁邊或上面的。那麽,假如我在紐約但丁咖啡館裏寫一首詩——我在紐約逗留期間已經在這裏寫了好幾首了——我同時也會寫別的地方、別的時間。“在紐約,在但丁咖啡館,想着我周圍的紐約,想着在特拉維夫附近果園裏的你,在那裏,二十年前我吻過你”——就是這樣,我的思緒在詩裏穿越空間和時間。我的時間感也和歷史感相聯繫。我想這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尤其是對猶太人,實際上猶太人的歷史感幫助他們生存了下來。我試圖在我個人的歷史和我周圍的歷史之間創造一種均衡,因為歷史常常發生在被比喻性地濃縮了的時間中。例如,假如我要說,我記得我父親在一九四〇年逾越節期間坐在桌前聽這聽那,通過提及逾越節,我讓以色列人出埃及之旅的全部歷史也像在某特定時間地點舉行的特定的逾越節慶祝活動一樣起作用。通過瓦解內容和語言本身,全部歷史都可以包容在語言裏——例如,我可以換用一種聖經式的希伯來語來描寫特定的、個人的逾越節記憶,於是它就帶上不同的歷史含義。這就在語言本身之內給我提供了廣大的時空範圍。但是我也有憎惡歷史的一面——我的政治的、人道主義的一面。那麽多的歷史,我個人和集體的歷史,都涉及戰爭,而我憎惡戰爭。所以我憎惡歷史。我和我這一代人經歷過巨大的痛苦的歷史失望。我這樣說不衹是語帶反諷,而且帶有更強烈的感情。我這一代人——其中許多人,包括我自己,在思想意識上都是非常左翼的——不需要戈爾巴喬夫對我們解釋某種歷史思維的暴力;我記得有關斯大林的真相公開出來的時候。我也看到過右翼思維的暴力。我常說,我自認為是“後憤世嫉俗的人道主義者”。也許現在,經歷了那麽多恐怖、那麽多破碎的理想之後,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既然我們已經全副武裝對付失望了。我認為,即使我反對歷史和上帝,我的歷史觀和上帝觀也是典型的猶太式的。我想,這就是為什麽宗教學校有時也講授我的詩的原因。與上帝搏鬥,厲聲咒駡上帝是一種古老的猶太觀念。
問:你的詩與你的政治觀之間的關係如何?
答:首先,任何讀我的詩的人都絶不會得出原教旨主義、絶對主義的想法。如果有誰被我的詩所吸引,他或她就是被我舉着襯托暴力的所有比喻性背景所吸引。應付政治現實是正常人為生存所需要做的事情的一部分。你不得不承認政治現實的本來面目。有一句猶太老話說:“如果你遇見魔鬼,就帶他一起去會堂。” 試着把政治魔鬼帶進你的生活,用想象力影響它,賦予它以人形,這就是我對政治的態度。我常說,所有的詩都是政治性的。這是因為真正的詩表現的是人對現實的反應,而政治是現實的一部分,是正在形成的歷史。即使詩人寫的是坐在玻璃房子裏品茶,這也反映政治。
問:我們再回過頭,更詳細地談談你的詩歌手法。你的詩裏藴含着一種連續不斷的動感,出入於不同的經驗和現實領域。這是否是你的主要審美原則?
答:是的。作為詩人,我總是把自己看做是一種旅行者——我在長詩《一位後世圖德拉的便雅閔的遊記》中直接表現了這種感覺。第一位圖德拉的便雅憫是偉大的中古猶太旅行傢,他在十二世紀下半葉遍遊黎凡特和中東地區,尋找失落的猶太部落,穿越整個中東,甚至到了也門。第二位是意第緒語和希伯來語作傢門德勒·摩剋·賽佛裏姆創造的。便雅憫是第二個出發去聖地的滑稽的、唐吉訶德式的憨子。我認為,你是個詩人,就必須忘記自己是詩人——真正的詩人並不引人註意他是詩人這個事實。詩人之所以是詩人是由於寫詩,而不是自吹為詩人。
問:儘管你的寫作題材嚴肅,但你是一個極善於反諷的詩人。反諷在你的詩中如何協調?
答:反諷是我的詩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對我來說,反諷是一種清潔劑。我從我父親那裏繼承了幽默和反諷的天分。他總是把幽默和反諷用做淨化周圍世界的一種手段。反諷是聚焦、散光、再聚焦的一種方法——總是試圖看另一面。這就是我觀察、思考、感受和生活的方式——聚焦,再聚焦,把不同的、變換的透視角度並置在一起。
問:你讀詩讀得多嗎?
答:我大多數讀的是詩,很多詩,時不時地也讀長篇或短篇小說。我年輕的時候更多是讀小說。我還讀報紙和雜志。以色列有些報紙相當好,有優秀的文化和政治評論欄目。
問:你讀批評理論嗎?哲學呢?神學呢?
答:不,我從來不讀。我不會告誡年輕作者不要讀理論,但我從不覺得我拿它有什麽大用途。
問:你的作品被翻譯到無數語言中——尤其是英語中。你對你作品的譯作怎麽看?
答:我對所有譯作都泰然處之,真的。我四度訪問美國教寫作,應邀在美國各地朗誦作品。朗誦的時候我讀英語譯文,但我總是有意至少再朗讀其中兩三首的希伯來語原文。有趣的是,我所讀的譯詩離我而去,不再屬於我自己。我朗誦的時候有時會感到一種驚訝,好像在聽錄音機播放我的聲音——起初你不知道那是否是你的聲音。有時詩作完全分離,變成了一首英語詩,我聽起來像一首獨立自在的英語詩,好像是別人寫的似的。我不是常常哀嘆自己的詩在翻譯中丟失了什麽的那種人。首先,如果我相信詩要是被翻譯,就會丟失太多東西的話,我就不會讓人翻譯它了。我認為詩人說詩是不可譯的有點兒虛偽。詩當然可譯——衹不過不是全都可譯。但是,我的譯者精挑細選了那些衹不過可以譯得最好的詩作。我寫有押韻的格律詩,深植於希伯來語復雜的的層次中,還沒有被翻譯。如果有什麽東西在翻譯中丟失,那就讓它丟失吧。但所得也多。
問:你常常被歸入“愛情詩人”一類……
答:是的。或“耶路撒冷詩人”。我厭惡這個。“愛情詩人”——好像我在愛情方面有什麽特長似的,這使我聽起來像個皮條客!把我自己歸為詩人一類的想法讓我覺得討厭——我的現實涉及我周圍和內心那麽多的東西。可是人們——學校教師、新聞記者——喜歡歸類,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樣做容易得多。以色列有位作傢亞哈竜·亞培爾菲爾德,他在美國也很有名,就被貼上了“大屠殺作傢”的標簽。假如他寫以集體農莊為場景的愛情故事,就沒有人要讀——他被習慣認為衹能寫大屠殺題材。假如我寫的一首詩或一首詩的一部分是關於大屠殺的,我就會被告知,我是個愛情詩人或耶路撒冷詩人,我不應該寫不在我的領域之內的題材——你被造成了一種推銷員,不可以賣別的企業的商品。當伍迪·艾倫拍一部不是喜劇的電影,一部悲劇題材的電影時,他就被人嘲笑——他就應該總是滑稽搞笑纔對。然而,我是一個如此意義上的愛情詩人:我的詩中有一種強烈的“他人”感,與蒙塔萊的不無相似之處。一種對他人,常常是對另一個人,一個女人的意識,使我得以用另外的、不同的方式——別的感知、觀看的觸角——瞭解現實。像這樣,我也就看到和感到得更多。
問:你是否認為自己是一個詩藝革新者?
答:我把自己視為詩人。我總是敏銳地意識到形式,以及形式如何與表達相聯繫。我總是有意識要把我的語言打開——在一個它準備被打開的歷史時刻——深入其巨大的表現潛力中去。我想,我幾乎從一開始寫詩起就是後現代的。我用過多種形式寫詩。我永遠對四行詩體感興趣,這種詩體曾經流行於中古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詩歌中。我主要是從撒母耳·哈拿基德那裏學會這種體式的,他是摩爾人統治時期西班牙的一位拉比兼詩人,他用一種非常凝煉的有律詩行和復雜精緻的韻式。我用韻,也用十四行詩體。實際上,如果我是對的話,用意大利語以外語言模仿彼德拉剋寫作的第一首十四行詩是用希伯來語寫的,是彼德拉剋的朋友,一位用意大利語寫作的猶太詩人寫的。我也用自由體寫過——當然,聖經裏的詩就是用開放形式寫的。我也用過英國和德國詩體、分節體式、十四行體,但我從不把這些形式強加於我的語言——相反,我把它們移植入希伯來語,使之與猶太和阿拉伯形式混合起來。我喜歡混用不同的詩歌技巧和形式。一位現代或後現代作麯傢可以抓住巴赫賦格麯的核心,把它打開,擴展它;我所做的則是把爵士樂式語言和技巧放進古典體式,並置不同的、有時彼此競爭的語言和形式。我通常在剛開始寫一首詩時就感覺到了它將有的形狀、形式——甚至先於找到意象或特定的詞語。我幾乎是視覺地感到形式,就好像一尊雕塑——我能摸到它。然後我在形式中填入我的題材——出自我的題材的整個世界。
節譯自《巴黎評論》1992年春季號(總第122期)所載勞倫斯·約瑟夫於1989—1991年與耶鬍達·阿米亥對談和通訊的記錄。
來源:《世界文學》2015年第二期(247-260)
柯彥玢、傅浩編譯
一間屋裏三四個人當中
有一人總是伫立在窗前。
被迫觀看荊棘叢中的不公、
山上燃燒的火。
完整地離去的人們
傍晚被帶回傢來,像找回的零錢。
一間屋裏三四個人當中
有一人總是伫立在窗前。
暗黑的頭髮覆蓋着他的思緒。
他身後,是喋喋的人聲。
而在他面前,文字漫遊着,沒帶行李。
沒有資糧的心,沒有水的預言,
被放在那裏的大塊石頭
依舊封閉着,像信函
沒有地址,無人收到它們。
傅浩譯 阿米亥《一間屋裏三四個人當中》
我心中突然生起一種強烈的渴望就像一張舊照片裏的人們想要回到那些在一盞明亮的燈光下觀看着他們的人們中間。
——阿米亥
蘋果內部
文/耶鬍達·阿米亥 你到蘋果內部拜訪我。我們一起聽到刀子削皮,繞啊、繞着我們,小心謹慎,以免皮被削斷。 你跟我說話。我信賴你的聲音因為裏面有銳疼的腫塊像蜂蜜一般在蜂巢內凝成蠟塊。
我以手指觸摸你的唇:那也是一個預言的姿態。你雙唇紅潤,燒荒的田地般成了黑色。它們全都真實不虛。 你到蘋果內部拜訪我。在蘋果內部,你和我一直待到刀子完成它的工作。 劉國鵬 譯 *轉譯自夏納·布洛赫的英譯本
蘋果內部
你到蘋果內部來看我。
我們可以一起聽小刀
在我們周圍削啊削,小心翼翼地,
以免果皮斷開。
你對我說話。我信任你的聲音
因為其中含有成塊的堅硬的痛苦
一如真正的蜂蜜
含有從蜂巢來的成塊的蠟。
我用手指觸摸你的嘴唇:
這也是個預言的姿態。
你的嘴唇是紅的,一如遭焚毀的田地
是黑的。
這都是真實。
你到蘋果內部來看我
你將和我留在蘋果內部
直到小刀工作結束。
泅渡 譯
所據英譯:
Inside the Apple
by Yehuda Amichai
You visit me inside the apple.
Together we can hear the knife
paring around and around us, carefully,
so the peel won’t tear.
You speak to me. I trust your voice
because it has lumps of hard pain in it
the way real honey
has lumps of wax from the honeycomb.
I touch your lips with my fingers:
that too is a prophetic gesture.
And your lips are red, the way a burnt field
is black.
It’s all true.
You visit me inside the apple
and you’ll stay with me inside the apple
until the knife finishes its work.
今天,我的兒子
文/阿米亥
今天,我兒子在倫敦 一傢咖啡館裏賣玫瑰花兒。 他走進前來, 我和快活的朋友們正坐在桌前。
他的頭髮灰白。他比我年邁。 但他是我的兒子。 他說也許 我認識他。 他曾是我的父親。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傅浩 譯
我的父親是上帝
文/阿米亥
我的父親是上帝但他還不知道。他給我定下
十大誡律,但卻沒有雷鳴沒有怒火,
沒有火柱和雲柱 ,而是溫柔的
滿懷愛意。他的訓誡添加了撫摸和婉語:
“你願不願”和“請”,同時用同樣的語調
吟唱着“記住”和“一定”,以及
在一條誡律和另一條誡律之間
默默的懇求和流淚:汝不可
妄稱耶和華你上帝的名,不可妄稱。
羅池 譯
人 的 一 生
文/阿米亥
人的一生沒有足夠的時間
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沒有足夠的空間
去容納每一個欲望。《傳道書》的說法是錯誤的。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時也在愛,
用同一雙眼睛歡笑並且哭泣
用同一雙手拋擲石塊
並且堆聚石塊,
在戰爭中製造愛並且在愛中製造戰爭。
憎恨並且寬恕,追憶並且遺忘
規整並且攪混,吞食並且消化——
那歷史用漫長年代
造就的一切。
人的一生沒有足夠的時間。
當他失去了他就去尋找
當他找到了他就遺忘
當他遺忘了他就去愛
當他愛了他就開始遺忘。
他的靈魂是博學的
並且非常專業,
但他的身體始終是業餘的,
不斷在嘗試和摸索。
他不曾學會,總是陷入迷惑,
沉醉與迷失在悲喜裏。
人將在秋日死去,猶如一顆無花果,
萎縮,甘甜,充滿自身。
樹葉在地面幹枯,
光禿禿的枝幹直指某個地方
衹有在那裏,萬物纔各有其時。
靜靜的歡樂
文/阿米亥
我站在我曾經愛的地方。 雨在落下。雨絲即是我的傢。
我在渴望的低語中想着 一片遠遠的我可以夠着的風景。
我憶起你揮動着你的手, 就像在擦窗玻璃上的白色霧氣。
而你的臉,仿佛也放大了, 從一張從前的、已很模糊的照片。
從前我的確很不好 對我自己和對他人。
但是這個世界造得如此美麗就像一條 公園裏的長椅,為了你好好休息。
所以我現在會找到一種 靜靜的歡樂,衹是太晚了, 就像到很晚纔發現一種絶癥
@一個少女
文/阿米亥
一位少女清晨外出, 馬尾辮甩啊甩仿佛騎在馬背上。 衣裙和手袋,墨鏡、項鏈和飾扣 像鎧甲披挂在身上。 但在這一切的下面 她是又輕盈又苗條。
有時在夜裏她赤裸而孤獨。 有時她赤裸而不孤獨。
你能夠聽見光腳板 跑開的聲音:那是死神。
後來,一個接吻的聲音, 仿佛陷在兩層窗玻璃之間 一隻飛蛾的撲翅聲。
永 恆 之 窗
文/阿米亥
我曾經在一個花園裏聽見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樹木上面
一個窗口總亮着燈,在紀念
那朝外探視的臉,
而那張臉也
在紀念另一個
亮着燈的窗口。
董繼平 譯
葵花田
文/阿米亥
成熟與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陽的溫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們。需要
甜蜜的陰影,死的
內嚮,抽屜的裏面,一個深似天空
的粗布口袋。它們未來的世界:
一間幽暗的房屋最深處的幽暗,
一個人的體內。
劉國鵬 譯
在一間屋子墻壁的近旁
文/阿米亥
在一間屋子墻壁的近旁,上面似乎
漆滿了石頭
我看到上帝的形象。
無眠之夜帶給許多人頭痛
卻帶給我鮮花
美麗地盛開在我的腦海。
誰像狗一樣地迷失
誰就會像一個人一樣被找回
而後被送回傢
愛並非最後一個房間:還有其他的房間
緊隨其後,那沒有盡頭的
整整一個走廊。
劉國鵬 譯
離去的是夜的日子
文/阿米亥
離去的是夜的日子,它們甜美的蔭影
就像成熟果實的顔色,離去
並回到另外一些事物上。那個
把陽性詞和陰性詞帶入語言的人
也這樣使它們離去。
而你像一個發誓每年在那個時候
都要回來的人。
你裏面是藍的外面是棕色的,就像誓言。
你的話語恰像草莖的蔭影
搖晃在沙丘上。
王傢新 譯
給天使的高級訓練
文/阿米亥
在用圓形靶子訓練之後
(我的人生就像靶子一樣圓,正中是我童年的黑色
靶心,那裏是我的要命處),
在用圓形靶子訓練之後,
用假人訓練:一個像人
頭的頭。一個逃跑的人。
或慢慢經過的人們:
一個玩耍的孩子,一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我愛人,在她窗前,
都慢慢經過世界邊緣
破爛紅瓦堆上的
槍手眼前。
傅浩 譯
肚子疼的時候
文/阿米亥
肚子疼的時候
我感覺像全世界。
頭疼的時候,
笑聲從我身體的錯誤地方升起。
我哭的時候,他們把我父親放進墓穴,
太大的大地之中,他不會適應的。
我是個刺蝟的時候,我裏外翻轉:
刺朝裏面長,刺痛我。
我是先知以西結的時候,我會在戰車的異象中
衹看見一頭牛沾滿牛糞的蹄子和污穢的輪子。
我像個搬運工,背着沉重的扶手椅,
走了很長的路
也不知道他可以把椅子放下來坐上去。
我像個老式的火炮,
但很精準:歡愛時
後坐力很大,一直後退到童年,很痛。
傅浩 譯
沒有結尾的詩
文/阿米亥
嶄新的博物館裏面
有一個古老的會堂。
會堂裏面
有我。
我裏面,
我的心。
我的心裏面,
一個博物館。
博物館裏面,
一個會堂;
會堂裏面,
我;
我裏面,
我的心;
我的心裏面,
一個博物館。
傅浩 譯
@摘抄
文/阿米亥
十月的陽光溫暖着我們的臉一個士兵在用袋子裝他曾經玩耍過的沙子
十月的陽光溫暖着死去的人
悲傷是沉重的木板 眼淚是釘子
像那樣的速度
我在看着我種植的檸檬樹
一年前。我需要一種不同的速度,一種更緩慢的,
以觀察它的枝椏的生長,它的葉子的展開。
我想要像那樣的速度。
不像閱讀報紙,
而像小孩學習認字,
或像你靜靜地破解古墓碑上
鎸刻的文字那樣。
《妥拉》經捲花一整年所做的事情——
從創世之初一路捲到摩西之死——
我天天匆忙地作者,
或在不眠之夜,輾轉反側。
你活得越久,就有越多人
評論你的行為。就像一個工人
在檢修井裏:在他上面的井口旁,
人們為站着,任意指點,
高喊着支招,
但他獨自在下面,在他的深度裏。
傅浩 譯
@《我的父親》摘抄
文/阿米亥
我對父親的記憶裹在白紙裏,好像白天上班帶的三明治。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裏拿出寶塔和兔子,他從小小的身體裏取出愛,
還有他雙手的河水奔流着善行。
炸彈的直徑
文/阿米亥
這枚炸彈的直徑為三十釐米
有效殺傷範圍約七米,
死者四名 傷員十一。
在他們周圍,在一個由痛苦和時間構成的
更大的圓圈裏,散落着兩傢醫院
和一座墓地。而這個年輕女人
埋葬在她故鄉的城市,
在那一百多公裏外的遠方,
將這個圓圈放大了許多,
越過大海在那個國傢的遙遠海岸
一個孤獨的男人哀悼着她的死
他把整個世界都放進了圓圈。
我甚至都不願提到孤兒們的哀嚎
它們涌嚮上帝的寶座還
不肯停歇,(直至)組成
一個沒有盡頭、沒有上帝的圓圈。
劉國鵬 譯
瞧:思想和夢幻
文/阿米亥
瞧:思想和夢幻交織在我們上方它們的經綫和緯綫,它們大張的偽裝網,包括偵查飛機和上帝都無從知曉我們到底想要什麽我們正在何去何從。 唯有一道問題結束時響起的聲音依然高出人世,懸垂於斯,即使它由迫擊炮彈製成,像一面醉醺醺的旗,一朵殘缺不全的雲。 瞧,我們正在反嚮進入一朵花生長的旅程:起先是一朵花萼,狂喜地朝嚮光綫,而後伴隨着莖幹下降,生長得越來越凝重,而後抵達封閉的大地,並在那兒靜候片刻,最後,在漆黑中,在幽深的母腹,以根的形式走到盡頭。
劉國鵬 譯
統計學
文/阿米亥
每一個陷入狂怒的人,總是有兩三個拍拍肩膀使他安靜下來的人,每一個哭泣者,總是有更多替他擦去眼淚的人,每一個幸福的人,總是有滿含悲傷的人在其幸福時刻試圖溫暖他們自己。
每天夜裏至少有一個人找不到回傢的路或許他的傢已搬到別的住處他沿街奔波成為一個多餘的人。一次我和我的小兒子在車站等車一輛空巴士駛過,兒子說:“看,巴士裏擠滿了空蕩蕩的人。”
劉國鵬 譯
在一間屋子墻壁的近旁
文/阿米亥
在一間屋子墻壁的近旁,上面似乎砌滿了石頭我看到上帝的形象。無眠之夜帶給許多人頭痛卻帶給我鮮花美麗地盛開在我的腦海。
誰像狗一樣地迷失誰就會像一個人一樣被找回而後被送回傢愛並非最後一個房間:還有其他的房間緊隨其後,那沒有盡頭的整整一個走廊。
劉國鵬 譯
野和平
文/阿米亥
不是一次停火的和平,甚至不是狼和羔羊的景觀。而是像內心裏激情泯滅你衹能說那是無盡的疲憊。我懂得如何去殺人才證明我是一個成人。我兒子手中擺弄的玩具槍能睜開閉上它的眼睛並且說媽媽。和平沒有鑄劍為犁的大肆喧嘩,沒有言辭,沒有沉重橡皮圖章的砰然聲響:由它變輕,漂浮,像懶散的白色泡沫。讓我的傷口小憩片刻——誰還在奢談什麽治療?(孤兒的悲啼代代相聞,就像接力賽上:接力棒永不落。)
讓它來吧,就像野花突兀地來,因為田野需要:野和平。
劉國鵬 譯
野生的和平
文/阿米亥
不談論這停火,
也不談論這狼與羔羊的幻象,
但是,
正如你激動過後的心:
我衹想談論強烈的疲倦。
我清楚自己懂得如何殺戮,
我成年了。
而我的兒子弄着玩具槍
懂得如何開閉槍的準星,還有喊“媽媽”。
所謂和平
並沒有把刀打成犁頭的行動,沒有文件,沒有
蓋章的砰砰聲響;讓它在頭頂
漂浮吧,就像慵懶的白泡沫。
是傷口使我們休憩,
但它永不會愈合。
(孤兒的哭聲一代代
傳遞下去,就如一場接力賽:棒子不會落地。)
讓它來吧
就像野花
驟然間,田地爆滿了:
野生的和平。
@摘選
6
我的雙眼想彼此流通,
像兩個相鄰的湖泊。
以告訴彼此
它們所看到的一切。
我的血液有許多親戚。
他們從不來訪。
但他們死後,
我的血液將成為繼承人。
阿拉伯牧羊人在錫安山上尋找一隻小羊羔
文/阿米亥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在錫安山上尋找一隻小山羊,我在山對面尋找我的兒子。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和一位猶太父親處在他們一時的疏失中。我們的聲音相遇在中間峽𠔌的蘇丹湖上空。我們都想阻止我們的兒子和我們的小羊羔掉進逾越節這可怕機器的齒輪裏。
後來,我們在灌木叢中找到他們,我們的聲音回來了在體內歡笑與哭泣。
在這山嶺上尋找一隻小羊羔或一個兒子永遠是一種新的信仰的開始。
[中譯註]1. 山羊:據《舊約·創世記·二十二》,上帝為試探亞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獨子以撒為祭品做燔祭,亞伯拉罕殺子時被天使製止,後用一隻犄角卡在灌木叢的公羊代替,接受了上帝的祝福。又,公山羊在《舊約》中經常作為“替罪羊”出現,以祭牲之死止息神的忿怒,如《舊約·利未記·十六》,“這羊要擔當他們一切的罪孽,帶到無人之地”。2. 逾越節:猶太人的一個重要節日,在猶太歷一月十四日(公歷四月一日前後).據《舊約·出埃及記·十二》,上帝為領猶太人出埃及,在第一個逾越節巡行擊殺埃及人,並囑咐猶太人把羊羔殺了,把羊血塗在門上,以免誤傷,故後世逾越節宰殺羊羔以紀念上帝的恩惠。
不久秋日就要來臨以及對父母的思念
文/阿米亥
不久秋日就要來臨。最後的果實成熟了。人們走在從未走過的路上。老房子開始寬恕它的房客。樹木隨年代變黑,人的頭髮則隨之變白。不久雨水就要來臨。鐵銹的氣息將愉悅而清新就如春花綻放。
在北國他們提到,大多數樹葉(leaves)仍在樹上,在這裏我們則說大多數的話仍在心裏,我們的葉子(foliage)丟失了其他東西。
不久秋日就要來臨,是思念父母的時候了。我想起他們
就像想起兒時的普通玩具:它們原地兜着圈子,輕聲嗡嚶,擡腿,舉臂,從左到右搖晃腦袋,緩慢地,有節奏地, 發條在它們肚子裏,開關在它們的背上。
突然,它們頓住了,永遠保持這最後的姿態。
這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也是他們被思念的方式。
神賜的時辰
文/阿米亥
我曾想過,它可能這樣解决:在深夜,人們聚集在車站等候那不會到來的末班車,
人起初很少,後來漸漸增多。這是改變一切的機會, 我們可以彼此親近,共同開創新的世界。
然而人們散開了。(神賜的時辰一去不返。)
每個人都將走自己的路每個人都將成為一塊多米諾骨牌敞開一面尋找新的連接者在永不終結的遊戲裏。
忘卻某人
文/阿米亥
忘卻某人就象忘卻關掉後院中燈因此它在翌日長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那使你想起的燈。
董繼平 譯
疼痛的精確性與歡樂的模糊性
文/阿米亥
疼痛的精確性與歡樂的模糊性。我在想人們是怎樣精確地在醫院裏嚮大夫描述他們的疼痛。即便那些還沒有學會讀寫的人也懂得精確:這種是一跳一跳的痛,這種是扭傷的痛,這種是咬痛,這種是灼痛還有這種是刀割的痛而這個是一種隱痛。在這兒。精確地說就在這兒,對,對。
歡樂卻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聽人說過在愛情和狂歡的夜晚之後:真是太棒了,我都飛上七重雲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在外層空間,拴在飛船上,他卻衹能說,真棒,真奇妙,我無法形容。
歡樂的模糊性與疼痛的精確性──我要用那種劇痛的精確性來描述幸福以及模糊的歡樂。我學會在各種疼痛中說話。
死去,就是被撕裂
文/阿米亥
有多少次,他等待另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三次,或者四次。後來他離開了,穿過大片夏日的荊棘,回到屋裏躺下。
他的心不會變硬,不像他走過很多路的腳底。出租車在拂曉時撕裂他睡夢的被褥:活着就是去撕裂,死去,就是被撕裂。
肉體是愛的理由
文/阿米亥
肉體是愛的理由;而後,是庇護愛的堡壘;而後,是愛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體死去,愛獲得解脫進入狂野的豐盈便像一個吃角子老虎機驀然崩潰在猛烈的鈴聲中一下子吐出前面所有人的運氣積攢的全部硬幣。
劉國鵬譯
沒有人把希望
文/阿米亥
沒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別人的夢在我面前都關閉:我不在夢裏。
甚至房間裏的聲音也是荒涼的徵象,就像蜘蛛網。
身體的孤寂空曠得容得下好幾個身體
。
現在,他們正從擱板上取下彼此的愛。直到擱板空空。
於是,開始了外層空間。
傅浩 譯
多年以後
文/阿米亥
多年以後我纔開始明白我不能違抗什麽,我必須遵從所有的法則和誡律。我遵從重力法則,即地心引力的法則,用我所有的身體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愛;我遵從物質的均衡法則和守恆法則:身體與身體,靈魂與靈魂,身體與靈魂。我厭惡在我的痛苦和我的喜悅裏出現真空。
我按照水的法則尋找它自身的平面;過去和未來又循環到我身上。我站起,我用杠桿法則舉起;我開始理解,就像我的老爺車,是什麽讓它工作,活塞和製動器的運動,奬賞和懲罰,結果和播種,遺忘和紀念,蠃栓和彈簧,快和慢,以及歷史的法則。就這樣從我生命的年歲到我生命的時日,就這樣從我的靈魂到我身體的器官。這是會堂裏的一個教喻,這是給死者的一篇頌文,這是埋葬這是復活。就這樣成為一個人。
羅池 譯
我看見茉莉花開
文/阿米亥
我在花園看見茉莉花開,香飄在秋風裏,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過失,多大的浪費,多麽慘痛的一個失敗。我看見太陽浮上海面,我看見上帝,多大的過失,多大的希冀!我看見兩衹小鳥在飛機場被囚禁在閣樓。絶望中它們莽撞地飛。哦,多大的過失,多大的奮爭,多麽拼命的愛,哦,一個沒有出口的出路,一個聖靈 撲翅的異像!而在高空,在這一切之上,一架飛機盤旋。我在努力,它說,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們在控製塔對它說。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愛之歌
文/阿米亥
它是這樣開始的:猛然間它在裏面變得鬆弛、輕盈和愉快,正如你感到你的鞋帶有點鬆了你就會彎下腰去。而後別的日子來了。
如今我倒像一匹特洛伊木馬裏面藏滿可怕的愛人。每天夜裏他們都會殺將出來瘋狂不已等到黎明他們又回到我漆黑的腹內。
鬍桑 譯
@曾經一份偉大的愛
文/阿米亥
曾經一份偉大的愛將我的生命切成兩段。
一段在別處
繼續扭動,就像蛇被切成兩截。
逝去的歲月讓我寧靜,
醫治我的內心,為我的雙目帶來休憩。
我就像一個人站在
猶地亞沙漠中,看着一塊牌子:
“海平面”。
他看不見海,可是他知道。
於是,無論何處,看着你的“臉的海平面”,
我都可以記起你的臉。
鬍桑 譯
@歌
文/阿米亥
當一個男人被愛
所遺棄,一個空洞的圓形空間
在他體內慢慢擴展,就像
一個山洞,生長着奇異的石筍。
就像歷史中的一個空洞的
空間,打開着,
面嚮意義、目的和淚水。
鬍桑 譯
@情詩
文/阿米亥
昏昏欲睡,疲憊,與一個女人一起在陽臺上,
“陪着我。”
道路像人一樣死去:
悄無聲息地,或突然地,碎裂。
陪着我。我想成為你。
在這個灼熱的國度,
言辭必須成為蔭涼。
鬍桑 譯
@情詩
文/阿米亥
人們使用彼此
去醫治對方的痛苦。他們彼此把對方
置於生命的傷口、
眼睛、陰戶、嘴和打開的手掌。
他們緊緊擁住對方,不讓離去。
鬍桑 譯
奧茨維辛之後
文/阿米亥
在奧茨維辛之後,沒有神學:
在梵蒂岡的煙囪,白煙滾滾——
是紅衣主教們選定了教宗的訊號。
在奧茨維辛的焚屍爐,黑煙滾滾——
是上帝們的樞機團還沒有選出
上帝的選民。
在奧茨維辛之後,沒有神學:
滅絶營的牢友在他們的胳膊上烙着
上帝的電話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並不存在
或無法接通,一個接一個。
在奧茨維辛之後,有新的神學:
那些死在“焚燒爐”的猶太佬
就跟他們的上帝一樣,
上帝無形亦無體,
他們也無形,他們也無體。
羅池 譯
同樣的刺綉,同樣的花樣
文/阿米亥
我看見一個男人戴着一頂小圓帽,綉着
很久以前
我愛過的一個女人的
內褲的花樣。
他不明白我為什麽看他,
他走過去以後我為什麽回頭,
他聳聳肩,走掉了。
我咕咕噥噥自言自語:同樣的
牙呢,同樣的刺綉,同樣的花樣,
同樣的刺綉,同樣的花樣。
傅浩 譯
在新奧爾良大學
文/阿米亥
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帶我逛校園
他已故的棋子陪伴着我們,像天堂似的令人愉快。
女孩兒們躺在草坪上,上帝躺在天堂裏。
在這漂亮的地方,芳香的花床之間
豪華的圖書館大樓毫無意義
圖書館就像孤兒院,
書籍靜靜地站在那裏,整齊成行,
文字的父母早已死去。
發生過的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歷史就是把大厭倦傳給
新鮮的人,如這些女孩兒,
在這裏草叢中幾乎全裸着曬太陽,
等待日落,
使她們顯得更加美麗。
傅浩 譯
以法蓮群山中的初秋
文/阿米亥
在正在鋪設的道路旁
一群工人在清冷的暮色中
擠作一團。
太陽的餘暉點亮這些人,
他們用推土機和壓路機
做了應該做的事
它們也做了應該做的事
人和機器有着共同的信念:
他(它)們不會從這星球掉落。
海蔥已經從野地裏長起
杏樹上還有杏子。
大地還溫暖,像小孩子頭髮
覆蓋下的頭。第一陣秋風
吹過猶太人和阿拉伯人。
候鳥彼此呼喚:
看哪,待在原地的人類!
在天黑之前的大寂靜中,
一架飛機掠過天空
朝西邊下降,咕嘟嘟一陣響,
好像美酒入喉。
傅浩 譯
亞革悉的博物館
文/阿米亥
一隻大貓釘在院子裏。它將永遠等待
所失去的船。它的渴望裝點着世界
它的銹蝕是失去而不再回歸的一切的旗幟。
大門口一堆數百年前的
火炮彈丸。擊中的彈丸,
和沒擊中的彈丸。收藏者未加區別。
從屋頂上,你看見加利利西部
繁茂蔥緑,土地肥沃。道路深深
切過其中,就像泳衣邊緣在大腿
和屁股上的勒痕。令人垂涎的土地。
屋內,一大堆雜物。
一件來自古代異象的脫粒機,
一把來自預言的草叉和死人的磨。
許多碾磨、擠壓、破裂工具
和許多鎖閉、拋光工具,
建造和破壞工具,
如《傳道書》所記載。但最突出的是
失去了工具的把柄,衹有它們存留下來。
我們能從此得到有關人類靈魂
及所剩一切的什麽知識?我們能得到
有關失去的工具和握過它們手的什麽知識?
黃昏時太陽落入海中
好像某人聽說了所愛之人的死訊。
一個男人從海邊歸來,手裏拎着鞋子
仿佛拎着他的靈魂。
一張有着精確日期的報紙飛走了。
兩艘戰艦駛過:一艘嚮北,一艘嚮南
晝行人與夜行人交換地點。
在手電筒光柱中我看見衛兵換崗。
那邊的小丘上,古墓夜間
開放。與鮮花相反。
傅浩 譯
給女按摩師的贊美詩
文/阿米亥
你是沙侖的玫瑰花,是𠔌中的百合花。
我是個漸老的雄性動物,充滿有關
沙侖和許多百合花的記憶。
人打我的背,我任他打。我把我的眼淚
變成香料,我的汗水變成香辛料
我的嘆息變成撫慰的麯調,
我的血液循環在我體內涌起,
就像節日裏的禱告循環。
水竜頭從墻上伸出,像先知似的,
有的淌着水,有的關着。
面包和馬戲持續整個夏季
統計數字和永恆的痛苦,
夏季賬目和為終結的計劃
此日的終結和所有日子的終結。
墻上一幅北方雪國
日落圖,太陽本身
落在最後的橘樹林以外。
(女孩的氣味像橘子花的氣味。)
手錶的靈魂開始吠叫
甜蛋糕受傷而死
砂糖落入戰爭。
傅浩 譯
一首唱給對方聽的催眠麯
文/阿米亥
有好一陣我確實想叫你上床睡覺
可你的眼睛總是不肯放睡意進去,而你的大腿也
不肯。你的腹部,當我觸摸它時——或許也不肯。
現在開始倒着數數,仿佛要發射一枚火箭,
仿佛為了能夠入睡。或者正着數,
似乎你就要開始唱一首歌。似乎你就要入睡。
就讓我們為對方譜寫甜蜜的贊美詩吧
黑暗裏當我們躺在一起的時候。眼淚
比所有流淚的理由流得更久。
我的眼睛已經把這份報紙燒成了一團煙
而小麥仍在法老的夢裏繼續生長。
時間並不在時鐘裏
但是愛,有時候,就在我們的身體裏。
在夢中棄你而去的言辭
是野天使的飲料和食品,
而我們皺巴巴的床
是最後的自然保護區
那裏有刺耳的狂笑和青翠欲滴的哭泣。
有好一陣我確實想告訴你
該上床睡覺了
告訴你漆黑的夜晚會被包上襯墊
用鬆軟的紅絲絨——就好象
用繪幾何圖形的工具——
把你體內的一切堅硬層層裹起
我會守着你,就像人們守着安息日,
甚至不是周末也守着你,而且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就像在一張新年賀卡上
旁邊還有一隻鴿子和一部《妥拉》,綴滿銀粉,閃閃發光。
而我們還是貴不過
一臺計算機。這樣他們就會不在乎我們。
劉國鵬 譯
愛與痛苦之歌
文/阿米亥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後我們重又
變成兩把利刃,
插入世界的肉裏,
各在各的位置。
紐約大學
文/阿米亥
在大學門對面寬闊的人行道上,
一位老婦人坐在輪椅上
她是遵醫囑坐在這裏的
好讓年輕的人流每一天
都漫過她,就像做水療一樣。
傅浩 譯
艾因·亞哈夫(Ein Yahav)
文/阿米亥
夜裏驅車前往阿拉瓦沙漠的艾因·亞哈夫,
雨中行車。是的,在雨中。
那裏我遇到種植椰棗的人們,
那裏我看到檉柳和險境中的樹,1
那裏我看到滿是鈎刺的希望就像鐵絲網。
於是我就對自己說:的確,希望需要
像鐵絲網一樣驅逐絶望,
希望必須是一片雷區。
劉國鵬 譯
海與海濱
文/阿米亥
海與海濱總是相互緊挨着。
它們都想學會說話,都衹想學說
一個詞。大海想說“海濱”
而海濱想說“大海”。它們離得更近了,
千萬年啊,都想說,想說
那惟一的詞。當大海說出“海濱”
而海濱說出“大海”,
救恕便要臨到這個世上,
世界就將重歸混亂。
劉國鵬 譯
他們全都是骰子
文/阿米亥
懷着巨大的愛,人們
站在被收矮了的欄桿旁。
每個人的頭腦裏,一個單一的想法,
像根骨頭那樣被舔得幹幹淨淨。
從小小的櫃臺後面,
賣彩票的女人探身觀看。
排完隊的過去了,1
出乎意料的到來了。
懷着巨大的愛,隨後,
人們散去。
頭髮蓬鬆,眼睛
緊閉,他們入睡:
他們全都是骰子
落在幸運一面。
劉國鵬 譯
涼鞋
文/阿米亥
涼鞋是一雙整鞋的骨架,
這骨架,是它唯一的真精神。
涼鞋是我雙腳馳騁的繮繩
和一隻疲憊的腳,祈禱時
經匣上的係帶。
無論我走到哪裏,涼鞋都是我方寸間漫步的
私人用地,我祖國的大使,
我真正的國傢,大地上的
小生靈麋集的天空
而它們毀滅的一天終究會到來。
涼鞋是鞋的青春
和行走在曠野的記憶。
我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失去我
或者什麽時候我會失去它們,但它們終會
失去,天各一方:
一個在離我傢不遠的
岩石和灌木叢中,另一個
陷入近海的沙丘
像落日,
遙對落日。
劉國鵬譯
現在救生員全都回傢了
文/阿米亥
現在救生員全都回傢了。海灣
已關閉,而夕陽的餘輝
映在一片碎玻璃上
就像瀕死者散碎的眼神裏自己的一生。
一塊被海水舔幹淨的木板免於
成為傢俱的命運。
沙灘上的半衹蘋果和半個腳印
正努力一起成為某種全新的東西,
一隻盒子正在變黑
就像一個人熟睡或死去。
甚至上帝在此停留也不會離真理
更近。衹發生一次的錯誤
和唯一正確的行為
雙雙給人帶來內心的安寧。
天平稱盤翻轉了:現在善與惡
慢慢涌出,匯入一個安詳的世界。
在最後的一抹殘陽裏,靠近石潭的地方,幾個年輕人
仍在感受着溫暖,以
那種我也曾在此體驗過的情感。
一枚緑色的石子在水裏
似乎是和一條死魚在漣漪中跳舞,
一張女孩子的臉從潛水的地方冒出來,
她濕漉漉的睫毛
就像夜晚復活的太陽發出的光芒。
劉國鵬 譯
於是我朝古港口走去
文/阿米亥
於是我朝古港口走去:人類的行為
將大海朝海岸拉得更近,但另一些行為
又把它推了回去。大海怎麽會知道
它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是碼頭像抓緊愛一樣所抓住的
還是碼頭任其遠去的?
淺水區躺着一根羅馬圓柱。
但這裏並不是它最後的棲息地。即使
他們把它搬走、放到一傢博物館裏
用一小塊銘牌說明它是什麽,即便那裏也不是
它最後的棲息地:它還會繼續下落
穿越地板、地層和另外的歲月。
可這會兒一陣風過檉柳
扇起最後一縷霞光灑在坐在這裏的人的臉上
就像行將熄滅的篝火的餘燼。此後是夜
與晝。
????吞食一切而我吞食????
直到它也將我吞食。
無論是什麽,給我的都會失去
然後又得到,渴了的就喝個夠
而喝夠了的從此就安息長眠。
劉國鵬 譯
孩子也會是別的什麽
文/阿米亥
孩子也會是別的什麽。下午
醒來,立刻就嘴巴不停,
立刻就吵作一片,立刻就興奮,
倏忽是光明,倏忽是黑夜。
孩子就是約伯。他們已將賭註壓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一無所知。因為好玩
而抓撓着身體。(但)不曾留下什麽傷痕。
他們正在把他培養成一個有教養的約伯,
逢主施捨就說:“謝謝”,
逢主索取就說:“不客氣”。
孩子就是復仇
孩子就是一枚射嚮下一代的導彈。
我發射了他:仍感到周身震顫。
孩子也會是別的什麽:在一個春雨霏霏的日子
透過籬墻瞥見伊甸園,
在他的睡夢裏吻他,
聽見濕潤鬆針上的腳步聲。
孩子把你從死亡中解救出來。
孩子,花園,雨,命運。
劉國鵬 譯
孩子又成了別的玩意
文/耶鬍達•阿米亥
孩子又成了別的玩意。下午
醒來,他立刻說個不停,
立刻低聲哼哼,立刻溫暖,
立刻光明,立刻黑暗。
孩子是工作。他們已經在他身上下了賭註
可他不知道。他愉快地
撓撓身體。沒什麽大不了。
他們將他訓練成一份禮貌的工作,
上帝給的時候說“謝謝”,
上帝拿走時說“沒關係”。
孩子是復仇。
孩子是射嚮後代的導彈。
是我發射的:我還在顫抖。
孩子又成了別的玩意:一個下雨的春日
透過籬笆看伊甸園,
親吻熟睡的他,
聽腳步聲在濕潤的鬆針上響起。
孩子將你從死亡中拯救。
孩子,花園,雨,命運。
葦歡 譯
特拉維夫的秋雨
文/阿米亥
一個傲慢、豔麗的女人從櫃臺裏
賣給我
一塊甜餅。她目光冷漠,背朝着大海。
黑雲在地平綫上
預示着暴風雨和閃電
她的身體從輕薄透明的衣服裏
應答着它們,
(那)依舊是一件夏日的服裝,
像惡狗保持着警覺
那天夜裏,和朋友們在一個緊閉的房間裏
我聽到大雨拍打着窗戶
磁帶裏傳出一位逝者的聲音:
帶輪轉動
逆着時間的方向。
劉國鵬 譯
聖歌
文/阿米亥
那天,一麯聖歌
那天,一位建築承包商騙了我。一麯頌贊的聖歌。
石膏從天花板上剝落,墻壁病懨懨,油漆
像嘴唇一般幹裂。
我端坐其下的葡萄架,無花果樹——
全化作話語片片。樹木的沙沙聲
創造出一種上帝和正義的幻象。
我用幹澀的眼神
像總在我面前餐桌上的面包一樣,
蘸着死亡,那使它變得柔和。
多年以前,我的生活
把我的生命推入一扇旋轉門。
我想起那些(在我前面,
遠比我愉快和成功的人),
為了讓所有人看見而被兩個人簇擁着,看上去
像是一縷陽光格外恩惠應許之地的
葡萄,
那些被擡走的,也
在兩個人之間:傷者與死者。一麯聖歌。
當我還是個孩子,我在猶太會堂的唱詩班裏唱歌,
一直唱到我的嗓子劈了。我唱了
第一聲和第二聲。而且我還會繼續唱下去
直到我的心也劈了,第一心和第二心。
一麯聖歌。
劉國鵬 譯
穿白色宇航服的父親
文/阿米亥
父親,穿一件白色宇航服
光彩照人,邁着死者沉重的腳步
在我空無所係的生活的
表層漫步
他信口叫出些名字:這是“童年”號隕坑。
那是深淵。這是你成人禮(yourBar Mitzvah)上的。 這是些
雪白的山峰。從那個時候傳出
深沉的聲音。他採集標本,而後扔在他的裝置上:
沙子,言語,我夢中嘆息的石頭。
他勘測着,抉擇着。他把我喚作
他渴望的星球,我童年的土地,他的
童年、我們的童年。
“學着拉拉小提琴吧,我的孩子。等你
長大了,音樂會在
孤獨和痛苦的艱難時刻給你幫助。”
那就是他曾經告訴我的,但我聽不進去。
而後他飄浮着,他是怎樣地飄入他那無邊的
白色死亡的痛苦之中的呵。
劉國鵬 譯
以色列地的猶太人
文/阿米亥
我們忘了我們來自何方。我們猶太的
姓氏,從大流散把我們打發出去,
又把我們帶回記憶,鮮花和果實,中世紀城市,
金屬品,化成石頭的騎士,玫瑰,
飄散了芬芳的香料,各種寶石,大量的紅染料,
手工藝品遠遠地去到世界各地
(那些手也一樣遠去了)。
割禮對我們也是如此,
因為有神明的聖經故事和雅各的子孫,
所以我們繼續傷害我們所有的生命。
我們在幹些什麽,返回這裏忍受傷痛?
我們滿腔的熱誠已被排幹變成沼澤,
沙漠對我們敞開,但我們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便是半途中沉沒的漁船殘骸也會抵達海岸,
即便是風在吹。並非所有都是靠航行。
我們在幹些什麽
在這塊黑暗的土地忍受它
黃色的光影刺破雙眼?
(時不時地有人說起,尤其是四十
或五十歲的人說:“太陽要曬死我了。”)
我們在幹些什麽,帶着這些被蒙蔽的靈魂,帶着這些姓氏
帶着我們森林般的眼睛,帶着我們漂亮的孩子們,
帶着我們奔流的熱血?
拋灑的熱血並不流嚮樹木的根
但這是一種最接近的方式流嚮
我們自己的根
羅池 譯
耶路撒冷滿是用舊的猶太人
文/阿米亥
耶路撒冷滿是用舊的猶太人,因歷史而疲憊不堪,
猶太人,二手,有輕微破損,議價出售。
並且世世代代眼望錫安。所有生者和死者
的眼睛全都像雞蛋一樣被磕破在
這衹碗的邊緣,使這個城市
醇鬱四溢。1
耶路撒冷滿是疲倦的猶太人,
總是周而復始地被趕去度假,去過紀念日,
像是馬戲團裏忍着腿痛表演舞蹈的熊。
耶路撒冷會需要什麽呢?它不需要一位市長,
它需要一位馬戲團的馴獸師,手持長鞭,
能夠馴服預言,訓練先知急速奔跑
在一個圈子裏繞啊饒,教會全城的石頭排成隊
以一種大膽、冒險的形式結束最後的宏偉樂章。
稍後他們會跳回原地
迎着掌聲和戰爭的吵嚷。
然後眼望錫安,哭泣。
劉國鵬 譯
一顆行星一旦嫁給了一顆恆星
文/阿米亥
一顆行星一旦嫁給了一顆恆星,
在內部,有聲音談論未來的戰爭。
我衹知道從前在課堂上學到的概念: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對於許多痛苦你輕聲地啜泣已足夠,
就像火車頭能把長串的車廂拖走。
何時我們才能走入鏡子裏面?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有時“我”站得遠遠,有時它與“你”
押韻,有時“我們”是單數,有時
是復數,有時我不知道是什麽。老天,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我們歡樂的生活變成了流淚的生活,
我們永恆的生活變成了計歲的生活。
我們黃金般的生活變成了黃銅一般。
兩點之間衹能經過一條直綫。
傅浩 譯
愛 情 忠 告
文/阿米亥
給美好愛情的忠告:不要去愛
那些遙遠的東西。給你自己找一個臨近的。
要建一座明智的屋子還得去找
本地的石頭來把它修築,
這些石頭曾遭受過同樣的嚴寒
而且被烘幹在同樣的烈日下。
找出一位來,她有金色的花環
圍繞着她黑眼珠的瞳孔,她
應具備足夠的知識
瞭解你的死亡。愛情同樣存在於
毀滅之中,如同把蜂蜜提煉出
力士參孫宰殺的獅子鮮肉。
另外給劣質愛情的忠告:利用
剩餘下來的愛情
把先前那一個忘掉
做一個新女人給你自己吧,
然後用這個女人剩餘的
再造一個新愛,
並如此繼續下去
直到什麽也不剩下。
羅池 譯
在我生前,憑我生命
文/阿米亥
生命被稱為生命,正如西風被稱為
西風,雖然它吹嚮東方。
同樣,死亡被稱為死亡,雖然它吹嚮生命。
在墓地,我們回憶起生前,出了墓地——
就回憶起死者。 正如過去通嚮未來,
雖然它稱為過去,就如相愛時,你通嚮我,我通嚮你,
雖然我叫我的名字,你叫你的名字。
猶如春天供養夏天,夏天鋪設秋天。
猶如我會思想,直到我生命的盡頭。那是我上帝的旗幟。
鬍國賢 譯
在閏年
文/阿米亥
這是一個閏年,你的祭日愈益靠近
你的誕辰,
還是更加遠離?
葡萄滿蓄着痛苦,
它的汁液醇厚,像甜甜的精液。
我就像是一個人日間穿越
夜裏所夢見的地方。
一陣意外的氣息喚回了
經年的寂默所
忘卻的。刺槐
在初雨後綻放,而沙丘
多年前尚把它埋在屋子下面。
如今,我所唯一知曉的
是在夜裏歸於黑暗。我感到快樂
為我所得到的。我所唯一希望說出的,是
我的名姓和地址,或許還有我父親的名字,
就像是戰場上的俘虜,
按照《日內瓦公約》,
無需再有隻言片語。
劉國鵬 譯
最後的詞語是船長
文/阿米亥
在我停止生長之後,
我的大腦就沒有再長,而記憶
就在身體裏擱淺了
我不得不設想它們現在在我的腹部、
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部活動檔案、
有序的無序,一個壓沉超載船衹的
貨艙。
有時我嚮往躺在一條公園的長椅上:
那會改變我現在的狀況
從丟失的內部到
丟失的外部。
詞語已開始離棄我
就像老鼠離棄一艘沉船。
最後的詞語是船長。
劉國鵬 譯
信
文/阿米亥
坐在耶路撒冷一傢旅館的陽臺上
寫下:“從沙漠到大海
日子甜蜜地過去了。”寫下:“淚水
在此地幹得很快。污漬是眼淚
衝濕的墨跡。”他們在上個世紀
常常這樣寫道。“我已經繞着它
畫了一個小小的圓。”
時光流逝,正如每當有人在電話裏
從離我很遠的地方大笑或哭泣時:
凡我聽到的,我看不到;
凡我看到的,我聽不到。
我們常常不經意地說起“明年”
或者“上個月”。而這些詞語
像破碎的玻璃:會傷害你自己
甚至會讓你割斷動脈,如果
你是這樣的
而你象古代經文中的註釋
一樣美麗。
在你遙遠的國度裏過剩的女人
將你引嚮我,而
另一種機緣
又將你帶走
活着就是同時建造一艘船
和一座港口。就是在船下沉很久後
把港口建好。
總之:我衹記得
天霧蒙蒙的。而假如那就是你記憶的方式——
你記起了什麽?
劉國鵬 譯
清晨仍是夜間
文/阿米亥
清晨仍是夜間,燈火依然
當我們從幸福中站起就像有人
由死復生,
像他們一樣,我們每個人瞬間都想起了
前身。那便是我們分離的原因。
你身穿條紋綢的老式上衣、
緊身裙,(像)一位道別的老一輩
女空姐,
而我們的嗓音早已像揚聲器,
報告着時間和地點
你從像老婦人的臉頰一樣柔軟的皮包夾層
掏出唇膏,護照,和一封邊緣鋒利如刀的信
把它們放在桌上
而後又將它們拿走
我說過,我會往後退一點,就像在一場展覽中
為了讓自己看清整幅畫面。而且
我還在一直往後退
時間輕如泡沫
重重的沉澱物永遠滯留在我們的身體裏。
劉國鵬 譯
這一切都化作一首舞麯
文/阿米亥
一個人年歲既長,他的生活就越是不去依賴
時間及其季節的旋律。黑暗有時
就正好落在一扇窗前擁抱
的兩個人之間;或者夏天終結於
一場愛情,而到了秋天那愛還在
繼續;或者一個人交談時突然死去
而他的話還留在任一邊;或者同一場雨
既落在一個告別後離去者的頭上
也落在一個告別後逗留者的頭上;或者一個孤獨的思想
漫遊在一個旅行者的心頭
從城市、鄉村到衆多的國度。
這一切都化作了一首陌生的
舞麯。但我不知道是誰在迎着它起舞
或是誰在哼着麯調。
方纔,我找到一張自己的老照片
那是一張和一位死去很久的小女孩的合影。
我們坐在一起,如孩童般相擁
在植有一株梨樹的墻前:她一隻手
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隻手閑放着,而今,正從死者那裏
伸嚮我。
我知道死者的希望就在於他們的過去,
而這希望已被上帝取走。
劉國鵬 譯
從前
文/阿米亥
從前,
我們夜裏喝的水,日後
都變成了世上的葡萄酒。
而一扇扇的門,我從不記得
門衝裏還是衝外開
還有你樓房入口處的那些銨紐是否
用來開燈、摁響門鈴
或者摁來沉寂。1
那就是我們想要的。那就是
我們想要的嗎?
在我們的三個房間裏,
在開着的窗戶旁,
你曾嚮我許諾不會再有戰爭。
我送你的是一塊手錶,而非
結婚戒指:漂亮的環狀時間,
無眠的、熟透了
的果實和永恆。
劉國鵬 譯
一位沒有嫁妝的新娘
文/阿米亥
一位沒有嫁妝的新娘,有一個深深的肚臍
在她曬黑的腹部,一個鳥餌和水的
小小深淵
是的,這就是那位有着豐臀的新娘
從夢中和在夢中裸浴的
豐腴的肉體中驚醒
如同蘇姍娜和那些長老。1
是的,這便是那位有着雀斑的
嚴肅女孩。她那突出於下唇的
上唇有什麽意義呢?
黑暗的酒宴和笑聲
一頭甜蜜的小動物。莫尼柯
在她柔軟,自我放縱的肉體
內部,有一個鐵的意志
那是她為自己準備的
一場多麽可怕的屠殺。
一座血流成河的羅馬競技場。
劉國鵬 譯
舊金山以北
文/阿米亥
這裏,柔和的小山連着大海
如同一種永恆連着另一種
放牧於其上的牛群
像天使一樣,對我們不理不睬。
甚至連地窖裏瓜果的氣味
也預示着寧靜。
黑暗尚未和光明交戰
它嚮前,把我們推嚮
另一種光明,而唯一的痛
是無法停歇之痛。
劉國鵬 譯
一座位於德國的猶太人墓地
文/阿米亥
富饒的田野深處,小小的山丘之上,一座小小的墓地,
一座猶太人的墓地,在銹蝕的大門背後,荊棘掩映之中,
已被遺棄和忘卻。那裏既沒有祈禱者的聲音
也聽不到哀悼的言辭
因為死者贊美的並非上帝。
傳來的惟有孩子們的喧鬧,他們一邊尋找墓地
一邊歡呼
每當找到一座墳墓——就像找到林間的蘑菇,
野生的草莓。
這兒又有一座墓!那上面是我母親的
母親的名字,上個世紀的名字。這兒有一個名字,
那兒還有!我正要拭掉名字上的苔蘚——
看哪!一隻張開的手鎸刻在墓碑上,這是柯恩傢的
一座墓,
他的手指張開,因為上帝的神聖和恩典而一陣痙攣,
這座墳墓深藏在灌木叢中,周圍漿果纍纍
你不得不將它們拂嚮一邊,就像拂去一縷亂發
從你美麗愛人的臉上。
劉國鵬譯
劉國鵬,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員、宗教學博士。供職於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領域為中國天主教會史及現狀。作品形式涉及學術研究、詩歌及翻譯、藝術批評等。出版著作:《剛恆毅與中國天主教的本地化》(2012年第六屆鬍繩青年學術奬)、《地中海的婚房》等。2012年發起成立“知止中外經典讀書會”。
自傳,1952
文/阿米亥
我父親在我頭頂之上建造了一片大如船塢的憂慮
曾有一回我離開了它,在我被造好之前,
而他留在那裏守着他巨大、空曠的憂慮。
我的母親像一棵海岸上的樹
在她那伸嚮我的雙臂之間。
在’31年我的雙手快樂而弱小,
在’41年它們學會了使槍,
當我初次戀愛之時,
我的思緒像一簇彩色氣球,
那女孩的白手把它們全都握着,
用一根細綫——然後放它們飛走。
在’51年我生命的動作
就像許多鎖綁在船上的奴隸的動作,
我父親的面孔仿佛火車前面的照明燈
在遠方愈來愈小,
我母親把許許多多的雲關閉在她那棕色的壁櫥裏,
我走上街頭時,
20世紀就是我血管中的血液,
那在許多戰爭中想要通過
許多開口流出來的血液
因此它從內部撞擊我的頭顱,
憤怒地洶涌到我的心髒。
可是現在,在’52年春天,我看見
比去鼕離去的更多的鳥兒飛回。
我從山丘上走下,回到傢裏。
在我的房間裏:那女人她的身體沉甸甸的
充滿了時間。
傅浩 譯
世上一半的人
文/阿米亥
這世上半數的人們
愛另一半,
半數的人們
恨另一半。
難道因為這一半和那一半
我就必須像雨水循環,
去無休止地流浪和變動,
難道我必須誰在岩石間,
像橄欖樹幹一樣變得飽經風霜,
聽月亮朝我吠叫,
用憂慮掩飾我的愛,
像鐵軌間驚惶小草一樣抽芽,
像鼴鼠一樣生活在地下,
衹屬於根須而不屬於枝幹,
不感到我的臉頰貼着天使的臉頰,
在第一孔洞窯裏戀愛,
在一頂支撐着大地的
光的羅傘下與我妻子成婚,
演出我的死亡,總是
直到最後一口氣和最後
幾句話而無須理解,
把旗桿插在我的房頂,
下面修一個防彈掩體。並且外出走在
衹為返回而修築的路上,經過
所有可怕的車站——
貓、棍棒、火、水、屠夫,
在羔羊與死亡天使之間?
半數的人們愛,
半數的人們恨。
在如此對等的兩半之間我的位置在何處,
透過什麽樣的縫隙我將看見
我的夢的白色的建房計劃
我和沙灘上赤腳的奔跑者,
或者,至少,小山旁
一個少女的手帕揮動?
傅浩 譯
給一個女人的詩6
文/阿米亥
月亮,用一根鏈拴着,
在外邊保持安靜。
月亮,陷在橄欖樹枝椏中間,
無法脫身。
圓圓的希望之月亮
在雲翳之間翻滾。
傅浩 譯
在本世紀中葉
文/阿米亥
在本世紀中葉我們轉身朝嚮彼此,
以半張面孔和完整的眼睛,
猶如一幅古埃及繪畫,
短暫地。
我朝着與你旅行相反的方向撫摸你的頭髮,
我們彼此呼叫,
猶如人們沿途呼叫他們不停留其中的
城市的名字。
那為了作惡而早早醒來的世界是美麗的
那沉睡入罪孽和憐憫的世界是美麗的
在我們共處之瀆神中,你和我
這世界是美麗的。
大地啜飲人們和他們的愛情
如飲酒,為了忘卻,它不能夠。
好像猶地阿山的輪廓綫
我們也找不到一方休憩之地。
在本世紀中葉我們轉身朝嚮彼此。
我看見你的身體,拋下陰影,在等待我。
長途旅行的皮帶,
早已交叉勒緊在我胸前。
我贊美你必死的腰股,
你贊美我易逝的面容,
我朝着與你旅行相反的方向撫摸你的頭髮,
我觸摸你最後日子的消息,
我觸摸你那雙從未睡眠的手,
我觸摸你那張此刻,也許,會唱歌的嘴。
沙漠之塵覆蓋了那張
我們不曾在上面就餐的桌子。
但是我用手指在上面寫下了你的名字。
傅浩 譯
摘選
文/阿米亥
一位老婦曾經告訴我:
“因為他內裏被焚,
所以他的頭髮變得白如霜雪。”
傅浩 譯
可惜,我們是如此好的一種發明
文/阿米亥
他們從我的髖部
截下你的大腿。
就我而言,他們永遠是
醫生。他們所有人。
他們把我們
從彼此身上拆下。就我而言,
他們是工程師。
可惜。我們是如此好而具有愛的
一種發明,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造就的飛機,
翅膀和全身:
我們甚至稍稍
升離地面。
我們甚至飛行。
傅浩 譯
此刻在風暴中
文/阿米亥
此刻在平靜前的風暴中
我可以告訴你
在風暴前的平靜中我沒有說的話,
因為當時他們會聽見,發現我們的藏身之地。
我們僅僅是在狂風中的鄰居,
被來自美索不達米亞的古老的沙漠熱風吹到一起來。
我血脈之王國的末世先知
朝你肉體的天穹之中預言。
這天氣對我們和對心來說很好,
太陽的肌肉在我們體內鼓起,在情感的
奧林匹剋運動會上金色燦爛,在成千上萬觀衆的面前,
以使我們認識,將會重新有雲。
瞧,我們相遇在一個受保護的地方,在歷史
開始升起的拐角處,安靜
且安全,遠離一切匆匆的事件。
那聲音開始在夜晚講故事,在孩子們的床邊。
現在對於考古學來說還太早
要修復已被破壞的東西卻太遲。
夏天將來臨,硬底涼鞋的得得聲
將沉入鬆軟的沙中,永遠。
傅浩 譯
在七十年代前夕
文/阿米亥
一個人死了,他的姓氏
是我出生城市的名字。
我的童年就是如此
一次又一次死去。
現在我生活在耶路撒冷,
生活,生活,生活,
以一股靜靜的倔犟。
在七十年代,燃燒的十年
前夕,
我掇拾記憶如掇拾幹枯的樹枝、
荊棘和薊草。
然而我出生於瘋狂的二十年代,
衹有一回,在出埃及節的夜晚我病了,
非常安靜。
至於我的靈魂:
那道道褶皺一直存留着,
好像一封你不敢再度展開的
舊信上的褶皺。
這裏。
是。
從這裏起
開始撕裂。
傅浩 譯
而不是詞語
文/阿米亥
我的愛人有一件很長的白色
睡衣,不眠之夜,婚禮之衣。
晚上她坐在小桌前,
把一把梳子、兩衹小瓶子和一把刷子
放在上面,而不是詞語。
從她的頭髮深處她釣出許多發卡
並把它們銜在嘴裏,而不是詞語。
我弄亂她,她梳理好。
我又弄亂。還剩下什麽?
她不睡而不是詞語;
她的睡眠已經認識我,
搖擺着她毛茸茸的夢。
她的小腹容易吸收
所有關於世界末日的
憤怒預言。
我叫醒她:我們
是一場艱難愛情的器具。
傅浩 譯
心境的平和,心境的平和
文/阿米亥
“心境的平和”,我父母說,“一個人必須
達到心境的平和。”
就像富有的阿拉伯人,他們在耶利哥過鼕,
在拉馬拉度夏,忘記其間的沙漠。
他們也忘記中間。或者,就像有人
把熟睡的孩子從他睡着的地方抱到床上
他也不醒。或者就像一個人安放炸彈
然後走掉,就連他的行動的回聲也聽不見。
一個女人曾對我說:我平和的生活
在歷史之外。我告訴她:妓女喇合也這樣說,
“我住在城墻上,”瞧瞧她
是怎樣進入歷史,沒有出來。
心境的平和,心境的平和。衹有一回我想進入
每天傍晚我從書桌前看見的那個房間。
窗簾綜述拉上的,
有時候裏面有燈光。
我生活了相當長時間,希冀
不過如此,而不是天國。
傅浩 譯
對這國土的愛
文/阿米亥
這國土被劃分成記憶地區和希望省份
其中的居民彼此混合
猶如參加完婚禮回來與參加完葬禮回來的人們相匯合。
這國土沒有被劃分成戰爭地帶與和平地帶。
一個挖掩體躲避炮彈的男人
會回來跟他的女友睡在那兒,
如果他活到看見和平的話。
這國土很美麗。
就連周圍的敵人都用在陽光下
閃閃發亮的武器裝飾她,
好像脖子上的珠子。
這國土是包裝的國土:
她包得很精緻,一切都在裏面,捆紮得好好的,
繩子有時候割人。
這國土很小,
我可以把她包在我體內。
地表的侵蝕也侵蝕我的安息,
基內雷特湖的水平面總是令我挂懷。
因此,我可以閉着眼睛
感受她全部:海洋-𠔌地-山丘。
因此,我可以一下子記起她身上
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人臨死之際
記起他的一生。
傅浩 譯
我的愛國生活
文/阿米亥
當我年輕的時候整個國傢也年輕。而我的父親
是所有人的父親。當我快樂的時候國傢
也同樣快樂,而當我跳躍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躍
在我的身上。春天裏覆蓋她的青草
也同樣讓我變得柔軟,而夏天幹旱的土地傷害我
就像我自己皸裂的腳掌。
當我第一次墜入愛河,人們宣告了
她的獨立,而當我的頭髮
飄拂在微風裏,她的旗幟也是如此。
當我搏殺在戰鬥中,她奮戰,當我起身
她也同樣起身,而當我倒下的時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開始漸漸遠離了這一切:
就像有些東西要等膠水幹透之後才能膠牢,
我正在被拆開並捲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樂隊看見一位單簧管演奏傢
他正在吹着大衛的《堡壘》。
他的頭髮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靜: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個唯一的一個年份
在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間
那年沒有發生什麽除了一個偉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樂
還有我的愛人一個在耶路撒冷寧靜的傢中安坐的女孩。
此後我再沒見過他,但一個追求世界更美好的願望
决不會離開他的臉龐。
傅浩 譯
耶鬍達·阿米亥:心髒的語氣
文/特德·休斯
本文譯自1978年牛津版YehudaAmichai的AMEN一書,該書的英譯者為阿米亥自己和英國桂冠詩人特德·休斯。本文為特德·休斯為該書所作的序言。文章標題乃譯者自擬。——鬍續鼕
1966年,在《翻譯中的現代詩歌》創刊號的籌備過程中,編輯丹尼爾·韋斯伯特找到一些以色列詩人葉鬍達·阿米亥的譯詩給我看。我們都深受吸引,大感興奮。這些詩最後刊登在創刊號上,加入到一個強有力的組合之中:齊貝格紐·赫伯特(ZbigniewHerbert),米洛斯拉夫·赫魯伯(MiroslavHolub),瓦斯科·波帕(VaskoPopa)。這些詩人和阿米亥是一代人,生於1920年代前期,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都稱得上是在世的詩人之中最傑出的幾個人之一——這一判斷在十一年之後的今天仍然有效。在我們看來阿米亥似乎分享了他們的成就和他們的某種傢族相似性之類的東西。然而,他的位置稍稍有些偏離,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一點變得越來越清楚:他和他們有着何等劇烈的差異!在1966年,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那三個來自鐵幕(IronCurtain)後面的詩人抓住你的想象力、攫取你的敬畏的地方,阿米亥的詩句同樣能夠吸引並攫取你的情感。它以一種古怪的方式和你隱秘的日常經驗糾纏在一起。
面對他即將在美國出版的第三本譯詩,我比以往更加確信:這裏有一種詩歌,對我而言,滿足了幾乎所有的必備條件。
為了欣賞他試圖去做的東西,你必須把他想象為戲劇之中主角——這個主角是我們觀看的時候全劇所有壓力的集中點。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言辭具有一種附加的權威性,它強調了角色是真實的,強調了這出作為現代以色列人睏境的戲劇是現代歷史——尤其是西方歷史——至關重要的樞紐。
作用於這出戲的情節推動力是針對每一個猶太人的。即使對像我這樣的一個外圍者而言,它也催迫我急於看到如此喜怒無常的能量和傳統如何從猶太散居區千差萬別的角落中,攜帶暴力衝突和突然性進入到那小小一片荒蕪之地,在那裏彙聚起來,以抵抗那些不斷重演的、不僅旨在擊潰而且旨在滅種的威脅。
這種情形的每個方面都和阿米亥的詩歌相關。對戲劇情節的極減主義估算,以及劇中的角色,都不得不考慮到猶太宗教感的單一強度,以及它對所有西方人的意義。它不得不考慮到預言書,聖經歷史,猶太神秘主義傳統中的超自然世界,以色列自身尤其是耶路撒冷的象徵性地位。遍布於猶太散居區的猶太幸存者的不斷聚集的內在力量和財富,以及由希特勒強加在他們頭上的“遴選”。大屠殺的事實。阿拉伯世界力量迅速增長的事實。一個使自身陷入到永久的在瀕臨戰爭、突發戰爭、更多的和更糟糕的戰爭的威脅之下的情節。在無休止的未來戰爭中世界權勢把這個國傢像人質一樣地踢來踢去。很清楚,這是一出關於不同層次的幸存的戰爭劇,是為爭取不同層次的幸存而戰的漫長猶太歷史和最後的衛戍者們的至高點。同時,具有諷刺性的是,它也是一塊火熱的現代地中海渡假地、一個遍布美女和色情狂的旅遊勝地的故事。
但這衹是這出戲的開場。情節現在要求這個巨大的精神遺産和肉體挑戰的問題需要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被解决,至少是被處理。這次任務所襲擊的人物,繼承者,有責任感的人,哈姆雷特,是現代以色列的城市戰士。但是他胜任這份工作嗎?這個英雄不是一個全職的哲學家或者將軍。這種古怪的難以控製的命運落到了街頭某個人的肩膀上,或許是一個教師,一個所有戰事都應徵入伍的士兵,一個隨時會陷入愛河的普通人。這是和他關係最大的東西:他陷入了愛河。
這個角色的情詩,當這出戲劇在他身邊晃蕩的時候,被葉鬍達·阿米亥寫了下來。
葉鬍達·阿米亥1924年出生於德國伍爾茲堡,1936年隨全家遷往巴勒斯坦。雙重故鄉、雙重語言帶來的雙重視角——在那個希伯萊語和德語之間最危急的時刻——是他難以忘懷的小說《並非此時,並非此地》的主題。這或許是將他和生於以色列的以色列人拉開距離的原因。但它使他成為戰爭中幸存的、攜帶着豐厚的散居區經驗並將其再度整合和重估的典型猶太移民一代之中的一員。阿米亥不得不表演的戲劇化角色顯然要求非同尋常的語言資源,為了表達的充沛。我們這些不能閱讀希伯萊語的人很幸運,他並未讓內容保持單純的字面意義。他和赫伯特、赫魯伯、波帕共有的是一種超越了字面語言的語言,一種形象的語言,它攜帶象形文字的復雜性和豐富性而運轉。但這些形象不是以時尚的超現實主義方式從夢幻世界拖出來的。在阿米亥的詩中,它們是從猶太人的內在和外在歷史中拖出來的。就象是整個上古時代的精神投資被突然兌現,用現代的貨幣,使他的詩歌被精確而沉重的隱喻的水流所充溢。同時,他也把所有現代以色列的元素兌換成了同樣的通用貨幣。這是他的愛情詩的語言。通過這種或者那種偽裝,幾乎所有他的詩都是愛情詩,很多還是直截了當的色情詩——一種現代的《雅歌》。但是他的形象銀行的獨特性質發行着一種既恰當又真實的復雜性。在書寫他與戰爭、政治、宗教相關的最個人的愛情痛苦的時候,他不可避免地在書寫與最個人的愛情痛苦有關的戰爭、政治和宗教。在兌換過程中,巨大的發行量從未減少。再沒有比這些親密、詼諧、憂傷的詩歌裏面的東西更真實、更通人性、更可感的了——那些比我們最初接觸到它們的時候更趨近於真實生活、更溫暖和難以忘懷的詩歌。每首詩都像一個電話總機——那些形象在遲滯的真實之間閃電般執行着轉接任務,轉換着在沉重的政治或精神問題和情人們之間進行的或戲謔或恐怖的交談。
這種存在,連同關於寫作、關於被深入分享的活生生的現代以色列生存現狀、關於這種存在所决定的人類關係的確切質地,多年來一直在阿米亥的詩中穩定地增長。隨着它們變得更加開放、簡潔,在表面上更加非藝術化,它們也變得更加赤裸地呈現、更加具有特寫般的生動。它們開始透露出真實事件的震動。不管精神的跳躍多麽神秘或者怪誕,最終的效果總是一種超級的簡潔和直接。你不會再清晰地意識到一個炫技詩人的藝術能力,而是意識到一種講述他所生活和感受的真實東西的藝術能力,沒有任何文學化的自我意識,在詩中似乎再度顯現了人們的自然言辭,他們真誠地、幽默地、大方地談論着一些事情的精神分析深度和密度。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詩歌之中,發現自己被撼動,就象被那些真實、誠懇、生動的東西所撼動一樣。
這些譯詩是詩人自己翻譯的。我做作的一切衹是矯正一些過於怪異的邊邊角角和語法、用法上的錯誤,有些地方改換了一下措辭和詩行的末尾。在翻譯中,我最想保存的東西是英語之中阿米亥自己聲音的語氣和節奏,它對我來說有一種神秘的詩歌真實。亦即龐德所謂的第一詩歌屬性——“心髒的語氣”。衹要這些翻譯能夠站得住腳。但它們還是另外的東西,它們是葉鬍達·阿米亥自己的英語詩。
“倘若沒有人生的艱辛,則沒有詩人”是以色列詩人耶鬍達·阿米亥(YehudaAmihai)講給我的,那是1997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在聞名耶路撒冷為文人墨客所備加鐘愛的“寧靜之居”(MishkenotShananim)。而今,說此話的詩人已在今年9月22日離開了人間,但錄有那次訪談內容的磁帶依然清晰如舊,它,不僅令三年前的那次會晤在我的腦海裏縈回,也喚起我對阿米亥這位令人尊敬的世界級大詩人的追思。
耶鬍達·阿米亥1924年出生於德國一個正統派猶太教家庭,曾在正統派猶太教學校接受教育。1934年他隨傢人移居巴勒斯坦地區(即今天的以色列所在地),先住在佩塔提剋瓦,後遷至耶路撒冷。二次大戰期間,他參加英國軍隊到埃及服役,後來加入“帕爾馬赫”先鋒隊,走私武器,將移民非法運入巴勒斯坦。與此同時,開始閱讀現代英語詩歌,奧登和艾略特的創作使之深受啓發,他開始嘗試用希伯來語做載體表達其戰後情感。
阿米亥是以色列最受歡迎的一位詩人,令其在世界文壇占據重要位置的首先是他的詩歌創作成就。自五十年代以來,他相繼發表《現在和其他日子》(1955)、《兩個希望之遙》(1958)、《鈴聲與火車》(1968)、《並非為了記憶》(1971)、《時間》(1977)、《巨大的寧靜》(1980)、《你本是人,當歸於人》(1985)、《睜開眼睛的土地》(1992)、《打開的關閉打開的》(1998)等二十餘部詩集,《並非此時,並非此地》(1968)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在可怕的風中》以及戲劇和兒童文學作品。他的藝術信仰、陳述方式、反諷手段,數十年來被幾代希伯來詩人所模仿,“幾乎成為文學傳統”。迄今,他的詩歌已經被翻譯成三十餘種文字,擁有廣泛的世界影響。
有人稱其為宗教詩人,這是因為阿米亥自幼接受的是一種規範式的宗教教育,到青少年時代,雖然不再嚴格恪守宗教儀式,但是宗教思想與精神卻滲透到他的靈魂與血脈之中。出自阿米亥之手的宗教類詩歌首先表現出在形式上套用模仿希伯來古典文獻,而後融入自己的宗教思想的特點;許多詩在結構與佈局上與古代聖詩一脈相承,可以說是一種舊瓶裝新酒的改寫。在《詩》(156)中,阿米亥寫道:“我的右邊是一門外國語言。我的左邊,風兒吹過空落落的椅子。我的前面,是一條遺忘在桌子上的圍巾。我的身後,一個發問的男人。在我的頭頂是上帝顯現。”這首詩模仿的就是猶太人就寢時的祈禱詞。在耶鬍達·阿米亥的心目中,上帝具有至高無上的輝煌與力量,人類沐浴在上帝賜予的神恩之中,沐浴在上帝施與的愛的雨露中,人對上帝的感情永遠交織着依戀與敬畏:“我的上帝,你賜給我的靈魂/是煙——發自愛的記憶/永無止息的燃燒。從降生的一刻起/我們都開始燃燒/如是不已。”(《我的上帝,靈魂》)可是,上帝對人的憐憫與恩澤有時又令阿米亥感到睏惑,有時甚至被他所摯愛的上帝拋棄並且遺忘,這種求之不得的期待經常令詩人淚流滿面,痛苦不已。
有人稱他其為愛情詩人,這是因為愛情詩在阿米亥的詩歌中占據着重要位置,他將愛情置於戰爭、憶舊、宗教等不同的語境中,表現男女間的性愛、情愛等等諸多內容。批評傢們一致指出,他的詩歌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是他本人經歷與體驗的重要載體。阿米亥本人經歷過一場婚變,與第一個妻子不成功的感情糾葛同與第二個妻子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使得他擁有一筆寶貴的情感財富,令他能夠以高超的手法把握男女之愛與兩性關係。他筆下的愛情詩首先是感官的,肉體的,充滿焦慮與痛苦,以殘缺與不完美構成其愛情詩的主體旋律:“當我們遠離大海,當融進我們體內的語詞和????/嘆息着/分離你的身體不再現出/可怕的徵兆……夜晚,世界已經冷卻,你的身體就那樣像海/長久地流住溫暖。(《你的秀發終於幹了》)”“在我的時間裏,在你的空間裏/我們在一起。你獻出空間,我獻出時間。靜靜地,你的肉身等候着季節變遷。(《在我的時間裏》)他的許多詩作直接描寫女性身體,嚮着人的生命本真切近,表現出處於生存睏境又囿於傳統束縛的以色列人在時時渴望精神與肉體、靈與肉的結合。
有人稱其為反戰詩人,這是因為阿米亥具有強烈的社會性和歷史感。以色列當今社會生活中一個無法忽視與擺脫的主導性政治因素就是戰爭,阿米亥也從未停止過對這一主題的關註。但需要指出的是,他並非從國傢命運與民族興趣出發來歌頌戰爭,並非從民族主義和復國主義角度出發描寫戰爭的勝利者與失敗者,而是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註重剖析戰爭的無情以及被戰爭損壞的個人。這些人,往往不是叱咤風雲的英雄,而是普普通通的死者和傷者。同時他也將筆墨投嚮普通戰士離開傢人與摯愛匆匆奔嚮沙場的感人場面:“最初的戰役/以幾乎致命的親吻/拔起可怕的愛之花/像炮彈那樣。士兵小夥子們/被裝載在我們城市漂亮的公共汽車裏——12路、8路和5路到前綫去。(《最初的戰役》,譯文見《耶路撒冷之歌》,傅浩譯)活生生一幅兵車轔轔、“爺娘妻子走相送”的景象。
有人稱其為耶路撒冷詩人。這是因為阿米亥創作了許多以古城耶路撒冷為題材的詩歌,這些詩不僅是描摹耶路撒冷漂亮的風景與聖地風光圖,而且也融入了深厚的民族感情與集體信仰,成為猶太人多年來多遭亂離、命數不定的見證,成為詩人心目中連接上帝與人的一個紐帶。直至到兩千年“耶路撒冷紀念日”,人們還在吟頌他創作的四首耶路撒冷詩歌,以呼喚人們對這座古老城市的無盡情思:“回到耶路撒冷的人/感到那一塊塊痛苦的地方已經不再痛苦。/但微弱的警告保存在所有的事物中/就像一條亮晶晶的圍巾在飄動:一種警告。”(《耶路撒冷之歌》)
曾以詩人身份摘取諾貝爾文學奬桂冠的奧·帕斯在談到耶鬍達·阿米亥的詩歌創作時說:“一旦你讀了他的詩歌,就無法忘卻——十六行詩句中竟容入如此衆多的人生與真理。他是一位大師。”阿米亥的超人之處在於他用簡樸的語言,藉助猶太經典文獻中的意象,表達深邃而帶有普遍性的思想真諦與人生體驗。這種思想與體驗植根於他個人經歷,猶太民族的獨特遭際,以及國傢、文化世界與象徵,接近當代以色列神話之謎。確如他自己所言:“倘若沒有人生的艱辛,則沒有詩人。”
詩人教育
文/阿米亥
譯/董繼平
是什麽使我寫作?我很晚纔開始寫作,我的第一本詩集出版於我已三十一歲時,是我自費出版的。因為――在那時――以色列詩歌非常傳統。我為自費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册子而非常驕傲,因為不必對很多人說謝謝你。 現在,是什麽使我寫作?實際上,在十八歲時,就像我這一代人中的許多人那樣,我們不得不去打仗。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時我自願加入了英國軍隊。而後來,當我們的戰爭在以色列開始時,我也捲入了這場戰爭,等等,等等。因此,實際上我與生活的最初遭遇是戰爭和愛情,戰爭和愛情同處於一種極為矯揉造作的方式中。因為生活是個極為矯揉造作的指導者。真正的事物在生活中是矯揉造作的,它總是發生在愛情開始於一個士兵走嚮前綫之時,以及他對其女友道別之際。那是可怕的矯揉造作。它是《從這兒到永恆》,它是別的一切事物。但它也是事實。實際上,生命的指導者是一個非常不懂世故的人。他永不會被接受於許多製作深於世故的電影的地方。因此,它是戰爭和愛情,我找到對策,愛情,也是現實。因此代之以我的戰爭是現實――戰爭,死亡,嚴酷的是現實――愛情是一條出路。我發現愛情更接近泥土。兩者相互平衡着。並非愛情就在上面,死亡和其它不幸之物就在這下面――它們是兩種現實。為了在這兩種現實之間平衡自己,我開始了製作語詞。 我實際上是一個有許多思想體係和信仰的大學畢業生,也是一個有許多失望的大學畢業生。可以說,我有一個從童年起就信仰上帝的學士學位,而且也是一個有失望的學士學位。我在信仰人類正義之中完成了碩士學位,又信仰人類能使世界更美好。並且,在開始以後,我發現這並非是那樣的。我在這第二種源於人類的失望中獲得的碩士學位。而就在此刻,我開始了寫作我希望中的哲學博士學位論文,以代替放棄它。我仍在寫作它,你希望我永遠也不要去完成它,像那麽多的哲學博士候選人一樣。因為從事高於博士級的工作將會是死亡……我的詩,換而言之,幫助我不去絶望,不去轉而反對我童年的信仰。我轉而反對那些背叛了我的人,因為他們背叛了信仰,我從未離開對一個更美好的未來的信仰,並且――如我在近兩年中發現的那樣――我認為自己是個冷眼看人生的後期人道主義者。 我自己的詩僅僅與人類有關。你離開它片刻,那麽對詩根本就沒有用。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詩卻與人們有關,因為語詞與人們有關,詩具有治愈的力量――並非僅僅以對病人。我知道在某些精神病院裏詩被用來治病,如舞蹈和繪畫一樣。這意味着的是我們都需要醫治,我們都需要治愈。我用現實醫治着現實。 我想朗讀一首不得不安慰於生活的/現實的嚴酷典型的搖籃麯,以作為例子。這首古典搖籃麯不是那種母親在其中將嚮孩子許諾這個嚴酷世界中的天使和蝴蝶……天使和蝴蝶以及仙女,還有那兒童的夢幻中的所有這些聚居物。老式搖籃麯蔓延某種事物有如……我想起多年以前的一首以色列搖籃麯,是這樣寫的:“睡吧,我的孩子/爸爸去工作,爸爸在打仗/睡吧,我的孩子,睡吧”然後,當然是:“睡吧,我的孩子,睡吧/城鎮陷落成碎片,風兒在來臨/鬣狗在嚎叫,我們都得死去/睡吧,我的孩子,睡吧。”這個母親在幹什麽呢?她在使用現實的本來面目……戰爭和工作的嚴酷,許多壞事情,父母離別,以及所有給一個兒童的生活的壞事情。她使用同樣的事物來幫助孩子剋服它――用現實。她並沒有試圖將他置於現實之外,而是告訴他:“是的,它是戰爭,它是火,它是風,它是所有可怕的事物。我們與之生活在一起。睡吧,我的孩子。”如果她用有韻的嗓音唱出所有壞事情,那就是詩。於是,像“戰爭”及“火”還有“炸彈”這樣的語詞當然就是會起到安慰作用。那是唯一的方式。 因此,我實際上繼續歌唱。並且,讓我告訴你,希伯萊語中的詩一詞是“歌”。“歌”與“詩”是同一詞。我繼續歌唱,有時就象珀涅羅珀。她在夜裏解開她在白天所做的東西/所編織的東西。夜裏,我又解開所有的語詞,而第二天,我再次使用它們。詩有時就像波斯婦女捨赫拉紮德一樣。國王告訴她,“我要殺死你。”而她說:“好吧,我要給你講故事”。衹要她能講故事,她就不會死去。詩有進就像故事,為了不死講述詩,講述語詞。或者像在你們美國擁有的那樣。它是一種抵抗絶望的阻撓因素。它是一種抵抗死亡的堅定的論證。 但詩的另一面是悲傷。實際上,每一首詩都是哀歌,因為一首純粹贊美的詩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你最終以描述痛苦來思考它,人們較之於他們描述其幸福則更準確而細緻……對我們來說,人類經驗使之更容易去描述痛苦。我們必須做的事情是用語言和痛苦的精確去描述美的事物。在希伯萊語中,對於那頭痛的人的古諺說法是“他感覺到他的頭”……如果我們的軀體不疼痛,我們就感覺不到它。因此,感覺某種事物,體驗某種事物實際上是用痛苦去感受它,。 然後,另一件事當然就是去描述我們所丟失的東西。當我在紐約直到去年暮春之時,(在一月,兩周前我從以色列來的時候看見了這一幕)有一個失落的年青學生,一個鄉村裏的神學學生。開始,他失落於八四年一月一日。一次社交會後,他消失在索霍。因此,在起初,在所有的樹和超級市場上貼滿了印有這人的名字和照片的告示,那就是這樣的。他越是離開,對他的描述就越是變得準確。他穿着這個,他有時看起來像那樣。並且在更多的照片。因此他越是失落,你就越是描述他。而通過描述他,你製作一首詩,因此,詩和贊美實際上應是去描述失落的。 在一首情詩裏,那戀人悲哀其鐘愛者離開了他,從《雅歌》時代到我們時代,它都總是那樣。因此他在起初說,“請回來”,並不作為詩人,僅僅是“請回來”,然後也許加上一個名字……再然後,一周以後,他說,“請你,帶着你那美麗的黑眼睛和黑捲發,帶着你那美麗的紅唇,請回來吧”。因此你開始將她描述於你的失落之外。於是你開始說,我想起我們一同站在海岸上看風,看片片船帆靠岸的時候……我們發現自己在製作一首贊美和幸福的、但在我們失落之外的詩,而不是悲嘆那我們失落的某人。因為純粹的贊美僅僅是給天使的。純粹的,純粹的贊美是結不出果實而完全空空如也的,並且是給永恆的,無論它意味着什麽。真正的贊美是我們失落而又去描述的事物。 在藝術中,詩歌是最後及最偉大的職業。你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使語詞適合於現實。兒童以一種極為自然的方式那樣做。兒童很容易編造這些東西。因為他們以事物的本來面目看待一切事物。他們是自然的詩人,因為詩是一種非常自然的東西。他是我們時代的人類的主流;它是主流,它不像我們不認為它是主流的那樣。就給你們幾個來自我孩子那兒的例子吧:幾周前,我與我六歲的小女孩同行,她指給我看耶路撒泠的一所房子。她的朋友,她的小朋友住在那兒。她的父母修整了傢。我沒看見它,因此我問她那屋怎樣?她說,“噢,門口像往常一樣,但裏面美得像銀行”。這當然是自然的詩開始之處--因為,對她來說,她完全未學過,除兒童詩外,她就未曾讀過詩,但她有着真正美的隱喻的感覺:一個銀行,都是玻璃。這是對的,因為她未曾見過神廟,她未曾見過許多其他事物。對她來說,那最近的是唯一的東西。我想,那就是詩所發揮的東西。你攫取--在你們說“我在攫取語詞”的英語中沒有一種表達法嗎?因此你們攫取最近的東西--“它像銀行”。你攫取它,你抓住它。 再者,許多年前與我的一個在那年齡的兒子一起,我們站着等巴士。兩輛滿員的巴士開過去,耶路撒冷的一種城市巴士,然而突然一輛空巴士開過去,我們很高興,因為這兒開來的是我們的巴士,完全是空的。然後,如事情發生那樣,那輛巴士,當然極為緩慢地駛過。因為所有的巴士司機――就像大多數專業人員一樣――開始憎恨他們對其服務的人。因此,他非常緩慢地行駛,然後開過去。我的小兒子說,“這兒是一輛裝滿空人的巴士”。你們所有想起童年或者有小孩的人都知道他們常常這樣做。 我有一首詩――或許將朗讀它――叫做《上帝,滿懷仁慈》。它基於著名的“為死者祈禱”。你在開闊的墓側念它,“上帝,滿懷仁慈,給這個死者的靈魂施以仁慈吧,並祝福他在樂園裏的所有正義中找到安寧……”它是我的早期詩作之一,我想起它被一個領唱者用非常優美的聲音唱着……有一個年青的同志戰後死於創傷已兩年了。突然,當這個人唱“上帝,滿懷仁慈……”我說,“等一下,等等……發生什麽啦?這個年青人正被擱放進他的墓穴,有些不對勁”。我將朗讀這首詩,我的任何集子都未收入該詩。
上帝 ,滿懷仁慈那不適合上帝,滿懷仁慈仁慈會存在於世而並非僅僅存在於他我,那在山上采花的人那朝山𠔌中俯視的人,我,那從山崗上搬運屍體的人,有資格去報道世界空白於仁慈;我,那僅僅使用詞典中的世界之一小部分的人,我,那被迫去違反意志解答謎語的人,那並不適合於上帝,滿懷仁慈仁慈會存在於世而並非僅僅存在於他。
我在做着一個兒童要做的事。任何教士或牧師,或者專職宗教人員會告訴你,“有一種說‘上帝,滿懷仁慈’的方式”。你不必從字面上處理它。但詩人卻不得不從字面上處理事物。那就是全部差異。 詩人能夠很好地意識到他們在做什麽,以及他們為什麽要做……但在另一方面,我極其反對有關詩藝的詩,你可以討論它,甚至可以寫一篇短文論及它,但寫一首詩――就像你去飯店,廚師走過來說,“今晚我們有一種包含一切東西的偉大的湯,它是一種偉大的,偉大的湯”,因此你要了,但代之以將湯端來,他描繪那其中容納的東西,你想喝湯,詩人應該寫詩和存在於生活中,並且要寫有關那正在發生於他們之中的詩。 我寫過一首也許可能會像這兒解釋的詩。我將朗讀它。我的頭,我的頭。
當我的頭猛撞在上,我尖叫。“我的頭,我的頭”,我還尖叫,“門,門”而我沒有尖叫,“母親”,也沒有尖叫,“上帝”。我也沒有說起那個將不再有關和門的世界的時間未日的幻象當你撫摸我的頭,我低語,“我的頭,我的頭”。我還低語,“你的手,你的手”。我沒有低語,“母親”,也沒有低語,“上帝”。而且我沒有看見那打開的天空中的手撫摸頭的幻象。我尖叫的我說起的以及我低語的一切都是自慰:我的頭,我的頭。門,門。你的手,你的手。
我在考慮一個關於創造詩人的計劃,一個教育計劃。比如說,你將生活在那人們真的試圖去教育某人怎樣這麽做或那麽做的十八世紀裏……我認為大多數詩人――如果我錯了請糾正我――如果他的子女不成為詩人,就很高興。不像醫生和律師以及商人非常高興於如果他們孩子繼承他們的職業,我想詩人,大多數詩人,不會很高興於那一點。 宗教的童年是非常偉大的,無論是猶太教還是天主教的。你未在天主教愛爾蘭長大就能想象詹姆斯·喬伊斯嗎?因為宗教並不想創造詩人,事物是真實的,像他們一樣虛幻,你在一種詩意中得到了上帝,並不僅僅作為一種神學。談及上帝就是去做各種詩歌之事,如同用你的雙手做事。許多許多的像這樣在宗教之屋中長大的父母……是不能與我們的孩子繼續那事的。它會再次撒着謊。它會虛構着某種豐富兒童的事物。 我要告訴兒童或想要成為詩人的人的下一件事是你得使用你自己的生活作為材料。你是那塵埃給工人的東西,肉給屠夫的東西。你是你自己的屠夫。你應該意識到它,那麽多地意識到它以致有時你忘記了你是詩人。那能夠發生於任何詩人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他經常意識到他是詩人。由於這點,他遺漏了做詩人和做人兩者。詩形成習慣的片刻,是糟糕的,每首詩都應該是新穎的。許多青年詩人僅僅以寫有關其不幸之愛情開始,因為那是屬於青春。讓我們假定一個青年詩人寫了一組有關其不幸之愛情的美麗的詩吧。這組詩相當成功。這本詩集吸引許多因為詩的緣故而墜入與詩人相愛的情網之中的青年女子或青年男子。因此,通過寫他的失敗,他變得極為誘人,他成為成功者,他在種意義上是成功的,是嗎?因此,無論在什麽人接近的時候,他得說,請別接近我,踢開我吧,因為我要繼續寫詩。 另一幅錯誤的圖景,像那樣的,是使用悲傷的事物……如同一種連續不斷的靈感。我對我的學生講述着一個坐在其鍍金椅子上的詩人,一個浪漫詩人的形象,與他的黑色大書桌在一起,一朵玫瑰坐在那兒精確得如他所想要它的那樣:不像這,而像那。有着特殊的氣味,和特殊的時刻,而一切都是應該是的那樣。他在寫着一首偉大的情詩,而他用這首詩去獻於其的女人進來,她擁抱他又親吻他,告訴他,“快來,讓我們做愛吧,讓我們到外面去散步吧。”然後他推開她,並告訴她,“走開,我在寫着一首給你的詩。”那就是藝術的極大謬誤,我們都應該意識到這一點。每首詩都應該是最後一首詩,每個寫作的詩人都必須有,或應該有這是他想說的最後的東西的感覺。它應該被造形如它有着他那濃縮在一首詩裏的生活的所有消息。它實際上是一種意志……你知道最後的語詞成為最後的語詞,有時是通過那有人死去的絶對事實而知道的。我們在歷史中有許多死去的著名人物,而他們臨終前的最後的話是著名的。這些話突然成為偉大的話。那就是詩所做的事。例如,如果有人說,“請關門,有衹貓在發噪音”。如果後來他應該死去或消失,他就會突然說,“你知道他最後的話是什麽?”“關門,有衹貓在發噪音。”於是你開始思考他意味着什麽,他說什麽,等等,等等。每首詩應該,詩中的每行詩都應該好像是一個人的最後意志……衹有你帶着某種事物通過,你才能係統闡述,你才能俯視一切。 我經常寫下並告訴人們不要做詩人,不要看起來像詩人。如果人們認為我是個的士司機或者別的什麽,我就最為幸福,我為之而非常驕傲。我有時甚至會有被冒犯之感,如果人們說,“他看起來像個詩人!”這是可怕的事。 他把我們帶到這個問題上來:詩可教麽?它極為疑難……它有如墜入情網。你可以教各種性交姿勢和技巧,為什麽不能呢?但你卻不能教墜入情網。反之,如果你有太多的規則,你就墜入不了情網,唯一的事是去告訴某人:保持健康,多跑步,散步,別抽煙,要愉快,要聽很多美妙的音樂。那是我們能告訴某人準備好墜入情網的唯一事情。但然後, 他當然會墜入與那不輕視又不喜歡音樂的某人相愛的情網。 我就相信詩人是文藝和生活的格鬥士和步兵,他們得在那外面,他們不能允許自己奢侈呆在某個象牙塔內,他們必須成為每種人類活動的部分。他們是步兵。於是,散文作傢當然——我也寫過散文,因此我不被偏見影響——散文作傢會是將軍,他們坐在遠在前綫後面的非常安全的空調掩護所內,每天計劃三四個小時,直到他們睡覺。但士兵得一直呆在外面。我要說評論傢則全是戰爭社會學家,戰略教授,他們甚至比將軍更為安全,因為將軍們也甚至會陣亡……那些受傷、被擊中受重創而又被殺死的人僅僅是詩人。因此,讓我們真正感謝詩人有着的有在那外面、未被社會過多地嬌慣的這份禮物……以及不時回來說許多有關現實的話的的這份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