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胡达·阿米亥:诗人与用同一种语言写作或住在同一地区的诗人不会有真正的友谊
诗艺 诗歌 6月6日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当代诗人,“帕马奇一代”代表人物。其主要作品有诗集《现在及他日》、《此刻在风暴中》、《开·闭·开》等。1924年5月3日,耶胡达·阿米亥出生于德国维尔茨堡。1935年,随家迁居巴勒斯坦。曾先后参加二战、以色列独立战争、第二次中东战争以及赎罪日战争。1948年开始创作诗歌,1955年出版了以色列文学史上第一代口语化的希伯来语诗歌《现在及他日》。曾获得1982年度以色列奖。2000年9月22日,耶胡达·阿米亥因患癌在耶路撒冷去世,享年76岁。
阿米亥《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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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阿摩司·奥兹是中国读者最为喜爱的希伯来语作家,那么耶胡达·阿米亥则应该是中国读者最为喜爱的希伯来语诗人。耶胡达·阿米亥,公认的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他于1924年出生,二战期间曾在盟军犹太军队中服役,又目击了以色列独立战争和西奈战役,战后他当过多年的中学教师,于2000年逝世。
阿米亥曾阅读过英国诗人艾略特和奥登的作品,并以古老的希伯来文写作诗歌,他的了不起之处在于:把希伯来文这种神性和宗教性的语言加以“古为今用”。他的首本诗集《现在及他日》是以色列文学史上第一代口语化的希伯来语诗歌,标志着一种全新风格的诞生。阿米亥的诗歌口语化的特色明显,评论家指出,这是受到英国诗风的影响。1958年,阿米亥的第二部诗集《两种分离的希望》出版,从此奠定了他在以色列诗坛和作为“帕马奇一代”(指以色列独立战争期间有从军经历的作家)代表人物的地位。此时的阿米亥,在诗艺上的革命性姿态更为明显,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成了诗作的主体,那些传统上被认为不宜入诗的语汇,如坦克、飞机、汽油,以及某些专业术语,都出现在他的诗中,并混以《圣经》的句式,或祈祷书的语气,以及德国的抒情诗风和英国诗的现代主义。一方面,他让古老的希伯来语焕发了青春,另一方面,又以自己的方式肢解和重构着古老的希伯来习语。
耶胡达·阿米亥谈诗歌艺术
问:你小时候是个有艺术天赋的孩子吗?
答:不,我从来没有真把自己当艺术家。在我的大家庭里,没有人哪怕接近成为艺术家,无论是创作还是表演。我想,我是个你可能会称之为正常的孩子,但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我喜欢足球和民间故事。我从来不觉得内心与外在世界有什么分别,现在也不觉得。我认为,真正的诗人会把外在世界变成内心世界,反之亦然。诗人总得在外面,在世界里——诗人不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的工作间在他的头脑中。他必须对词语和词语如何应用于现实敏感。这是一种心境。诗人的心境是以一种双重曝光看世界,看底色和折光色,看世界的本来面目。每个聪明人,无论他是否是艺术家——数学家、医生、科学家——都拥有一种观看和描述世界的诗歌方式。
问:到十八岁时,你是否已写过或想到要写诗了?
答:我从没有想到要写诗,至少没有正式考虑过。在日记里我写过一些,后来都丢了。我当时读了很多诗。我曾为当时所爱的女孩写诗。但仅此而已——那些是私人性质的。
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认真写诗的呢?
答:我在军队里服役直到一九四九年底。然后我回到耶路撒冷,重新开始教书。我还在希伯来大学选修课程,学习圣经和文学。大约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认真写诗了。在那以前,我从未想到要把写作当成一种职业,因为我当时在军队里,还不十分肯定我将来干什么。我把写作主要看作记录个人思想的一种方式。我从来不在战斗期间写作,但有时我在战斗之间写出差不多是小遗书、小遗赠、临终遗嘱、我可以保存和随身携带的感觉对象之类的东西。我那时写的东西还不是给别人看的。我想,既然别的作家能够表达我的所思所感,我又何必费力去尝试写作呢。然而,在四十年代后期,到了一个时间点,我开始想:“为什么我不自己干这活儿呢?”我当时阅读的作品并不代表我的需要,我所见和我所感的东西。我大约二十五岁。五十年代初期我开始写诗。我正在上希伯来大学。由于战争的缘故,我们整个一代人都是在二十五岁左右才开始在大学学习的。我在教小学生的同时修课程。
问:你跟别的作家有联系吗?
答:一九五一年,我二十七岁,我把我写的诗拿给我的一位文学老师哈尔金教授看。他把其中一首寄给了一家杂志,结果被接受了。然后,有一份大学生月报——那上面发表的作品水平参差不齐——主办了一次比赛。我投寄了一首诗参赛,得了一等奖。我属于一个青年作家群体,但其中大多数人都居住在特拉维夫。耶路撒冷,当时就像现在一样,与任何生动活泼的知识、文学场面都相当隔绝——特拉维夫当时是,现在仍是,出版社、咖啡馆、剧院、作家团体等等的聚集地。特拉维夫有一些人开始发表诗作——实际上是个只有四五个人的群体。其中一位,便雅悯·哈尔沙夫,现在是耶鲁大学的教授。大卫·阿维丹、拿单·扎赫,还有后来的达丽娅·拉维考维奇也在其中。我比其他人年长,因为与我同龄的诗人都比我认真从事写作的时间长——其他人都才十几二十岁出头。没有出版社愿意发表我们的作品,于是我们就自办杂志,发表自己的作品。事实上,一九五五年我出的第一本诗集,就是这杂志印刷出版的,这就是说,是我自费出版的。出版社只出版现代希伯来文学老巨匠,如贝阿里克和车尔尼考夫斯基和红极一时的诗人,如阿尔特曼、施龙斯基、格林伯格等的作品。我得说,他们全都受俄国、德国和法国诗的影响。
问:你这一代人处于塑造你们的语言的显著地位。是否有许多有关用现代希伯来语可以做什么的议论?
答:是的,但是我没有过多参与其中,因为我为自己的需要写作。我的想法是,为什么不用我说话用的语言,还有我的正统派背景的语言,祷告词、圣经,一起,并置和混合起来。我发现这就是我的语言。我想,这是由于我独特的个人背景——我生长在一个非常正统的家庭里,祷告词和圣经的语言是我的天然语言的一部分。我把这种语言和现代希伯来语言并置在一起,两千年来那一直是一种祷告和会堂语言,然后突然不得不变成了一种日常语言。这对我来说非常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刻意为之。这种对语言的混合感受或想象是我写诗的自然方式。
问:是否有欧美的影响?
答:有。我还受英国和德国现代主义作家的影响:奥登、艾略特、埃尔瑟·拉斯克—许勒,有一阵还包括里尔克。我认为他们用本民族语言能做到的事,我用希伯来语也能做到。我排斥阿尔特曼、戈林伯格、施龙斯基之类作家的审美情趣,他们受马雅可夫斯基和勃洛克以及法国诗人的影响很大,以一种悲情写作。我还排斥当时流行的、受艾吕雅之类诗人影响的典型浪漫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悲情性质。在其音乐、修辞、单纯小农或举起拳头拥护共产主义的普通人的“面包加葡萄酒”形象中,我发现了某种虚假——我觉得那是虚假的悲情。当然,希伯来语诗歌有着悠久的传统,但是,就在一个犹太国家刚刚建立起来的同时,我们也经历着向现代主义艺术的自由落体。这是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而不仅仅是希伯来语的转折点。除圣经和祈祷文的语言之外,我也研究、学习,并在我的创作中利用中世纪希伯来语诗歌——包括其形式和语言。希伯来语诗人曾深受阿拉伯语诗歌的影响,尤其是在西班牙南部,在犹太和阿拉伯文化公开融合的“黄金时代”。
问:你第一本诗集的反响如何?
答:大半是受攻击。事实上,有一家报纸攻击一位年轻评论者,因为他赞扬了它。我的风格,我的技巧,激怒了大多数评论者——我因为使用口头语言而受攻击,因为尝试以前没有人尝试过的技巧而受攻击。但是,一年左右以后,两年之内,我突然成了热议对象,我非常“入时”了。我的第二本诗集于一九五八年出版,几乎立时就销售了四千册,这在以色列这么大的国家里就算是一种“畅销书”了。我当时三十四岁,但是我的读者来自所有年龄层——一直都是这样。那本书是由一家当时非常左倾的、与一个集体农庄有联系的出版社出版的。我把第三本诗集交到那同一家出版社——但是他们决定不出版,尽管我在他们那儿出的书曾是畅销书,他们还说他们非常喜欢那些诗。为什么?“因为我们已经出版过你的一本书了。”——这就是社会主义。我得到过我那一份了,现在别的什么人该得他们的了。于是我跟另一家出版社,硕肯出版社,合作了,它至今仍是我的出版社——实际上是他们来找我的。我想,它是以色列最老的出版社之一,非常小,但非常好。它原本是一家德语出版社——出版卡夫卡和阿格农的第一家以色列出版社——属于小型文学出版社的伟大传统,通过社内关系吸引作者。我的第三本诗集于一九六二年问世。其中半数收录前两本诗集,另一半是新诗。那实际上是我第一本诗汇集,一九四八至一九六二年的创作。书中想必有五百首诗,至今仍在印行,而且销得非常好——已经售出了五千多册。
问:你还写散文和小说?
答:是的。五十年代中,在和我第一任妻子到美国旅行之后,我写了两篇小散文,印象之类的。其一标题为《奥登在青年会朗诵诗歌》,那与我在纽约市第九十二街希伯来男女青年会的诗歌中心听过奥登朗诵并在朗诵后与他短暂会面的印象有关。然后,在六十年代中,我们再次见面,成了朋友。我还开始对狄兰·托马斯非常感兴趣。他的诗并没有真正影响我的,但我喜欢他的诗。所以,在从美国回以色列途中,我们经过威尔士时,我造访狄兰·托马斯在威尔士南部的旧居。我拜访了他的母亲,参观了他曾在其中工作的农舍——不亲眼见你是不会相信的。农舍敞开着,就在地板上躺着无数手稿,没有人在乎它们。我太天真无知,对此没有任何作为。我跟他母亲聊了聊,一番非常动人的经历。回到以色列后,我给一家报纸写了一篇关于参观狄兰·托马斯出生地的散文,一位编辑说:“你为什么不写短篇小说?”于是我开始写短篇小说,和写诗一道。一九五九年,我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大约在此前后,我也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希伯来语有六百页,英语会有约八百页。一九六二年出书,与我第三本诗集同时。哈泼与罗出版社于六十年代初在美国出版了这部小说——事实上,是我出的第一本翻译成英语的书。但我不得不为翻译砍掉了几乎一半内容——在当时翻译全部很可能太贵。
问:你的作品最早何时开始被翻译成英语?
答:在六十年代初。两位以色列诗人,丹尼斯·希尔克和哈罗德·辛美尔开始,非常成功且相当奇妙地,把我的一些诗翻译成英语,发表在以色列的杂志上。希伯来大学的一些人也开始翻译我。六十年代中期,在英国,泰德·休斯与丹尼尔·韦斯伯特在为他们的《现代译诗》第一期寻找可发表的诗作时,碰到了这些杂志中的一份,其中载有我的两三首诗。他们联系了我,把我的诗收入了一九六四年出的《现代译诗》第一期,同期发表的诗人还有波帕、赫伯特、沃兹涅先斯基等。由于泰德·休斯和丹尼尔·韦斯伯特的能量,那杂志在英国引起了很大关注。的确,是泰德·休斯把我推上了轨道。通过他,一九六六年我受吉安·卡洛·梅诺蒂邀请,参加在斯波莱托举办的国际艺术节。那是当时最时尚的国际艺术节——戏剧、音乐、最优秀的国际先锋艺术。所以,在《现代译诗》之后,我在国际上首次亮相就是在斯波莱托。在那里,我和奥登、埃兹拉·庞德、艾伦·金斯伯格、翁加雷蒂、兹比格涅夫·赫伯特、休斯等人同台朗诵。一年之后,我再次应邀去了斯波莱托,还参加了一个盛大的国际诗歌节,是由泰德·休斯等人在伦敦组办的。场面非常豪华隆重——花了不少钱——来宾包括奥克塔维欧·帕斯、奥登、庞德、罗伯特·格瑞夫斯、阿尔伯蒂、沃兹涅夫斯基和聂鲁达。就这样相当突然地,我发现自己遇见了仰慕多年的诗人,并与他们同台朗诵。
问:你有许多作家朋友吗?
答:我住在耶路撒冷,与特拉维夫相比,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艺术气氛。特拉维夫是个生机盎然的城市,非常有活力,大多数文学、戏剧、新闻、出版、绘画、摄影电影活动都在特拉维夫。耶路撒冷是个封闭环境,很少有艺术活动,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住在那儿的原因。在那里人人独善其身,我也一样——我不在任何文学咖啡馆消磨时光,因为根本就没有一家。我认为诗人彼此结交是自然的,但我也认为,一段时间过后,诗人之间保持友谊是很难的——例如,我总是觉得,如果两个诗人结婚,那婚姻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我个人认为,诗人与用同一种语言写作或住在同一地区的诗人不会有真正的友谊。我认为不会如此。我从小一直有这种观念——我想是受了济慈与雪莱、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之间神话般浪漫主义关系的滋养——即认为诗人彼此会成为最亲密的朋友。然而,对我来说,与诗人交友很难,因为诗人颇自以为是,而且妒忌心相当强。我不认为我有一个朋友用希伯来语写作,既是诗人又被我当做最亲密、最要好的朋友的。我认为作家,尤其是用同一种语言写作的作家,实际上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同事——就像外科医生之于外科医生。那顶多是一种职业关系,但是一种具有潜在敌意的关系。最好避免这种关系,远远躲开。与我关系密切的作家朋友——如泰德·休斯——性情也是很孤僻的。休斯从不需要伦敦的文学艺术场面;我肯定,有许多人不喜欢他是出于嫉妒或别的原因。我还有其他用别的语言写作的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例如,德国的克里斯托弗·梅克尔、此地的斯坦利·摩斯和菲利浦·舒尔茨。我在以色列的密友多半是从事科学工作的人士——很可能是因为我崇敬热爱物理学的缘故吧。
问:我们来谈谈你的诗,你对你的诗的想法。你写作一首诗的时候,是否有主要的想象或关注对象呢?
答:对我来说,写作中最重要的一个维度是时间。时间完全是相对的、相关联的。我喜欢用来描述我的时间感的词语是——戏仿“比较文学”——“比较时间”。我觉得,时间在想象中是相互比较的和连续不断的;我对往事的回忆几乎是感性的。我能够拣出我生命中任何一刻并几乎立即身临其境,不过是在情感意义上而言的。我能够轻而易举地切回到我的童年、青年、战争等等。这实际上是一种典型的犹太时间感,源于犹太圣法经传。圣法经传云:“圣经中的一切无所谓先后,”意思是说一切,所有,是永在的;过去和未来汇合于现在,尤其是在语言里。阿拉伯文化和语言也是如此。与英语、德语、或甚至拉丁语系不同,希伯来语没有复杂的时态和语态结构。在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中,大多数时态都围绕着现在时——从现在时到过去时或将来时的转换是很容易的。有时它们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如在圣经中多次出现的那样,将来时被用来描述过去发生的。这种把过去和未来引入现在的意识界定了我的时间感——它在我的内心和诗歌里都非常强烈。
问:你的诗里还充斥着一种深刻的、既是公共的又是个人的历史意识。
答:是的,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我几乎是具体有形地看待——形象、记忆——等等的,比如小徽章、肖像、物品,无一不带有其本身的描写、特征和密码。无论在什么地方发生,每一个都是被想象强加、分层、置于另一个旁边或上面的。那么,假如我在纽约但丁咖啡馆里写一首诗——我在纽约逗留期间已经在这里写了好几首了——我同时也会写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在纽约,在但丁咖啡馆,想着我周围的纽约,想着在特拉维夫附近果园里的你,在那里,二十年前我吻过你”——就是这样,我的思绪在诗里穿越空间和时间。我的时间感也和历史感相联系。我想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对犹太人,实际上犹太人的历史感帮助他们生存了下来。我试图在我个人的历史和我周围的历史之间创造一种均衡,因为历史常常发生在被比喻性地浓缩了的时间中。例如,假如我要说,我记得我父亲在一九四〇年逾越节期间坐在桌前听这听那,通过提及逾越节,我让以色列人出埃及之旅的全部历史也像在某特定时间地点举行的特定的逾越节庆祝活动一样起作用。通过瓦解内容和语言本身,全部历史都可以包容在语言里——例如,我可以换用一种圣经式的希伯来语来描写特定的、个人的逾越节记忆,于是它就带上不同的历史含义。这就在语言本身之内给我提供了广大的时空范围。但是我也有憎恶历史的一面——我的政治的、人道主义的一面。那么多的历史,我个人和集体的历史,都涉及战争,而我憎恶战争。所以我憎恶历史。我和我这一代人经历过巨大的痛苦的历史失望。我这样说不只是语带反讽,而且带有更强烈的感情。我这一代人——其中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思想意识上都是非常左翼的——不需要戈尔巴乔夫对我们解释某种历史思维的暴力;我记得有关斯大林的真相公开出来的时候。我也看到过右翼思维的暴力。我常说,我自认为是“后愤世嫉俗的人道主义者”。也许现在,经历了那么多恐怖、那么多破碎的理想之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既然我们已经全副武装对付失望了。我认为,即使我反对历史和上帝,我的历史观和上帝观也是典型的犹太式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宗教学校有时也讲授我的诗的原因。与上帝搏斗,厉声咒骂上帝是一种古老的犹太观念。
问:你的诗与你的政治观之间的关系如何?
答:首先,任何读我的诗的人都绝不会得出原教旨主义、绝对主义的想法。如果有谁被我的诗所吸引,他或她就是被我举着衬托暴力的所有比喻性背景所吸引。应付政治现实是正常人为生存所需要做的事情的一部分。你不得不承认政治现实的本来面目。有一句犹太老话说:“如果你遇见魔鬼,就带他一起去会堂。” 试着把政治魔鬼带进你的生活,用想象力影响它,赋予它以人形,这就是我对政治的态度。我常说,所有的诗都是政治性的。这是因为真正的诗表现的是人对现实的反应,而政治是现实的一部分,是正在形成的历史。即使诗人写的是坐在玻璃房子里品茶,这也反映政治。
问:我们再回过头,更详细地谈谈你的诗歌手法。你的诗里蕴含着一种连续不断的动感,出入于不同的经验和现实领域。这是否是你的主要审美原则?
答:是的。作为诗人,我总是把自己看做是一种旅行者——我在长诗《一位后世图德拉的便雅闵的游记》中直接表现了这种感觉。第一位图德拉的便雅悯是伟大的中古犹太旅行家,他在十二世纪下半叶遍游黎凡特和中东地区,寻找失落的犹太部落,穿越整个中东,甚至到了也门。第二位是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作家门德勒·摩克·赛佛里姆创造的。便雅悯是第二个出发去圣地的滑稽的、唐吉诃德式的憨子。我认为,你是个诗人,就必须忘记自己是诗人——真正的诗人并不引人注意他是诗人这个事实。诗人之所以是诗人是由于写诗,而不是自吹为诗人。
问:尽管你的写作题材严肃,但你是一个极善于反讽的诗人。反讽在你的诗中如何协调?
答:反讽是我的诗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对我来说,反讽是一种清洁剂。我从我父亲那里继承了幽默和反讽的天分。他总是把幽默和反讽用做净化周围世界的一种手段。反讽是聚焦、散光、再聚焦的一种方法——总是试图看另一面。这就是我观察、思考、感受和生活的方式——聚焦,再聚焦,把不同的、变换的透视角度并置在一起。
问:你读诗读得多吗?
答:我大多数读的是诗,很多诗,时不时地也读长篇或短篇小说。我年轻的时候更多是读小说。我还读报纸和杂志。以色列有些报纸相当好,有优秀的文化和政治评论栏目。
问:你读批评理论吗?哲学呢?神学呢?
答:不,我从来不读。我不会告诫年轻作者不要读理论,但我从不觉得我拿它有什么大用途。
问:你的作品被翻译到无数语言中——尤其是英语中。你对你作品的译作怎么看?
答:我对所有译作都泰然处之,真的。我四度访问美国教写作,应邀在美国各地朗诵作品。朗诵的时候我读英语译文,但我总是有意至少再朗读其中两三首的希伯来语原文。有趣的是,我所读的译诗离我而去,不再属于我自己。我朗诵的时候有时会感到一种惊讶,好像在听录音机播放我的声音——起初你不知道那是否是你的声音。有时诗作完全分离,变成了一首英语诗,我听起来像一首独立自在的英语诗,好像是别人写的似的。我不是常常哀叹自己的诗在翻译中丢失了什么的那种人。首先,如果我相信诗要是被翻译,就会丢失太多东西的话,我就不会让人翻译它了。我认为诗人说诗是不可译的有点儿虚伪。诗当然可译——只不过不是全都可译。但是,我的译者精挑细选了那些只不过可以译得最好的诗作。我写有押韵的格律诗,深植于希伯来语复杂的的层次中,还没有被翻译。如果有什么东西在翻译中丢失,那就让它丢失吧。但所得也多。
问:你常常被归入“爱情诗人”一类……
答:是的。或“耶路撒冷诗人”。我厌恶这个。“爱情诗人”——好像我在爱情方面有什么特长似的,这使我听起来像个皮条客!把我自己归为诗人一类的想法让我觉得讨厌——我的现实涉及我周围和内心那么多的东西。可是人们——学校教师、新闻记者——喜欢归类,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样做容易得多。以色列有位作家亚哈龙·亚培尔菲尔德,他在美国也很有名,就被贴上了“大屠杀作家”的标签。假如他写以集体农庄为场景的爱情故事,就没有人要读——他被习惯认为只能写大屠杀题材。假如我写的一首诗或一首诗的一部分是关于大屠杀的,我就会被告知,我是个爱情诗人或耶路撒冷诗人,我不应该写不在我的领域之内的题材——你被造成了一种推销员,不可以卖别的企业的商品。当伍迪·艾伦拍一部不是喜剧的电影,一部悲剧题材的电影时,他就被人嘲笑——他就应该总是滑稽搞笑才对。然而,我是一个如此意义上的爱情诗人:我的诗中有一种强烈的“他人”感,与蒙塔莱的不无相似之处。一种对他人,常常是对另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意识,使我得以用另外的、不同的方式——别的感知、观看的触角——了解现实。像这样,我也就看到和感到得更多。
问:你是否认为自己是一个诗艺革新者?
答:我把自己视为诗人。我总是敏锐地意识到形式,以及形式如何与表达相联系。我总是有意识要把我的语言打开——在一个它准备被打开的历史时刻——深入其巨大的表现潜力中去。我想,我几乎从一开始写诗起就是后现代的。我用过多种形式写诗。我永远对四行诗体感兴趣,这种诗体曾经流行于中古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诗歌中。我主要是从撒母耳·哈拿基德那里学会这种体式的,他是摩尔人统治时期西班牙的一位拉比兼诗人,他用一种非常凝炼的有律诗行和复杂精致的韵式。我用韵,也用十四行诗体。实际上,如果我是对的话,用意大利语以外语言模仿彼德拉克写作的第一首十四行诗是用希伯来语写的,是彼德拉克的朋友,一位用意大利语写作的犹太诗人写的。我也用自由体写过——当然,圣经里的诗就是用开放形式写的。我也用过英国和德国诗体、分节体式、十四行体,但我从不把这些形式强加于我的语言——相反,我把它们移植入希伯来语,使之与犹太和阿拉伯形式混合起来。我喜欢混用不同的诗歌技巧和形式。一位现代或后现代作曲家可以抓住巴赫赋格曲的核心,把它打开,扩展它;我所做的则是把爵士乐式语言和技巧放进古典体式,并置不同的、有时彼此竞争的语言和形式。我通常在刚开始写一首诗时就感觉到了它将有的形状、形式——甚至先于找到意象或特定的词语。我几乎是视觉地感到形式,就好像一尊雕塑——我能摸到它。然后我在形式中填入我的题材——出自我的题材的整个世界。
节译自《巴黎评论》1992年春季号(总第122期)所载劳伦斯·约瑟夫于1989—1991年与耶胡达·阿米亥对谈和通讯的记录。
来源:《世界文学》2015年第二期(247-260)
柯彦玢、傅浩编译

一间屋里三四个人当中
有一人总是伫立在窗前。
被迫观看荆棘丛中的不公、
山上燃烧的火。
完整地离去的人们
傍晚被带回家来,像找回的零钱。
一间屋里三四个人当中
有一人总是伫立在窗前。
暗黑的头发覆盖着他的思绪。
他身后,是喋喋的人声。
而在他面前,文字漫游着,没带行李。
没有资粮的心,没有水的预言,
被放在那里的大块石头
依旧封闭着,像信函
没有地址,无人收到它们。
傅浩译 阿米亥《一间屋里三四个人当中》

我心中突然生起一种强烈的渴望就像一张旧照片里的人们想要回到那些在一盏明亮的灯光下观看着他们的人们中间。
——阿米亥

苹果内部
文/耶胡达·阿米亥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我们一起听到刀子削皮,绕啊、绕着我们,小心谨慎,以免皮被削断。 你跟我说话。我信赖你的声音因为里面有锐疼的肿块像蜂蜜一般在蜂巢内凝成蜡块。
我以手指触摸你的唇:那也是一个预言的姿态。你双唇红润,烧荒的田地般成了黑色。它们全都真实不虚。 你到苹果内部拜访我。在苹果内部,你和我一直待到刀子完成它的工作。 刘国鹏 译 *转译自夏纳·布洛赫的英译本
苹果内部
你到苹果内部来看我。
我们可以一起听小刀
在我们周围削啊削,小心翼翼地,
以免果皮断开。
你对我说话。我信任你的声音
因为其中含有成块的坚硬的痛苦
一如真正的蜂蜜
含有从蜂巢来的成块的蜡。
我用手指触摸你的嘴唇:
这也是个预言的姿态。
你的嘴唇是红的,一如遭焚毁的田地
是黑的。
这都是真实。
你到苹果内部来看我
你将和我留在苹果内部
直到小刀工作结束。
泅渡 译
所据英译:
Inside the Apple
by Yehuda Amichai
You visit me inside the apple.
Together we can hear the knife
paring around and around us, carefully,
so the peel won’t tear.
You speak to me. I trust your voice
because it has lumps of hard pain in it
the way real honey
has lumps of wax from the honeycomb.
I touch your lips with my fingers:
that too is a prophetic gesture.
And your lips are red, the way a burnt field
is black.
It’s all true.
You visit me inside the apple
and you’ll stay with me inside the apple
until the knife finishes its work.

今天,我的儿子
文/阿米亥
今天,我儿子在伦敦 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花儿。 他走进前来, 我和快活的朋友们正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灰白。他比我年迈。 但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也许 我认识他。 他曾是我的父亲。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傅浩 译

我的父亲是上帝
文/阿米亥
我的父亲是上帝但他还不知道。他给我定下
十大诫律,但却没有雷鸣没有怒火,
没有火柱和云柱 ,而是温柔的
满怀爱意。他的训诫添加了抚摸和婉语:
“你愿不愿”和“请”,同时用同样的语调
吟唱着“记住”和“一定”,以及
在一条诫律和另一条诫律之间
默默的恳求和流泪:汝不可
妄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不可妄称。
罗池 译

人 的 一 生
文/阿米亥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
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没有足够的空间
去容纳每一个欲望。《传道书》的说法是错误的。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
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且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
并且堆聚石块,
在战争中制造爱并且在爱中制造战争。
憎恨并且宽恕,追忆并且遗忘
规整并且搅混,吞食并且消化——
那历史用漫长年代
造就的一切。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
当他失去了他就去寻找
当他找到了他就遗忘
当他遗忘了他就去爱
当他爱了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是博学的
并且非常专业,
但他的身体始终是业余的,
不断在尝试和摸索。
他不曾学会,总是陷入迷惑,
沉醉与迷失在悲喜里。
人将在秋日死去,犹如一颗无花果,
萎缩,甘甜,充满自身。
树叶在地面干枯,
光秃秃的枝干直指某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静静的欢乐
文/阿米亥
我站在我曾经爱的地方。 雨在落下。雨丝即是我的家。
我在渴望的低语中想着 一片远远的我可以够着的风景。
我忆起你挥动着你的手, 就像在擦窗玻璃上的白色雾气。
而你的脸,仿佛也放大了, 从一张从前的、已很模糊的照片。
从前我的确很不好 对我自己和对他人。
但是这个世界造得如此美丽就像一条 公园里的长椅,为了你好好休息。
所以我现在会找到一种 静静的欢乐,只是太晚了, 就像到很晚才发现一种绝症

@一个少女
文/阿米亥
一位少女清晨外出, 马尾辫甩啊甩仿佛骑在马背上。 衣裙和手袋,墨镜、项链和饰扣 像铠甲披挂在身上。 但在这一切的下面 她是又轻盈又苗条。
有时在夜里她赤裸而孤独。 有时她赤裸而不孤独。
你能够听见光脚板 跑开的声音:那是死神。
后来,一个接吻的声音, 仿佛陷在两层窗玻璃之间 一只飞蛾的扑翅声。

永 恒 之 窗
文/阿米亥
我曾经在一个花园里听见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树木上面
一个窗口总亮着灯,在纪念
那朝外探视的脸,
而那张脸也
在纪念另一个
亮着灯的窗口。
董继平 译

葵花田
文/阿米亥
成熟与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阳的温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们。需要
甜蜜的阴影,死的
内向,抽屉的里面,一个深似天空
的粗布口袋。它们未来的世界:
一间幽暗的房屋最深处的幽暗,
一个人的体内。
刘国鹏 译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
文/阿米亥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上面似乎
漆满了石头
我看到上帝的形象。
无眠之夜带给许多人头痛
却带给我鲜花
美丽地盛开在我的脑海。
谁像狗一样地迷失
谁就会像一个人一样被找回
而后被送回家
爱并非最后一个房间:还有其他的房间
紧随其后,那没有尽头的
整整一个走廊。
刘国鹏 译

离去的是夜的日子
文/阿米亥
离去的是夜的日子,它们甜美的荫影
就像成熟果实的颜色,离去
并回到另外一些事物上。那个
把阳性词和阴性词带入语言的人
也这样使它们离去。
而你像一个发誓每年在那个时候
都要回来的人。
你里面是蓝的外面是棕色的,就像誓言。
你的话语恰像草茎的荫影
摇晃在沙丘上。
王家新 译

给天使的高级训练
文/阿米亥
在用圆形靶子训练之后
(我的人生就像靶子一样圆,正中是我童年的黑色
靶心,那里是我的要命处),
在用圆形靶子训练之后,
用假人训练:一个像人
头的头。一个逃跑的人。
或慢慢经过的人们:
一个玩耍的孩子,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我爱人,在她窗前,
都慢慢经过世界边缘
破烂红瓦堆上的
枪手眼前。
傅浩 译

肚子疼的时候
文/阿米亥
肚子疼的时候
我感觉像全世界。
头疼的时候,
笑声从我身体的错误地方升起。
我哭的时候,他们把我父亲放进墓穴,
太大的大地之中,他不会适应的。
我是个刺猬的时候,我里外翻转:
刺朝里面长,刺痛我。
我是先知以西结的时候,我会在战车的异象中
只看见一头牛沾满牛粪的蹄子和污秽的轮子。
我像个搬运工,背着沉重的扶手椅,
走了很长的路
也不知道他可以把椅子放下来坐上去。
我像个老式的火炮,
但很精准:欢爱时
后坐力很大,一直后退到童年,很痛。
傅浩 译
没有结尾的诗
文/阿米亥
崭新的博物馆里面
有一个古老的会堂。
会堂里面
有我。
我里面,
我的心。
我的心里面,
一个博物馆。
博物馆里面,
一个会堂;
会堂里面,
我;
我里面,
我的心;
我的心里面,
一个博物馆。
傅浩 译

@摘抄
文/阿米亥
十月的阳光温暖着我们的脸一个士兵在用袋子装他曾经玩耍过的沙子
十月的阳光温暖着死去的人
悲伤是沉重的木板 眼泪是钉子
像那样的速度
我在看着我种植的柠檬树
一年前。我需要一种不同的速度,一种更缓慢的,
以观察它的枝桠的生长,它的叶子的展开。
我想要像那样的速度。
不像阅读报纸,
而像小孩学习认字,
或像你静静地破解古墓碑上
镌刻的文字那样。
《妥拉》经卷花一整年所做的事情——
从创世之初一路卷到摩西之死——
我天天匆忙地作者,
或在不眠之夜,辗转反侧。
你活得越久,就有越多人
评论你的行为。就像一个工人
在检修井里:在他上面的井口旁,
人们为站着,任意指点,
高喊着支招,
但他独自在下面,在他的深度里。
傅浩 译

@《我的父亲》摘抄
文/阿米亥
我对父亲的记忆裹在白纸里,好像白天上班带的三明治。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拿出宝塔和兔子,他从小小的身体里取出爱,
还有他双手的河水奔流着善行。
炸弹的直径
文/阿米亥
这枚炸弹的直径为三十厘米
有效杀伤范围约七米,
死者四名 伤员十一。
在他们周围,在一个由痛苦和时间构成的
更大的圆圈里,散落着两家医院
和一座墓地。而这个年轻女人
埋葬在她故乡的城市,
在那一百多公里外的远方,
将这个圆圈放大了许多,
越过大海在那个国家的遥远海岸
一个孤独的男人哀悼着她的死
他把整个世界都放进了圆圈。
我甚至都不愿提到孤儿们的哀嚎
它们涌向上帝的宝座还
不肯停歇,(直至)组成
一个没有尽头、没有上帝的圆圈。
刘国鹏 译

瞧:思想和梦幻
文/阿米亥
瞧:思想和梦幻交织在我们上方它们的经线和纬线,它们大张的伪装网,包括侦查飞机和上帝都无从知晓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我们正在何去何从。 唯有一道问题结束时响起的声音依然高出人世,悬垂于斯,即使它由迫击炮弹制成,像一面醉醺醺的旗,一朵残缺不全的云。 瞧,我们正在反向进入一朵花生长的旅程:起先是一朵花萼,狂喜地朝向光线,而后伴随着茎干下降,生长得越来越凝重,而后抵达封闭的大地,并在那儿静候片刻,最后,在漆黑中,在幽深的母腹,以根的形式走到尽头。
刘国鹏 译

统计学
文/阿米亥
每一个陷入狂怒的人,总是有两三个拍拍肩膀使他安静下来的人,每一个哭泣者,总是有更多替他擦去眼泪的人,每一个幸福的人,总是有满含悲伤的人在其幸福时刻试图温暖他们自己。
每天夜里至少有一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许他的家已搬到别的住处他沿街奔波成为一个多余的人。一次我和我的小儿子在车站等车一辆空巴士驶过,儿子说:“看,巴士里挤满了空荡荡的人。”
刘国鹏 译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
文/阿米亥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上面似乎砌满了石头我看到上帝的形象。无眠之夜带给许多人头痛却带给我鲜花美丽地盛开在我的脑海。
谁像狗一样地迷失谁就会像一个人一样被找回而后被送回家爱并非最后一个房间:还有其他的房间紧随其后,那没有尽头的整整一个走廊。
刘国鹏 译

野和平
文/阿米亥
不是一次停火的和平,甚至不是狼和羔羊的景观。而是像内心里激情泯灭你只能说那是无尽的疲惫。我懂得如何去杀人才证明我是一个成人。我儿子手中摆弄的玩具枪能睁开闭上它的眼睛并且说妈妈。和平没有铸剑为犁的大肆喧哗,没有言辞,没有沉重橡皮图章的砰然声响:由它变轻,漂浮,像懒散的白色泡沫。让我的伤口小憩片刻——谁还在奢谈什么治疗?(孤儿的悲啼代代相闻,就像接力赛上:接力棒永不落。)
让它来吧,就像野花突兀地来,因为田野需要:野和平。
刘国鹏 译

野生的和平
文/阿米亥
不谈论这停火,
也不谈论这狼与羔羊的幻象,
但是,
正如你激动过后的心:
我只想谈论强烈的疲倦。
我清楚自己懂得如何杀戮,
我成年了。
而我的儿子弄着玩具枪
懂得如何开闭枪的准星,还有喊“妈妈”。
所谓和平
并没有把刀打成犁头的行动,没有文件,没有
盖章的砰砰声响;让它在头顶
漂浮吧,就像慵懒的白泡沫。
是伤口使我们休憩,
但它永不会愈合。
(孤儿的哭声一代代
传递下去,就如一场接力赛:棒子不会落地。)
让它来吧
就像野花
骤然间,田地爆满了:
野生的和平。

@摘选
6
我的双眼想彼此流通,
像两个相邻的湖泊。
以告诉彼此
它们所看到的一切。
我的血液有许多亲戚。
他们从不来访。
但他们死后,
我的血液将成为继承人。

阿拉伯牧羊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一只小羊羔
文/阿米亥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一只小山羊,我在山对面寻找我的儿子。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和一位犹太父亲处在他们一时的疏失中。我们的声音相遇在中间峡谷的苏丹湖上空。我们都想阻止我们的儿子和我们的小羊羔掉进逾越节这可怕机器的齿轮里。
后来,我们在灌木丛中找到他们,我们的声音回来了在体内欢笑与哭泣。
在这山岭上寻找一只小羊羔或一个儿子永远是一种新的信仰的开始。
[中译注]1. 山羊:据《旧约·创世记·二十二》,上帝为试探亚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独子以撒为祭品做燔祭,亚伯拉罕杀子时被天使制止,后用一只犄角卡在灌木丛的公羊代替,接受了上帝的祝福。又,公山羊在《旧约》中经常作为“替罪羊”出现,以祭牲之死止息神的忿怒,如《旧约·利未记·十六》,“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带到无人之地”。2. 逾越节:犹太人的一个重要节日,在犹太历一月十四日(公历四月一日前后).据《旧约·出埃及记·十二》,上帝为领犹太人出埃及,在第一个逾越节巡行击杀埃及人,并嘱咐犹太人把羊羔杀了,把羊血涂在门上,以免误伤,故后世逾越节宰杀羊羔以纪念上帝的恩惠。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以及对父母的思念
文/阿米亥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成熟了。人们走在从未走过的路上。老房子开始宽恕它的房客。树木随年代变黑,人的头发则随之变白。不久雨水就要来临。铁锈的气息将愉悦而清新就如春花绽放。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多数树叶(leaves)仍在树上,在这里我们则说大多数的话仍在心里,我们的叶子(foliage)丢失了其他东西。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是思念父母的时候了。我想起他们
就像想起儿时的普通玩具:它们原地兜着圈子,轻声嗡嘤,抬腿,举臂,从左到右摇晃脑袋,缓慢地,有节奏地, 发条在它们肚子里,开关在它们的背上。
突然,它们顿住了,永远保持这最后的姿态。
这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也是他们被思念的方式。

神赐的时辰
文/阿米亥
我曾想过,它可能这样解决:在深夜,人们聚集在车站等候那不会到来的末班车,
人起初很少,后来渐渐增多。这是改变一切的机会, 我们可以彼此亲近,共同开创新的世界。
然而人们散开了。(神赐的时辰一去不返。)
每个人都将走自己的路每个人都将成为一块多米诺骨牌敞开一面寻找新的连接者在永不终结的游戏里。

忘却某人
文/阿米亥
忘却某人就象忘却关掉后院中灯因此它在翌日长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那使你想起的灯。
董继平 译

疼痛的精确性与欢乐的模糊性
文/阿米亥
疼痛的精确性与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即便那些还没有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这种是刀割的痛而这个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
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之后:真是太棒了,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真奇妙,我无法形容。
欢乐的模糊性与疼痛的精确性──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

死去,就是被撕裂
文/阿米亥
有多少次,他等待另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三次,或者四次。后来他离开了,穿过大片夏日的荆棘,回到屋里躺下。
他的心不会变硬,不像他走过很多路的脚底。出租车在拂晓时撕裂他睡梦的被褥:活着就是去撕裂,死去,就是被撕裂。

肉体是爱的理由
文/阿米亥
肉体是爱的理由;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进入狂野的丰盈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全部硬币。
刘国鹏译

没有人把希望
文/阿米亥
没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别人的梦在我面前都关闭:我不在梦里。
甚至房间里的声音也是荒凉的征象,就像蜘蛛网。
身体的孤寂空旷得容得下好几个身体
。
现在,他们正从搁板上取下彼此的爱。直到搁板空空。
于是,开始了外层空间。
傅浩 译

多年以后
文/阿米亥
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明白我不能违抗什么,我必须遵从所有的法则和诫律。我遵从重力法则,即地心引力的法则,用我所有的身体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爱;我遵从物质的均衡法则和守恒法则:身体与身体,灵魂与灵魂,身体与灵魂。我厌恶在我的痛苦和我的喜悦里出现真空。
我按照水的法则寻找它自身的平面;过去和未来又循环到我身上。我站起,我用杠杆法则举起;我开始理解,就像我的老爷车,是什么让它工作,活塞和制动器的运动,奖赏和惩罚,结果和播种,遗忘和纪念,螺栓和弹簧,快和慢,以及历史的法则。就这样从我生命的年岁到我生命的时日,就这样从我的灵魂到我身体的器官。这是会堂里的一个教喻,这是给死者的一篇颂文,这是埋葬这是复活。就这样成为一个人。
罗池 译

我看见茉莉花开
文/阿米亥
我在花园看见茉莉花开,香飘在秋风里,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浪费,多么惨痛的一个失败。我看见太阳浮上海面,我看见上帝,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希冀!我看见两只小鸟在飞机场被囚禁在阁楼。绝望中它们莽撞地飞。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奋争,多么拼命的爱,哦,一个没有出口的出路,一个圣灵 扑翅的异像!而在高空,在这一切之上,一架飞机盘旋。我在努力,它说,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们在控制塔对它说。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爱之歌
文/阿米亥
它是这样开始的:猛然间它在里面变得松弛、轻盈和愉快,正如你感到你的鞋带有点松了你就会弯下腰去。而后别的日子来了。
如今我倒像一匹特洛伊木马里面藏满可怕的爱人。每天夜里他们都会杀将出来疯狂不已等到黎明他们又回到我漆黑的腹内。
胡桑 译

@曾经一份伟大的爱
文/阿米亥
曾经一份伟大的爱将我的生命切成两段。
一段在别处
继续扭动,就像蛇被切成两截。
逝去的岁月让我宁静,
医治我的内心,为我的双目带来休憩。
我就像一个人站在
犹地亚沙漠中,看着一块牌子:
“海平面”。
他看不见海,可是他知道。
于是,无论何处,看着你的“脸的海平面”,
我都可以记起你的脸。
胡桑 译

@歌
文/阿米亥
当一个男人被爱
所遗弃,一个空洞的圆形空间
在他体内慢慢扩展,就像
一个山洞,生长着奇异的石笋。
就像历史中的一个空洞的
空间,打开着,
面向意义、目的和泪水。
胡桑 译
@情诗
文/阿米亥
昏昏欲睡,疲惫,与一个女人一起在阳台上,
“陪着我。”
道路像人一样死去:
悄无声息地,或突然地,碎裂。
陪着我。我想成为你。
在这个灼热的国度,
言辞必须成为荫凉。
胡桑 译

@情诗
文/阿米亥
人们使用彼此
去医治对方的痛苦。他们彼此把对方
置于生命的伤口、
眼睛、阴户、嘴和打开的手掌。
他们紧紧拥住对方,不让离去。
胡桑 译

奥茨维辛之后
文/阿米亥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在梵蒂冈的烟囱,白烟滚滚——
是红衣主教们选定了教宗的讯号。
在奥茨维辛的焚尸炉,黑烟滚滚——
是上帝们的枢机团还没有选出
上帝的选民。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灭绝营的牢友在他们的胳膊上烙着
上帝的电话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或无法接通,一个接一个。
在奥茨维辛之后,有新的神学:
那些死在“焚烧炉”的犹太佬
就跟他们的上帝一样,
上帝无形亦无体,
他们也无形,他们也无体。
罗池 译
同样的刺绣,同样的花样
文/阿米亥
我看见一个男人戴着一顶小圆帽,绣着
很久以前
我爱过的一个女人的
内裤的花样。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看他,
他走过去以后我为什么回头,
他耸耸肩,走掉了。
我咕咕哝哝自言自语:同样的
牙呢,同样的刺绣,同样的花样,
同样的刺绣,同样的花样。
傅浩 译

在新奥尔良大学
文/阿米亥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带我逛校园
他已故的棋子陪伴着我们,像天堂似的令人愉快。
女孩儿们躺在草坪上,上帝躺在天堂里。
在这漂亮的地方,芳香的花床之间
豪华的图书馆大楼毫无意义
图书馆就像孤儿院,
书籍静静地站在那里,整齐成行,
文字的父母早已死去。
发生过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历史就是把大厌倦传给
新鲜的人,如这些女孩儿,
在这里草丛中几乎全裸着晒太阳,
等待日落,
使她们显得更加美丽。
傅浩 译
以法莲群山中的初秋
文/阿米亥
在正在铺设的道路旁
一群工人在清冷的暮色中
挤作一团。
太阳的余晖点亮这些人,
他们用推土机和压路机
做了应该做的事
它们也做了应该做的事
人和机器有着共同的信念:
他(它)们不会从这星球掉落。
海葱已经从野地里长起
杏树上还有杏子。
大地还温暖,像小孩子头发
覆盖下的头。第一阵秋风
吹过犹太人和阿拉伯人。
候鸟彼此呼唤:
看哪,待在原地的人类!
在天黑之前的大寂静中,
一架飞机掠过天空
朝西边下降,咕嘟嘟一阵响,
好像美酒入喉。
傅浩 译

亚革悉的博物馆
文/阿米亥
一只大猫钉在院子里。它将永远等待
所失去的船。它的渴望装点着世界
它的锈蚀是失去而不再回归的一切的旗帜。
大门口一堆数百年前的
火炮弹丸。击中的弹丸,
和没击中的弹丸。收藏者未加区别。
从屋顶上,你看见加利利西部
繁茂葱绿,土地肥沃。道路深深
切过其中,就像泳衣边缘在大腿
和屁股上的勒痕。令人垂涎的土地。
屋内,一大堆杂物。
一件来自古代异象的脱粒机,
一把来自预言的草叉和死人的磨。
许多碾磨、挤压、破裂工具
和许多锁闭、抛光工具,
建造和破坏工具,
如《传道书》所记载。但最突出的是
失去了工具的把柄,只有它们存留下来。
我们能从此得到有关人类灵魂
及所剩一切的什么知识?我们能得到
有关失去的工具和握过它们手的什么知识?
黄昏时太阳落入海中
好像某人听说了所爱之人的死讯。
一个男人从海边归来,手里拎着鞋子
仿佛拎着他的灵魂。
一张有着精确日期的报纸飞走了。
两艘战舰驶过:一艘向北,一艘向南
昼行人与夜行人交换地点。
在手电筒光柱中我看见卫兵换岗。
那边的小丘上,古墓夜间
开放。与鲜花相反。
傅浩 译

给女按摩师的赞美诗
文/阿米亥
你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是个渐老的雄性动物,充满有关
沙仑和许多百合花的记忆。
人打我的背,我任他打。我把我的眼泪
变成香料,我的汗水变成香辛料
我的叹息变成抚慰的曲调,
我的血液循环在我体内涌起,
就像节日里的祷告循环。
水龙头从墙上伸出,像先知似的,
有的淌着水,有的关着。
面包和马戏持续整个夏季
统计数字和永恒的痛苦,
夏季账目和为终结的计划
此日的终结和所有日子的终结。
墙上一幅北方雪国
日落图,太阳本身
落在最后的橘树林以外。
(女孩的气味像橘子花的气味。)
手表的灵魂开始吠叫
甜蛋糕受伤而死
砂糖落入战争。
傅浩 译

一首唱给对方听的催眠曲
文/阿米亥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叫你上床睡觉
可你的眼睛总是不肯放睡意进去,而你的大腿也
不肯。你的腹部,当我触摸它时——或许也不肯。
现在开始倒着数数,仿佛要发射一枚火箭,
仿佛为了能够入睡。或者正着数,
似乎你就要开始唱一首歌。似乎你就要入睡。
就让我们为对方谱写甜蜜的赞美诗吧
黑暗里当我们躺在一起的时候。眼泪
比所有流泪的理由流得更久。
我的眼睛已经把这份报纸烧成了一团烟
而小麦仍在法老的梦里继续生长。
时间并不在时钟里
但是爱,有时候,就在我们的身体里。
在梦中弃你而去的言辞
是野天使的饮料和食品,
而我们皱巴巴的床
是最后的自然保护区
那里有刺耳的狂笑和青翠欲滴的哭泣。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告诉你
该上床睡觉了
告诉你漆黑的夜晚会被包上衬垫
用松软的红丝绒——就好象
用绘几何图形的工具——
把你体内的一切坚硬层层裹起
我会守着你,就像人们守着安息日,
甚至不是周末也守着你,而且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就像在一张新年贺卡上
旁边还有一只鸽子和一部《妥拉》,缀满银粉,闪闪发光。
而我们还是贵不过
一台计算机。这样他们就会不在乎我们。
刘国鹏 译

爱与痛苦之歌
文/阿米亥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后我们重又
变成两把利刃,
插入世界的肉里,
各在各的位置。

纽约大学
文/阿米亥
在大学门对面宽阔的人行道上,
一位老妇人坐在轮椅上
她是遵医嘱坐在这里的
好让年轻的人流每一天
都漫过她,就像做水疗一样。
傅浩 译
艾因·亚哈夫(Ein Yahav)
文/阿米亥
夜里驱车前往阿拉瓦沙漠的艾因·亚哈夫,
雨中行车。是的,在雨中。
那里我遇到种植椰枣的人们,
那里我看到柽柳和险境中的树,1
那里我看到满是钩刺的希望就像铁丝网。
于是我就对自己说:的确,希望需要
像铁丝网一样驱逐绝望,
希望必须是一片雷区。
刘国鹏 译

海与海滨
文/阿米亥
海与海滨总是相互紧挨着。
它们都想学会说话,都只想学说
一个词。大海想说“海滨”
而海滨想说“大海”。它们离得更近了,
千万年啊,都想说,想说
那惟一的词。当大海说出“海滨”
而海滨说出“大海”,
救恕便要临到这个世上,
世界就将重归混乱。
刘国鹏 译

他们全都是骰子
文/阿米亥
怀着巨大的爱,人们
站在被收矮了的栏杆旁。
每个人的头脑里,一个单一的想法,
像根骨头那样被舔得干干净净。
从小小的柜台后面,
卖彩票的女人探身观看。
排完队的过去了,1
出乎意料的到来了。
怀着巨大的爱,随后,
人们散去。
头发蓬松,眼睛
紧闭,他们入睡:
他们全都是骰子
落在幸运一面。
刘国鹏 译

凉鞋
文/阿米亥
凉鞋是一双整鞋的骨架,
这骨架,是它唯一的真精神。
凉鞋是我双脚驰骋的缰绳
和一只疲惫的脚,祈祷时
经匣上的系带。
无论我走到哪里,凉鞋都是我方寸间漫步的
私人用地,我祖国的大使,
我真正的国家,大地上的
小生灵麋集的天空
而它们毁灭的一天终究会到来。
凉鞋是鞋的青春
和行走在旷野的记忆。
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失去我
或者什么时候我会失去它们,但它们终会
失去,天各一方:
一个在离我家不远的
岩石和灌木丛中,另一个
陷入近海的沙丘
像落日,
遥对落日。
刘国鹏译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
文/阿米亥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海湾
已关闭,而夕阳的余辉
映在一片碎玻璃上
就像濒死者散碎的眼神里自己的一生。
一块被海水舔干净的木板免于
成为家俱的命运。
沙滩上的半只苹果和半个脚印
正努力一起成为某种全新的东西,
一只盒子正在变黑
就像一个人熟睡或死去。
甚至上帝在此停留也不会离真理
更近。只发生一次的错误
和唯一正确的行为
双双给人带来内心的安宁。
天平称盘翻转了:现在善与恶
慢慢涌出,汇入一个安详的世界。
在最后的一抹残阳里,靠近石潭的地方,几个年轻人
仍在感受着温暖,以
那种我也曾在此体验过的情感。
一枚绿色的石子在水里
似乎是和一条死鱼在涟漪中跳舞,
一张女孩子的脸从潜水的地方冒出来,
她湿漉漉的睫毛
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
刘国鹏 译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
文/阿米亥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人类的行为
将大海朝海岸拉得更近,但另一些行为
又把它推了回去。大海怎么会知道
它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码头像抓紧爱一样所抓住的
还是码头任其远去的?
浅水区躺着一根罗马圆柱。
但这里并不是它最后的栖息地。即使
他们把它搬走、放到一家博物馆里
用一小块铭牌说明它是什么,即便那里也不是
它最后的栖息地:它还会继续下落
穿越地板、地层和另外的岁月。
可这会儿一阵风过柽柳
扇起最后一缕霞光洒在坐在这里的人的脸上
就像行将熄灭的篝火的余烬。此后是夜
与昼。
盐吞食一切而我吞食盐
直到它也将我吞食。
无论是什么,给我的都会失去
然后又得到,渴了的就喝个够
而喝够了的从此就安息长眠。
刘国鹏 译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
文/阿米亥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下午
醒来,立刻就嘴巴不停,
立刻就吵作一片,立刻就兴奋,
倏忽是光明,倏忽是黑夜。
孩子就是约伯。他们已将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一无所知。因为好玩
而抓挠着身体。(但)不曾留下什么伤痕。
他们正在把他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约伯,
逢主施舍就说:“谢谢”,
逢主索取就说:“不客气”。
孩子就是复仇
孩子就是一枚射向下一代的导弹。
我发射了他:仍感到周身震颤。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
透过篱墙瞥见伊甸园,
在他的睡梦里吻他,
听见湿润松针上的脚步声。
孩子把你从死亡中解救出来。
孩子,花园,雨,命运。
刘国鹏 译

孩子又成了别的玩意
文/耶胡达•阿米亥
孩子又成了别的玩意。下午
醒来,他立刻说个不停,
立刻低声哼哼,立刻温暖,
立刻光明,立刻黑暗。
孩子是工作。他们已经在他身上下了赌注
可他不知道。他愉快地
挠挠身体。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将他训练成一份礼貌的工作,
上帝给的时候说“谢谢”,
上帝拿走时说“没关系”。
孩子是复仇。
孩子是射向后代的导弹。
是我发射的:我还在颤抖。
孩子又成了别的玩意:一个下雨的春日
透过篱笆看伊甸园,
亲吻熟睡的他,
听脚步声在湿润的松针上响起。
孩子将你从死亡中拯救。
孩子,花园,雨,命运。
苇欢 译

特拉维夫的秋雨
文/阿米亥
一个傲慢、艳丽的女人从柜台里
卖给我
一块甜饼。她目光冷漠,背朝着大海。
黑云在地平线上
预示着暴风雨和闪电
她的身体从轻薄透明的衣服里
应答着它们,
(那)依旧是一件夏日的服装,
像恶狗保持着警觉
那天夜里,和朋友们在一个紧闭的房间里
我听到大雨拍打着窗户
磁带里传出一位逝者的声音:
带轮转动
逆着时间的方向。
刘国鹏 译

圣歌
文/阿米亥
那天,一曲圣歌
那天,一位建筑承包商骗了我。一曲颂赞的圣歌。
石膏从天花板上剥落,墙壁病恹恹,油漆
像嘴唇一般干裂。
我端坐其下的葡萄架,无花果树——
全化作话语片片。树木的沙沙声
创造出一种上帝和正义的幻象。
我用干涩的眼神
像总在我面前餐桌上的面包一样,
蘸着死亡,那使它变得柔和。
多年以前,我的生活
把我的生命推入一扇旋转门。
我想起那些(在我前面,
远比我愉快和成功的人),
为了让所有人看见而被两个人簇拥着,看上去
像是一缕阳光格外恩惠应许之地的
葡萄,
那些被抬走的,也
在两个人之间:伤者与死者。一曲圣歌。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在犹太会堂的唱诗班里唱歌,
一直唱到我的嗓子劈了。我唱了
第一声和第二声。而且我还会继续唱下去
直到我的心也劈了,第一心和第二心。
一曲圣歌。
刘国鹏 译

穿白色宇航服的父亲
文/阿米亥
父亲,穿一件白色宇航服
光彩照人,迈着死者沉重的脚步
在我空无所系的生活的
表层漫步
他信口叫出些名字:这是“童年”号陨坑。
那是深渊。这是你成人礼(yourBar Mitzvah)上的。 这是些
雪白的山峰。从那个时候传出
深沉的声音。他采集标本,而后扔在他的装置上:
沙子,言语,我梦中叹息的石头。
他勘测着,抉择着。他把我唤作
他渴望的星球,我童年的土地,他的
童年、我们的童年。
“学着拉拉小提琴吧,我的孩子。等你
长大了,音乐会在
孤独和痛苦的艰难时刻给你帮助。”
那就是他曾经告诉我的,但我听不进去。
而后他飘浮着,他是怎样地飘入他那无边的
白色死亡的痛苦之中的呵。
刘国鹏 译

以色列地的犹太人
文/阿米亥
我们忘了我们来自何方。我们犹太的
姓氏,从大流散把我们打发出去,
又把我们带回记忆,鲜花和果实,中世纪城市,
金属品,化成石头的骑士,玫瑰,
飘散了芬芳的香料,各种宝石,大量的红染料,
手工艺品远远地去到世界各地
(那些手也一样远去了)。
割礼对我们也是如此,
因为有神明的圣经故事和雅各的子孙,
所以我们继续伤害我们所有的生命。
我们在干些什么,返回这里忍受伤痛?
我们满腔的热诚已被排干变成沼泽,
沙漠对我们敞开,但我们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便是半途中沉没的渔船残骸也会抵达海岸,
即便是风在吹。并非所有都是靠航行。
我们在干些什么
在这块黑暗的土地忍受它
黄色的光影刺破双眼?
(时不时地有人说起,尤其是四十
或五十岁的人说:“太阳要晒死我了。”)
我们在干些什么,带着这些被蒙蔽的灵魂,带着这些姓氏
带着我们森林般的眼睛,带着我们漂亮的孩子们,
带着我们奔流的热血?
抛洒的热血并不流向树木的根
但这是一种最接近的方式流向
我们自己的根
罗池 译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
文/阿米亥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因历史而疲惫不堪,
犹太人,二手,有轻微破损,议价出售。
并且世世代代眼望锡安。所有生者和死者
的眼睛全都像鸡蛋一样被磕破在
这只碗的边缘,使这个城市
醇郁四溢。1
耶路撒冷满是疲倦的犹太人,
总是周而复始地被赶去度假,去过纪念日,
像是马戏团里忍着腿痛表演舞蹈的熊。
耶路撒冷会需要什么呢?它不需要一位市长,
它需要一位马戏团的驯兽师,手持长鞭,
能够驯服预言,训练先知急速奔跑
在一个圈子里绕啊饶,教会全城的石头排成队
以一种大胆、冒险的形式结束最后的宏伟乐章。
稍后他们会跳回原地
迎着掌声和战争的吵嚷。
然后眼望锡安,哭泣。
刘国鹏 译

一颗行星一旦嫁给了一颗恒星
文/阿米亥
一颗行星一旦嫁给了一颗恒星,
在内部,有声音谈论未来的战争。
我只知道从前在课堂上学到的概念:
两点之间只能经过一条直线。
对于许多痛苦你轻声地啜泣已足够,
就像火车头能把长串的车厢拖走。
何时我们才能走入镜子里面?
两点之间只能经过一条直线。
有时“我”站得远远,有时它与“你”
押韵,有时“我们”是单数,有时
是复数,有时我不知道是什么。老天,
两点之间只能经过一条直线。
我们欢乐的生活变成了流泪的生活,
我们永恒的生活变成了计岁的生活。
我们黄金般的生活变成了黄铜一般。
两点之间只能经过一条直线。
傅浩 译

爱 情 忠 告
文/阿米亥
给美好爱情的忠告:不要去爱
那些遥远的东西。给你自己找一个临近的。
要建一座明智的屋子还得去找
本地的石头来把它修筑,
这些石头曾遭受过同样的严寒
而且被烘干在同样的烈日下。
找出一位来,她有金色的花环
围绕着她黑眼珠的瞳孔,她
应具备足够的知识
了解你的死亡。爱情同样存在于
毁灭之中,如同把蜂蜜提炼出
力士参孙宰杀的狮子鲜肉。
另外给劣质爱情的忠告:利用
剩余下来的爱情
把先前那一个忘掉
做一个新女人给你自己吧,
然后用这个女人剩余的
再造一个新爱,
并如此继续下去
直到什么也不剩下。
罗池 译

在我生前,凭我生命
文/阿米亥
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
西风,虽然它吹向东方。
同样,死亡被称为死亡,虽然它吹向生命。
在墓地,我们回忆起生前,出了墓地——
就回忆起死者。 正如过去通向未来,
虽然它称为过去,就如相爱时,你通向我,我通向你,
虽然我叫我的名字,你叫你的名字。
犹如春天供养夏天,夏天铺设秋天。
犹如我会思想,直到我生命的尽头。那是我上帝的旗帜。
胡国贤 译

在闰年
文/阿米亥
这是一个闰年,你的祭日愈益靠近
你的诞辰,
还是更加远离?
葡萄满蓄着痛苦,
它的汁液醇厚,像甜甜的精液。
我就像是一个人日间穿越
夜里所梦见的地方。
一阵意外的气息唤回了
经年的寂默所
忘却的。刺槐
在初雨后绽放,而沙丘
多年前尚把它埋在屋子下面。
如今,我所唯一知晓的
是在夜里归于黑暗。我感到快乐
为我所得到的。我所唯一希望说出的,是
我的名姓和地址,或许还有我父亲的名字,
就像是战场上的俘虏,
按照《日内瓦公约》,
无需再有只言片语。
刘国鹏 译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文/阿米亥
在我停止生长之后,
我的大脑就没有再长,而记忆
就在身体里搁浅了
我不得不设想它们现在在我的腹部、
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部活动档案、
有序的无序,一个压沉超载船只的
货舱。
有时我向往躺在一条公园的长椅上:
那会改变我现在的状况
从丢失的内部到
丢失的外部。
词语已开始离弃我
就像老鼠离弃一艘沉船。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刘国鹏 译

信
文/阿米亥
坐在耶路撒冷一家旅馆的阳台上
写下:“从沙漠到大海
日子甜蜜地过去了。”写下:“泪水
在此地干得很快。污渍是眼泪
冲湿的墨迹。”他们在上个世纪
常常这样写道。“我已经绕着它
画了一个小小的圆。”
时光流逝,正如每当有人在电话里
从离我很远的地方大笑或哭泣时:
凡我听到的,我看不到;
凡我看到的,我听不到。
我们常常不经意地说起“明年”
或者“上个月”。而这些词语
像破碎的玻璃:会伤害你自己
甚至会让你割断动脉,如果
你是这样的
而你象古代经文中的注释
一样美丽。
在你遥远的国度里过剩的女人
将你引向我,而
另一种机缘
又将你带走
活着就是同时建造一艘船
和一座港口。就是在船下沉很久后
把港口建好。
总之:我只记得
天雾蒙蒙的。而假如那就是你记忆的方式——
你记起了什么?
刘国鹏 译

清晨仍是夜间
文/阿米亥
清晨仍是夜间,灯火依然
当我们从幸福中站起就像有人
由死复生,
像他们一样,我们每个人瞬间都想起了
前身。那便是我们分离的原因。
你身穿条纹绸的老式上衣、
紧身裙,(像)一位道别的老一辈
女空姐,
而我们的嗓音早已像扬声器,
报告着时间和地点
你从像老妇人的脸颊一样柔软的皮包夹层
掏出唇膏,护照,和一封边缘锋利如刀的信
把它们放在桌上
而后又将它们拿走
我说过,我会往后退一点,就像在一场展览中
为了让自己看清整幅画面。而且
我还在一直往后退
时间轻如泡沫
重重的沉淀物永远滞留在我们的身体里。
刘国鹏 译

这一切都化作一首舞曲
文/阿米亥
一个人年岁既长,他的生活就越是不去依赖
时间及其季节的旋律。黑暗有时
就正好落在一扇窗前拥抱
的两个人之间;或者夏天终结于
一场爱情,而到了秋天那爱还在
继续;或者一个人交谈时突然死去
而他的话还留在任一边;或者同一场雨
既落在一个告别后离去者的头上
也落在一个告别后逗留者的头上;或者一个孤独的思想
漫游在一个旅行者的心头
从城市、乡村到众多的国度。
这一切都化作了一首陌生的
舞曲。但我不知道是谁在迎着它起舞
或是谁在哼着曲调。
方才,我找到一张自己的老照片
那是一张和一位死去很久的小女孩的合影。
我们坐在一起,如孩童般相拥
在植有一株梨树的墙前:她一只手
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闲放着,而今,正从死者那里
伸向我。
我知道死者的希望就在于他们的过去,
而这希望已被上帝取走。
刘国鹏 译

从前
文/阿米亥
从前,
我们夜里喝的水,日后
都变成了世上的葡萄酒。
而一扇扇的门,我从不记得
门冲里还是冲外开
还有你楼房入口处的那些铵纽是否
用来开灯、摁响门铃
或者摁来沉寂。1
那就是我们想要的。那就是
我们想要的吗?
在我们的三个房间里,
在开着的窗户旁,
你曾向我许诺不会再有战争。
我送你的是一块手表,而非
结婚戒指:漂亮的环状时间,
无眠的、熟透了
的果实和永恒。
刘国鹏 译

一位没有嫁妆的新娘
文/阿米亥
一位没有嫁妆的新娘,有一个深深的肚脐
在她晒黑的腹部,一个鸟饵和水的
小小深渊
是的,这就是那位有着丰臀的新娘
从梦中和在梦中裸浴的
丰腴的肉体中惊醒
如同苏姗娜和那些长老。1
是的,这便是那位有着雀斑的
严肃女孩。她那突出于下唇的
上唇有什么意义呢?
黑暗的酒宴和笑声
一头甜蜜的小动物。莫尼柯
在她柔软,自我放纵的肉体
内部,有一个铁的意志
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
一场多么可怕的屠杀。
一座血流成河的罗马竞技场。
刘国鹏 译

旧金山以北
文/阿米亥
这里,柔和的小山连着大海
如同一种永恒连着另一种
放牧于其上的牛群
像天使一样,对我们不理不睬。
甚至连地窖里瓜果的气味
也预示着宁静。
黑暗尚未和光明交战
它向前,把我们推向
另一种光明,而唯一的痛
是无法停歇之痛。
刘国鹏 译

一座位于德国的犹太人墓地
文/阿米亥
富饶的田野深处,小小的山丘之上,一座小小的墓地,
一座犹太人的墓地,在锈蚀的大门背后,荆棘掩映之中,
已被遗弃和忘却。那里既没有祈祷者的声音
也听不到哀悼的言辞
因为死者赞美的并非上帝。
传来的惟有孩子们的喧闹,他们一边寻找墓地
一边欢呼
每当找到一座坟墓——就像找到林间的蘑菇,
野生的草莓。
这儿又有一座墓!那上面是我母亲的
母亲的名字,上个世纪的名字。这儿有一个名字,
那儿还有!我正要拭掉名字上的苔藓——
看哪!一只张开的手镌刻在墓碑上,这是柯恩家的
一座墓,
他的手指张开,因为上帝的神圣和恩典而一阵痉挛,
这座坟墓深藏在灌木丛中,周围浆果累累
你不得不将它们拂向一边,就像拂去一缕乱发
从你美丽爱人的脸上。
刘国鹏译
刘国鹏,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宗教学博士。供职于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领域为中国天主教会史及现状。作品形式涉及学术研究、诗歌及翻译、艺术批评等。出版著作:《刚恒毅与中国天主教的本地化》(获2012年第六届胡绳青年学术奖)、《地中海的婚房》等。2012年发起成立“知止中外经典读书会”。

自传,1952
文/阿米亥
我父亲在我头顶之上建造了一片大如船坞的忧虑
曾有一回我离开了它,在我被造好之前,
而他留在那里守着他巨大、空旷的忧虑。
我的母亲像一棵海岸上的树
在她那伸向我的双臂之间。
在’31年我的双手快乐而弱小,
在’41年它们学会了使枪,
当我初次恋爱之时,
我的思绪像一簇彩色气球,
那女孩的白手把它们全都握着,
用一根细线——然后放它们飞走。
在’51年我生命的动作
就像许多锁绑在船上的奴隶的动作,
我父亲的面孔仿佛火车前面的照明灯
在远方愈来愈小,
我母亲把许许多多的云关闭在她那棕色的壁橱里,
我走上街头时,
20世纪就是我血管中的血液,
那在许多战争中想要通过
许多开口流出来的血液
因此它从内部撞击我的头颅,
愤怒地汹涌到我的心脏。
可是现在,在’52年春天,我看见
比去冬离去的更多的鸟儿飞回。
我从山丘上走下,回到家里。
在我的房间里:那女人她的身体沉甸甸的
充满了时间。
傅浩 译

世上一半的人
文/阿米亥
这世上半数的人们
爱另一半,
半数的人们
恨另一半。
难道因为这一半和那一半
我就必须像雨水循环,
去无休止地流浪和变动,
难道我必须谁在岩石间,
像橄榄树干一样变得饱经风霜,
听月亮朝我吠叫,
用忧虑掩饰我的爱,
像铁轨间惊惶小草一样抽芽,
像鼹鼠一样生活在地下,
只属于根须而不属于枝干,
不感到我的脸颊贴着天使的脸颊,
在第一孔洞窑里恋爱,
在一顶支撑着大地的
光的罗伞下与我妻子成婚,
演出我的死亡,总是
直到最后一口气和最后
几句话而无须理解,
把旗杆插在我的房顶,
下面修一个防弹掩体。并且外出走在
只为返回而修筑的路上,经过
所有可怕的车站——
猫、棍棒、火、水、屠夫,
在羔羊与死亡天使之间?
半数的人们爱,
半数的人们恨。
在如此对等的两半之间我的位置在何处,
透过什么样的缝隙我将看见
我的梦的白色的建房计划
我和沙滩上赤脚的奔跑者,
或者,至少,小山旁
一个少女的手帕挥动?
傅浩 译

给一个女人的诗6
文/阿米亥
月亮,用一根链拴着,
在外边保持安静。
月亮,陷在橄榄树枝桠中间,
无法脱身。
圆圆的希望之月亮
在云翳之间翻滚。
傅浩 译

在本世纪中叶
文/阿米亥
在本世纪中叶我们转身朝向彼此,
以半张面孔和完整的眼睛,
犹如一幅古埃及绘画,
短暂地。
我朝着与你旅行相反的方向抚摸你的头发,
我们彼此呼叫,
犹如人们沿途呼叫他们不停留其中的
城市的名字。
那为了作恶而早早醒来的世界是美丽的
那沉睡入罪孽和怜悯的世界是美丽的
在我们共处之渎神中,你和我
这世界是美丽的。
大地啜饮人们和他们的爱情
如饮酒,为了忘卻,它不能够。
好像犹地阿山的轮廓线
我们也找不到一方休憩之地。
在本世纪中叶我们转身朝向彼此。
我看见你的身体,拋下阴影,在等待我。
长途旅行的皮带,
早已交叉勒紧在我胸前。
我赞美你必死的腰股,
你赞美我易逝的面容,
我朝着与你旅行相反的方向抚摸你的头发,
我触摸你最后日子的消息,
我触摸你那双从未睡眠的手,
我触摸你那张此刻,也许,会唱歌的嘴。
沙漠之尘覆盖了那张
我们不曾在上面就餐的桌子。
但是我用手指在上面写下了你的名字。
傅浩 译

摘选
文/阿米亥
一位老妇曾经告诉我:
“因为他内里被焚,
所以他的头发变得白如霜雪。”
傅浩 译
可惜,我们是如此好的一种发明
文/阿米亥
他们从我的髋部
截下你的大腿。
就我而言,他们永远是
医生。他们所有人。
他们把我们
从彼此身上拆下。就我而言,
他们是工程师。
可惜。我们是如此好而具有爱的
一种发明,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造就的飞机,
翅膀和全身:
我们甚至稍稍
升离地面。
我们甚至飞行。
傅浩 译

此刻在风暴中
文/阿米亥
此刻在平静前的风暴中
我可以告诉你
在风暴前的平静中我没有说的话,
因为当时他们会听见,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地。
我们仅仅是在狂风中的邻居,
被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古老的沙漠热风吹到一起来。
我血脉之王国的末世先知
朝你肉体的天穹之中预言。
这天气对我们和对心来说很好,
太阳的肌肉在我们体内鼓起,在情感的
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金色灿烂,在成千上万观众的面前,
以使我们认识,将会重新有云。
瞧,我们相遇在一个受保护的地方,在历史
开始升起的拐角处,安静
且安全,远离一切匆匆的事件。
那声音开始在夜晚讲故事,在孩子们的床边。
现在对于考古学来说还太早
要修复已被破坏的东西却太迟。
夏天将来临,硬底凉鞋的得得声
将沉入松软的沙中,永远。
傅浩 译

在七十年代前夕
文/阿米亥
一个人死了,他的姓氏
是我出生城市的名字。
我的童年就是如此
一次又一次死去。
现在我生活在耶路撒冷,
生活,生活,生活,
以一股静静的倔犟。
在七十年代,燃烧的十年
前夕,
我掇拾记忆如掇拾干枯的树枝、
荆棘和蓟草。
然而我出生于疯狂的二十年代,
只有一回,在出埃及节的夜晚我病了,
非常安静。
至于我的灵魂:
那道道褶皱一直存留着,
好像一封你不敢再度展开的
旧信上的褶皱。
这里。
是。
从这里起
开始撕裂。
傅浩 译

而不是词语
文/阿米亥
我的爱人有一件很长的白色
睡衣,不眠之夜,婚礼之衣。
晚上她坐在小桌前,
把一把梳子、两只小瓶子和一把刷子
放在上面,而不是词语。
从她的头发深处她钓出许多发卡
并把它们衔在嘴里,而不是词语。
我弄乱她,她梳理好。
我又弄乱。还剩下什么?
她不睡而不是词语;
她的睡眠已经认识我,
摇摆着她毛茸茸的梦。
她的小腹容易吸收
所有关于世界末日的
愤怒预言。
我叫醒她:我们
是一场艰难爱情的器具。
傅浩 译

心境的平和,心境的平和
文/阿米亥
“心境的平和”,我父母说,“一个人必须
达到心境的平和。”
就像富有的阿拉伯人,他们在耶利哥过冬,
在拉马拉度夏,忘记其间的沙漠。
他们也忘记中间。或者,就像有人
把熟睡的孩子从他睡着的地方抱到床上
他也不醒。或者就像一个人安放炸弹
然后走掉,就连他的行动的回声也听不见。
一个女人曾对我说:我平和的生活
在历史之外。我告诉她:妓女喇合也这样说,
“我住在城墙上,”瞧瞧她
是怎样进入历史,没有出来。
心境的平和,心境的平和。只有一回我想进入
每天傍晚我从书桌前看见的那个房间。
窗帘综述拉上的,
有时候里面有灯光。
我生活了相当长时间,希冀
不过如此,而不是天国。
傅浩 译

对这国土的爱
文/阿米亥
这国土被划分成记忆地区和希望省份
其中的居民彼此混合
犹如参加完婚礼回来与参加完葬礼回来的人们相汇合。
这国土没有被划分成战争地带与和平地带。
一个挖掩体躲避炮弹的男人
会回来跟他的女友睡在那儿,
如果他活到看见和平的话。
这国土很美丽。
就连周围的敌人都用在阳光下
闪闪发亮的武器装饰她,
好像脖子上的珠子。
这国土是包装的国土:
她包得很精致,一切都在里面,捆扎得好好的,
绳子有时候割人。
这国土很小,
我可以把她包在我体内。
地表的侵蚀也侵蚀我的安息,
基内雷特湖的水平面总是令我挂怀。
因此,我可以闭着眼睛
感受她全部:海洋-谷地-山丘。
因此,我可以一下子记起她身上
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人临死之际
记起他的一生。
傅浩 译

我的爱国生活
文/阿米亥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而我的父亲
是所有人的父亲。当我快乐的时候国家
也同样快乐,而当我跳跃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跃
在我的身上。春天里覆盖她的青草
也同样让我变得柔软,而夏天干旱的土地伤害我
就像我自己皲裂的脚掌。
当我第一次坠入爱河,人们宣告了
她的独立,而当我的头发
飘拂在微风里,她的旗帜也是如此。
当我搏杀在战斗中,她奋战,当我起身
她也同样起身,而当我倒下的时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之后才能胶牢,
我正在被拆开并卷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吹着大卫的《堡垒》。
他的头发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静: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个唯一的一个年份
在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间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一个伟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乐
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
决不会离开他的脸庞。
傅浩 译

耶胡达·阿米亥:心脏的语气
文/特德·休斯
本文译自1978年牛津版YehudaAmichai的AMEN一书,该书的英译者为阿米亥自己和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本文为特德·休斯为该书所作的序言。文章标题乃译者自拟。——胡续冬
1966年,在《翻译中的现代诗歌》创刊号的筹备过程中,编辑丹尼尔·韦斯伯特找到一些以色列诗人叶胡达·阿米亥的译诗给我看。我们都深受吸引,大感兴奋。这些诗最后刊登在创刊号上,加入到一个强有力的组合之中:齐贝格纽·赫伯特(ZbigniewHerbert),米洛斯拉夫·赫鲁伯(MiroslavHolub),瓦斯科·波帕(VaskoPopa)。这些诗人和阿米亥是一代人,生于1920年代前期,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称得上是在世的诗人之中最杰出的几个人之一——这一判断在十一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有效。在我们看来阿米亥似乎分享了他们的成就和他们的某种家族相似性之类的东西。然而,他的位置稍稍有些偏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清楚:他和他们有着何等剧烈的差异!在1966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那三个来自铁幕(IronCurtain)后面的诗人抓住你的想象力、攫取你的敬畏的地方,阿米亥的诗句同样能够吸引并攫取你的情感。它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和你隐秘的日常经验纠缠在一起。
面对他即将在美国出版的第三本译诗,我比以往更加确信:这里有一种诗歌,对我而言,满足了几乎所有的必备条件。
为了欣赏他试图去做的东西,你必须把他想象为戏剧之中主角——这个主角是我们观看的时候全剧所有压力的集中点。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言辞具有一种附加的权威性,它强调了角色是真实的,强调了这出作为现代以色列人困境的戏剧是现代历史——尤其是西方历史——至关重要的枢纽。
作用于这出戏的情节推动力是针对每一个犹太人的。即使对像我这样的一个外围者而言,它也催迫我急于看到如此喜怒无常的能量和传统如何从犹太散居区千差万别的角落中,携带暴力冲突和突然性进入到那小小一片荒芜之地,在那里汇聚起来,以抵抗那些不断重演的、不仅旨在击溃而且旨在灭种的威胁。
这种情形的每个方面都和阿米亥的诗歌相关。对戏剧情节的极减主义估算,以及剧中的角色,都不得不考虑到犹太宗教感的单一强度,以及它对所有西方人的意义。它不得不考虑到预言书,圣经历史,犹太神秘主义传统中的超自然世界,以色列自身尤其是耶路撒冷的象征性地位。遍布于犹太散居区的犹太幸存者的不断聚集的内在力量和财富,以及由希特勒强加在他们头上的“遴选”。大屠杀的事实。阿拉伯世界力量迅速增长的事实。一个使自身陷入到永久的在濒临战争、突发战争、更多的和更糟糕的战争的威胁之下的情节。在无休止的未来战争中世界权势把这个国家像人质一样地踢来踢去。很清楚,这是一出关于不同层次的幸存的战争剧,是为争取不同层次的幸存而战的漫长犹太历史和最后的卫戍者们的至高点。同时,具有讽刺性的是,它也是一块火热的现代地中海渡假地、一个遍布美女和色情狂的旅游胜地的故事。
但这只是这出戏的开场。情节现在要求这个巨大的精神遗产和肉体挑战的问题需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解决,至少是被处理。这次任务所袭击的人物,继承者,有责任感的人,哈姆雷特,是现代以色列的城市战士。但是他胜任这份工作吗?这个英雄不是一个全职的哲学家或者将军。这种古怪的难以控制的命运落到了街头某个人的肩膀上,或许是一个教师,一个所有战事都应征入伍的士兵,一个随时会陷入爱河的普通人。这是和他关系最大的东西:他陷入了爱河。
这个角色的情诗,当这出戏剧在他身边晃荡的时候,被叶胡达·阿米亥写了下来。
叶胡达·阿米亥1924年出生于德国伍尔兹堡,1936年随全家迁往巴勒斯坦。双重故乡、双重语言带来的双重视角——在那个希伯莱语和德语之间最危急的时刻——是他难以忘怀的小说《并非此时,并非此地》的主题。这或许是将他和生于以色列的以色列人拉开距离的原因。但它使他成为战争中幸存的、携带着丰厚的散居区经验并将其再度整合和重估的典型犹太移民一代之中的一员。阿米亥不得不表演的戏剧化角色显然要求非同寻常的语言资源,为了表达的充沛。我们这些不能阅读希伯莱语的人很幸运,他并未让内容保持单纯的字面意义。他和赫伯特、赫鲁伯、波帕共有的是一种超越了字面语言的语言,一种形象的语言,它携带象形文字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而运转。但这些形象不是以时尚的超现实主义方式从梦幻世界拖出来的。在阿米亥的诗中,它们是从犹太人的内在和外在历史中拖出来的。就象是整个上古时代的精神投资被突然兑现,用现代的货币,使他的诗歌被精确而沉重的隐喻的水流所充溢。同时,他也把所有现代以色列的元素兑换成了同样的通用货币。这是他的爱情诗的语言。通过这种或者那种伪装,几乎所有他的诗都是爱情诗,很多还是直截了当的色情诗——一种现代的《雅歌》。但是他的形象银行的独特性质发行着一种既恰当又真实的复杂性。在书写他与战争、政治、宗教相关的最个人的爱情痛苦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在书写与最个人的爱情痛苦有关的战争、政治和宗教。在兑换过程中,巨大的发行量从未减少。再没有比这些亲密、诙谐、忧伤的诗歌里面的东西更真实、更通人性、更可感的了——那些比我们最初接触到它们的时候更趋近于真实生活、更温暖和难以忘怀的诗歌。每首诗都像一个电话总机——那些形象在迟滞的真实之间闪电般执行着转接任务,转换着在沉重的政治或精神问题和情人们之间进行的或戏谑或恐怖的交谈。
这种存在,连同关于写作、关于被深入分享的活生生的现代以色列生存现状、关于这种存在所决定的人类关系的确切质地,多年来一直在阿米亥的诗中稳定地增长。随着它们变得更加开放、简洁,在表面上更加非艺术化,它们也变得更加赤裸地呈现、更加具有特写般的生动。它们开始透露出真实事件的震动。不管精神的跳跃多么神秘或者怪诞,最终的效果总是一种超级的简洁和直接。你不会再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炫技诗人的艺术能力,而是意识到一种讲述他所生活和感受的真实东西的艺术能力,没有任何文学化的自我意识,在诗中似乎再度显现了人们的自然言辞,他们真诚地、幽默地、大方地谈论着一些事情的精神分析深度和密度。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诗歌之中,发现自己被撼动,就象被那些真实、诚恳、生动的东西所撼动一样。
这些译诗是诗人自己翻译的。我做作的一切只是矫正一些过于怪异的边边角角和语法、用法上的错误,有些地方改换了一下措辞和诗行的末尾。在翻译中,我最想保存的东西是英语之中阿米亥自己声音的语气和节奏,它对我来说有一种神秘的诗歌真实。亦即庞德所谓的第一诗歌属性——“心脏的语气”。只要这些翻译能够站得住脚。但它们还是另外的东西,它们是叶胡达·阿米亥自己的英语诗。
“倘若没有人生的艰辛,则没有诗人”是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YehudaAmihai)讲给我的,那是1997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闻名耶路撒冷为文人墨客所备加钟爱的“宁静之居”(MishkenotShananim)。而今,说此话的诗人已在今年9月22日离开了人间,但录有那次访谈内容的磁带依然清晰如旧,它,不仅令三年前的那次会晤在我的脑海里萦回,也唤起我对阿米亥这位令人尊敬的世界级大诗人的追思。
耶胡达·阿米亥1924年出生于德国一个正统派犹太教家庭,曾在正统派犹太教学校接受教育。1934年他随家人移居巴勒斯坦地区(即今天的以色列所在地),先住在佩塔提克瓦,后迁至耶路撒冷。二次大战期间,他参加英国军队到埃及服役,后来加入“帕尔马赫”先锋队,走私武器,将移民非法运入巴勒斯坦。与此同时,开始阅读现代英语诗歌,奥登和艾略特的创作使之深受启发,他开始尝试用希伯来语做载体表达其战后情感。
阿米亥是以色列最受欢迎的一位诗人,令其在世界文坛占据重要位置的首先是他的诗歌创作成就。自五十年代以来,他相继发表《现在和其他日子》(1955)、《两个希望之遥》(1958)、《铃声与火车》(1968)、《并非为了记忆》(1971)、《时间》(1977)、《巨大的宁静》(1980)、《你本是人,当归于人》(1985)、《睁开眼睛的土地》(1992)、《打开的关闭打开的》(1998)等二十余部诗集,《并非此时,并非此地》(1968)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在可怕的风中》以及戏剧和儿童文学作品。他的艺术信仰、陈述方式、反讽手段,数十年来被几代希伯来诗人所模仿,“几乎成为文学传统”。迄今,他的诗歌已经被翻译成三十余种文字,拥有广泛的世界影响。
有人称其为宗教诗人,这是因为阿米亥自幼接受的是一种规范式的宗教教育,到青少年时代,虽然不再严格恪守宗教仪式,但是宗教思想与精神却渗透到他的灵魂与血脉之中。出自阿米亥之手的宗教类诗歌首先表现出在形式上套用模仿希伯来古典文献,而后融入自己的宗教思想的特点;许多诗在结构与布局上与古代圣诗一脉相承,可以说是一种旧瓶装新酒的改写。在《诗》(156)中,阿米亥写道:“我的右边是一门外国语言。我的左边,风儿吹过空落落的椅子。我的前面,是一条遗忘在桌子上的围巾。我的身后,一个发问的男人。在我的头顶是上帝显现。”这首诗模仿的就是犹太人就寝时的祈祷词。在耶胡达·阿米亥的心目中,上帝具有至高无上的辉煌与力量,人类沐浴在上帝赐予的神恩之中,沐浴在上帝施与的爱的雨露中,人对上帝的感情永远交织着依恋与敬畏:“我的上帝,你赐给我的灵魂/是烟——发自爱的记忆/永无止息的燃烧。从降生的一刻起/我们都开始燃烧/如是不已。”(《我的上帝,灵魂》)可是,上帝对人的怜悯与恩泽有时又令阿米亥感到困惑,有时甚至被他所挚爱的上帝抛弃并且遗忘,这种求之不得的期待经常令诗人泪流满面,痛苦不已。
有人称他其为爱情诗人,这是因为爱情诗在阿米亥的诗歌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他将爱情置于战争、忆旧、宗教等不同的语境中,表现男女间的性爱、情爱等等诸多内容。批评家们一致指出,他的诗歌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是他本人经历与体验的重要载体。阿米亥本人经历过一场婚变,与第一个妻子不成功的感情纠葛同与第二个妻子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使得他拥有一笔宝贵的情感财富,令他能够以高超的手法把握男女之爱与两性关系。他笔下的爱情诗首先是感官的,肉体的,充满焦虑与痛苦,以残缺与不完美构成其爱情诗的主体旋律:“当我们远离大海,当融进我们体内的语词和盐/叹息着/分离你的身体不再现出/可怕的征兆……夜晚,世界已经冷却,你的身体就那样像海/长久地流住温暖。(《你的秀发终于干了》)”“在我的时间里,在你的空间里/我们在一起。你献出空间,我献出时间。静静地,你的肉身等候着季节变迁。(《在我的时间里》)他的许多诗作直接描写女性身体,向着人的生命本真切近,表现出处于生存困境又囿于传统束缚的以色列人在时时渴望精神与肉体、灵与肉的结合。
有人称其为反战诗人,这是因为阿米亥具有强烈的社会性和历史感。以色列当今社会生活中一个无法忽视与摆脱的主导性政治因素就是战争,阿米亥也从未停止过对这一主题的关注。但需要指出的是,他并非从国家命运与民族兴趣出发来歌颂战争,并非从民族主义和复国主义角度出发描写战争的胜利者与失败者,而是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注重剖析战争的无情以及被战争损坏的个人。这些人,往往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而是普普通通的死者和伤者。同时他也将笔墨投向普通战士离开家人与挚爱匆匆奔向沙场的感人场面:“最初的战役/以几乎致命的亲吻/拔起可怕的爱之花/像炮弹那样。士兵小伙子们/被装载在我们城市漂亮的公共汽车里——12路、8路和5路到前线去。(《最初的战役》,译文见《耶路撒冷之歌》,傅浩译)活生生一幅兵车辚辚、“爷娘妻子走相送”的景象。
有人称其为耶路撒冷诗人。这是因为阿米亥创作了许多以古城耶路撒冷为题材的诗歌,这些诗不仅是描摹耶路撒冷漂亮的风景与圣地风光图,而且也融入了深厚的民族感情与集体信仰,成为犹太人多年来多遭乱离、命数不定的见证,成为诗人心目中连接上帝与人的一个纽带。直至到两千年“耶路撒冷纪念日”,人们还在吟颂他创作的四首耶路撒冷诗歌,以呼唤人们对这座古老城市的无尽情思:“回到耶路撒冷的人/感到那一块块痛苦的地方已经不再痛苦。/但微弱的警告保存在所有的事物中/就像一条亮晶晶的围巾在飘动:一种警告。”(《耶路撒冷之歌》)
曾以诗人身份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奥·帕斯在谈到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歌创作时说:“一旦你读了他的诗歌,就无法忘却——十六行诗句中竟容入如此众多的人生与真理。他是一位大师。”阿米亥的超人之处在于他用简朴的语言,借助犹太经典文献中的意象,表达深邃而带有普遍性的思想真谛与人生体验。这种思想与体验植根于他个人经历,犹太民族的独特遭际,以及国家、文化世界与象征,接近当代以色列神话之谜。确如他自己所言:“倘若没有人生的艰辛,则没有诗人。”

诗人教育
文/阿米亥
译/董继平
是什么使我写作?我很晚才开始写作,我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于我已三十一岁时,是我自费出版的。因为――在那时――以色列诗歌非常传统。我为自费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册子而非常骄傲,因为不必对很多人说谢谢你。 现在,是什么使我写作?实际上,在十八岁时,就像我这一代人中的许多人那样,我们不得不去打仗。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时我自愿加入了英国军队。而后来,当我们的战争在以色列开始时,我也卷入了这场战争,等等,等等。因此,实际上我与生活的最初遭遇是战争和爱情,战争和爱情同处于一种极为矫揉造作的方式中。因为生活是个极为矫揉造作的指导者。真正的事物在生活中是矫揉造作的,它总是发生在爱情开始于一个士兵走向前线之时,以及他对其女友道别之际。那是可怕的矫揉造作。它是《从这儿到永恒》,它是别的一切事物。但它也是事实。实际上,生命的指导者是一个非常不懂世故的人。他永不会被接受于许多制作深于世故的电影的地方。因此,它是战争和爱情,我找到对策,爱情,也是现实。因此代之以我的战争是现实――战争,死亡,严酷的是现实――爱情是一条出路。我发现爱情更接近泥土。两者相互平衡着。并非爱情就在上面,死亡和其它不幸之物就在这下面――它们是两种现实。为了在这两种现实之间平衡自己,我开始了制作语词。 我实际上是一个有许多思想体系和信仰的大学毕业生,也是一个有许多失望的大学毕业生。可以说,我有一个从童年起就信仰上帝的学士学位,而且也是一个有失望的学士学位。我在信仰人类正义之中完成了硕士学位,又信仰人类能使世界更美好。并且,在开始以后,我发现这并非是那样的。我在这第二种源于人类的失望中获得的硕士学位。而就在此刻,我开始了写作我希望中的哲学博士学位论文,以代替放弃它。我仍在写作它,你希望我永远也不要去完成它,像那么多的哲学博士候选人一样。因为从事高于博士级的工作将会是死亡……我的诗,换而言之,帮助我不去绝望,不去转而反对我童年的信仰。我转而反对那些背叛了我的人,因为他们背叛了信仰,我从未离开对一个更美好的未来的信仰,并且――如我在近两年中发现的那样――我认为自己是个冷眼看人生的后期人道主义者。 我自己的诗仅仅与人类有关。你离开它片刻,那么对诗根本就没有用。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诗却与人们有关,因为语词与人们有关,诗具有治愈的力量――并非仅仅以对病人。我知道在某些精神病院里诗被用来治病,如舞蹈和绘画一样。这意味着的是我们都需要医治,我们都需要治愈。我用现实医治着现实。 我想朗读一首不得不安慰于生活的/现实的严酷典型的摇篮曲,以作为例子。这首古典摇篮曲不是那种母亲在其中将向孩子许诺这个严酷世界中的天使和蝴蝶……天使和蝴蝶以及仙女,还有那儿童的梦幻中的所有这些聚居物。老式摇篮曲蔓延某种事物有如……我想起多年以前的一首以色列摇篮曲,是这样写的:“睡吧,我的孩子/爸爸去工作,爸爸在打仗/睡吧,我的孩子,睡吧”然后,当然是:“睡吧,我的孩子,睡吧/城镇陷落成碎片,风儿在来临/鬣狗在嚎叫,我们都得死去/睡吧,我的孩子,睡吧。”这个母亲在干什么呢?她在使用现实的本来面目……战争和工作的严酷,许多坏事情,父母离别,以及所有给一个儿童的生活的坏事情。她使用同样的事物来帮助孩子克服它――用现实。她并没有试图将他置于现实之外,而是告诉他:“是的,它是战争,它是火,它是风,它是所有可怕的事物。我们与之生活在一起。睡吧,我的孩子。”如果她用有韵的嗓音唱出所有坏事情,那就是诗。于是,像“战争”及“火”还有“炸弹”这样的语词当然就是会起到安慰作用。那是唯一的方式。 因此,我实际上继续歌唱。并且,让我告诉你,希伯莱语中的诗一词是“歌”。“歌”与“诗”是同一词。我继续歌唱,有时就象珀涅罗珀。她在夜里解开她在白天所做的东西/所编织的东西。夜里,我又解开所有的语词,而第二天,我再次使用它们。诗有时就像波斯妇女舍赫拉扎德一样。国王告诉她,“我要杀死你。”而她说:“好吧,我要给你讲故事”。只要她能讲故事,她就不会死去。诗有进就像故事,为了不死讲述诗,讲述语词。或者像在你们美国拥有的那样。它是一种抵抗绝望的阻挠因素。它是一种抵抗死亡的坚定的论证。 但诗的另一面是悲伤。实际上,每一首诗都是哀歌,因为一首纯粹赞美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你最终以描述痛苦来思考它,人们较之于他们描述其幸福则更准确而细致……对我们来说,人类经验使之更容易去描述痛苦。我们必须做的事情是用语言和痛苦的精确去描述美的事物。在希伯莱语中,对于那头痛的人的古谚说法是“他感觉到他的头”……如果我们的躯体不疼痛,我们就感觉不到它。因此,感觉某种事物,体验某种事物实际上是用痛苦去感受它,。 然后,另一件事当然就是去描述我们所丢失的东西。当我在纽约直到去年暮春之时,(在一月,两周前我从以色列来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幕)有一个失落的年青学生,一个乡村里的神学学生。开始,他失落于八四年一月一日。一次社交会后,他消失在索霍。因此,在起初,在所有的树和超级市场上贴满了印有这人的名字和照片的告示,那就是这样的。他越是离开,对他的描述就越是变得准确。他穿着这个,他有时看起来像那样。并且在更多的照片。因此他越是失落,你就越是描述他。而通过描述他,你制作一首诗,因此,诗和赞美实际上应是去描述失落的。 在一首情诗里,那恋人悲哀其钟爱者离开了他,从《雅歌》时代到我们时代,它都总是那样。因此他在起初说,“请回来”,并不作为诗人,仅仅是“请回来”,然后也许加上一个名字……再然后,一周以后,他说,“请你,带着你那美丽的黑眼睛和黑卷发,带着你那美丽的红唇,请回来吧”。因此你开始将她描述于你的失落之外。于是你开始说,我想起我们一同站在海岸上看风,看片片船帆靠岸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在制作一首赞美和幸福的、但在我们失落之外的诗,而不是悲叹那我们失落的某人。因为纯粹的赞美仅仅是给天使的。纯粹的,纯粹的赞美是结不出果实而完全空空如也的,并且是给永恒的,无论它意味着什么。真正的赞美是我们失落而又去描述的事物。 在艺术中,诗歌是最后及最伟大的职业。你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使语词适合于现实。儿童以一种极为自然的方式那样做。儿童很容易编造这些东西。因为他们以事物的本来面目看待一切事物。他们是自然的诗人,因为诗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东西。他是我们时代的人类的主流;它是主流,它不像我们不认为它是主流的那样。就给你们几个来自我孩子那儿的例子吧:几周前,我与我六岁的小女孩同行,她指给我看耶路撒泠的一所房子。她的朋友,她的小朋友住在那儿。她的父母修整了家。我没看见它,因此我问她那屋怎样?她说,“噢,门口像往常一样,但里面美得像银行”。这当然是自然的诗开始之处--因为,对她来说,她完全未学过,除儿童诗外,她就未曾读过诗,但她有着真正美的隐喻的感觉:一个银行,都是玻璃。这是对的,因为她未曾见过神庙,她未曾见过许多其他事物。对她来说,那最近的是唯一的东西。我想,那就是诗所发挥的东西。你攫取--在你们说“我在攫取语词”的英语中没有一种表达法吗?因此你们攫取最近的东西--“它像银行”。你攫取它,你抓住它。 再者,许多年前与我的一个在那年龄的儿子一起,我们站着等巴士。两辆满员的巴士开过去,耶路撒冷的一种城市巴士,然而突然一辆空巴士开过去,我们很高兴,因为这儿开来的是我们的巴士,完全是空的。然后,如事情发生那样,那辆巴士,当然极为缓慢地驶过。因为所有的巴士司机――就像大多数专业人员一样――开始憎恨他们对其服务的人。因此,他非常缓慢地行驶,然后开过去。我的小儿子说,“这儿是一辆装满空人的巴士”。你们所有想起童年或者有小孩的人都知道他们常常这样做。 我有一首诗――或许将朗读它――叫做《上帝,满怀仁慈》。它基于著名的“为死者祈祷”。你在开阔的墓侧念它,“上帝,满怀仁慈,给这个死者的灵魂施以仁慈吧,并祝福他在乐园里的所有正义中找到安宁……”它是我的早期诗作之一,我想起它被一个领唱者用非常优美的声音唱着……有一个年青的同志战后死于创伤已两年了。突然,当这个人唱“上帝,满怀仁慈……”我说,“等一下,等等……发生什么啦?这个年青人正被搁放进他的墓穴,有些不对劲”。我将朗读这首诗,我的任何集子都未收入该诗。
上帝 ,满怀仁慈那不适合上帝,满怀仁慈仁慈会存在于世而并非仅仅存在于他我,那在山上采花的人那朝山谷中俯视的人,我,那从山岗上搬运尸体的人,有资格去报道世界空白于仁慈;我,那仅仅使用词典中的世界之一小部分的人,我,那被迫去违反意志解答谜语的人,那并不适合于上帝,满怀仁慈仁慈会存在于世而并非仅仅存在于他。
我在做着一个儿童要做的事。任何教士或牧师,或者专职宗教人员会告诉你,“有一种说‘上帝,满怀仁慈’的方式”。你不必从字面上处理它。但诗人却不得不从字面上处理事物。那就是全部差异。 诗人能够很好地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要做……但在另一方面,我极其反对有关诗艺的诗,你可以讨论它,甚至可以写一篇短文论及它,但写一首诗――就像你去饭店,厨师走过来说,“今晚我们有一种包含一切东西的伟大的汤,它是一种伟大的,伟大的汤”,因此你要了,但代之以将汤端来,他描绘那其中容纳的东西,你想喝汤,诗人应该写诗和存在于生活中,并且要写有关那正在发生于他们之中的诗。 我写过一首也许可能会像这儿解释的诗。我将朗读它。我的头,我的头。
当我的头猛撞在上,我尖叫。“我的头,我的头”,我还尖叫,“门,门”而我没有尖叫,“母亲”,也没有尖叫,“上帝”。我也没有说起那个将不再有关和门的世界的时间未日的幻象当你抚摸我的头,我低语,“我的头,我的头”。我还低语,“你的手,你的手”。我没有低语,“母亲”,也没有低语,“上帝”。而且我没有看见那打开的天空中的手抚摸头的幻象。我尖叫的我说起的以及我低语的一切都是自慰:我的头,我的头。门,门。你的手,你的手。
我在考虑一个关于创造诗人的计划,一个教育计划。比如说,你将生活在那人们真的试图去教育某人怎样这么做或那么做的十八世纪里……我认为大多数诗人――如果我错了请纠正我――如果他的子女不成为诗人,就很高兴。不像医生和律师以及商人非常高兴于如果他们孩子继承他们的职业,我想诗人,大多数诗人,不会很高兴于那一点。 宗教的童年是非常伟大的,无论是犹太教还是天主教的。你未在天主教爱尔兰长大就能想象詹姆斯·乔伊斯吗?因为宗教并不想创造诗人,事物是真实的,像他们一样虚幻,你在一种诗意中得到了上帝,并不仅仅作为一种神学。谈及上帝就是去做各种诗歌之事,如同用你的双手做事。许多许多的像这样在宗教之屋中长大的父母……是不能与我们的孩子继续那事的。它会再次撒着谎。它会虚构着某种丰富儿童的事物。 我要告诉儿童或想要成为诗人的人的下一件事是你得使用你自己的生活作为材料。你是那尘埃给工人的东西,肉给屠夫的东西。你是你自己的屠夫。你应该意识到它,那么多地意识到它以致有时你忘记了你是诗人。那能够发生于任何诗人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他经常意识到他是诗人。由于这点,他遗漏了做诗人和做人两者。诗形成习惯的片刻,是糟糕的,每首诗都应该是新颖的。许多青年诗人仅仅以写有关其不幸之爱情开始,因为那是属于青春。让我们假定一个青年诗人写了一组有关其不幸之爱情的美丽的诗吧。这组诗相当成功。这本诗集吸引许多因为诗的缘故而坠入与诗人相爱的情网之中的青年女子或青年男子。因此,通过写他的失败,他变得极为诱人,他成为成功者,他在种意义上是成功的,是吗?因此,无论在什么人接近的时候,他得说,请别接近我,踢开我吧,因为我要继续写诗。 另一幅错误的图景,像那样的,是使用悲伤的事物……如同一种连续不断的灵感。我对我的学生讲述着一个坐在其镀金椅子上的诗人,一个浪漫诗人的形象,与他的黑色大书桌在一起,一朵玫瑰坐在那儿精确得如他所想要它的那样:不像这,而像那。有着特殊的气味,和特殊的时刻,而一切都是应该是的那样。他在写着一首伟大的情诗,而他用这首诗去献于其的女人进来,她拥抱他又亲吻他,告诉他,“快来,让我们做爱吧,让我们到外面去散步吧。”然后他推开她,并告诉她,“走开,我在写着一首给你的诗。”那就是艺术的极大谬误,我们都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每首诗都应该是最后一首诗,每个写作的诗人都必须有,或应该有这是他想说的最后的东西的感觉。它应该被造形如它有着他那浓缩在一首诗里的生活的所有消息。它实际上是一种意志……你知道最后的语词成为最后的语词,有时是通过那有人死去的绝对事实而知道的。我们在历史中有许多死去的著名人物,而他们临终前的最后的话是著名的。这些话突然成为伟大的话。那就是诗所做的事。例如,如果有人说,“请关门,有只猫在发噪音”。如果后来他应该死去或消失,他就会突然说,“你知道他最后的话是什么?”“关门,有只猫在发噪音。”于是你开始思考他意味着什么,他说什么,等等,等等。每首诗应该,诗中的每行诗都应该好像是一个人的最后意志……只有你带着某种事物通过,你才能系统阐述,你才能俯视一切。 我经常写下并告诉人们不要做诗人,不要看起来像诗人。如果人们认为我是个的士司机或者别的什么,我就最为幸福,我为之而非常骄傲。我有时甚至会有被冒犯之感,如果人们说,“他看起来像个诗人!”这是可怕的事。 他把我们带到这个问题上来:诗可教么?它极为疑难……它有如坠入情网。你可以教各种性交姿势和技巧,为什么不能呢?但你却不能教坠入情网。反之,如果你有太多的规则,你就坠入不了情网,唯一的事是去告诉某人:保持健康,多跑步,散步,别抽烟,要愉快,要听很多美妙的音乐。那是我们能告诉某人准备好坠入情网的唯一事情。但然后, 他当然会坠入与那不轻视又不喜欢音乐的某人相爱的情网。 我就相信诗人是文艺和生活的格斗士和步兵,他们得在那外面,他们不能允许自己奢侈呆在某个象牙塔内,他们必须成为每种人类活动的部分。他们是步兵。于是,散文作家当然——我也写过散文,因此我不被偏见影响——散文作家会是将军,他们坐在远在前线后面的非常安全的空调掩护所内,每天计划三四个小时,直到他们睡觉。但士兵得一直呆在外面。我要说评论家则全是战争社会学家,战略教授,他们甚至比将军更为安全,因为将军们也甚至会阵亡……那些受伤、被击中受重创而又被杀死的人仅仅是诗人。因此,让我们真正感谢诗人有着的有在那外面、未被社会过多地娇惯的这份礼物……以及不时回来说许多有关现实的话的的这份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