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在通嚮語言的途中有一個引領者
來源:《揚子江文學評論》 | 張清華 2022年08月17日09:21
1
某一個春末夏初的日子,我行走在威尼斯的街道上。我必須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城市,藍色的亞得裏亞海在不遠處起伏,這在水裏浸泡了千年的城郭,就在她的水邊,在那些原本可能是草莽覆蓋的河岔中。我無法描述這城市,我意識到,我正處在啞口無言和目瞪口呆的反應中。
更可能的是,我正在“通嚮語言的途中”。那一刻,我意識到這點,一句古老的格言攫住了我。
為什麽呢,眼前有景道不得,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描述它。我在這途中停下來了,一任時間隨風而逝,猶如過去兩千年中早已灰飛煙滅的歷史。
我有這個權利,我可以選擇啞口,因為這樣的建築和棲居原本就是詩,還要怎樣搜羅張緻,什麽樣的語言能夠超過這些畫面本身的詩意?
整整十年後,又一個春末夏初,疫情時期,我行走在離傢不遠的街道上。黃昏降臨,天邊的一抹晚霞,像一片末日的火焰,忽地將我帶入到遙遠的往事之中,讓我的記憶如此虛無而又荒誕地燃燒着。我為什麽會想起多年前的威尼斯,想起那座城市的黃昏,那帶着清涼和溫柔火焰的嚮晚?眼下,這偌大城市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恍惚感,不知道這一刻是誰,何人行走在現實和記憶中,行走在那依稀蜿蜒的通嚮語言的途中,然後又迷失。
但是有了。我耳邊忽然想起了一個短語,一個無釐頭,但又確有來頭的詞組,或是一個遙遠的嘆息——“那麽,威尼斯呢?”
是的,威尼斯呢?它和誰有關?
我在文字的開頭,抑製不住地寫下了這些句子,當然不是為了抒情,而是為了這一刻真實的幻覺。在這疫病的時代,不惟抒情是不道德的,甚至過於沉迷流暢的語調和漂亮的句子本身也不道德。我衹是想用自己來反襯——不,是想用他,來激勵常常失去語言的自己。
他是誰?當然是歐陽江河。他隨時隨地,都遊走在語言的巨大光暈之中,仿佛核聚變,他的語言會隨時生出難以想象的,輸出巨大能量的鏈式反應。
“在通嚮語言的途中。”我一直在琢磨着老海德格爾的這句話,難道語言不是應聲即到脫口而出的麽,為何還要在通嚮它的途中盤桓?是的,我意識到,這是“在”與“思”所共同决定的,“言”是“思”的結果,也是“在”的證明。這裏有一條形而上學的小徑,蜿蜒在精神的山巔和生命的雲端,當那言和思共同出現且最終匯合的時候,就是人感受並印證了“在”——此在、存在——的時候。
所以,不惟“我思,我在”,這一路途的終點還必須有“言”,言盡出,而意方現。可我通常卻在通嚮這境地的途中迷失。這讓我常常停留在生命的恍惚與迷惘之中,不知道那一刻的我,是“在”也“不在”。
所以十年前的我,不曾為威尼斯寫下一個字,十年後的這個黃昏也是。我依然衹有記憶的混沌和無言的悵惘。儘管那一刻中威尼斯的美景似乎蜂擁而至,我依然不知道說些或記下些什麽。但那一刻,我忽然記起了他的詩句,那些句子如同黃昏時分的晚霞,倏然以盛大的氣勢,覆蓋了我的世界。
你一夜之間喝光了威尼斯的啤酒,
卻沒有力氣拔出香檳酒的塞子。
早晨在你看來要麽被酒精提煉過,
要麽已經風格化。文藝復興的荒涼,
因肉身的荒涼而恢復了無力感,
說完一切的詞,被一筆欠款挪用了。
拜占庭衹是一個登記過的景點,其出口
兩面都帶粘膠。一種透明的虛無性
如鳥籠般懸挂着,賦予現實以能見度。
每個人進去後,都變得像呵氣那麽稀薄。
這衹是一首詩的約二十分之一,但它是如此靈驗地打開了我關於威尼斯的一切,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關於這城市的風景、歷史、傳說,還有這遊歷者或過客,所能夠背負的一切。但這一切衹在他的“思與在”中存活,而在我的語言世界裏,就仿佛是那座古老的通嚮密閉牢獄的“嘆息橋”一樣,壓抑、興奮、晦暗,衹剩一聲短促而縹緲的嘆息。
“那麽,威尼斯呢”?
是的,它在語言中醒來,然後又在風中逝去,最後留駐在了歐陽江河式的黃昏裏。
2
在詩歌中的歐陽江河,即使不是一個聖者,也是一個十足的智者,他用全部的詩歌寫作,實現了一個智者的形象,一個具有“玄學氣質”的思想者的範兒;不過在日常生活中,他卻一直努力成為一個俗人。你要是請他吃飯,他會說今天的菜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你要請他喝酒,他會說這酒真不亞於茅臺;你要請他喝茶,他會把你的茶贊美成一朵花,味道堪比舒伯特、瓦格納晚期的音樂。
所以你沒有辦法不在敬重的同時,喜歡他這個人。生活中的歐陽江河常常會讓人産生錯亂感,這就是那個寫出了《玻璃工廠》《傍晚穿過廣場》《鳳凰》乃至於《蘇武牧羊》的歐陽江河嗎?他什麽時候衹要願意,都會欣然走下云中的神壇,笑嘻嘻地和你站在一起,手裏端着酒杯,與你稱兄道弟,甚至口占俗詞兒,頃刻間萬丈紅塵。
所以歐陽江河的酒局多、活動多,緣何?因為他從不掀桌子,砸場子,請他吃飯的人除了仰慕他的詩名和才華,還會欣然於他滿滿的“正能量”——會把你的菜和酒誇到天上,會帶給你一整晚的快樂,把你陰鬱的情緒一掃而光。還有開會,任何場合衹要他在,就不會冷場,任何話題衹要到了他那裏,就不用擔心不會升騰到雲的高度。
當然,一旦把話筒交給了他,那也就意味着你甭想按點兒開飯了。因為衹要他打開了話匣子,就沒有別人什麽事兒了。
我一下子把話題又拉這麽低,是想讓讀者知道,詩人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當年李白和蘇東坡也是這樣,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好酒喝到哪兒,偶爾還會寫些“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之類的俗句,來支應朋友。《贈汪倫》那麽有名的一首詩,可是你打聽一下汪倫是誰,誰會知道,不過就是喜歡做東的酒友而已。
可是你會覺得他們俗麽,當然不會。所以我會和他說,江河兄,我是會允許你“俗”的,你怎麽俗都可以,因為衹有大詩人才有俗的資本——在別人那兒是惡俗,在你這兒便是大雅。
自然是玩笑,他也就高興地哈哈大笑一番。
但也有話不投機的時候,這時歐陽江河也是個十足的“暴脾氣”,也會馬上翻臉,光是我親自見過的就有幾次。但是和山東人不一樣,他不會上拳頭,四川人雖然脾氣暴,但不會真的像山東人那樣,動輒拼老命,出手沒輕重。他們無非是語言上使勁,聲音大,嗓門兒突然高上去罷了。江河也是這樣,吵起來嗓門大到頂破屋子,事後卻不記仇,再見面時還跟沒事兒人一樣,這就很可愛。詩人嘛,沒點兒率性也不好玩,而沒點兒赤子心胸也不可敬。
江河隨時會穿越,從紅塵到殿堂,從古人到今人,從紙上到現實,也就是一秒鐘的事兒。頃刻間他搖身又變回智者的肉身。
西川曾說,沒有歐陽江河不能談的話題,衹要你有題目。大部分時候他都不需要做什麽準備,衹要開口就如懸河。有時話題離他的慣常稍遠,他會在前幾分鐘裏有些許猶疑,“開始他自己也確實不知道在說什麽,但是幾分鐘以後,他會突然找到一個切入點”,然後就把這個問題變成一個高級的、玄學的、世界性的話題,然後從老子到康德,從本雅明到德裏達,從蘇格拉底一直到齊澤剋……直到把這問題變成一貫通古今、縱橫八荒、上天入地的題目。
所以,歐陽江河既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俗人,也不是奧林波斯或昆侖山上的仙人,而就是一個現實中的智者。他的思想本身你也許不一定贊同,但你無法否認,他是當代中國詩人中“最具思想能力”的一位。“思”在海德格爾那裏是動詞,在他這兒是永動詞,“詩學”僅僅是他龐大思想場中的一個小界面。不過由他所生産的“中年寫作”“減速詩學”“異質混成”“作為幽靈的寫作”等等概念,至今依然是當代詩歌最具原創性和引領性、也最敏感地回應着當代歷史的概念。
3
再說說歐陽江河的俗故事——我常想,現如今人們對李白的瞭解,也就是限於“酒中仙”“謫仙人”那點事兒,很少有真實的故事,為何,就是緣於當世友人的手懶,沒把他那些靠譜的不靠譜的事跡,都一一記錄下來,所以纔使得研究者倍感材料的貧乏。作為與他混跡多年的“老盆友”,自然應該照實了說,絶不為賢者諱。
歐陽江河“喜歡丟東西”——這麽說是因為他太容易興奮,一興奮就會魂不守捨,與現實就會發生脫節,然後就開始丟三落四。當然,他肯定不會把自己也丟了,甚至也會把別人也“拐”了來,但他的手機卻換得特別勤。
我與他同行的出遊經歷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次數,關於他的手機都出現了離奇的故事。一次是手機掉入了公厠的馬桶裏,找人撈上來,發現主板已燒壞了,找人去修,致使行程耽誤了半天;有兩次手機丟到了高鐵上,其中一次我拜托了鐵路公安的詩人朋友,追蹤數千公裏,硬是幫他找回來了;還有一次,是他從外地回來,發現手機又不見了,我再次找到鐵路公安的朋友,這次人傢調動了多處同行,協力找了一個星期,最後表示非常沮喪,覺得失了鐵路公安的面子,因為他們多年來幾乎從沒有失手過。可是過了一個星期後,歐陽江河突然從自己的行李箱中找到了。連他自己都納悶:自己一路都在刷手機,出站時也要用它打車,而行李箱鎖得好好的,從行李架上回到傢中,是何時,又因何,這手機竟然鑽到了箱子裏?
還沒完,還有一次,是歐陽江河到學校來參加活動,他一臉春風來到我的辦公室,還沒落座就接到一個電話,人傢問他是不是把別人的手機拿走了,他說,不可能啊!一邊說着,一邊從口袋裏又掏出了一部一模一樣的——原來,他把別人的手機當成自己的給“順”來了。人傢那邊本已準備報案,我趕緊搶過手機對人傢解釋,說我是他同事,我保證我們的這位先生是良民,確乎是不小心拿錯了。原來是他剛剛在咖啡館買單時,誤把桌子上的一位女士的手機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出這些奇葩“婁子”,我相信江河兄絶然不是撒嬌,雖然我們都開他的玩笑,說他是被亞婭——他的年輕太太“慣”出來的,但也委實有點冤枉別人了。不是別人慣他,而是他自己“慣着”自己。而且是有選擇的,因為他關於旅行方面實在是十足的“老江湖”,一旦出國,他便細心得毫發無誤,從沒出過什麽問題。那一次,在開羅不遠的鬍夫大金字塔下,我被一群居心不良的當地小販給睏住了,他卻輕鬆地躲了過去,且又回來幫我解圍,不然可真要麻煩了。他用英語大聲地說着,“No,you must be stop!”那些仿佛從電影《木乃伊》中鑽出來的長衫販們,在一個東方面孔的小個子面前,居然一哄而散了。
那一刻我頓然覺得江河兄變得十分高大。
說到他的英語,他自己經常說自己會一點,但是很“爛”,可他喜歡用爛英語交流,一旦喝到三兩以後,那英文水平會突然好出若幹個量級。西川說,“江河是可以用100個英語單詞討論哲學問題的”,西川是北大英文係畢業的,跑遍了全世界,英語自然屬殿堂正宗,別人的那點兒貨,在他那裏都不叫事兒。但他這麽說,可不純然是調笑江河,而是在誇贊他的交流能力。
誠哉斯言,我多次領教過江河兄英文的厲害——他確乎用最少的英文詞彙,實現了最大的交流效果。這在中國的詩人和作傢中,可謂是獨一無二的。中國人大都羞澀,不太擅長與外國人當面交流,尤其更不願意“拽”外文,即便是有的人英文稍好點,和老外在一起也都是寡言少語,打完招呼就啞火了。但江河卻不會,他會一直藉着酒勁兒飈英文,仿佛武鬆的醉拳,喝一分酒就有一分的力氣,他是喝一分酒就有一分的熟練度。
而且到最後,那些個老外,無不與他勾肩搭背,成了哥們兒。
4
1987年,我在《詩刊》上讀到了歐陽江河的一首《玻璃工廠》,這是他在繼長詩《懸棺》之後又一次驚到我。1990年代初,我在一本詩選中讀到了博爾赫斯的那首著名的《鏡子》,感覺到這首詩與《玻璃工廠》似乎存在着某種奇怪的“互文”。很多年後,我越來越覺得這兩首詩之間,存在着驚人的“可對讀性”,但我確信,江河在寫《玻璃工廠》的時候,並沒有讀到博爾赫斯的詩。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所見略同”,是因為他們都是智者,他們的寫作屬於接近的類型——即“元詩型寫作”,喜歡將事物窮究極問,作追根刨底的分析,以及“關於分析的分析”。
博爾赫斯寫的是“鏡子”,歐陽江河寫的是“玻璃”,鏡子當然是玻璃做的——在現代的意義上,而玻璃本身也有鏡子的性質;但鏡子是單面的,玻璃是透明的,更加有虛無感。所以,兩首詩都充滿挑戰,須直接面對“鏡像”“幻影”“虛無”“悖反”這類哲學性的元命題。這使得它們都沒有辦法不成為方法論意義上的“元詩”。而且通過不斷的對讀,我發現,它們在結構上也有着共同的“流轉的分析性”,大量使用流動的“轉喻”,不斷地展開關於鏡像與存在的討論與分析……這說明什麽呢?說明大詩人之間,確乎存在着某種共同的東西。老博爾赫斯從鏡子說到了水面,又說到了大理石的桌面,再回到手中一面具體的鏡子,再到“照妖的鏡子”,“上帝的反影”一般的鏡子,或者鏡子一般的造物主的反影;而歐陽江河則是由玻璃延展到“工廠附近是大海”,再到火焰中的石頭、流動的液體……他們都是在說鏡像或者詩歌的誕生、語言與思想的誕生、人的主體性的誕生,還有這一切本身的虛無與虛幻,等等。
我知道不能把“印象記”弄成詩學分析——我的意思是,歐陽江河是我們這個時代罕有的具有方法論意義的詩人,他的解構性、當代性與綜合性,其實已超出了博爾赫斯。他從很早,很年輕的時候就具有了這種氣質,不止《玻璃工廠》,短詩《手槍》《漢英之間》,長詩《那麽,威尼斯呢》《鳳凰》,以及近年的《埃及行星》《聖僧八思巴》《蘇武牧羊》也都是類似的作品。
歐陽江河的方法論意義,在我看來大概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他是“第三代詩人”中最早具有“語言的分析性”的詩人,因此我以為他是可以稱為中國式的“玄學派”或“玄言派”的詩人。玄學意味着對於所使用的語言本身,要進行反思性的分析,即老子所說的“名可名,非常名”,這使得歐陽江河在最早的時候,就成為一個“反抒情的詩人”,或者說他對於前人不假思索就使用的抒情語言,進行了當代性的“分拆”,一下將這些語言在敞開的同時,也都盡行“廢黜”了——當然,他廢黜的是語言中舊的無意識,打開的則是其可能的“元意義”與更多意義。
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第二點,即他是有“總體性能力”的詩人。很多年之後,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因為有歐陽江河的詩,所謂的“時代”或“歷史”,在詩歌中纔會有斷代和延續。當然,有這類抱負的詩人可能還有很多,但在海子之後,能夠處理“文明主題”的詩人已經沒有了,能夠真正處理“時代主題”的詩人也已少之又少。而且武斷一點說,可以“正面強攻”式地處理時代的詩人,惟歐陽江河而已。當然對他來說,哲學化是一個途經,如《漢英之間》和《玻璃工廠》一類,但這也會導致寫作的“非歷史化”,或者“無風險的中性寫作”。但畢竟歐陽江河也寫了《傍晚穿過廣場》這樣的詩,也啃過《鳳凰》那樣的硬骨頭。我總在想,因為有了這樣的詩篇,中國詩人在巨大的歷史轉折中,纔可以說沒有缺席。
還有一點,就是他的“異質混成”的構想,正因為這一主張,漢語詩歌的語義容量和表現力,纔有了質的飛躍。當然完成這一實踐的不衹是他個人,但在詩學的意義上給出命名的,卻不是別人。歐陽江河和“第三代”中其他最傑出的詩人一起,實現了漢語詩歌的當代性變革,賦予了漢語以更大的彈性,更豐富的歷史與文化的載力,以及更具有分析性、自我悖反意味的質地。
5
我好像沒有辦法衹談一個日常生活的歐陽江河,而必須順道兒談一談他的詩,這個“印象記”纔稱得上完整。現在,我必須適時回來,再來說說作為朋友的歐陽江河。與歐陽江河這樣的人生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場域是幸運的,因為可以隨時從他那兒得到啓發,得到看問題的不一樣的角度;但另一方面也是不幸的,因為大詩人通常都具有強大的精神吞噬力,會讓你的存在變得更加可疑和渺小。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2015年的盛夏,我和歐陽江河,作傢艾偉,還有北師大出版社的兩位同事,應邀到約旦參加中國主題書展。那一趟旅行,讓我見識了江河的另一面。在主活動結束後,我們去參觀了約旦南方沙漠深處的“佩特拉古城”。這古城是東羅馬時期的建築,非常壯觀,也是好萊塢大片《奪寶奇兵》的外景地。古城隱藏在一座巨大的山中,令人畏懼而又嚮往。盛夏時的阿拉伯世界如同火星一般,舉目望去寸草不見,亦看不到一滴地表水,衹有茫茫的赭色沙漠。我們乘坐着一輛奔馳牌的商務車,如同坐在一艘探險船上,一路設想着會隨時變成掉入烤箱的鹹魚,既興奮又感慨着,來到了那座如同鐵銹包裹的赭紅色的山前。
車子衹能抵達距古城遺址一公裏附近的停車場,我們要在近五十度的高溫下,頂着烈日步行前往。我自來身體狀況一般,舉着傘,一路蹣跚着,往山𠔌中的古城方向走着。其他的幾位也都舉着陽傘,奮力走在碎石路上。衹有歐陽江河,根本不打傘,閑庭信步般走在烈日下,還興致勃勃地談論着。說來也奇了,那山外表荒蠻,山𠔌中卻別有洞天,居然有了植物,路邊不時能看到一小簇的蘆葦,偶爾會有一兩棵小樹在驕陽下搖曳。穿過山𠔌的小路,裏面陡然出現了一座浩大的羅馬古城,在山壁上,開鑿了無數巨形的岩窟、宮殿、以及羅馬式建築,據說那時此處可以居住十萬人,城中有半圓的下沉式羅馬劇場,有市政廳、法院、浴場、甚至還有監獄,簡直匪夷所思。
關鍵是,在最初的興奮之後,我很快就走不動了,在路邊一個涼棚下坐下來喘息,那幾位同行的朋友雖然走得遠一些,但也都漸漸少了精神頭,依次在路邊陰涼裏休息。惟有不打傘的歐陽江河,一直走到了古城的盡頭,然後又大踏步地回轉,來到我們的跟前,興致勃勃地介紹前面他看到的風景。
我吃驚的是,這位江河兄平時從不鍛煉,哪來的體能和精力,致使他永遠像一架機器那樣高速運轉,從不知疲倦?
回程中,在古城附近的另一座有居民的小鎮上,我們來到一傢羊肉館,約旦方面的朋友給我們點了一大鍋羊肉,少說也有四十斤,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吃羊肉的陣勢,足見阿拉伯兄弟的真誠和厚道,我們每個人可能都經歷了一生中最饕餮的一頓大餐。最後離開前,陪同我們的安曼文化局官員薩米爾,也是一位作傢,他建議我們每人吃掉自己盤子裏的那一份,我看到衹有江河兄,不折不扣地完成了任務。
回程中的江河,依然志得意滿,不見半點倦容。
後來我曾專門與他探討,為什麽他從不鍛煉身體,卻總有着過人精力。他的回答是,年輕時當兵養成了好身體,而我的結論是,他直到逼近退休年齡的時候,纔步入了體製,從沒有受到過“單位的蹂躪”。
當然,這一切都屬於玩笑,一個人的身體,從根本上還是爹媽給的,又是自己的性格與心態所塑造的,江河是一個永遠樂天的“達人”,所以身體感受會比常人好。而且這些年他愈發從容瀟灑,放誕無忌,即使血糖高也幾乎從不忌口,他自稱是“作為幽靈活着的人”,所以也就不會老去。
歐陽江河改變了我們關於詩人的定義,比如說,從屈原到杜甫,再到李煜,那種冤屈的、苦命的或頽廢者的形象。他是一個智者,比蘇東坡還灑脫,比黃山𠔌還通達,從他那兒看不到愁眉苦臉和顧影自憐,看到的永遠是對人生的恣意享受,對事物的敏捷好奇。仿佛一架詩歌的永動機,歐陽江河在不停歇地、不知疲倦地奔涌着,飛速轉動着。他驕傲地、愉悅地享受着命運給予這一切。
“我是老男孩歐陽江河。”他毫不含糊地說,然後就是他那特有的放聲朗笑。
6
如果歐陽江河有一個前世,那麽此人是誰呢?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是莊周,那個有幾分撒嬌、又百分百執着的莊子,那個夢蝶之後,發出了迷惑他人又迷惑自己的天真追問的莊子。
蝴蝶,與我們無關的自憐之火。
龐大的空虛來自如此嬌小的身段,
無助的哀告,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夢想從蝴蝶脫身出來,
但蝴蝶本身也是夢,比你的夢更深。
我一直認為莊子是語言的大師,也是最早對語言本身保有警惕和反思的哲人,但他也有“知止”難言的時候。比如在這衹於夢中蹁躚的蝴蝶面前,他就猶疑了,他感到無法描述,而衹能作出一個含糊其詞和故作高深的追問。可是歐陽江河並不畏懼,他越過表達與言說,而直指可疑的敘述與猶疑的話語本身,鋪開並且剝離了那衹蝴蝶的翅膀,將之拍死為一枚蝴蝶狀的“胸針”,在對這一古老的追問作出了現代式解釋的同時,也給出了反諷。
這就是歐陽江河,乘着他自製的“鳳凰”,或是幹脆化身為一隻“蝴蝶”,在通嚮語言的荊棘之路上,在詞語的陷阱旁邊,在堆積成山的詞的廢墟之上,在這一切構成的幻象與夢境之中,閃轉騰挪,一路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