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波詩19首:我想尋找舊時盛宴的鑰匙
原鄉書院 2019-10-31 04:51
阿爾蒂爾・蘭波:法國天才詩人。1854年10月20日生於夏爾維勒,1891年11月10日卒於馬賽,衹活了37個春秋。從童年時候起,阿爾蒂爾・蘭波就以其閃光的智慧和學習上的天賦使他的教師感到震驚。14歲時,蘭波用拉丁文寫了一首60行的詩寄給拿破侖第三的兒子。1871年9月,和魏爾倫一見如故。重要作品《地獄一季》《彩圖》等。詩人蘭波分成兩個部分:謎一般的詩篇和豐富的人生構成的傳奇。他為後來的世界確立了一種生存和反叛的範式,20世紀後“蘭波族”成為專有名詞,崇拜、模仿蘭波的群體越來越壯大。二戰結束後,作傢亨利·米勒預言:在未來世界上,蘭波型將取代哈姆雷特型和浮士德型,其趨勢是走嚮更深的分裂。1968年,法國巴黎反叛學生將蘭波的詩句寫在革命的街壘上:“我願成為任何人”、“要麽一切,要麽全無!”
《離去》
看夠了。天下的美景都一樣。
受夠了。這城市的流言蜚語,傍晚,陽光下,無時不刻。
看透了。這生命之裁决。——哦閉目塞聽吧!
離去,自愛情,和新的噪音!
《感動》
夏天藍色的傍晚,我將走上那條路,
踩踏着淺草,任小麥紮傷:
神思中,我將感覺到腳下的涼意。
我要讓風沐浴我裸露的頭。
我不會說話,也不想任何事:
而無限的愛將在靈魂中上升;
我要走很遠,很遠,如一個波西米亞人,
穿過大自然——快樂,像身邊有個女人。
1870.3.
《羞愧》
衹要刀沒有
砍掉那腦袋,
那白色、青春和油膩的包袱,
他散發的氣息從來不會新鮮,
(啊!他,應當割掉他的
鼻子,他的嘴唇,他的耳朵,
他的肚子!並棄絶
他的雙腿!哦!奇觀!)
但是沒有,真的,我相信
衹要刀對他的腦袋,
石頭對他的肢體,
火焰對他的內臟
還沒做出行動,那討人嫌的
孩子,愚蠢透頂的畜生,
肯定一刻也不會停止
狡猾和姦詐
像一隻洛基山的貓;
到處地散發臭味!
而仍然當他死去,哦上帝,
請為他升起一些祈禱!
《高塔之歌》
閑散的青春
奴役於萬物,
以過度的敏感
浪費我的生命。
啊!讓那一刻
心神迷醉的時刻來臨。
我跟自己說:去吧,
別讓人看見你:
不要抱更高快樂的
指望,
不要有什麽耽擱,
莊嚴地退隱吧。
忍耐了這麽久
以至於忘了一切;
憂慮和痛苦
交結於天空。
而病態的饑渴
使我的血管變黑。
草地因此
被付諸遺忘,
生長、開花
伴着芳香和稗草
對着狂野的營營嗡嗡
一百衹污穢的蒼蠅。
哦!千百個喪親的
不幸靈魂
誰見過聖母
瑪麗亞的形象!
誰能嚮貞潔的聖母
乞靈呢?
閑散的青春
奴役於萬物
以過度的敏感
浪費我的生命。
啊!讓那一刻
心神迷醉的時刻來臨。
1872,5
《劇痛》
是否可能,她將使我獲得原諒,為我不斷被粉碎的雄心,——
是否,一個富麗的終結將彌補貧乏的年歲,——
一日之成功,將麻痹我們躺臥於致命的無能之羞恥?
(哦,棕櫚!鑽石!——愛情!力量!——高於一切歡樂和名聲!——
無論何時,何地——魔鬼,上帝,——這肉體的青春:我的自身!)
是否,科學奇跡之偶然與社會關係之運作
將被珍視為我們原始自由之漸進的償還?
但操縱我們行為的吸血鬼指使我們,用她所留之物
自我行樂,或者換一種說法是更加娛樂。
穿過疲倦的空氣和大海我們的傷痛蜂擁而至;
在穿過謀殺之水和空氣的沉默之折磨中打滾;
在它們駭人的沉默之洶涌中大笑的拷問下打滾。
《晨思》
夏日的早晨,四點
愛之睡眠正酣。
樹叢中的黎明,散發
節日之夜的氣息。
而那邊,巨大的工場上
迎着赫斯珀裏德斯的太陽①
身着襯衫的木匠們
已開始晃動。
寧靜的,苔蘚之荒野
他們正準備昂貴的棺木
那裏,城市之珍寶
將在虛假的天空下發笑。
啊!為了這些可愛的勞動者
巴比倫王的臣民們,
維納斯!請暫時放開這些情人,
他們的靈魂戴着花冠。
哦,牧羊人之女王!②
給這些勞動者烈酒吧,
願他們的力量平息,
以等待正午時海水的沐浴。
1872.5.
[譯註]:
①赫斯珀裏德斯,希臘神話中看守金蘋果園的四姊妹。
②牧羊人,希臘神話中的牧羊人珀裏斯。
《答爾丟夫的下場》①
戳,戳他貞潔的黑袍子下
好色的心髒,痛快,戳他戴手套的手——
一天他出去,愜意得厲害
黃色、流淌的虔誠自他沒牙的嘴巴
一天他出去,“我們來禱告吧!”——一個
惡劣的傢夥,粗暴地揪住他聖徒的耳朵
全力衝他講駭人的言辭,撕掉
他濕潤皮膚上貞潔的黑袍子
揍他!……他的衣服被扯開
還有他赦免罪過的一長串念珠
他心知肚明,答爾丟夫臉色蒼白!……
於是,他認罪,死命地求饒!
那人心滿意足,並奪走他的教士服皮帶……
——呸!答爾丟夫全身赤裸,從頭到腳!
[譯註]:
答爾丟夫,莫裏哀名著《偽君子》的主人公,一個偽裝聖潔的教會騙子,一個兇殘的惡棍,偽君子的代名詞。
《淚水》
遠離禽鳥、牲畜、和鄉村姑娘,
我喝酒,跪倒在石楠叢中
被柔軟的榛樹林、午後的
薄霧、溫暖和緑色包圍。
在這年輕的瓦茲省我能喝什麽,
無聲的榆樹,無花的草坪,陰鬱的天空。
從那酒葫蘆裏我能汲取什麽?
黃金的酒液,無味,出汗而已,
正如我自己,我早該做一個劣質酒館的招牌。
之後暴風雨改變了天空,一直到傍晚。
這黑暗的鄉村,湖水,船篙,
藍色夜晚的柱廊,車站。
林中流出的雨水淌進純淨的沙地
風,從空中,掠過池塘投擲冰塊……
然而!像淘取黃金或貝殼的漁夫,
不會去想我喝酒的心思!
1872.5.
《永恆》
找到了。
什麽?——永恆。
是奔流的大海
與太陽輝映。
哨衛之靈魂,
低語虛空之夜
與焚燒之晝
的懺悔。
自人類的認同,
世俗的逼迫
你自我解放,
徑自逃離。
從此你孤獨,
絲緞之餘燼,
義務之呼吸
沒有一個人說:終於。
沒有希望,
沒有啓示。
無求知之耐性,
唯確定之折磨。
找到了。
什麽?——永恆
是奔流的大海
與太陽輝映。
1872.5.
《黃金時代》
總是有個聲音
天使一般
——在我周圍——
激烈地自我表白:
上千種疑問
自根部蔓延
最終,衹帶來
酒醉和瘋狂;
看清楚這班人
如此之快活,淺薄:
不過是水波,浪花,
而那是你的傢人!
爾後它唱道:哦
如此之快活,淺薄:
如此之顯而易見……
——我隨它唱道,——
看清楚這班人
如此之快活,淺薄:
不過是水波,浪花,
而那是你的傢人……等等……
然後又一個聲音
——簡直就是天使!——
在我周圍,
激烈地自我表白;
而這一刻的歌唱
像一名喘息的修女:
以德國人的腔調,
但熱烈而徹底:
世界是邪惡的;
假如那使你驚喜!
生活交付於烈火
黑暗的厄運。
哦!美麗的城堡!
多麽明亮的生命!
你屬於怎樣的時代啊,
自然的王候我們的兄長!
等等……,
我也唱道:
衆姊妹啊!那聲音
並非對所有人!
它圍繞我,以貞潔的榮耀……
等等……,
1872.6.
《她是個舞女?……》
她是個舞女?……在第一支藍調裏
她會不會自我毀滅,像火焰之花……
於眼前輝煌所至處,您或能感覺到
極度繁榮的城市之呼吸!
那太美了!太美了!但那是必需
——給那漁夫和海盜的歌聲,
並且,也因為最後一位戴面具者
仍信奉純潔大海上的夜間慶典!
1872.7.
《靈魂》
永恆的水女,劈開純潔之水。
維納斯,蔚藍之姐妹,激起清澈的波浪。
遊蕩的挪威猶太人,告我以雪;
流亡的舊情人,告我以海。
我自己:不,不再要這純粹之飲,
不要再遠眺這些浪花;
傳奇或面孔不能淬滅我的渴念;
歌者,你的神靈之子,我如是瘋狂之幹渴,
一條無嘴的親密水螅
消耗並毀滅。
《罪惡》
當葡萄彈紅色的唾沫
在無盡的藍天下整日地呼嘯;
猩紅或者緑色,靠近上帝的嘲諷,
大批的軍隊覆沒於火焰;
當駭人的瘋狂,洶涌而至
十萬人化作冒煙的屍堆;
——慘死於夏日,你歡樂的草叢,
大自然,哦,那使他們虔誠而敬畏者……——
一位天主——笑對那錦緞鋪設的
祭臺,香氣,碩大的黃金聖餐杯;
那在和撒那之誦念中搖晃着打瞌睡的人,①
當母親們收攏她們的悲慟
和黑帽子下哭泣的淚水,從她們緊裹的手帕裏
拿給他一個便士時,清醒!
[譯註]:①和撒那,贊美上帝之語。〈聖經〉
《元音》
A黑,E白,I紅,U緑,O藍:元音們,
有一天,我將說出你們隱秘的源起:
A,群蠅光燦之黑絲絨緊身衣
嗡嗡聲圍繞着惡臭,
晦暗的深淵;E,蒸汽和帳幔之潔白,
驕傲冰川之長矛,白色之王,芫荽花之顫慄;
I,紫色,吐血,美麗嘴唇之微笑
於忿怒或懺悔之迷醉;
U,循回,碧緑海水美妙之晃動,
牛羊點綴牧場之和平,車轍之寧靜
於煉金術士勤奮的寬額頭之刻印;
O,至上的充斥着荒誕刺耳聲音之號角,
塵世與天使穿行之寂靜:
O歐米茄,他眼中紫羅蘭之光亮!①
[譯註]:①歐米茄,Ω,希臘語最後一個字母,意為結尾,最後,結局。
《鼕天的夢》
鼕天,在狹小的有藍色靠墊的粉紅色車廂裏
我們即將出發。我們將會很愜意。
一個瘋狂之吻的巢穴,在每個溫柔的角落。
你將閉上眼睛,不去看,透過玻璃,
黃昏的陰影做着鬼臉。
那些吠叫的怪物,一群
惡魔跟惡狼。
接着你會覺得臉頰被抓傷……
一個短吻,似一隻發瘋的蜘蛛,要爬過你的脖子……
接着你將跟我說:“抓住它!”並隨即彎下頭——
接着我們將花一番功夫去找到那衹畜生——
它跑得可真遠……
《終結》
草地上振翅飛舞的鴿子,
黑暗中邊走邊看的獵物,
水生動物,被奴役的動物,
最後的蝴蝶……都同樣幹渴。
但將在流雲消逝的地方消逝——
哦!被新生者寵愛!
去那濕潤的紫羅蘭叢中終結?
它們的惺忪填滿這樹林。
《古董》
親切的兒子潘神啊!你的額頭①
圍繞以碎花
和月桂的花冠,那精緻的
你的眼珠,焦慮地轉動。
沉積着褐色斑點的,你的面頰空虛。
犬齒微微發亮,你的胸部像七弦竪琴,
叮咚的琴聲自你蒼白的手臂傳出,
你的心髒在腹部跳動,那裏雙重性別在沉睡。
在黑夜中穿行,輕輕挪動大腿,
那第二條腿,然後那左腿。
[譯註]:
①潘神(Pan),又譯作“帕恩”。希臘神話中司羊群和牧羊人的神。被描繪為半羊半人的形象。潘神遇到了以俊美的外貌和天籟般的嗓音聞名的達佛尼斯並愛上了他,在發現達佛尼斯摯愛音樂,潘神無比熱心地教授他吹奏蘆笛(panpipe,牧羊神之笛),在美少年身上,潘神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奧菲莉婭》I
平靜黑暗的水上群星在沉睡,
潔白的奧菲莉婭,像一朵盛大的百合
緩緩飄浮,躺在她的長紗巾裏……
——遙遠的樹林裏傳來狩獵者吹奏的號角。
一千多年了,悲傷的奧菲莉婭
一個白色的幽靈,飄蕩在幽暗的長河上。
一千多年了,她甜蜜的癡狂
在晚風中低訴浪漫的抒情。
風親吻她的乳房,展開她的長紗巾
像一個花冠,隨波浪起伏;
柳樹在她肩膀上顫抖着哭泣,
蘆葦傾斜在她寬闊、幻想的額頭。
麯褶的睡蓮在她身邊嘆氣;
時而她驚醒沉睡的榿樹,
鳥巢中傳出翅膀顫動的輕響;
——一首神秘的贊歌自金色的群星降落。
II
哦蒼白的奧菲莉婭!冰雪一般美麗!
是的孩子,你死了,一條河流帶走了你的生命!
——風,從挪威的高山降臨
低聲跟你講自由的艱辛。
是風的呼吸,扭動你美妙的頭髮,
給你夢幻的靈魂帶來奇異的聲響;
是你的心,在樹的呻吟
和夜的嘆息中,聆聽自然的歌唱;
是瘋狂的大海,巨大的呻吟
粉碎你年幼的、太人性太柔軟的心髒;
是一位英俊蒼白的騎士,一個可憐的瘋子
在一個四月的早晨無聲地坐在你的膝旁!
天堂!愛情!自由!多美的幻想,哦可憐
的瘋女孩!雪一般融化於他的火焰;
眼前強烈的景象扼殺了你的言辭
——無限的惶恐驚嚇了你的藍眼睛!
III
——而詩人說,你藉着星光,
夜間來找尋你摘下的花朵,在水上
他看見你躺在長紗巾裏,潔白的
奧菲莉婭飄浮,像一朵盛大的百合。
《地獄一季》
***1
曾經,要是沒記錯的話,我的生命是一場盛宴,那兒每一顆心敞開,每一滴葡萄酒流動。
一天晚上,我將美人兒攬在懷裏——想着她的苦——並辱駡她。
我違逆公正來武裝自己。
我逃走了。哦女巫,哦苦難,哦憎恨,我的珍寶都交付給你們!
我使所有人類的希望在我的內心枯竭;以陰沉野獸之一躍,撲上去將每一個快樂都掐死。
我召喚行刑者;我想咬他們的槍托毀滅。我呼喚瘟疫,以在沙與血中窒息。厄運是我的神靈。我躺在泥漿中,在罪惡猖獗的空氣中風幹自己。我扮演幾近瘋狂的傻瓜。
而春天帶給我恐怖的白癡之大笑。
但最近,我發現自己時時都在呱叫!我想尋找舊時盛宴的鑰匙,那裏我或能重新找回食欲。
那鑰匙就是仁慈。——這念頭證明我是在做夢!
“你留着將是一隻鬣狗,等等……,”那魔鬼喊道,他曾給我戴上那麽美麗的罌粟花冠。“用你所有的欲望,所有的自私,以及所有緻命的罪孽,去尋死。”
啊!我做得太多了:——而仍然,親愛的撒旦,別這麽惱火,我懇求你!在等待幾許遲來的卑怯的同時,由於你青睞完全缺乏描寫或教益才能的作傢,我從我該死的日記裏扯下醜惡的幾頁呈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