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就是我的抵抗”：弗吉尼亚·伍尔夫诞辰141周年

RDV SKPRendezvous 2023-01-25 04:30 Posted on 北京

弗吉尼亚·伍尔夫是20世纪以来最知名、最受欢迎的女性作家之一。这不仅缘于她留下了《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等不朽的文学名篇，还在于她的美貌，她的生活品味，她在伦敦布卢姆斯伯里社团的社交圈，以及她与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的同性恋情，即便在她去世八十余年后依然令人为之着迷。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伍尔夫逐渐成为伦敦文学界的重要人物。在同一时期，伍尔夫开始写日记。“写日记，对我而言就像搔痒；或者如果写得顺畅，就像泡澡。”这些日记持续了26年，写了整整二十卷，真实记录了1915年至1941年间，伍尔夫的写作与出版、与丈夫的婚姻、与同性情人的情谊、抑郁症的复发、生活秩序如何因战争而遭遇破坏，她又如何顽强地找寻生活的意义。

最新出版的《思考就是我的抵抗：伍尔夫日记选》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一个不同于文学名著目录册中的伍尔夫：她时而风趣轻快、时而辛辣吐槽、时而苛责自己、时而抱怨家常，看起来与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无二致。但在此之外，她依然“渴望真正的生活”，依然“像从前那样热衷于试验，时刻要追求真理”。下文从《思考就是我的抵抗》中节选了伍尔夫写于1922年至1928年的部分日记。它们掀开了伍尔夫的生活的冰山一角，更让我们钻进她的头脑里。

1922年

关键词

《尤利西斯》

《达洛维夫人》

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

这一年，伍尔夫读了乔伊斯的巨著《尤利西斯》，并对此不屑一顾。同时，她正在以一种新的技巧创作自己的小说《达洛维夫人》。

当年的最后一个月，伍尔夫结识了多才多艺的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后者将在她的生活中扮演许多重要角色，包括朋友、缪斯、以及恋人。

8月16日

我现在应该去读《尤利西斯》，寻找支持它与反对它的理由。目前我已经读了200页——还不到三分之一。头两三章我读得很愉快，兴奋、入迷又兴致盎然，随后我感到困惑、厌倦、气恼和失望，如同目睹一个焦虑不安的大学生在抓挠他的粉刺。而汤姆，伟大的汤姆，却认为这本书足以与《战争与和平》媲美！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部无知而粗野的作品：出自一位自学成才的工人之手。我们都知道这类人的生活是何等艰辛，也知道他们是何等妄自尊大、不依不饶、原始粗犷、引人侧目——总而言之令人反感。我既然能吃到精致的熟食，又何必去啃粗糙的生肉呢？不过我想，要是你患有贫血症，像汤姆那样，那鲜血自然会令你欣喜万分。但作为一个相对正常的人，我很快又做好了阅读经典的准备。我之后或许会改变看法。我不会让自己的文学眼光受损。我在地上插了根树枝，作为读到第200页的标记。至于我自己的写作，为了写《达洛维夫人》，我正在头脑中奋力地挖掘，拉起一只只盛满光芒的提桶。

10月14日

我渴望重新游弋在平静的水域，告别奋力挣扎。我渴望心无旁骛地写作。《达洛维夫人》旁逸斜出，发展成一本书。我打算用它来研究精神失常和自杀，同步展现普通人和精神病患者的世界——诸如此类。它比《雅各的房间》更贴近真实。不过，我想，要实现写作的自由，《雅各的房间》是我的必经之路。

12月15日

我昨晚在克莱夫家吃晚饭时遇见了可爱的贵族才女萨克维尔-韦斯特。此人不大符合我挑剔的胃口——花里胡哨，唇须浓重，像鹦鹉一样五彩斑斓，处处流露出贵族式的优雅从容，却不具备艺术家的智慧。她一天能写十五页东西——又完成了一本书，由海涅曼出版社出版——而且她谁都认识。可是我会跟她熟络起来吗？我星期二还要再去吃晚饭。贵族派头也像女演员的做派一样——从不刻意装作害羞或谦虚——会让我感觉自己单纯无知、羞涩腼腆，像女学生似的。尽管如此，我依然在晚饭后滔滔不绝地发表了高见。她就像个近卫兵，结实、俊俏，富有男子气概，双下巴呼之欲出。

1925年

关键词

写作

婚姻

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

这一年，《达洛维夫人》已经完成并递到了一批读者的手上。伍尔夫开始转而将注意力转向她的下一部作品：《到灯塔去》。

在文学创作之外，伍尔夫在日常生活中拾获了许多平凡的幸福，其中包括她与丈夫伦纳德的婚姻。

同时，伍尔夫与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的友谊在继续——在她的日记里，对后者的称呼已经从“萨克维尔-韦斯特”变成了“薇塔”。

5月14日

夏季的第一天，树叶肉眼可见地从芽苞中舒展开来，广场一片葱茏。啊，今天真适合待在乡下——此刻，我的某些朋友想必就在乡下读《达洛维夫人》。不过奇怪的是，我丝毫不为《达洛维夫人》感到紧张。这是为什么呢？实际上写作才是深度的愉悦，被人阅读只是表象。现在，我强烈渴望抛开新闻报道，去完成《到灯塔去》。这本书的篇幅应该不长：我会在其中完整地再现父亲的性格，还有母亲的性格，以及圣艾夫斯和我的童年时光，探讨我常在书中探讨的那些话题——生命、死亡等等。不过故事的核心是父亲那个角色，他坐在小船里，一面朗诵“我们逐一死去”，一面压死一只垂死的鲭鱼——然而，我必须克制。

6月14日

我这样说着，同时蜷缩进我生命的核心，也就是L身边这份全然的舒适，在这里享受满足与平静，直到恢复活力，焕然一新，感觉自己刀枪不入。我想，我们人生的一大成就，就在于生命的珍宝都是深藏不露的。换句话说，它们隐藏在如此平凡的事物之中，以至于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它们。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喜欢乘公共汽车去里士满、坐在草地上抽烟、从信箱里取信、给格里泽尔梳毛、冻一块冰、拆一封信，或者在晚餐后小坐片刻，并肩坐着，问一句“你过得还顺心吗，哥们儿”，那么，还有什么能扰乱这种幸福呢？而每一天都必然充满着这样的幸福。

12月21日

薇塔没来！但我们跟薇塔在朗巴恩待了三天，L和我昨天刚从那儿回来。这些女同性恋者喜欢女人，我与她们的友谊向来带有一丝恋爱的色彩。我喜欢她，喜欢与她相处，喜欢她的雍容华贵——在七橡树区那间杂货店，她焕发出烛焰般耀眼的光辉，她昂首阔步，两条腿就像山毛榉树，泛着粉光，缀着大串的葡萄，挂着珍珠。不管怎么说，她认为我的穿着土气得匪夷所思，没有哪个女人比我更不会打扮（没人像我这么穿），但我还是这么美，诸如此类。我对这一切有何感想？一言难尽。她的成熟与丰腴就摆在那里：她在最高的浪尖上扬起风帆，与此同时，我却在平静的水域中缓缓划行。我是说，她能在任何一群人中成为主角，能代表她的国家，能去查茨沃斯庄园做客，能驾驭银饰、仆人和狮子狗，能坦然面对她为人母的身份（尽管她对几个儿子有点冷淡和漫不经心），还有她缺乏（而我从不缺乏）女性气质的事实。她在思考和洞察力方面不像我那么条理清晰。不过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于是慷慨地给予我母亲般的呵护，而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最渴望从他人身上得到的。这就是L和内莎给我的东西，也是薇塔试图以她那种笨拙而外露的方式给我的东西。总而言之，我很高兴她今天要来用茶点，我得问她介不介意我这么不会打扮。我想她的确介意。

1927年

关键词

《到灯塔去》

这一年，《到灯塔去》出版了，销售情况比《达洛维夫人》还要好。伍尔夫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被外界的评论所影响和干扰，恰恰证明了她对此有多么在意。

5月5日

书出版了。我们在出版前订出去一千六百九十册，是《达洛维夫人》的两倍。不过此时此刻，我正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书评这片潮湿的乌云投下的阴影中写这篇日记。那篇评论写得颇有气度，和蔼、羞怯，赞扬了美，质疑了人物，但也让我略感沮丧。我很清楚自己沮丧的原因：我有个坏习惯，喜欢先设想自己期待怎样的书评，再读手上的书评。

5月11日

说说我的书。尽管不乏批评，但正面的评价带给我莫大的动力，让我非但不觉得枯竭，反而文思泉涌。既然如此，我再标榜自己不在乎评论又有什么意义？我从玛乔丽·汤姆森和克莱夫那里得到模糊的暗示，得知有些人似乎认为这是我最好的作品。

弗吉尼亚·伍尔夫

6月6日

我突然剧烈地头疼，不得不卧床一周。我写这篇日记是为了测试自己头脑的反应。《到灯塔去》售出二千二百册，我们已经开始加印。而现在，在早上收到摩根这封含糊其词、不知所云的典型摩根式来信之后，我已经把《到灯塔去》抛在脑后：我的头疼痊愈了；在为期一周的罗德梅尔生活之后，我即将享有旁若无人的自由，可以潜入自己的头脑深处。真奇怪啊，我突然想到，内莎和我居然经常眼红对方的穿着！我披上那件时髦的流苏斗篷时，感觉她难受了一秒。她说她要戴耳环，我就立刻说我也要戴；这是她最受不了的。不过我们本质上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能抛开过节。然而，我想，现在我也算是小有成就了——在写作方面。他们不再拿我开玩笑。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对我习以为常。我或许会成为著名的作家。

1928年

关键词

《奥兰多》

著名的剑桥演讲

这一年，伍尔夫困于《奥兰多》的写作，一度陷入严重的抑郁状态。大约4个月后，《奥兰多》成功出版，并且销售情况“好得惊人”。伍尔夫富有了，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花钱。

同年10月，伍尔夫两次受邀前往剑桥大学女子学院，完成了关于“女性与小说”的著名演讲。由演讲扩展出的作品《一间自己的房间》在酝酿中。

5月31日

此刻周遭一片宁静。圣灵降临节已经过去。我们去了罗德梅尔，看了赛马。太阳又出来了。我几乎已经把《奥兰多》抛在脑后，L已经读过它，所以它在某种程度上已不再归我所有。他认为这本书在某些方面比《到灯塔去》更好，涵盖了更多有趣的内容，对生活更有热情，也更广阔。我想，其实我一开始只把它当个玩笑，写着写着却认真起来。所以它前后不够一致。他说这本书非常有独创性。

六月的天气。无风，明媚而清新。多亏有“灯塔”（汽车），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感觉自己被幽闭在伦敦。伦敦本身也不断吸引着我，激励着我，带给我一部戏剧、一部短篇小说和一首诗歌，而我所做的只是迈开腿穿过它的街道，除此之外无须费任何力气。我今天下午陪平克一直走到格雷旅馆的花园，看见了红狮广场——莫里斯家的宅子在那里。想到他们19世纪50年代出现在作家之夜聚会上的情形，感觉我们有趣的程度也与他们相当。

6月20日

我再也受不了《奥兰多》了，我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一周之内就改完了校样，再也挤不出一个句子。我讨厌自己的喋喋不休。为什么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往外蹦词儿？而且我几乎丧失了阅读的能力。每天花上五个、六个或是七个小时修改校样，在这里或那里仔仔细细地写几句话，这样的生活使我的大脑严重受损。晚饭后我捧起普鲁斯特又放下。这是最坏的光景，让我产生自杀的念头。一切都好像索然无味，毫无价值。好在内莎回来了，我的土壤终于再逢甘霖。她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而我对她却并非如此。我奔向她，就像沙袋鼠奔向母鼠。

伍尔夫的姐姐瓦妮莎·贝尔的绘画《弗吉尼亚·伍尔夫》

10月27日

谢天谢地，我终于摆脱了那场女性演讲带来的漫长折磨。我刚从格顿学院做完演讲回来，冒着瓢泼大雨。一群年轻女子，忍饥挨饿，却大胆无畏——这就是我对她们的印象。求知若渴，一贫如洗；注定要成批成批地当上女教师。我没精打采地叮嘱她们要喝葡萄酒，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12月18日

L刚刚回来，问起《奥兰多》第三版的进展。第三版的订单下来了。我们已经售出了六千册，销售状况依然好得惊人。总之我的房间肯定有着落了。自结婚以来，从1912年到1928年——整整十六年——我终于敢放手花钱了。我身上那块掌管花钱的肌肉动作还不太熟练。我感到内疚，同时又有种难得的喜悦，知道自己兜里有钱，而不是每周只有三十先令，总不够花，总被蚕食。昨天我花十五先令买了一枚钢制的胸针，还花三英镑买了一条珍珠母贝项链——而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买过珠宝首饰了！我还在餐厅铺了地毯。诸如此类。我想这样的滋养能丰富人的灵魂。重要的是我能随心所欲地花钱了，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焦虑，同时对自己挣钱的能力充满信心。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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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就是我的抵抗》

伍尔夫从33岁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她在59岁投河自尽前四天，写了整整二十卷。这些日记真实记录了1915年至1941年间，伍尔夫的写作与出版、与丈夫和同性情人之间的情谊、抑郁症的复发、以及生活秩序如何因两次世界大战而遭遇破坏，她又如何在这种破碎中顽强地找寻生活的喜乐。

在这样的日子里，伍尔夫发现生命的珍宝大都隐藏在平凡事物之中，例如从信箱里取信，去日间图书馆，在家中招待朋友……如果说任何人都有可能对生活动摇信心，正是这些微小的时刻帮助我们获得平静与坚韧。这是伍尔夫的发现，也是她抵抗这个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