嚮低處的聲音致敬
(在韓國“韓中詩歌朗誦會”上的發言)
關於詩歌,我沒有什麽值得刻意去告訴別人的東西,我衹能談談個人對詩歌創作的感受。
這幾年,在閱讀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尼采的一句話。他說:在考察一切審美價值時,他使用的一個主要尺度是,“這裏從事創造的是饑餓還是過剩”。
這句話給我留下了很多寫作的暗示。在後來的閱讀中,也印證了這個說法是正確的。過剩的寫作,通常都是消遣和娛樂的東西,是一種推銷自我才華的寫作。而源於饑餓的寫作就不一樣,源於饑餓的寫作必定帶着生命深處的痛苦經歷,他張開嘴巴不是要讓人聽美妙的歌聲,而是要呼吸,是生命最迫切的需要。這兩種寫作的差別太大了。
我在讀《梵高傳》的時候,看到裏邊的內容也提到了有關饑餓的這一說法。梵高在極度潦倒,沒有一個法朗也沒有一點食物的時候,從床上爬起來,神思恍惚地走到同行韋森布魯赫的畫室。他說:“你為什麽不能藉給我幾個法朗呢,我已經走投無路,傢裏連一點面包渣兒也沒有了”。韋森布魯赫說:“我絶不會藉給你。這對你太好了。你受到的磨難越多,你就越應該感到高興。空着肚子比腦滿腸肥強,一顆破碎的心所感受到的不幸,比美滿的幸福對你更有好處。”
“我似乎沒聽過你也受過那麽多苦。”
“我有豐富的想象力。我不要經歷痛苦也能理解它。”
那個時候,梵高甚至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靠着光禿禿的墻,聽着韋森布魯赫的教誨:饑餓摧毀的是弱者,而不是強者。
韋森布魯赫這樣說,應該是對豐富的想象力有着深刻的體驗。想象力對於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是令人嚮往的“通靈”。這神奇的能力,可以令逼仄的空間無窮無盡,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也可以在想象力的作用下活起來。但沒有“體溫”的想象終究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畢竟想象不能代替真實的生命。缺乏有力生命支撐的想象力,最終將難免從內部風化坍塌。
尼采這麽說,難道是要藝術頌揚饑餓嗎?當然不是。我相信藝術的魅力正存在於廣阔的憐憫和不斷的對抗中:這裏邊有艱難的生命之美。
出於精神的饑餓寫作的偉大作傢有很多,那些猶太裔作傢和流亡作傢就是最好的列子,我們可以報出一串名字,卡夫卡,凱爾泰斯,帕斯捷爾納剋,卡內蒂,策蘭,奈莉·薩剋斯,布羅茨基,赫塔·米勒……還有很多,還有白銀時代的俄羅斯的詩人們,他們的生命長期與精神的饑餓和苦難為伴,他們在苦難的生活中保持了厚重而高貴的心靈,那些詩篇至今仍感動着我們。毫無疑問,這些寫作者都是源自饑餓的寫作,他們經受着無人知曉的巨大的精神磨難,當他們寫作,他們寫下的字就有了碑石一樣莊重的力量。卡夫卡說:話語是生與死之間的選擇。這些偉大的人,早已給我們做出榜樣。
法國的基督教思想傢薇依也這樣說過:“若無辛勞,若無源於辛勞的饑和渴,任何同民衆相關的詩歌都不是真實的。”這一句箴言,與尼采評判藝術作品的尺度可以說是殊途同歸,或者說是兩條可以並行的道路。這些話,給我帶來了重要的啓示——就是,詩歌的存在,就應該對破碎的事物給予安撫和補償。這就是文學中最珍貴的東西。
“從事創造的是饑餓還是過剩”,這個尺度無疑是長期有效的。在某些時刻,“過剩創造”膨脹的意氣和迷惑人的燈光,看上去更醒目,但它們一開始就好像一意要推銷自己,一意把自己奉獻給消遣和娛樂,這樣的作品比作者本人還要軟弱無力,就像一件裝飾過分的可笑的時裝。當然它們註定不可能是孤獨、高貴靈魂的住所。
當我一次次想到我要尋覓的東西:那些從消失的事物中保留下來的東西;那些尚未誕生卻終將來臨的東西;那從艱難生命內心深處生出的感激。我一直被這些奇特的東西所徵服,這使我感到我挨餓已經很多年了。
然而我的寫作還遠未完成。我知道,一個寫作者,不該去尋找一碗免費的粥,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候,也該保持對渴望和弱的低語的忠誠。
在這裏,我指的對“弱的低語”的忠誠,也是我寫作中的一種態度,我偏愛低語多於高聲,這不僅僅是指作品中的音調。當然,在作品中,我也喜歡偏低的語調,我怕聲調高了會“失真”,現實中,有多少高音是可信的呢?能喊出高音的人,一定會有更多人聽到,我偏愛弱的低語是擔心那聲音沒有人聽見,弱的聲音是容易被忽略的聲音,需要用心去聆聽。另外,我有一個很私人的體驗:真正的疼痛是無法高聲喊出的,真正的疼痛是無聲的,最多也衹能發出一些微弱的聲音。在現實中,哪怕我們的疼痛已經減輕,傷口已經痊愈,我還是要保持對弱的低語的忠誠,追尋“正在逝去的事物中那些永不消逝的東西”。
但另一個問題早已等在那裏:在看起來沒有大的災難的時代,在平常瑣碎的生活中,如何保持對饑餓的忠誠?如何保持警醒?生活賜給我們食物的同時,也一直在磨蝕我們,催眠我們,要保持一顆警醒的心並不容易,保持愛的能力更不容易。
這幾年我不斷想起,我要怎麽回答我自己。要回答卻很睏難。這不是理論上的問題,而是需要用生活和作品來回答。比起生活,一種理論主張可能更容易一些。寫作是一種修行,這修行,就像一棵樹那樣,不虛榮,不做作,在時間中顯露自然的枝葉,而精髓在根部,在嚮下生長。這種有根的寫作纔是理想的狀態。不然就會出現寫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作品與作者沒有呈現出一個完整的人的精神,你找不到他的精神譜係在哪裏。這種寫作並不少見。
我們對處身的時代無法選擇,也難以改變自己的命運,要做到自我淬煉並不容易,我甚至覺得衹有在一種極限處境下才能完成這種修行,不然總差了一點,總是離理想的狀態有一些距離。但我們不能自己製造一種極限處境,那樣就失去了意義。(換一句話說,最終造就詩人的還是命運。)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想,衹有保持一顆誠實樸素的心,讓自己的聲音一直與那些饑餓和艱難的聲音一起,不偏離自己的靈魂,這樣,得到的啓示也許會更多。
並且,對於寫作來說,詩歌應該是黑暗中最長久的光。一個好詩人必定保持着心靈的警醒,並傾盡一生進行藝術的錘煉,在獨立的寫作中了卻終生。我曾在一首詩中寫到,“你是獨自抑製黑暗的人,/你為你將要說出的一切而活”,寫作的選擇就像獨自面對黑暗說話,語言要到達的,就是我們一生要守候的東西。
我從開始寫作到現在,對詩歌的熱愛也已經有二十幾年了,現在的我已經進入中年,回頭看,很多東西都已變得微不足道,但有些底綫必須守住,比如——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塔姆說的:詩人做什麽事情都可以原諒,唯獨一定不可以做誘惑者,不可以利用他的才能使讀者相信某種非人性的意識形態。
我對自己的定位是,終生做一個詩歌的學習者。除了發出自己的聲音,還應該有各種聲音的融合。米沃什把詩歌定義為“對真實的熱情追求”,我覺得詩人就該站在這現實面前,保持對饑餓和弱的低語的感知,盡可能地忠實於它們,並且加入這免於饑餓的一切行動與努力。
對於我來說,我並沒有特別的天賦和智慧,我常常要問自己:我要站在什麽位置,嚮誰說話,說什麽?怎麽做到既豐富,又達到質樸?裏爾剋說,“作任何選擇都不許可,創造者不能回避任何的存在。”還有一個詩人說,“不應在任何方面自衛,在本質上講詩人就是一個無防衛的人。”我忘了這話是哪一個詩人說的。這些有大智慧的人不斷給人指引,他們不是引領你到明亮的地方去,有時是引領我們到黑暗的地方去,事實上,從黑暗中我們看到的東西或許更多。而作一個無防衛的人,必然要成為一個有大愛的人,不然你怎麽無防衛?怎麽在黑暗中,卻依然使用眼睛?使用讓眼睛明亮起來的文字呢?我想寫作最後也是一種修行,惟有提升愛的能力,有一顆嚮外敞開的心靈,保持精神的純潔性,用拒絶自身(榮耀和利益)的無私,以整個一生去尋找,去拓寬空間,盡可能地去完成,並“永遠不結束自己所做的東西”(瓦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