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做梦的身体都是一个琴盒
失去话语的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语言接近于虚无,“有什么好说的呢?不是都这样吗?”人们常常这样说。我把遇到的一些困惑告诉好友,好友也这么说。
人的一生,牙牙学语时兴高采烈,到了老年,语言就像一条溪流里的水,不知不觉会遭遇流失,年纪愈大,这种流逝就愈来愈明显。滔滔不绝的老人,通常是患了什么容易自言自语的病,智慧的老人,大都变得沉默。这过程,就像一开始充满渴望,去获得一些东西,后来整理收纳,往一个个箱子里收集,最后对着装不下的东西叹气。
只有少数人,话越来越多,很多人,话总是越说越少。在生活中,那些脸上写满词语,却紧闭嘴唇的人,像一个个未被命名的神。我从这些人身边经过,会心生好奇。我想知道多一点,感觉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些深藏秘密的人。这感觉就像从一片丛林中穿行而过,冒险中自有一种风景和秩序。
写作是让话语活着,是一种挖掘,守候,延续,冒险。阿特伍德说:要是不一直写我就会死。写作是一种救赎。是为了替那些无法替自己说话的人说话。
写作中,那些触及失去的话语部分,不是简单的冒险,这是文学的庄重的时刻,是让某一张嘴里的舌头获救,是干枯的泉眼中冒出的生命之水。但我们大多数时候,面对的是纸页上的空白。无声的话语,无言的时刻,无字的歌,总是比说出来唱出来的更多。让话语活着,写作开始。静寂之中,将流出汹涌的和声。音乐也开始了。
我看见太多无言的人了。还有更多我看不见的无言的人。欲说还休,欲语泪先流。他们甚至没有泪水,只有干涸的眼神。
这种无言也带来一些好处。对于失去语言能力的人,生命变得漫长。他们把本来要说的语言,隔断处理了,延迟了一种语言的到来,延长了语言的过程。如果是关于“失去”的话语,如果体验这失去的人,先体验了沉默,让词语在时间中漂流,尽管“失去”来临,但这“漂流”也延长了失去的到来。在秋天,我们路过一片果树林,对果实确认的迟疑,也让果实的成熟期延长。
然而,卡内蒂说:这世上从未有过这么多,等着被说出来的事情。
如果一个人总是说的比想的多,他该如何是好?是该减少自身还是语句?每个人都会因为某些话而变老。而隐默者所知更多。他们不是有意成为隐默者,而是通过枝叶到达根须的过程。就像一个人在干旱的天气,慢慢变得忍耐而沉默。某一天,当干旱过去,出现的,将是新的顽强的生命。
每一个做梦的身体都是一个琴盒
我对他人的梦境充满好奇。你能告诉我你的梦吗?
我经常做同一类梦。好多次,我梦见在高空行走。在梦中,我很清楚这是一种技能,这技能是一种让身体变轻的能力。我提着气行走,凝神之中,双脚轻轻触着气流,离开地面,在高空看见的树木、房屋、河流,那么完美。在梦中,我对这种技能着迷。
我的美梦不多,相反,我有很多流离失所的梦。我经常梦见自己逃亡,有一次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屋里,屋外是一片空地,透过门缝,我看见很多人聚集着,听管事的人训话。人群中,我的母亲神色紧张,趁人不备给我偷偷送食物,助我逃离。我顺着河边的小路逃往另一个镇的姨妈家。河边的小路很黑,我一路上躲避追踪的人,我几乎就要被发现了,后来,这些人议论着什么,趁着夜色走远。在很多流离失所的梦中,我对这个梦比较忧虑,有一次,我与一个诗人朋友说起,他说,这些都是真的,这些场景会来临的。我听得犹如遭受一击。诗人是另一类预言家。一段时间后,我才慢慢淡忘这个梦。这个梦境或许在某一个拐角受阻,并没有真的来临。
我的另一个朋友说起他奇特的梦。从能记事起他一直做梦,但没有一次梦境是清晰的。做了几十年的梦,却没有一次记得梦境,这是怎样的遗憾呢?他说起这事时,脸上的表情有点迷惘。梦是额外的礼物。做的梦内容始终模糊,这就像他收到的礼物,里边是空的。我想帮助他,而我好心的结果,只能是把我的梦告诉他。但对于他人,个人的梦境是多么荒诞,不值一提。每次我开口,才说了一个梦的开头,就尴尬地停住了。
我无法对他人说出那些让我悲伤的梦,那些让我感到耻辱的梦,无依无靠的梦,很多次,我在梦中哭得差点岔气,最后都会理性地提醒自己:要么无法呼吸,要么活。好多次,我在梦中这样控制悲伤。因为我要呼吸。
我还有一些即将入梦的时刻,那是去往梦境的途中的迷宫。有一次助眠药失效,人还没入睡,大脑依然在活动,但意识已经开始漂浮,一些话语在断断续续流动,我用手机把这些呓语录了下来。我很后悔做了这个记录,这是一个完全脱离了我的另一个生命在说话。
但我渐渐接受了多梦的事实,我对做梦不再担忧了。只有在做梦的时候,对于人的一切外来规则消散了,我们甚至可以去经历我们未曾经历的事。做梦的经验,让白日梦多了很多切实可感的内容。这与想象不一样,梦境带来另一种习惯的轨道,不需要苦练,就能自然地滑行。
这样想来,与一辈子没做过梦的人相比,一个会做梦的人,简直是自带隐形琴弦的人,这一点,足以成为多梦的人暗自发笑的理由了。
“倘若没有人生的艰辛,则没有诗人”,耶胡达·阿米亥这话或许有点武断,但一个人如果没有梦,将缺失一个自带体温的琴盒。
联想的艺术
所有联想的艺术来自于直觉,来自于对事物的组合的能力。信手拈来的东西容易被看到,而隐藏在事物表面之下的,需要重新挖掘、构造,受役于它,才有所得。
这过程的艰辛只有少数人才能体会。
我只知道扒开落叶之下的泥层,才能看到里面是否有种子。而更有经验的人,只要看看泥土的形状,看看是否松过的土,大约就会知道。
永恒之物的小与轻
一直以来,我对小事物总是葆有偏爱,那些落叶、地衣、废弃的灯塔、打铁铺、柏油路上蜻蜓折断的翅膀,就是这些小而轻的事物,让我更乐意去付出感情。我曾经在一首诗里写过,“那站在后面的一个/没有名字,也没有肖像,/慈悲的创造者,愿你/保住记忆里的果园,/双目护住泪水,让幼树生长。”这首诗里,那个站在后面的人,是我,也是无数无名的他者,这种人是我最愿意对话的。
记录一种生命经过的痕迹,一种相遇与回响,是对消逝的挽留,也是诗的向往。然而,小事物不会真的只是小与轻的存在。希腊诗人塞弗里斯在诗歌中写过很多雕像,有一次他见到一个古典的雕塑家,他上去致意,结果那个雕塑家跟他说,“雕像不是废墟,我们才是”,这就是塞弗里斯的诗句。他很惊讶,雕塑家能这样理解他的诗句,他觉得很欣慰。读到这些,对我也很有启发,从生活中获取诗意,我们做任何选择都是值得的。而且这些小事物就是我要写的东西,是我要在诗歌中处理、要面对的东西,我想让它们尽可能得到呈现。它们是小事物,在我眼里,也是隐秘的永恒之物。
诗歌的一部分功能就是要理解人类的奥秘,热情地探索任何可能。
有一次,我去参观一个生产起重机零部件的企业,看到展示产品的墙上挂了很多起子,那起子是用来吊起集装箱的吊钩,有各种形状、各种颜色,我当时有点震惊。写作者选择词语,就像重物寻找吊钩一样。“以强力负载抵达精神最深处,挑战艺术的最重物。”我写过这样的句子。
我不知道我写下的,是否能够抵达我期望的那种维度,那种弱的低语、低处的时刻。人和万物之间的联系,还是有待于被说出、被辨认、被发现。在写作中,我们需要那种承载物。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不是要为那种低处的事物代言,它们有自己的声音,它们的世界非常神秘。我只是要写作,选择了想写的内容。而爱是文字的源泉,它的领域,创伤与美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