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已經冷卻……
——讀池凌雲的詩
寂靜製造了風,河流在泥土中延續
一個又一個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着熾烈的過去
在每一個積滿塵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長嘆和平息之後的火焰
我開口,卻已沒有歌謠
初春的明鏡,早已碎在揉皺的地圖上
如果我還能低聲歌唱
是因為確信煙塵也能永恆,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擁抱。
——《寂靜製造了風》
這樣的詩篇,我衹能默默地承受。它那壓低了嗓音的吟唱和看似不經意的敘述,卻給我帶來一陣透骨的苦痛,以至久久不能從中恢復。這樣的詩篇,讓我們有可能擁有了中國的阿赫瑪托娃,雖然詩人自己從不曾這樣奢望。對於這位早已習慣了生活在“邊角”和“喑啞”中的女詩人來說,她一直在遲疑她是否有足夠的力量走到光亮中來。她衹是要呼吸,要盡力地“開口”(哪怕“已沒有歌謠”),衹是要睜開一雙淚眼看世界。現在,太多的時間已被容納在詩中,以至她衹能在它的盡頭回首。她的自我限定是“低聲歌唱”(而且前面還加上了“如果”),她那苦澀的愛也在低低地燃燒。她甚至要像那些努力在奧斯維辛中發現“幸存的憐憫”的人們一樣,在一種絶對的“屈從”中去感受那天意和死亡的垂憫。是啊,這是一首垂憫之詩。需要怎樣的愛、怎樣的哀戚和閱歷,或者問,需要怎樣的高度,才能寫出這樣的詩篇?
這樣的哀婉,已不是那種風格學上的,而是存在本體論意義上的了。這樣的哀婉,不是從一隻自我抒情的小提琴上發出來的,它來自一把甚至高過了演奏者本身的大提琴。它的共鳴,是來自大地胸腔的深沉共鳴。
這樣的聲音,鑒於我們目前生活的時代的文化狀況,註定會被淹沒,但這又有什麽?精神的命運一嚮如此,“我已被選中,清理我自己的遺物”(《一個人的對話》),這就是詩人自己的回應。河流會在泥土中延續,苦痛讓一個詩人更加堅定,即使沙塵暴也不可能降低“詩歌的清晰度”——因為它已有了一種更內在的抵禦和澄清之力。這一切,讓我再次想到了漢娜•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中的一段話: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啓明(illumination),這種啓明或許並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於某些男人和女人,源於他們的生命和作品,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着,並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範圍”。
我想這就夠了。如果說中國目前有着各種不同的詩歌圈子的話,每個圈子都很活躍,每個圈子的權力秩序都已排定。除了一些朋友和真正有眼力的人,池凌雲的存在迄今仍在很多人的視綫之外(這樣也好——這把她留給未來)。她生活在“遠離一切文化中心”的溫州,也許她衹擁有一個詞:親人。這使她在一個無愛的世界上得以堅持下去。她書寫母親的詩篇,她寫給兒子的詩,她悼念父親的那一組近作,有一種讓人淚涌的力量。也許更重要的,是她還有着另外一些精神親人,如她自己所述,他們是茨維塔耶娃,策蘭,阿赫瑪托娃,布羅茨基,巴赫,薇依,米沃什,凱爾泰斯,卡夫卡,梵高……等等。對於有着貧苦孤獨的早年、獨自在黑暗中摸索的她來說,她在很晚纔知道他們,然而“真正的辨認總是不會太遲”。她憑着神靈的指引,憑着她一生的“弱和饑餓”找到了他們。她為這些痛苦的天才流淚,他們則在暗中為她定下了高度和難度,讓她去努力。去努力是什麽意思呢?就是去奉獻,去犧牲,“在我故國的悲哀環境中”,去盡力伸展內心那水晶般的尺度。
一册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年初出版的《池凌雲詩選》(這真要感謝編輯沉河的眼力),在這個寒意陡峭的春天讓我讀了又讀,雖然這裏面的許多詩篇我並不陌生。詩人對得起她的那些親人,對得起一個又一個落日的哺育,對得起那一次次“貫穿肩胛骨的顫慄”,也對得起日復一日那些幾乎是無望的內心掙紮。她寫給茨維塔耶娃的《瑪麗娜在深夜寫詩》,也正是她自己的寫照:
在孤獨中入睡,在寂寞中醒來
上帝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瑪麗娜
你從貧窮中汲取,你歌唱
讓已經斷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紅的碳火藏在心裏
像一輪對夜色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麽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淵已沒有別的。
沒有魔法師,沒有與大海談心的人
親愛的,一百年以後依然如此
篝火已經冷卻。沒有人可以讓我們快樂
“人太多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
為此我悄悄流淚,在深夜送上問候。
除此之外,衹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樹
衹有耀眼的刀尖,那寧靜而奔騰的光。
“親愛的,一百年以後依然如此”,這話是多麽親密,又是多麽痛徹心扉!就憑這一句暗語,瑪麗娜要嚮她的中國姐妹詭秘地一笑了。篝火已經冷卻了嗎?篝火已經冷卻,黎明時分的那一陣寒顫已深入骨髓。但正是從這樣的冷卻中,暗紅的碳火被永久珍藏,從這樣的冷卻中,從我們的漢語中,涌出了寧靜而奔騰的光。
池凌雲的詩歌當然是豐富的,或者說是深厚的。其豐富和深厚,其復雜卓異的心智、詩藝的“綜合能力”和創作潛力都遠遠超出了人們對一位“女詩人”所能做出的想象,也超出了我這篇文章所能窮盡的範圍。我之所以要以“篝火已經冷卻”這句詩為題,是因為我想從一個詩人“步入人生中途”後的寫作開始,也即從一般抒情詩人終結、難乎為繼的地方開始。我們都曾懷有那麽一種天賦的詩歌衝動,我們也曾讀到過太多的“篝火之詩”或“仿篝火之詩”,但是,燃燒之後呢?冷,的確,但冷卻得還遠遠不夠。相比於我們面對的這位女詩人,我們很多人的寫作其實還停留在生活表層和詞語的空轉上,說嚴重一點,人們很可能早已喪失了那種返回、潛入到存在的更本質層面的能力。但是,請讀這樣的詩:
談論銀河讓我們變得晦暗
流動的光,最終回到黑色的蒼穹
我們寂寞而傷感,像兩個木偶
縮在窘迫的外殼裏
某一顆星星的冷,由我們來補足。
在大氣層以下,我們的身影更黑
或許銀河衹是無法通行的遊戲
看着像一個艱澀的嘲弄
它自身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而如果我們相信,真有傳說中的銀河
這樣的人間早已無可追憶。
“流動的光,最終回到黑色的蒼穹”,詩一開始就把我們籠罩在巨大的寒意中。在這裏,人失去了任何庇護,而失望也會變成絶望,以至於眺望的人必須轉身嚮內:“某一顆星星的冷,由我們來補足”。這樣的詩句真是令人驚異。它不僅真正觸及到宇宙的冷寂、時間的本質,它轉嚮對自身內在熱量的開啓。這裏,詞語不得不因為冷而燃燒,詩人也不得不屈從於灰燼(這“本質的遺骸”!),或者說不得不像她的瑪麗娜那樣,堅持“從(自身的)貧窮中汲取”。她還能有別的什麽指望嗎?
而在全詩的最後,在一種去神話的追問中,不僅時間和空間得以拓展,也加強了詩本身的那種“冷的力量”,雖然這會令我們更加感傷。
說實話,我喜歡這樣的詩,也因這樣的詩而獲得了對一個詩人更深的信任。我想,正是通過這樣的詩,或者說通過那種因寒冷而造成的“內在的崩裂”(奧頓《蘭波》),詩人完成了對其藝術本質的深化和更徹底的回歸。她可以來到她的那些精神親人們中間了。篝火冷卻之後,她把自己的寫作和人生都建立在一個更可靠的基礎上。是的,不僅是寫作,在一首詩的最後她甚至這樣對自己說:“你為你將要說出的一切而活”。
是這樣嗎?是這樣。這是一位完全忠實於自己對命運的認知的詩人。據詩人自己在詩集後記中敘述,她最初是由一個鄉村代課老師和小城女工的身份開始她的文學夢的。充滿貧睏、辛酸和傷疼的早年决定了她的一生。如她自己坦言,她的寫作始於尼采所說的“饑餓”(尼采是這樣來看寫作的:出於“饑餓”還是“過剩”?)。現在,當她免於饑餓,她作為一個詩人的可貴,仍在於忠實於“等待在喉嚨口的那一陣幹渴”。在一個浮噪的消費主義時代,她依然保持着對痛苦敏銳、深入的感知力。她不僅是忠實,還把這一切上升到更廣阔深遠的精神視野中來認識,在最近的一篇題為《饑餓的靈魂》的筆記中她這樣寫到:
“難道要藝術頌揚饑餓嗎?我相信藝術的魅力正存在於廣阔的憐憫和不斷的對抗中:艱難的汲飲之美。事實就這樣擺在那裏:一方面是要從悲哀的霧靄中睜開眼睛,投入不可知的命運;一方面又不能絶望,儘管那裏空無一人。
這饑餓像一個幽靈,在大地上巡遊,挑選敢於以全部心靈來承擔的人……他們身上都有一種持久的力量,他們的生命長期與饑餓和苦難為伴。而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於忍受中。也衹有這樣的人,纔會說出:話語是生與死之間的選擇(卡夫卡)。”
這樣的話尤其是最後的引語,幾乎到了擲地有聲的地步!對那些以生命寫作、尤其是堅持從自身的苦痛和饑渴出發寫作的人,在他們的寫作生涯中,其命運會把他們推嚮這樣的時刻的。寫作對於我們人生的嚴肅性、必要性和迫切性也就體現在這裏。當一位詩人經由內心的苦難和迷霧再次達到這種堅定的肯定(她當然也知道這在時下會成為某種美學冒犯),我們還要多說些什麽嗎?我們衹能說,這使她獻身詩歌,並屬於詩歌。
令人信賴的不僅是其詩歌品格,還有她作為一個詩人在思想和藝術上的成熟。的確,詩歌是“經驗”(裏爾剋),不僅如此,它還是“經驗的成長”。是否能夠持續地體現出這種“經驗的成長”,這對所有“步入人生中途”的詩人都將是一種考驗。池凌雲經受住了這種考驗。縱覽她的創作歷程,我們可以很切實地感到她所經歷的時間和藝術修煉是怎樣通過她而說話。她帶着時光的饋贈和一雙阿赫瑪托娃式的看透虛偽和謊言的眼睛來到我們面前,不動聲色,而又深諳命運、時間和虛無的力量。她的許多作品都表明,她的詩漿,真正觸到了水下的“厚重之音”。
每個詩人和藝術傢的成熟都是一個謎。我衹能猜,這一半出自命運的造就,一半出自他們自己的努力。從池凌雲自己的生活來看,這成熟有賴於她對時間的忍耐、心靈的堅守與磨難,有賴於她自己所說的“艱難的汲飲”。“寫吧,寫吧,詩人,你是時間的人質”,這是帕斯捷爾納剋的詩句。池凌雲的寫作,正是“作為時間人質”的寫作,這成為她的自救。在她的詩集後記中她寫到“我的詩歌在等待我,我的生活或許正在拒絶我,言不由衷,或者委麯求全,最終都會有自己的圓滿。”也許所有詩人的命運都如此,而她從她的詩神那裏聽到的勸慰是“節哀再節哀”(《節哀再節哀》)。她忍受着時間帶來的一切。她經歷得太多了,以至在她看來“緑蔭是最後的遺跡”,在她的承受中“從未見過的光綫/耐心地衝刷着全部墻壁”(《節哀再節哀》),她還知道“銅的耐心”在等待着那些永恆銅像的繼承者(《雨夜的銅像》),其結果是,“經年的/忍耐,得到常新的韻律”(《多了,而不是少了》),這正如壓迫下的琴弦,在顫抖中回到其聲音之源。
正是對艱難時光的體驗,她領會着“正在逝去的事物中那些永不消逝的東西”(《饑餓的靈魂》),並真正知道了“詩人何為”。令她自己也驚異的是那種“愛的能力”,正是它成為痛苦的根源,時光也無法將其磨消。也許,這也正是她要學習的“那條河”,她追隨着它“將時光的沙子細細碾磨”(《風還在吹》),而這被耐心碾磨的時光沙子,在她的詩中變成了閃光的詞語。她還需要別的什麽美學或詩藝嗎,除了“痛苦的精確性”、艱難汲取的藝術和“修復”的手藝?在寫給一位朋友的詩中她這樣說“時間會豐富我們的修補術/讓一個裂開的盆子得救”。她真得感謝那造就她的命運了。
透過時間
一個老人回到病榻上
讓一個英俊的少年慢慢出來
他管住他已很多年
雙眼皮的大眼睛拖住清晨的光綫
和蛛網。從未做過壞事
也沒有做值得宣揚的大事
他的鼻梁高而直,像一架獨自駕駛的
傲慢的馬車。沒有返回
他做到了:沒有怨言
用根須抓住泥土,做一棵靜謐的樹
讓葉子回到大地
但他什麽話也沒說
那麽多風風雨雨都消失了
衹有秋天涌動的雲朵
朝鼕天行進的天空
擦出銀亮的火花。
這是詩人照看病榻上的父親時寫的一首詩,是以一雙淚眼“透過時間”看人生,詩最後的“擦出”,堪稱語言的奇跡!它使一切都變得不尋常起來了。一個“擦出”,擦出了時光的質感和一種近乎疼痛的張力。這是誰在朝那裏看呢?充滿愛憐的女兒,還是一個躺在病榻上的老人?總之,那朝陰鬱鼕天行進的天空,那擦出的銀亮火花,永遠留在我們的視野中了。
生活的忍耐者,也就這樣變成了生活的贊美者(“感謝這絶望的日子,當受損的/耳廓聳起,你不知道的/結局,傳來贊美的哽咽”,《殤》)。而這一切,在池凌雲的詩中,都出自同一個抖顫的、感恩的心靈。她不僅像她忠厚的父親那樣“沒有怨言”,還似乎永遠對生活抱有一份歉意。在這樣一片土地上生活,她一再把自己定位於悲哀的學徒,“我不懂死亡,卻輕言永久的別離,/我不懂永久的別離,卻一次次在心中描繪……”(《我不懂》),她的許多詩就建立在這樣的羞愧感上,這成為她良知的根源。這不禁使我想起了這樣一句並非過時的話“詩歌是良心的事業”。的確,在這樣一片悲哀的土地上,從未經過良心折磨的寫作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寫作呢?真難以想象。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的女詩人會不時超越個人的悲歡,把關註和悲憫的目光投在現實中那些辛勞多艱的人們身上(見組詩《偶然之城》等)。她知道她欠了債,愛之債。她還知道時間會給她遞來更多的清單。“一切詩歌都為愛服務”,一次她這樣感慨地說,而那愛,是絶對的愛,也是苦難的、未被實現的愛。正是這愛,使這片土地包括它肩負的長城成為我們良心的負擔。正是這愛,使她必須有真正的擔當了,使她甚至要像她的阿赫瑪托娃那樣,要以其柔弱之肩擔當起歷史賦予的重量了。她的《安息日——兼悼林昭》,在所有秘密獻給那位黑暗年代自由思想者的詩中,是一首最感人的哀歌:“請給帶兩副鐐銬的人取下一副/讓她暫時離開小小的黑房間”“請給她熱水和白色襯衣/原來那件已經髒了,遮住了光綫”“請給她愛,讓她成為母親/衝着襁褓裏的嬰兒微笑”……
這是何其哀切的聲音!這是從鎖鏈、從地下白骨和草根的攪拌聲中發出的聲音,這也幾乎是從天上發出的聲音……
這是“所有海洋的灰,所有的未盡之辭”……
一位讓人起敬的詩人就這樣出現在我們面前。如從性別的角度看,她早就是一位優異的女詩人了,她的《一個人的對話》、《布的舞蹈》(組詩)等等,可以說是對九十年代以來女性詩歌的一次總結,但她仍在不斷跨越。她的全部寫作其實已遠遠超越了人們所限定的“女性詩歌”的範圍。她的寫作是嚮整個存在敞開的寫作。她的目標很高。她也為此準備好了。她的詩,帶着近一二十年以來中國當代詩歌寫作的復雜經驗,而又體現着“經驗的生長”。這生長是緩慢的,可信賴的,但也不時是令人驚異的,如《你日食》的後面兩節:
你滿足了那朵漆黑的花
喂它所有光,讓它勝利
我不識這平常的日子
漆黑的眼睛接納不斷下沉的火花。
你的黑灰不再炫耀火
而灼燒和死寂都是我們的天賦
我衹想走嚮那未知的疆域
扒開每一顆黑色的種子
看它怎麽在每一個白晝活下去。
我承認,這正是我自己想寫而未能寫出的詩,甚至是人們怎麽寫也寫不出的詩!“你滿足了那朵漆黑的花/喂它所有光,讓它勝利”,這是一種怎樣的“勝利”?這是真正的詩歌迸發。這甚至也不是詩人自己的勝利,這是詩的勝利!或者用裏爾剋的話來描述,在這樣的時刻,詩人一伸手接住的,不是他自己拋起來的而是神拋給他的東西!
這樣的詩篇讓我們驚嘆。在那些優秀詩人的創作生涯中總有一些决定性的時刻,雖然他們的每一步都在朝嚮這樣的時刻。這是飛躍。這已不是什麽意象,這是不需要意象的意象。這也不是在玩修辭,這是鐵樹開花。這種生長和突然的綻放仍來自於她的全部生活,來自氣候,更來自經久耐寒的言辭之根和其神秘的汁液。說到底,成熟與開花,都由內心的磨難所贈與。一個從未在自身內經歷過黑暗日食的人,一個未在自身的深淵中“接納不斷下沉的火花”的人,會寫出這樣的詩嗎?
尼采的區分是對的。我想我們已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出於過剩”的寫作,其全部技藝導致的往往不過是言說真實的能力的喪失,至多成為消費時代的點綴,而“源自辛勞,源於辛勞的饑和渴”,源自骨肉疼感的寫作,纔有可能恢復語言的力量。這就是說,聲音的可信賴度及其權威仍是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的。對此,詩人去年照看病危的父親以及父親病故後寫的一組詩,讓我再次確信了這一點。一個目睹父親的血肉之軀被“貪婪的火”燒成一寸寸骨灰的人,給我們帶來了怎樣的詩呢?請看《我腰係一根草繩》:
天空一層層降落。你剛從火中出來
炫目而柔軟,全身都是韻律
為了不使自己迷路,我跟隨
潔白的灰。我害怕愛上這儀式:
空虛的天空
裝着一顆空虛的心。
在你的葬禮上,我們一起度過
艱難的時光。我知道
咒語無用,逝去的不再回來。
而你一定能看見,我腰係一根草繩
圍着插滿七彩旗幡的靈柩轉圈:
草繩的一頭是我,另一頭是灰。
我守護着被你遺忘的表情
你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在我的臉上變得熾熱
煙霞躍過。我一直跟隨你
順三圈,再逆三圈
讓所有未被發現的路得到完成。
現在,我已經是火的女兒了
我跟隨你的節拍。你敞開的
腳步,沉默的聲音
在疾馳。而你的呼吸,跟隨
我的呼吸。真正的沉寂
在鹹澀的空氣中。
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悼亡詩了。它甚至搖動了那語言中的骨頭,它直抵黑暗的淚水之源、人性之源,“你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在我的臉上變得熾熱”,這樣的詩句,真可謂驚心動魄。在悲痛中,在虛無的拋擲下,還有那猶如出自神啓的詩句:“順三圈,再逆三圈/讓所有未被發現的路得到完成”!
這樣的寫作,不僅再次獲得了一種真實的令人揪心的藝術力量,也對我們是一種提醒。這樣的寫作,在一個消費主義的文化時代,再次迫使我們返回到“自身存在的傾斜度下”(策蘭),或如詩人自己所說“經由辛勞進入到苦難者、貧乏者之中”,去領會那生存的奧義和命運的低語。我曾在一位美國詩人的詩中讀到“負重的豐饒仍舊練習彎腰”,而池凌雲這樣的成熟而優秀的女詩人(請允許我在這裏不一一列舉她們的名字)一直就在這樣做了。我雖然對人們所定義的“女性詩歌”學習得還很不夠,但卻不時地感嘆中國女性的偉大、美麗和智慧。她們容忍了那些大言不慚的男性。她們不用強勢的語言講話。她們遠遠比我們智慧。她們不自覺地就糾正了我們寫作的姿態和角度。她們特有的敏感性,簡直是在教我們一種感受力。她們“弱”嗎?但那“弱的份量”,卻在有效地降低着中國當代詩歌的“語言的吃水綫”。
正因為拒絶浮到生活的表層上來,正因為“我的饑餓遠未完成”,詩人會再次迎來她的“精神的風暴”,迎來一次新的展翅。在近來的日子裏,她一發而不可收,每天都有新作問世(當然是貼在她的博客上),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她的《雅剋的迦可琳眼淚》一出來就引起一片贊嘆。“雅剋的迦可琳眼淚”為巴赫的麯名,由天才的女大提琴傢杜·普蕾演奏。現在,它已成為池凌雲博客的背景音樂:
富於歌唱的銀色的雨
錦瑟的心。唇的
吟誦,改變着一棵靜止之樹。
你的月亮追過白樺林
撥弄鬆的細枝。我竟會以為
是大提琴揚起她的秀發
她的眼神勝過菊花。
我看見她不會走動的黑色腕表
嚮她傾斜的肩。他們的笑容
都有揮嚮自己的鞭痕
這痛苦的美,莫名的憂鬱
沒有任何停頓。
衹有白色的弦在走動
它們知道原因,卻無法
在一麯之中道盡。
遙遠的雅剋的迦可琳
這就是一切。悲傷始終是
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來臨的
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
正從深處汲取。
“他們的笑容/都有揮嚮自己的鞭痕”,讀起來有點驚心動魄啊。“悲傷始終是/成熟生命的散步”,也很快被網友們奉為名句,它正好迎合了一個個成熟生命那難言的情懷,但真正令我驚異的卻是那最後二、三句:無人可以寫出,它們屬於神來之筆!
一個傾身迎嚮命運“珍貴的刀鋒”,深知“死亡是一項沉默而持久的事業”(《地獄圖》),並且具有一種玄學式感知力的詩人才有可能寫出這樣的詩句。我衹好嚮池凌雲同學發出祝賀了:很危險啊,你快要“成精”了。
這樣的詩篇註定是那種一出現就永在的詩篇:它屬於永恆。
也正是這樣的詩篇和詩句,讓我再次對詩人颳目相看。這是何等的感知力!這已遠遠超越了“知性”或“感性”這類劃分了。正是以這樣的感受力,詩人打通了存在的領域。而存在即是“色與空”,是與我們同在的事物,但又是某種無形的先在的莫名的力量。在成熟生命的悲傷散步中,它就這樣來了,它拉住抽芽的幼苗,正從我們每個人的內裏汲取!
以這樣的詩性感受力,詩人似乎衹一步就步入了“存在之詩”!是的,悲傷之詩和苦難之詩都必須轉嚮存在之詩,它們必須完成這種轉變,且不說這將是對詩人自己的一種提升,這也正出自詩歌本身的意志。
而詩人聽從了這種冥冥中的意志。正是心靈的苦難把她提升到贊美的領域,也衹有在贊美的領域纔有真正的哀憫,餘皆消逝。總會有一個盡頭,也總有一顆星在照耀我們。人們可以代替我們去活,卻無人能夠代替我們去死。池凌雲的近作,愈來愈深切地觸及到個體存在內裏這些涌動的潛流,下面這首近作,她在來信中告訴我也許寫得過早了。但這就是“死亡的先行性”(海德格爾)。它先行來到我們中間,它和我們一起成長:
黃昏之晦暗
總有一天,我將放下筆
開始緩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靜的腳步略帶悲傷。那時
我已對我享用的一切付了帳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個逃難者
也沒有可以提起的榮耀
我衹是讓一切圖景到來:
一棵杉樹,和一棵
菩提樹。我默默記下
偉大心靈的廣漠。無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願望的靜謐。
而我的夜幕將帶着我的新生
啓程。我依然笨拙,不識春風:
深邃衹是一口古井。溫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將改變,將消失
沒有一個可供回憶的湖畔。甚至
我最愛的麯子也不能把我唱盡
我不知道該朝左還是朝右。我千百次
將自己喚起,仰嚮千百次眺望過的
天空。而它終於等來晦暗——這
最真實的光,把我望進去
這難卸的絶望之美,讓我獨自出神。
這樣的詩,讓人一篇讀罷頭飛雪,這樣的詩讓人流淚而又“獨自出神”。寫作(或者說人生),就是為了“付帳”,可是,真的能了清嗎?“甚至我最愛的麯子也不能把我唱盡”,這又將成為許多人的名句了。
詩中籠罩的,是人生最深切的悲傷,在“最真實的光”照下,它具有了無限哀婉的力量。它就這樣來臨了嗎?那一個又一個詞語的漩渦,那一次又一次的駐步和回首……在與不在,有限與無限,未竟與到來,腳步之沉緩,心靈之悲傷,存在之惶惑,望與被望,精神之出神……每一行詩都在哀切地要求我們留下,每一行詩又在把我們帶嚮那最“晦暗”的一刻。是的,它是寫得過早了一點:它竟提前寫出了我們的一生。
這樣的詩,使世俗生活中的那些虛榮和紛爭,包括“詩壇”上的那些權力的分配,一下子顯得醜陋和毫無意義了。
這樣的詩,寫了還得再寫。
這也就是為什麽詩人會在來信中敬畏地談到“晚期寫作”。她會的。她已經到達。或者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已別無選擇。她的那些“不可比肩”的親人們也仍在等待着。她值得我們有更遠大的期待。
這饑餓仍像是一個幽靈,在大地上尋找和巡遊,它還遠遠沒有完成。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