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朋霍费尔的心灵……
——读池凌云《给大雁唱一支歌》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除了我之外
还有谁不肯带着苦涩睡去。
而道路已经模糊,隐退的田园牧歌
滑过一声声哀鸣。
在黑暗里,一颗星星就要结束。
我不知道是谁越过榉树
长出蓬松长翼的手摸到一段陡岸。
在黑暗里。在黑暗里。
有人已经进入睡梦,我不知道
将发生什么,是谁又长出长翼。
但我梦见,我们集体
给岛上的大雁唱一支圣歌。
——池凌云《给大雁唱一支歌》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除了我之外
还有谁不肯带着苦涩睡去。
首先请这两行诗替我说出第一句话。面对一首诗或一个诗人,除了心心相映的那一部分,我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行诗帮我打开了缄默之唇,让我有了一种对话和倾诉的欲望。“我不知道在黑暗里除了我之外”,这首诗的开头同样是一个缄默已久的嘴唇,在试着嗫喏着说出,“我不知道”,但说给谁听?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或者在请求一个倾听者。“我不知道在黑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这个意境太过辽阔,“在黑暗里”,是如同黑夜一般普遍的黑暗,也是一种时刻,在此时刻,一种命运般的东西已经降临,但那如启示录般的新的元素也在孕育之中。在此时刻,面临着种种选择,是做一个时代的守夜人,守候黎明的到来,还是沉沉睡去,在梦中迎接光明的到来?在诸种选择之中,我们还无法分辨孰对孰错。“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不肯”,“还有谁”,这种带有“同时代人”印记的呼唤太过凄厉,不仅仅是一种命运共同体般的吁求,还带有一种春秋责备的意味。“还有谁”!不是这种口气,而是满怀谦卑与悲剧感的,“还有谁不肯”,这种句式的推演,是逐渐降调的,近似一种哀叹,“不肯——带着——苦涩——睡去”,重音落在“苦涩”上。音调定下来之后(它的确是一种“在黑暗里”应有的音调),悲剧的氛围就越来越浓了。“不肯带着苦涩睡去”,仅仅一个“不肯”,已经说明一切。“不肯”是一个暧昧的词汇,本身就带有犹豫和彷徨的味道,它首先标明了态度,但也预示了结果,悲壮的意味自在其中。我对这个“不肯”真是心有戚戚。不肯,说明作为同时代人的知识-诗人共同体虽未必坚固,却也没有烟消云散;不肯,又带有不甘和无奈,妥协的意味也很明显。这种妥协源于“在黑暗里”的无边虚妄感,看不到出路,无法作出选择,每一种选择都让人觉得徒劳无益,唯有带着苦涩沉沉睡去,虽然心有不甘。这也让我想起朋霍费尔在纳粹的监狱里所发出的慨叹,“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确实没有哪一代人像我们这一代人这样,脚下几乎没有根基。”没有根基,也就是本雅明意义上的“经验的贫乏”,这种无根基感,是所有“站在历史转折点上的、负责任而有思想的”几代人都能够感受得到的,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让我们重新再读几遍这句诗:“我不知道在黑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不肯带着苦涩睡去。”请求的意味愈发浓重。“除了我之外”,包含着一个“请求你”的意味,这种请求或吁求,是对同代人的声气相求。为什么是“除了我”?“我”真的准备好了吗?在“我”之外,还有谁?在做怎样的选择?再看第二句诗:
而道路已经模糊,隐退的田园牧歌
滑过一声声哀鸣。
“而道路已经模糊”,我们曾选择过什么样的道路?无非是在理想主义、现实主义、自由主义或虚妄的田园牧歌式的道路之间来回转。狂热的理想主义者总缺乏那么一点现实感,以为自己的一腔热情足以拯救世界,因此道德狂热者最容易崩溃,当他遭遇现实的公牛有力的犄角时,最容易陷入沮丧与虚无,并轻易向现实胜利的一方投降;自由主义者渴望世界建基于自己的根基之上,他会现实地在规则和良心之间做出选择,以求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往往在取舍之间已颠倒了利害关系。“隐退的田园牧歌”式的道路选择是失败者的共同归宿,对于心怀理想的自由人而言,这种归宿绝非美妙,而是充满了痛苦和妥协。“有些人企图躲进自己的个人美德的内殿,以逃避乱七八糟的公众生活。然而,他们面对自己周围的不义,不得不闭目塞听。必须以自欺作为代价,他们才能保持自身的纯洁,远离承担责任的行动所带来的污垢。否则他们所获得的一切,和他们弃之不为的一切,仍将扰乱他们内心的平静。而面对这种纷扰,他们不是在精神上走向崩溃,就是发展成为一切法利赛人中最伪善的人。”朋霍费尔的这番话有如隐退者内心的“一声声哀鸣”,宣告所有的道路都不过是失败者的道路。
如此,我们终于遭遇到,“在黑暗里,一颗星星就要结束”。这并非悲剧的终点,确是我们现实中遇到的一个严重事件。不是吗?在黑暗里,一颗星结束了,死亡来临。在这样的雾霾时代,我们的天空早已不再是灿若繁星,而是寥若晨星,每一颗星的结束,都应该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然而这些年里,我们遭遇了太多的死亡,就如朋霍费尔所言,我们已经非常切近地认识了死亡,死亡已不能让我们感到震惊。“从根本上说,我们感觉到,我们确实已经隶属于死亡,于是新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奇迹。要说我们欢迎死亡,那是假话。” 生的意义依然存在,对生的眷恋才能凸显死的价值。“我们仍然热爱生命,但是我认为,现在死亡已不可能使我们惊慌失措。”句号。(此处不宜久留)当那些上升为星辰般的英雄人物悲剧般地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后,接下来会是什么?我们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时刻吗?等待奇迹的发生吗?必须是这样,如果没有一个可兹等待的时刻,没有可兹期待的奇迹,黑暗便无法度过,我们也无法继续生(而非仅仅“活着”)。这个无法预料的时刻,以及必定会发生的奇迹,其实是“我不知道”的。这便近似于一种祈求,“我不知道是谁越过榉树/长出蓬松长翼的手摸到一段陡岸”。不知道,是谁。但又是确定无疑的,因为这种祈求近似于一种神启,无论是谁,越过榉树——一种确然的人物和事件,然后是“长出蓬松长翼的手”,一个童话——这近似于上帝重临般的神迹。“长出蓬松长翼的手”,值得在此停留片刻。诗人发明这一意象时,大概也近似于神启,是天使们送来的礼物,而非诗人预先的准备,他/她只是接受这份恩典。这便是双重的神启——诗人得之,诗人说之。然后是“摸到一段陡岸”,一个具体的事件。而这一切的发生,依然是“在黑暗里。在黑暗里。”
让我们略作喘息,看看朋霍费尔会如何教导我们对待“在黑暗里。在黑暗里”这个严重的时刻。朋霍费尔认为,在此时刻,选择做一个悲观主义者是比较谨慎的选择,因为这无论如何都不会落空,但又太过不负责任。他鼓励我们去做一个乐观主义者,或者说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乐观主义的本质在于,它不担心现在,而在别人都已心灰意懒的处境中,它却是灵感、活力和希望的源泉;它使人昂首向前,去争取自己的未来,而绝不把自己的未来交给自己的敌人。”这有些难,是一条充满信仰与辉煌的窄路,仿如当圣城即将被毁灭时,先知耶利米的呼告:“在这片土地上,房屋、田地和葡萄园,还将可以再次来到。”当绝望来临时,必须克服这绝望,肩扛责任,将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度过,直到希望的重临。“这是一切似乎都是最黑暗的时候,这也是神圣者预言并明证光辉美好的事物将要来临的时候。为了未来的人们而思索、行动,毫不畏惧、无忧无悔地承负起每一天——我们必须以这种精神在实际生活之中。勇敢而又坚持到底,这非常不容易,但这又是绝对必要的。”
重新回到这首诗,看看这首诗最终将我们带向何处,是否正如朋霍费尔所言,以一种乐观的态度,期待“光的重临”。
有人已经进入睡梦,我不知道
将发生什么,是谁又长出长翼。
“有人已经进入睡梦”,这再正常不过,多数人会选择最舒适的姿势度过暗夜,守夜人永远是少数/异数。“平庸之恶”也多由那些装睡的人扮演。朋霍费尔在论述善与恶时说过,善的最危险的敌人并非是恶,而是愚蠢。因为恶尚可辨认和抵抗,而愚蠢根本无法防卫,因为“愚蠢根本不服从理性”。“十分肯定的是,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而不是一种理智上的缺陷。”也就是说,愚蠢是一种特定环境的产物,是后天形成的,而非天生的;愚蠢的人也可能是智力超群的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一群“装睡的人”。仅仅是“装睡”,做一个“沉默的大多数”问题还不大,可怕的是他们的人性会被利用,被收编,“一旦这些愚蠢的人交出了自己的意志,变成了纯粹的工具,他们就能做出任何最为罪恶的事情,但他仍然始终不可能了解这些事情是怎样的罪恶。在此,存有人性被恶魔般地扭曲的危险,它会对人们造成无可补救的损害。”“有人已经进入睡梦”,我们必须确认,人有进入睡梦的权利,即便“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人进入睡梦。同时,在辨认善与恶、善与愚蠢的同时,切忌不可陷入对人性的轻蔑。一旦陷入对人性的轻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窒息和干瘪,“一个人倘若轻视别人,他就不可能想与别人一起去做什么事情。我们所轻蔑的别人身上的缺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常常也是我们自己的缺点。我们期望于别人的,比我们自己准备去做的要多,这是怎样常见的事!为什么我们直到现在还对人性抱有这类高傲的看法呢?”在此一人性的陷阱面前,朋霍费尔呼唤一种宽容与信任的高贵品质,因为只有在我们确立了信任的地方,我们才能够“学会把自己的生命交托在他人手中”。“我不知道/将发生什么,是谁又长出长翼”,这是一种规避了人性风险的高贵的期颐,高贵是因为在黑暗中依然充满了期颐,相信天使会来临,但又不一厢情愿地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做天使;高贵是因为“有人已经进入睡梦”,而“我”依然“不肯带着苦涩睡去”,甘愿做一个充满期颐的守夜人;“高贵,是从自我牺牲、勇气以及对自己、对社会的一种始终如一的责任感当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期待他人对自己的应有的尊重,也对他人表现出同样的尊重,不论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是高是低。”一句“我不知道”,似乎带来了我们寻常所见的虚妄与迷惘,但接下来——
但我梦见,我们集体
给岛上的大雁唱一支圣歌。
这首诗一开始就写了,“而道路已经模糊”,我们也解释了诸种道路确已陷入困境的现状,但依然心有不甘,依然期待着这首诗能在最后给我们揭示一条道路。我很兴奋地在这首诗的最后读到了“我们集体”这个词,“我们”尚不足够,需要通过爱的关系组成一个相互团结的“集体”。唯有“集体”的力量尚可组成一个精神之链,带“我们”穿越黑暗。在黑暗中,“我们集体”能做什么?“给岛上的大雁唱一支圣歌”,啊圣歌!这是最好的选择吗?是我们可以立足的根基吗?“是谁站在自己的根基之上?只有这样的人——他的终极标准,不是在自己的理性、自己的原则、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自由或自己的美德之中,而是当他受到召唤,要凭着对上帝的信仰和绝对专一的忠诚,去采取顺从和负责的行动时,他准备牺牲上面那一切。这样的人是力求使自己的整个生命,成为对上帝的问题和召唤的一个响应。”透过朋霍费尔的心灵,我们确信,“我们集体”所唱的那首“圣歌”,也许就是“对上帝的问题和召唤的一个响应”;我们终于找到了这样一条道路——这是一条上升的道路,一条免于虚妄的道路,一条接近神性与终极信仰的道路。
池凌云并非一开始就确信我们能够找到这样一条进路,事实上她的内心也是充满惶惑的,只是这惶惑中又有一根乐观的、倔强的、努力朝向光的脊柱。我们在她的一些诗里也能时常听到这种颤栗与不安,比如仅仅几声蛙鸣:
好像在告诉我:
已经到了严重的时刻!
但我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遭受了什么。
是什么正在降临,
会有什么要降临。
(《泽雅山上的蛙鸣》)
她预感到了某种时刻的降临,关键是,她依然相信要降临的不仅仅是灾难和末日,也许还有光明和希望。为此,她会不停地为自己打气,对每件事、每个人都充满信任和希望,努力赞颂这“残缺的世界”:
我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
我的黑房间,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声音
提醒我老了,我已失去力量。
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我要勇敢些!
遇到任何事都别惊慌,
爱人离开,也别惊慌。
(《黑房间》)
……伤害依然存在。而仅仅一阵微风,
让我们重返梦中,那一刻
我几乎原谅了这世界所有的不堪!
(《我几乎原谅了这世界所有的不堪》)
在这严重的时刻,诗人能为我们带来什么?除了预报灾难的来临,诗人还能为我们带来希望吗?诗人不仅仅是预报灾难的孩子,她/他应该还是召唤天使重临的光明的使者。他应该有爱与美的能力,有宽恕和确信的能力,能够带给人们信心,能够“原谅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堪”。在处处皆是深渊、随时会遭临虚无的时代,朋霍费尔也发出过类似的疑问,他在《我们仍然有用吗?》一文中说:
我们一直是种种罪恶行径的沉默的见证人。我们的头上已经滚过了许许多多的风暴。我们已经熟悉了欺诈和模棱两可的讲话技巧。经验使我们怀疑他人,使我们丧失了开朗和坦率。痛苦辛酸的斗争,已使我们困倦消沉,甚至玩世不恭。我们仍然有用吗?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天才,不是玩世不恭者,不是愤世嫉俗者,不是机敏的策略家,而是真挚的、坦率的人。要使我们能够找到重返纯朴与真诚的道路,我们的精神包容量足够地充分,我们自身的正直足够地问心无愧吗?
朋霍费尔的用意似乎在于,不必纠缠于“我们是否仍然有用”,关键是“要使我们能够找到重返纯朴与真诚的道路”。只要我们还能重返纯朴与真诚的道路,我们就还能够有救。重新回到有希望的道路上来,“生活在细节中”,不要失去生活和爱的能力,不要被深渊所吸引。唯有爱和信心,能够带我们走出“在黑暗里,在黑暗里”的时代雾障。池凌云的大部分诗作,仿佛她尘世的祈祷词,她依然拥有爱与回忆的能力,美与善的祈望,就像她回忆“1986年夏天的某个夜晚”时那样:
我的红色连衣裙在自行车轮子上飞舞
一度像黑夜里的霓虹。
我偶尔用手压一压飞得过高的
裙角,暗叹一路的流水
把我引向不可知的命运。
(《1986年夏天的某个夜晚》)
2017·7 社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