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詩(15首)
在白馬林場當醉客
這真不是一件容易幹的活
像每個人
並不會都情願給自己預約一塊
易壞的石碑
——王子俊
昏迷之中
難道,我已經完成了嗎?六歲時,我曾穿過鬆林
獨自回傢 。
想象中的豹子,搖把一樣
轉動爪子,
它隨時叫我從此安靜。
我一路狂跑……我幾乎做到了,而日光燈慘白。
他們說:可算安全了。
2022.6.3
搶救室
接近十四天,我變成了一塊木頭,固定在
統一格式的床上,
形衹影單。有那麽一晚上,很高興,
我竟然相信了驚人的能力。
我說,我的頭和臉啊,像酢漿草一樣開了。
一群陌生人,
圍住我,沒一個人發出笑聲。
2022.6.5
編號:352
所有的反光是簡樸的。每天,我都堅定的在昏睡中
往外跳。
下面是深不可測的漩渦,我知道它
像我寫過的金沙江,越平靜
其實近在眼前的是纏腰水草。
……整整十四天,我衹盯着頭上編號:352
它在暗喻我什麽?
是我試圖解秘的命裏註定嗎?
嗯,她們又換一班了,
我承認,我這時會停下步來,大喊了一聲:水。
2022.6.3
幻覺
這一回,全部的好運氣會用光嗎?
我拖着旅行箱,正睏於中途 。
無論如何掙紮,
搶救室的白燈仿佛來自天花板伸岀的手,
在我雙肺撕抓。
第十天,我見她們開始混亂,插管,擠壓胸部,
嗯,這是另一隻稀罕的蜂,
忍受着蜂巢的忙亂。
這一日,我在一旁繼續昏睡,我大聲說,
……不,車站即將明亮。
2022.6.12
手術室外
一群人都寡言,像傳染了沮喪感。
他們來自云南的華坪、永仁;
來自涼山的德昌、會理;
來自白馬鎮、大竜潭。
他們站着,走着,或席地而坐。
過一會,在樓梯間,他們躲開護士,抽起葉子煙,我抽細支煙。
過一會,可能就有幾個人開始大哭,跑下樓梯。
擦 背
第三日,她似乎難受了一夜,臉
有些局促。
她擡了擡眼皮,
小聲喊,老五,用盆去打點熱水,
給我擦下背。
我手忙腳亂。擰幹的
熱毛巾,抹不平她的背,皺痕到處都是。
再轉到她的胸前。
她的乳房,胸前的兩朵銀器,
已衰老而凋敝,
已掏空而下垂。
我曾吮着它一直到五歲。
直到臘月間,她再也無法忍受,
狠下心,
在上面塗滿豬膽汁,我纔解除了它的纏繞。
……這是13樓朝東的病房,
早晨,總有反復的光綫顛晃着。
在衛生間,倒水時,
我聽出自己內心的蕪雜,像船隊,打着漩。
它幾乎撞破了眼眶。
散 步
第三天了,
她說,一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緩慢,
我牽着她,像牽着小女兒,走進了醫院裏的小花園。
多美好的傍晚啊,
小花園,
大片的矢車菊,開得正好,配上
此刻高低的幾株美人蕉和天竺葵。
她綿軟,有些走神。
我垂下肩,
攙緊她,在礫石路上溜小圈,
生怕像那束光,
就要遁入晚暮。
陪母親找塊小墓地
連續幾天,我攙扶她,像哄任性的小女兒。
我們跑遍了,
馬頸子、滴水崖、雲杉坪、竜塘和小陰山,
栽滿櫻桃的山坡地。
若返回去三十年,跑完這些枯葉封住的荒野,
也不過一天的事。
她不停抱怨,“找先生不可靠”“你的書白讀了”……
這樣也好,有充足
的時間,她盤坐在蒲團上念《楞嚴經》,
我發奮練習風水術,讀那些書上順勢的流水和螢火,
具體的山勢與走嚮。
互不打擾。當然,我也不是特別能理解,
滿坡的野花,它如何循勢。
這一周,她變得疲憊,膽小,驚惶,
和疑心重重。
……但好在,她仍好好活着,
她始終替我把那些懸而未决的死,擋在了前面。
歸屬地
這不是她的誕生地,但肯定是她
的歸屬地。這裏埋葬着她
的父母,公婆,打了一輩子架,最後被她送上山
的男人。
最後,她也會歸屬到這些馬桑樹或短尾麻雀,
歸屬到遼闊的攀西高原。
她已不復當年,有把好力氣,
她不再有力氣蓋房子,
不再鋤草,打耙,栽秧,侍弄核桃樹,割蕁麻。
她早上誦經,下午幫廚。
多美好的春天啊!我更多
的是感謝上天,
我多麽希望一直看着她,蹲在水竜頭下,繼續洗香菜。
陪母親走了一遍自留地
她比熟悉自己,還熟悉這一畝八分自留地。
幾十年,她種
𠔌子、韭菜、包𠔌、南瓜、青菜,蘭花煙和甘蔗,
也養活菜花蛇,豬兒蟲。
她種蒜薹,背到米易縣城賣,
換學費。
她在田埂邊,還種過二棵火把梨、三棵白花桃,
四棵棕櫚樹,和一株山茶花,
這些樹被時間
劈成柴火……幾乎像是頃刻。
她嘗試移栽過幾次野酸棗樹,但從沒成活過。
去年,她又花錢,請人,
栽滿了核桃樹。
她說:“可惜,這麽肥的地,哪天我死了,政府就抽走了。”
我則着迷於今年挂滿
的泡核桃,用手給她,擋開頭上擁擠的嫩果,
反復叮囑,
別以為自己還年輕,別爬樹,別逞強,
別有動剪枝的念頭。
讓那些枝條高興怎麽長,就怎麽長。
既然沒特別要緊的事,
核桃熟了,
也不要猛烈搖動。掉一個,你纔在地上揀一個。
後花園的秘密
高原上已是斑斕,黃樹葉全在動。
先是鬆弛的闊葉林動,
漸漸,
嚮上的針葉林,大面積的茂盛動。
最後,陌生的苔原冒出來,罕見的起伏把山頂包住。
……天,馬上就黑了,
我還有時間。去後花園,陪她摘上午纔開始紅
的野山梨,
她把野山梨安放進,有拉桿的行李箱。
這簡直是……每個人應有的意外驚喜。
山河如此安寧
山河如此安寧,
樹木無盡,淵藪,灰寂。
滿地枯落的鬆針,
類似於你,裏緊的羊毛氈。
在闊葉林裏,散步的小蟾蜍
你的熱心腸,好鄰居
咕咕地拔出了一個號碼。
“你傢娃在門外,
站半天了,還要裝睡?”
壘起的礫石堆下,
我早就明白,這個睡了十年的人,
不是一個裝睡的人,
他是一個側身,拐進了故裏的人。
落 氣
似乎有了預感,頭一天
他搬把小凳,拖到門前的路口
不吃不喝,坐了一天。
第二日,他躺在了,五十多年前
自個從尖山子,扛回的松樹,
自個打的大床。
曾在這木板床上,滾大的六個子女,
唯有大姐在側。
現在,那些床的紋路,漫出來的黑,
就要覆蓋,
他眼皮下的細火。
大姐扶着他,像大熱天,抱條缺氧的魚。
大姐必須趁他落氣前,
僅剩的幾口喘氣,用剃刀,颳光他頭上的發。
大門外的火銃,
咣,咣,咣
朝天上,怯生生地響了三下,
大姐手忙腳亂,扔下剃刀。
軋骨吸髓般,慟哭起來,“爹啊,啊,啊。”
哀父書:收殮
一個曾經溫暖的人
像灰白的條石,他睡了。
現在,無論我
再怎麽使勁揉搓,觸摸,拍打
也不會把溫度,傳過棺木。
他胸口最後的暖,
一點一點,從我指縫,完全涼了下去。
手肘,用溫水,焐軟半天
纔把九件純綿老衣,一件一件,套上。
我知道,哪怕穿再厚的衣服,
也無法,讓他的體溫,升高半度。
“你把淚,摁回去,
不要讓它,滴答在他身上
不要把苦和????,再帶給他的來生。
衹把渴念,交付他,帶走吧。”
從德昌趕來的傳修師兄,
邊小聲叮囑,邊幫忙蓋緊了棺材。
殯葬人手記
這可疑的門外,那人站進三米之內的霜白,大喊
我要叫誰?當然,不可能有人,會回答他。那人繼續喊:“我要叫上誰?”
最後,衹會是個拖着病弱之軀的老傢夥自言自語:
“別喊了,大白天的,喊魂啊?”
我特別好奇:那些被你帶進了死鬍同的人是否會承認
這遍地的腫痛,就是歸還的舊帳?
那麽,夜深了。薄涼人,入殮人,我有個忖想——
和你談一談修習之術,一閃一滅之術。
能在爛泥塘中活着的,並不一定就是大荷葉。
附:《殯葬人手記》創作心得
林奇的《殯葬人手記》,當我閱讀到書的一半,再沒有去讀,也許,後一半,我也不會再去翻。畢竟,生死這個參照物太宏大了,它需一把冰山利斧來劈開重重迷霧,决不是我等平常人能思考的事。正如昆德拉所說“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夜讀殯葬人手記》就是在閱讀時刻我傷懷的一種黯淡和顫抖,是的,在生死這個爛泥塘,我們誰也不能懷抱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