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红花在南方以西问候
一
2015年之前,诗人王子俊于我来说,一直是个传说。
在我来攀枝花工作、生活的二十多年间,多次听到文学圈的人提起他。也就是说,王子俊于我来说,是个江湖传说。
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
二
王子俊在攀钢诗坛传奇般的存在,是理所当然,也是当之无愧的。
1990年代,不仅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是攀钢文坛的黄金时代。
从几十万钢铁建设大军中诞生的诗人,曾在1970年代的四川诗歌界刮起过“创业诗”的旋风。直到今天,第一代攀钢诗人和创业者的作品中仍然保持了这种可贵的民族英雄主义底蕴,攀钢诗人在成长中完成了从企业人到社会人最终成为诗人的复杂整合。这些诗歌作品建立在对工业、工业人和工业文化深刻理解基础之上,成为其蓬勃发展的现实力量,内化成蔚为壮观的攀钢诗歌,也形成了星光灿烂的攀钢诗歌群体。
攀钢诗歌从诞生的那天起,经历了几代攀钢诗人的丰富和发展,真切生动地记录了几十万攀钢建设者的精神风貌和心灵轨迹。
从攀钢走出来的诗人王子俊,无疑是其中的优秀代表。《攀钢文艺》一份《攀钢诗学诌论》(作者西牛)的诗学报告无疑是一份佐证:“攀钢从第一首诗歌的发表,第一位工业诗人的出现,第一部诗集的问世,的确有许多重大的诗歌事件值得纪念,在二十世纪末的今天,我们从诗歌事件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出发,可以从难以计数的诗歌事件中归纳出攀钢的十大历史事件,其中的一件是有17位攀钢职工加入四川省作家协会,形成攀钢诗人群体”。这17个诗人当中,有一个人正是王子俊;“另一个重大事件是边牧、甲子、马飚、王子俊等人先后在省内外诗歌比赛中获奖……”
三
无疑,王子俊在攀钢诗坛是引人注目的,也是星光耀眼的。
四
我于1993年来到攀钢集团公司工作,工作之余喜欢收集和寻找《攀钢文艺》来阅读。在这之前,我于踏进西昌财会学校的那一年就已经加入凉山州作家协会,成为协会中年龄最小的会员。但是到攀钢工作以后,在嫁人、求学、生娃等生活压力下,我将一纸转会介绍信揣入怀中,压在箱底许多年,期间仅向《攀钢文艺》交上了一份“投名状”——我将在凉山文坛引起关注的组诗《白色的歌》其中的两节,作为《攀钢文艺》学员作品上交,很快发表。在这期杂志上,有王子俊的一组诗歌《我们生活的城市》,这组诗发表于1997年《诗神》并获得了1997年《诗神》三等奖。
王子俊的这组诗无疑是耀眼的,也是别具一格的,《灵魂之风在我们身边蒙绕》《木棉树•红花在南方以西问候》《金沙江•一条高高的河流穿过我的胸膛》《月光在帽子似的峰顶跑动》《一块柔软的石头在掌心呼叫》。这些诗篇,就是今天看来,也是常读常新,代表着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诗歌写作追求和写作风格。
攀钢的诗歌发展经历了1970年代、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三个代际的发展和变化。从初期的人与钢铁的直线临摹关系,转向关注城市化环境中工业人的生命与精神层次的变化,力图用诗歌话语建立起工业与人、城市化与工业人、工业人与人本质之间的诗学和美学关系。
王子俊的诗歌写作无疑充当了变化中的诗歌探索的急先锋,他在诗歌中加入了更多的哲学思考,摆脱了传统意象和手法,从工业生活向更广阔的心灵空间辐射。
在《灵魂之风在我们身边蒙绕》这首诗中,他这样写道:
在我居住楼房的不远处,是一个向阳的草坡,那里埋葬着这个城市第一批死者,也是这个城市最后一批被泥土接纳的死者。
我能够熟悉地瞧清哪些草尖
是怎样跟随季节,丰腴地生长
(是你们的骨髓滋养了这些草根?)
或者锈死。当晨蔼或暮色弥漫
一排排寂静的屋,斑驳陈旧下去。
在波动的草尖上,灵魂吹积。
至今,我没有勇气靠近你们的屋,
去清扫尘埃,或割去遮断视线的青草。
(短短的几步,似乎需要
用一生的时间来走近)。在你们完整的
注视里,后来者在山谷里聚集。
(那些高大的屋顶下,是否就有
你们肩膀抬高的房梁? )
当你们的姓氏和空空的躯体被青草掩住,
我察觉到你们以自己的方式,
让沉默的嘴吐出沉默的草尖。
让灵魂之风在我们身边蒙绕。
靠近我们,互相感激,却不说话。
我不能说出你们的睡去是否幸福。
当我居住的楼檐上,早失去了鸟的亲近。
而你们又是用什么魔法,留下了
那些高翔的鸟翅?在暮色或晨蔼里,
我看见成群的鸟,投向你们的屋顶
或门前静立的树梢:
阵阵怀念的鸟语,轻脆地
在树叶与草尖上吟诵。
灵魂单纯了!
譬如朝露在光束里擦亮起来。
而泥下的骨头吞吃着草根。
什么,推动你们小小的躯体起身?
我们无法看清的实情,你看见。
我们无法涉足的地方,你抵达。
这是思想的勇气,也是超越的勇气。
唯美的写作精神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是一种简化的写作方式。
此时,王子俊从工业诗歌的劳动号子中起身,从讴歌赞美中起身,他直接摒弃了工业诗歌中场景、物理形态的直接介入、以新的美学标准,完成对工业诗歌从写实中的突破。
当我们的肉体站在世纪门槛的时候,以王子俊为代表的一批钢铁诗人已将攀钢的一部精神进化史和艺术进步史的扉页打开。
六
钢铁企业,炼铁也炼人。
1986年,王子俊从学校毕业后,先在攀钢集团公司,后到钢城企业公司工作。
期间,王子俊当过钢铁工人,后来的日子里,将工厂机关的岗位几乎干了个遍。他说,自己非常羡慕如今孩子们从小就能读到大量的优秀作品,而他在很长的时间里,特别是20岁以前,诗歌只读过一本流沙河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
而明白写作是怎么回事,已是1988年后,王子俊从买到的两本打折书——上译版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阅读开始的。
王子俊真正与诗歌结缘,已是1990年代,从三本漓江版的诗集《拆散的笔记薄》《英雄换歌》和《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的阅读开始。当时,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用他现在的话说:“卧槽,原来诗他妈是这个样子写的。”
1992年,国有企业三项制度改革开始,王子俊同成千上万的钢铁工人一道经历了企业转型、改制、下岗分流等阵痛,他目睹和经历了这期间国企改革中劳动者的悲哀与无助,这绝不像刘欢唱的“从头再来”那样简单。
1998年,王子俊感到了诗歌的无用,在写完了工厂小说《镙丝拧紧》后,他就完全停止了所有阅读和写作,并沉陷刚时兴的网络游戏,一直到2015年一个电话响起。
七
我第一次见王子俊是2015的夏天。
那一年,四川省作家协会开展全省会员重新登记工作,我找到了王子俊的电话。他说他同我住在攀枝花的同一个行政区,大概意思差不多就住在我家隔壁。
傍晚,他立在我所住的小区大门前,来送资料。
这是我第一次见王子俊。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张年轻的脸,一脸灿烂的笑容,他表面上的快乐和没心没肺是天生的,让你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受西方诗学影响很深的人在外表上看起来像个朴素的老农民,又像邻家快乐的大男孩。这个时候的王子俊,其实已经是钢城企业总公司下属单位的车间主任,管理着一个车间几十上百号人,指挥工人处理攀钢集团公司高炉冶炼每年产生出的近400万吨冶金高炉渣,从他早白的花发自然能够想象作为一名钢铁企业的中层干部所承受的工作压力。
2017年春节,王子俊正开两台电脑挂机玩网游,深夜1点,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他听到是一个喝麻了的,舌头都打不直的人在说话,当他正要挂这个酒鬼的电话时,只听对面那人说:“他是甲子,选组诗给他。”
就这样,他突然想,也许,是该写诗了。
从那晚起到现在,王子俊竟然再没有打开过任何一个游戏账号。
后来他调侃说:“想一想,那些游戏帐号里的武器和装备,放在现在打折卖,怎么也要卖5000大洋以上吧,真可惜。”
此后,他几乎参加了作家协会组织的所有诗歌活动,并重新开始了写作。
八
王子俊又开始写诗了。
他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以一个归来者的身份重操旧业。他以隔壁老王自诩。他说,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生活也搞得乱七八糟,那诗也不会好。
是的,老王十多年来就住在诗歌的隔壁,暗自观察着诗歌的一举一动,重新提起笔来似乎也没有太多陌生的感觉。就像老司机被吊销了驾照,后来又考上了,刚开始虽有些黄,但经过一年的时间找感觉,2018年,他很快就直接抵达了当下的诗歌写作现场,保持着当初离开时强悍的写作精神和壮硕的写作能力。他当下的诗歌写作呈现出一种粗犷、大气、深刻、质朴、甚至浑浊的叙述能力,敏感、空灵、洞悉力在诗歌这种片段式的表达中得到最完美的展示,《还乡记》《白马林场记》《云南记》《攀西记》等诗作在《诗潮》《星星》《安徽文学》《星河》《延河》等国内重要诗歌期刊和综合性文学刊物陆续发表。并获2019年第二届信息和工业化部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光耀杯”大赛短篇小说二等奖,及第二届王亚平诗歌奖二等奖。这期间他受邀主持自媒体《诗天府》重要栏目,他主持的《取景框》中装满“好诗人”和“坏诗人”们的一筐筐“土豆”,备受诗坛关注。
王子俊的诗歌写作之路无疑是充满曲折同时又充满魅力的。
从他近期的写作来看,他似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写作方向。他说,“外面的世界太遥远了,我的诗只会写我生活了大半生的这个叫攀西的地域,写金沙江、安宁河、白马林场,雅砻江,龙肘山——写与它们的相遇时那些感动的瞬时。”他以金沙江、雅砻江、安宁河二江一河作为诗歌的视角,既沉积于日常生活中,又超越于庸俗思想之上,抒写着攀西裂谷这个地域的人、物、风景,那些白马林场上慈父般的光;龙肘山几朵野生的松茸;李家湾对岸向上升的日落;机场路旁错过了时季的热烈的刺桐花……这些生长在攀西流域的大自然密码,将与王子俊诗歌一道共同成长,相互热爱,给予彼此生命的力量。他说,作为一个国企改革三十年的经历者,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写一部有关钢铁悲歌的长篇小说。
九
这“力量”,就是诗歌的力量,内心的力量。其间蕴涵着痛楚、无奈,或是温情、希望、感动。王子俊通过诗歌将它们水乳交融呈现出来,让我看到人,最完整的本质;看到生活,最完整的底色。生长在攀西裂谷的诗人,我更愿意将他们看作木棉树,具有树的坚韧品质和花朵的瑰丽情感。因为书写,他们确认着自己的存在,并在每天得以新的蜕变。
我想,此文以王子俊1990年代的诗篇《木棉树•红花在南方以西问候》来结束最好不过。
先于绿叶簇动树枝
先于我们惊喜的注视
这些张开红红小嘴巴的花朵。
整齐地从枝尖开始,快乐散开。
在南方以西稻草色的山谷,
在更高远的地方,
吉祥红花,吹响了号角。
(多好啊!在我们生活的阳光家园
在满是生锈的草丛与炽热的裂谷里
暗香浮动,朝霞一样的光辉漫上。)
我必须以某些明净的词来修饰树
更高的,挺拔的,和持续的伟岸。
我看见两种热烈的色彩在天空相遇。
黄和红。一些去年的树叶坚持着,
接受了春天的邀请,由树枝收藏,
像惊喜的事迹,和红花一道
被春天修长的手指传递。
当醒目的花影掩住我的视线
一根绽满红花的树枝
从我的额际伸进明亮的阳光。
(花啊,一个接着一个来访的亲人
悄悄靠近我的家门,敲打
向我习惯地抚胸问侯。)
当我的脸贴近这又被叫做“英雄树”的
树心,又是什么,打湿了我的脸?
多少年过去了,一树高蹈的红花
很快从陌生的人群里瞧见了我的模样。
羽 童,本名黄薇,四川崇州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届西南班学员。曾在攀枝花钢铁集团工作多年,是非常活跃的职工作家。著有诗集《水边书》,散文集《梦着的蝴蝶》《散文中国第五卷:七个人,七种散文》(合著)。现居四川攀枝花,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攀枝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攀枝花市委宣传部首批专家库成员、《攀枝花文学》常务副主编、风致人间文学平台总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