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定浩
張定浩自選詩24首
1825年12月14日
我看見他們站成一個個方陣
在樞密院廣場
嚴肅、莊重、如此年輕
相信沉默的力量
連盧剋萊修都可以解釋
他們在寒冷的十二月
聚集於此的原因
不過是起始於
一些原子的自由偏移
一個簡單的物理現象
不必緊張 不必緊張
即使他們衝進樞密院
即使沙皇被撕成風中碎片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
唯有沉默的方陣以及
大片飄落的雪花以及
額頭緩緩凝固的汗水
可是喧囂聲已臨近
炮兵正點燃引信
酒館裏的人群也紛紛走上大街
好像要提前迎接
聖子的降臨
我看見大雪中均勻呼吸的他們
正如春天裏輕輕振翅的蝴蝶
它們茫然不知
自己會是一場熱帶風暴的源頭
天色開始發暗
在遮羞布徐徐拉合之前
黑色旋渦的中央
有一隻蝴蝶嘶啞着歌喉
他們靜靜地聽
2002.12.24夜
國年路上的聖誕老人
難得的正午陽光
是鼕日裏最凌厲的鞭子。
小商販們被驅趕至此,
席地而坐或倚車站立。
在他們四角穿繩的包裹裏
以及破舊的自行車後架上,
有我們為之擁擠不堪的
衆多心愛之物。
從這喧嚷紛亂的人群之中,
走過來一位衣衫襤褸,身材高大,
面容嚴肅的老人,用一隻粗裂的手
把土黃色的陶瓷小碗
端正地伸在胸前。
他好似破浪歸來,
緩慢而堅定;
他的鬍須漫山遍野,
陽光下飄動不止。
沒有人認出他是誰。
在地下通道的出口處,
他小心坐下,
等待那些從黑暗裏一步步走上來的
人們眼睛裏的光芒。
2002.12.29
紙箱子
你一定還記得那些捆紮結實的紙箱子。
汛期來臨的時候,它們漂浮於每一條樓道,
像男孩子們手裏的船模,輕盈而堅固。
這曾讓人覺得安心,
因為我衹有兩衹手,你也一樣,
不能帶走一切。
可我能不能告訴你,我正聽見
它們不斷下沉的聲音?
而原以為它們會順流直下的,
以為它們會先我們一步,
抵達桃源的深處,早早準備好無數
令人唏噓的禮物。
我能不能告訴你它們正在沉沒,
正穿過幽暗的水藻,
穿過遷徙的魚群和漩渦,
以及一層層綿軟如糖的流沙?
我能不能告訴你,
它們正靜靜地躺在我身邊,
而一切都不曾被毀滅,
它們衹是從水面消失?
2004.8
死亡不該被嚴肅地談論
死亡不該被嚴肅地談論,
離去的人不該被面帶憂戚地懷念,
因為痛苦不停消耗痛苦,
而哀傷最終不會阻斷哀傷。
落葉不該被囚禁成書簽,
尤利西斯不該在愛與遲鈍中幹枯,
孩子們或海浪會撿起他們,輕輕地
撕碎,再毫無意義地丟棄。
那些生活在一個地方的人也不會
每天遇見,那些遇見的人也不會
時刻擁抱,那些擁抱的人
沒有辦法相互凝視。
就像我們在大風中點燃一支煙,
就像我們面對面坐着都不說話。
2013.1.2
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
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
細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
鞦韆搖碎大風,
堤岸上河水遊蕩。
總是第二樂章
在半開的房間裏盤桓;
有些水果不會腐爛,它們幹枯成
輕盈的紀念品。
琥珀裏的時間,微暗的火,
一生都在半途而廢,
一生都懷抱熱望。
夾竹桃掉落在青草上,
是剛剛醒來的風車;
靜止多年的水
輕輕晃動成冰。
我喜愛你忽然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口,
教我沉默。
2014.4.19-20
但丁在地獄的門前
要保持絶對的卑微,
要低到塵灰裏。
聽憑愛
肆意彎麯你的身體。
要放棄任何言語的誘惑,
在此地,承諾毫無意義。
要體會那些從未有過的情感,
它們噬咬你,也潔淨你。
要接受教人顫慄的美,和不安,
它們降臨,存在,它們毀滅。
要做溫柔的愛者,
在推開門的那一刻,
沒有信念,也不去希望。
2014.6.13
聽斯可唱歌
我們一起席地而坐。
我,野兔,巧虎還有小豬,
相互挨着,努力挺直身板。
我比野兔高一點,野兔比小豬高一點,
個子最小的是巧虎,
但我們現在都沒有斯可高,
因為她是站着,就在我們面前,
兩歲的眼睛清亮,笑容神秘,
世界在她的鼻翼輕輕顫動,
我要他們停止竊竊私語,
要安靜,
演出就要開始,
我們都是有禮貌的紳士,
一定能夠摒聲靜氣地聽完
長長短短的歌,
然後,再像野蠻人一樣鼓掌和喊叫,
演員和觀衆在這一刻交換了角色。
2011.11
重複
我們仿佛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支配,
可以一直重複
很多簡單的事。
你可以用小小的手指不停劃過
長滿象形文字的天空,嚮我一一打聽
萬物的名,和他們正在做的事,
而我要打起精神,當作是第一次
和你談論他們;你可以毫不留情地
翻完一本書如草率過完一生,
隨後又來到第一頁,看着我,
而我要鼓足勇氣
相信即將讀給你聽的,是一場嶄新的徵程。
你可以一次次邀請我
做同樣的遊戲,
一次次藏在同一塊窗簾後面,
而我要假裝
再也找不到你,
你一次次尖叫,大笑,
而我有點恍惚,仿佛稍不留神,
就真的有可能找不到你,
因為你在時間之外,
你做的每件事情,就像蜂鳥撲閃羽翼。
而我要小心地,不驚動你。
2012.1
變化
時常,你願意以另一種形狀
顯現在我身邊,
起初為鳥,為蝴蝶,
又為兔子和貓咪,為小鴨……
為女孩。
你熟諳這些溫順而活潑的生靈,
輕易地可以穿梭其中,
並召喚我也緊緊跟隨,這
多少有些睏難,因我的身軀沉重,
也許更適合變作某種灌木,
嚮着你即將到來的日子蔓延,
並慶幸,你尚未想到
要成為我夠不着的流水,雲朵,
成為飛越積雪山巔的斑頭雁,抑或
燃燒的星辰。
生命在你,變化也在你。
然而恩培多剋勒早已懂得,
已經存在的,就永遠存在,
況且還有愛,用多少牙齒咬住我們,
讓我沉默卻不至於變成虛無,
讓你安靜卻始終能被我認出。
2012.12.24-25
夜晚
願我有朝一日,在嚴酷的認識的終端,
依舊有力量記起這些哄你入睡的夜晚:
關上門,拉好窗簾,收拾完書本,熄燈,
黑暗四面襲來,你啜飲牛奶,
隨後將小小的身軀交付於我,
要我帶它渡過河流,
有時你執拗的凝視令我焦躁,
一個人如何目睹自己入睡,
如何觀看晝與夜的搏鬥,
並提出各種各樣奇怪的要求,
儀式一般,教人疲憊,
又教人漸漸安靜,
我輕輕拍打你如拍打翅膀,
我們一起做夢吧,你說。
有時,你會從很深的夜中潛回,
閉着眼睛哭泣,唇邊還殘留
白天的碎片,將我驚起,
將你攬在懷中,
一個人如何是火焰裏身,
又如何是炭庫裏藏身,
外面月光如雪如鷺,
映得窗簾潔白,映得
你呼吸均勻深沉,
我不記得做過比這更美好的夢。
願我有朝一日,在另一個不可悔改的開端,
嚮天使喚醒這些哄你入睡的夜晚,
就像被你喚醒的,群鳥紛飛的清晨。
2012.3
動物園
海龜在玻璃裏面扇動翅膀,
禿鷲揚起的空氣中有鐵銹的味道,
其他的大動物們在睡覺,
姿勢最難看的自然是熊貓,
它四仰八叉,灰蒙蒙的肚皮就好像
離開黑社會多年的浪蕩漢子,
惟有一隻年輕的灰狼,
宛若舞會散場後意猶未盡的輕騎兵,
不停地在作折返跑的運動。
你似乎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衹是盯着有“禁止喂食”字樣的標牌,
反復詢問我其中的意思,
我遂指給你看不遠處,有人
把面包屑丟給豹,
拿薯片砸嚮老虎,
他們統統是不對的,你總結道。
背朝着人頭攢動的獅山,
你趴在路邊低矮的畫框前久久不動,
在那裏,非洲的草原,
獅群正圍獵斑馬。
後來,我們走過一座喧鬧的吊橋,
橋下有長角羚羊安靜地低頭,
我記得你又駐足了很久,
我至今也不知道
當時的你是在看羚羊,
還是在看吊橋上永遠晃動不安的人流。
2012.5
一天
天亮了為什麽還要睡覺
我難以回答這樣嚴肅的
問題,衹好聽任你起身
把昨夜讀過的書一本本
重新翻過,再赤足下床
去搖醒睏意無限的房間。
必須提到噴泉你纔願意
漱口,必須杜撰出一篇
有關小蟲子的駭人寓言,
你纔會把牙齒交給牙刷。
梳洗罷,你要自己挑選
好看的衣裳,要我帶你
去吃早飯,然後滿世界
轉轉,看你草地上奔跑,
樹蔭下玩耍,立在千條
欄桿之外,等孔雀開屏。
中午,我們手拉手回傢,
我衹會做簡單的蛋包飯,
你並不挑食,也不介意
我的廚藝,衹要我耐心
面對你翻來覆去的提問,
你會認真記住我最初的
回答,我自己也要認真
記住。這就像一場考試,
你是我正在努力完成的
不能塗改的試卷,激勵
我,也檢驗我;外面的
風旗飄揚,江水也奔流,
一天正慢慢過去,你是
我走過的迷宮中的道路。
2012.8.24
理解
你把眼睛藏在清晨的被窩裏,
我就知道是生氣了,抑或
是想讓我知道有人生氣了。
我說我不是故意
要把賴床的小孩晾在一邊,
我衹是抽空去洗洗頭髮。
你伸出手來摸摸
我的濕頭髮,
表示你已經原諒我了。
我遂有些得意,和難過,
生活是粗糙的,
一個人不該習慣於期待
另一個人的理解,
那些在捉迷藏遊戲中的失蹤者
是他們自我的囚禁者。
也許是鼕日的緣故,
我就把這個道理順口講給你聽了,
你點點頭,用力做出很懂的樣子。
很快,你要被送去學校,
慢慢嫻熟於謊言的技藝,
那時候我就沒法很快理解你了,
這個事實,我忍住沒有講出來。
2013.3
識字
你有那麽多不認識的字,
竟還無所畏懼,
每天都興高采烈地開始,
這真叫人羨慕。
似乎你並不着急
從混沌中析取所謂真實,
我也衹是讓夜晚
邀它們圍坐在樹葉之間。
你有那麽多不認識的字
有時它們被圖畫和故事照亮,
也彼此照亮,如螢火蟲般,
也照亮了野蠻人。
野蠻人記得它們揉碎在一起的聲音,
揉碎在一起的顔色、動作以及光芒。
野蠻人記得一個完整的世界。
而我記得 完整的你。
2013.9
眼淚
我時常不能夠明白,
為何你竟攜帶那麽多的眼淚。
一不小心
它們就傾瀉如烈日下的蜂群,
無有盡意,
令人憤怒,且痛楚。
但我想它們都是真的,
它們和每一根連通小心髒的蜇刺
都是真的。
我想你是真的很難過。
葉子和紙盒搭建的城堡,白紙折成的鋼琴,
眨眼間就被損毀,
而溜溜球、小花貼紙還有無數的細碎珍寶,
轉身就尋找不到。
這個世界的確太多
讓人擔心和難過的事,
何況我們還會
相互計較,生氣,和折磨……
有時,我或許衹應該慶幸,
畢竟是狂暴的愛而非狂暴的恨,
纔構成了那麽多的眼淚,
纔構成了那麽多,你雙眸深處傾斜的海洋。
2013.11
遊戲
藉助一些心愛之物,
你已經可以獨自創造
小小的遊戲。
它們單薄,任性,脆弱,
但因為你是認真的,
我也就引以為真。
遂輕聲輕氣地企圖融入
你衹身漫遊的奇境,
企圖扮演遊戲中必需的失敗者,
用拙劣的悲傷來哄你開心。
你卻大笑着安慰我說,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竟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竟然可以懷揣這樣嚴厲的洞見,
繼續奮力投身其中,以全部的熱誠。
在淚水和笑聲構成的暴風雨中,
你是出入無疾的精靈,
而我是,流連於海洋的水手,
震攝於一種如此輕易的毀滅,
一種如此輕易的完成。
2014.6
京滬道中
窗外盲詩人般飄過的樹
也曾有耳目的情欲。
大地顔色動蕩,天空
陰晴有時。
有時,嚮北的列車猛然停頓,
被不知所措地拖回上一個站點,
我會走到陌生的月臺,
點燃一支煙。
這樣的延宕與變化衹讓我更沉靜,
像雨加深了玉蘭花的香氣。
我是慣於等待的人,
是在不可靠的希望中樂意駐足的人,
我是嚮上的脆弱的火,
被涓涓流水拉住,
如何凝聚成岩石和花朵。
2016.4
巨大的月亮
隔着舷窗我看見巨大的月亮,
巨大的,如你所賦予的愛
正鍛造某種圓形的人類,我們
終於再次相遇。
如雪彌合天與地的距離,
如雪填滿溝壑,又抹去
堤岸與流水的爭執。
透過巨大的月亮我看見
塵世,是冰川下深藏的湖泊,
那些遼闊的積雪的山,刻在湖水中,
是一些被凍住的好看的陰影,
有天使輕輕滑行其上,
也帶動魚群的旋轉。
與此同時,在下方,
微弱的雪弄髒了一個又一個城市,
如同那些不合時宜的灰發教士,
歷經艱辛而來,正被拘押在路邊,
等待在炙烤中上升,或在沉默中
滲入泥土。
偶爾,踏過這些清脆的生命,
回傢的人也會擡頭看看月亮。
2017.1
雨
在朱利安•巴恩斯《終結的感覺》中,女主人公
嚮男主人公解釋詩人與小說傢的不同:
詩人並非依賴於素材在書寫,
所以他不會陷入小說傢常有的文思枯竭。
的確,如果一個小說傢,如昆德拉所言,
是抽取生命的石頭去建築小說的宮殿,
那麽詩人,就目睹生命長出青苔與裂紋。
不損毀,也不建造,
不占有,也無所依賴,
他從不擔心經驗的貧乏,
習慣在靜默中領受心智的語法。
比如,此刻我們走在細雨中,
不斷閃躲那些深淺不一的水坑,
你淺黃色的麂皮靴害怕泥濘,
倘使弄髒之後幾乎不可逆,
如同感情。
可我知道,你又是喜愛雨水的,
因為雨水就是今天,
雨水就是突然降臨的命運。
我們無法填滿愛如填滿欲望,
衹能被迫一次次加深它,如雨水
一次次加深大地上的河流。
《終結的感覺》(the sense of an ending),
這小說名字,竟也是弗蘭剋•剋默德的
一本文論著作的名字(在中文裏它被譯成
《結尾的意義》),
感覺即意義,奇妙的語言
收容我們所有矛盾,所有不安。
小說傢以此嚮一位批評傢致敬。
他們都相信,
一切意義,或者說感覺,
重複的,新鮮的,可能的和不可能的,
均來自那生於中間死於中間的人類
朝嚮嚴酷終點的探尋,或者說想象。
我想你一定會欣然同意
這小說傢與批評傢之間的珍貴共識,
多少次,對於我們的中途相遇
你努力從審美角度構思着結局,
多少次你懷揣終結的感覺看着此刻的你和我,
這個被我們闖入的,沒有結尾和開端的世界
在下雨,
在你的臉上。
而雨,和淚水一樣,總無法阻止。
無法阻止的雨將塵世砸出
大大小小的龕洞,裏面呈放着
千萬種歡愉與痛苦的姿態,
像白居寺裏深藏的諸佛,
我們曾在其中盤旋,穿行,隱沒。
據說肖斯塔科維奇每天晚上都拎着皮箱
站在電梯口,狠狠掐着煙蒂,
等待來抓捕他的人。
依舊是朱利安•巴恩斯,
為這個不可靠的、迎接終點的場景所着迷,
使之成為一部新小說的開端。
這種轉換,抑或創造,
也許有違事實,卻符合作麯傢本意,
因為他說過,等待槍决,
是一個畢生折磨他的主題。
你看,藝術傢都懂得
如何不被必然所俘虜,
如何把末日像臺燈一樣拽到眼前,
衹為了看清空白稿紙,
和即將寫下的音符,和文字。
但這絶非什麽舊的結束藴育新的開始,
衹有一次開始,一次結束,
這種一次性,纔是意義或感覺的源泉,
是始終處於中間狀態的戀人,
領悟對抗永恆與流變的天使學,
領悟充塞天地、令黃昏明亮白晝黑暗的雨。
假如你不在,
那些三月的杏花,四月的海棠,六月
南方山中的白刺玫,夏季燒到天邊的
波斯菊,秋日陌生園中細小紅果……
都會化作雨的面容,
代替你,覆蓋我。
亨利•菲爾丁,厭惡書信體小說
對時間的屈從,卻贊揚它令作傢擺脫
難免俗套的開頭與結尾。
戀人們寫長長的信,講述和問候,
以此替代孤獨的虛構。
每一封信,都是不攜帶地圖的旅人
懸停在半空的酒杯,
夾雜自我懷疑的餘溫,渴求另一個生命的應答。
想想發生在福樓拜和露易絲•柯萊之間的
那些通信,那些介於作品與生活之間
沒有完成的激情、智慧,以及愛欲,
迄今依舊震動着我們。
正是念及庸常結局時的驚懼,與怒火,
一次次更新着藝術傢,
如你一次又一次,更新着我。
背靠赭紅明黃的寺墻,我們相互捕捉,
而遠處在下雨,那清晰的雨柱
經幢般現身於城市,
後來我們就走到那裏面去,
受它蔭護,在持久的好奇中彼此探索。
小說是,漫長的告別,但一首詩
就是此時此地的雨,它們同時存在,
不斷改變着人類,對於美和錯誤的理解。
2017.4
我們牽着手在冰上走路
我們牽着手在冰上走路,
冰面不收留新的事物。
所以能走到荷花殘梗的深處,
折取垂落許久的蓮蓬,
在它褪盡豐盈的灰褐色面孔裏,
仍有幾粒淚水般潔白的蓮子,
像風鈴一樣可以晃動,
可以發出夏天的聲音。
我想起之前被你從昏茫中喚醒,
立在十字路口的晨光中,
緑燈不斷亮起,這麽多身影從橋下流過,
滲入沿途的高樓,在鼕天的風裏,
騎自行車的中年人一刻不停地踩着踏板,
車後架上的孩童,默想即將到來的一天。
我們在時間之外彼此交換的生命,
需要回到時間中才能被很好感受;
我們一起抵達過的地方,
是各自孤寂的時刻使它完整。
我們是如何牽着手在冰上走路,
穿過早晨柔弱的光輝。
很多枯枝在我們腳下的冰裏,
很多流雲被暫時凍結了變幻,
它們藍色的刀口翻捲着,
徒然散發靜靜的寒意。
2019.1
艾略特
他在風信子的灰燼中置身太久,
已經習慣於火的陰暗說教,
諸如一切都會毀滅,
一切都在反復毀滅。
因此,當他突然闖入玫瑰的花園,
在一片甜美濕潤的光芒中是多麽恐懼,
他以為有罪的愛一旦結合就更易消逝。
他是藝術傢,曾戰勝過毀滅,
但他是藝術傢,
知道愛在消逝後不會重生。
但愛總會消逝,如生命衹有一次,
無論它清白與否,
無論它完成,抑或不完成。
等到他明白這一點,似乎已經太遲。
2019.3.19
傑剋•吉爾伯特在寫詩
傑剋•吉爾伯特把性事和愛情都寫進詩裏,
儘管他清楚這二者在生活中是多麽不同,
也永不曾弄錯它們在心裏的位置。
然而,一旦他寫詩(無論在何地,使用
何種材料),就被一片空白所傾註,
他的生活和心,就被拋擲在陌生的光中。
接受炙烤,正反兩面,像古典時代聖徒,
渴求從無面目的塵灰中立起新的生命;
或者,是回返琴鍵的音樂,安然於
均勻分佈的黑白的寧靜。他深知
那種混沌在創世之後並沒有真的消失,
一切依舊摻雜在一起,這也是為何
動物們總是更為沉默,而愛思考的人
總是不斷發明新的催眠術。他傾聽
黑暗中無邊大雨的聲響,大雨又是如何
將男人和女人重新澆濯成赤條條的孩童。
傑剋•吉爾伯特把死去和活着都寫進詩裏,
它們同時存在於每個角落,彼此準備着,
如性的輝煌與愛的燦爛,並依次消逝。
2019.4.2
詩藝
在那些糟糕時刻他曾逼迫自己去寫
冗長的文章,不去縱容沮喪與恨意,
把自己的心當作空罐頭扔到院子裏,
再回到書桌前,諦聽死者的交談。
雨水和草葉接管了他的心,
鳥從遠方偶爾帶來聲音的種子,
季節輪換,他從書本中擡起頭,
有些事物自窗外一閃而過。
他知道有一首詩可能正在
從那漸趨平靜荒寒的心裏長出,
他希望等這篇文章結束之後
就能有時間着手去處理它。
但他又想起寫詩是多麽虛無的事,
是在午後的斜光中撥弄灰塵的竪琴,
是日復一日地觀察自己
如天文學家躲在晦暗的塔中追蹤星辰。
是俄耳甫斯回頭髮現身後什麽也沒有。
2020.8.11
和友人談列維納斯
1
關於那些不可抵達之物,這個人知道的遠比我們要多。
當他從戰俘營歸來,立陶宛已是遙遠的傷口,
當一個人的生活中忽然遍布死者,
他如何再去相信一種“嚮死而生”的哲學?
他同時也抗拒將死理解為一種完成,
那些被殺害者的死,如何是一種完成?
但他並沒有就此成為一個憤世者,
一個懷揣巨大痛苦的人不甘心做一個憤世者。
但痛苦不斷衍生,無用的痛苦,
整整一個充滿了無用的痛苦的漫長世紀,
一代代光明之子紛紛被痛苦擊潰,
他走出來,指引人們在黑暗中相逢。
他籲請人們重新面對黑暗,
不是從光的角度,而是試着從無限的角度。
在宇宙中,對於那些呼嘯而過的變幻着的星塵,
我們時常分不清它們是屬於過去,還是將來。
這種睏惑,他覺得應當予以保留,
應當嘗試接受衆多事物環繞在我們的外部。
衆多我們無力洞徹之物,
衆多死者,衆多的時間。
過往的哲學衹教會我們不去害怕自己的死亡,
但他希望有一種哲學可以戰勝他人的死亡,
一種新哲學,而非神學,可以像詩歌一樣
帶領我們穿過人世陡峭的煉獄。
2
但詩歌真能將死者奪回麽?
也許沒有誰比從冥府歸來的俄耳甫斯更懂得
這件事情的艱難。
表面上看,這位歌者差點就成功了,
如果他在最後一刻忍住不回頭,
歐律狄刻就能被帶回有光亮的人間。
但據一個更古老的版本所述,
諸神允許俄耳甫斯帶回的衹是他妻子的影子,
因為抒情詩人衹是半心半意的愛人,
沒有勇氣用喪失生命的方式去贏得生命,
而衹想憑藉他的技藝,憑藉一種失去的藝術
去感動最堅硬狂野的神靈。
據說,俄耳甫斯原已接受了珀爾塞福涅開出的
極其苛刻的條件:衹能帶走歐律狄刻的影子,
並且,在回去的路上,不能說話也不能回頭看她。
在那沿着無盡甬道嚮上攀行的歸途中,
他咬牙忍受着孤寂,想象一種與她魂影相伴的餘生,
想着回去以後就搬傢,去沒有人的山裏面生活。
作為一個軟弱的抒情詩人,他已經盡力穿越死的黑暗
來找回她,並以此贏得自己的不朽,
但他依舊有些沮喪,他在想她是否會責怪他,
責怪他缺乏足夠的能力來使她完整。
責怪他那種強烈而自私的愛
正令她成為一個無法交流與回應的過去。
天快亮了。
他突然有一種想回頭再看她一眼的強烈衝動,
仿佛想要在她的目光中希求某種答案,
就在這時,身後窸窣拖曳的腳步聲消失了,
他聽見一個輕柔又熟悉的聲音在呼喚:
親愛的,看着我。
俄耳甫斯轉過身,
在一片漆黑中他看不見歐律狄刻的臉,
但他知道,她就在那裏,與他面對着面。
現在,她不衹是過去了,
她不衹是他奮力追尋又終會磨滅的過去,
更是他所不能理解卻仍須去愛的將來。
她是每一場雨,每一個有日出的清晨,
她是永遠奔騰的河流,是起伏不定的浪濤,
她是,他希望藏身其中的午後的群山,
是他還沒有解出的謎語,尚未寫下的詩篇。
她是
正快速和她融為一體的夜色。
他望着這新的黑暗,像望着她的眼睛,
也從此被這雙眼睛所註視。
3
一切都在變得更加寒冷,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漸漸消失,
化作海底艱難行軍的使團。
有人被雨聲驚醒,久久不願起身,
承認是一生過錯構成他自己。
有人則立盡斜陽,
把懷念交付給眼前的山河。
而我們又一次僵持在
詞語破碎的夜色裏。
在菊華與梧葉共存的時節,
那耗完我們生命的火
也是幫助我們各自越鼕的火嗎?
我不太相信淚水能輓回一個人,
一旦有人哭過,
就終究要有人離開。
4
在南方的鼕天,有時候風會將落葉吹回天空,
和殘存枝頭的梧桐樹葉一同構成旋轉的甬道,
我走在這樣的路上,仿佛在一直走嚮你。
我本來衹是在和你談論那個法國哲學家,
談論他在不可能得到贖償的傷痛中所進行的鬥爭,
在見過地獄之後,繼續寫舊日的詩
和繼續做過去的哲學,都是野蠻的。
但更野蠻的,是一種放棄。
你知道,我也是一個很容易放棄的人。
寫作者往往都有一顆冰冷的心,
他們草率而迷茫地對待身邊的人,直到這些人離去,
再懷着不安、竊喜與耐心,將之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
在遇見你之前的很多年,
我就是這樣在寫我的詩歌。
就像很久以來,在世人眼裏,
俄耳甫斯都衹不過是一個撥弄竪琴的輓歌詩人,
用他的回憶、悲哀與失敗,感動和安慰在愛中的人,
但對我所談論的那個哲學家而言,
他要的不衹是感動和安慰,
作為哲學家,他必須要求得更多。
他要求,一種普遍的能夠作為原理的希望。
要求我們重新審視愛與死之間古老的相似性,
戀人們不知疲倦地相互愛撫、噬咬,探索,
衹為了確認,彼此融為一體的不可能。
正是在愛中,
如同在這一生不斷要遭遇的他人之死中,
一個人強烈地察覺那些隱沒在我們身旁的無限,
如同不被任何量具記錄的無理數;
察覺我們自以為熟悉、並供給我們秩序的親人
在獨處時所釋放出的陌生;
察覺日光下人類種種引以為豪的發現
不過是排除掉無力認知的那部分之後的殘餘。
察覺時間的箭頭所帶來的一個又一個沒有終點的開端,
如一個人懷着巨大的好奇永不停息地走嚮另一個人。
無論他們是近,是遠,都永在面前,
如同新的歐律狄刻永立在新的俄耳甫斯面前,
不可占有,也不可毀滅。
也讓我察覺,一個不可抵達的你
在召喚我開始寫另一種詩:
它是橋,而非碑銘,是握手,而不是揮手。
2021.5
在上海想起薇依
似乎也衹有在這樣嚴峻的時刻,
當城墻再度築起,
人們排隊獲取食物,
重新遭遇匱乏與屈辱,
見識不幸和疾苦,
你屬靈的教導纔顯得真實:
“在做平凡的事中遇到異常的艱難,
這是一種應當感激的恩惠。”
是感激誰呢,一定不是感激他們,
不是感激那些利用恐懼使我們順從,
利用傷害使我們卑賤的人,
他們不可被諒解,
而這個殘缺的世界也不值得被贊美。
在四月,春雨異乎尋常使我們平靜,
使我們棄絶回憶和欲望,專註於
冰箱深處日漸稀疏的養分。
這個獨一無二的春天。就如同
任何一個春天。“在我們這樣的時代,
不幸懸在每個人頭頂上。”
很多年來,那些力量一直在試圖
修改我們,那來自巨獸的教育
藉助詞語,製造着幻象和錯誤,
但你說,這些詞語,本身也有可能
散發光照和美德,在行動中。
你親歷過真實的不幸,因此深深知道
“不幸並不能使人高尚”,
但你又說,我們不應當害怕隔離,
想想那些囚犯通過敲打墻壁相互交流,
“每一種隔離都在創造一種新的聯繫”。
是的,在這個足不出戶的春天
孤獨者忽然就擁有許多真實的鄰人,
收穫許多實際的而非抽象的善,
這些善新奇而美妙,無法被預演
卻生生不息,默默被傳遞,又穿透
那些不敢打開的門窗,如同日光。
這個春天我們驚訝地目睹光明之子
在這個空蕩蕩的城市中大踏步地行走,
同時又備受煎熬,
而惡正化身為必然性和責任,
以相同的速度在四處蔓延。
你教導我們,要註視惡,
但不必用全副精力抵禦它,
因為精力必有耗盡之時,
隨後,人就會被他痛恨之物所吞噬。
“悲慘者的怨恨發泄在同類身上,
這正是一種社會穩定的因素。”
我們能否像你一樣
理解這個塵世,並且還能夠愛。
孩童的一滴眼淚,再加上耄耋的哭救,
已足以令人拒絶最不可思議的奇跡,
但這樣還遠遠不夠,
憤怒之後的憂鬱與反諷都沒有出路,
“若有人傷害了我,
但願這種傷害不會使我墮落。”
這是你的回答,頑強,天真,而潔淨。
但願我們和這座城,也不會因此墮落。
戰後,有一位作傢
在編輯你遺著時被深深折服,
他曾預言了我們這個由傳染病參與
控製的時代,曾在手記中逐一記錄
亂世中創造者的名字。他不信神,
但和你一樣捍衛愛的瘋狂
以及人所擁有的種種潛能。
他說,“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但在獲得諾貝爾文學奬的那天,
他被一種疲憊和憂鬱的情緒擊中,
為躲避攝影師和記者的圍攻,
他來拜訪你的母親,尋求慰藉。
在這全巴黎唯一安寧的藏身所,
他們交談,靜默,時而看着窗外
盧森堡公園秋日的樹林。
我想,當時你一定也在場。
如今我每天醒來,接受火的布道,
鑽研糧食、蔬菜和水果的文本,
盤點那些維係我們殘存秩序感的
非必要物資的存量,
照顧一個小女孩和一隻貓,
讀書,偶爾半夜裏也會寫長長的信。
無論何種情況,“衹有一種錯誤,
就是無法以陽光為養料”。
我嚮你學習把一半的目光投嚮古代,
“愛若斯神得不到愛,
這個想法深深地折磨着古希臘人。”
我想,它一定也折磨着你
以及那些熱愛你的人。然而,然而
激勵普羅米修斯和西西弗去鬥爭
並令他們從痛苦的重負中脫身的
是同一種信念。
與你相比,我們多少仍顯得孱弱,
但我不認為你的堅定是源自
對個人不朽的欲求,你怎麽可能
為了嚮上生長就拋棄枝葉和花朵,
這種清教徒式的禁欲主義與你何幹?
事實上,正如你所指出的,
唯有那些暗暗服從公衆趣味的藝術傢
纔會把你的工作指認為一種自我完成。
“窗外有一棵樹正長滿樹葉。”
“倫敦滿城是開花的樹。”
你在臨終的病榻上給遠方父母寫信,
虛構一個你熱烈參與的美好的春天,
事實上,你的確參與其中,
無數個春天穿過你如穿過狹窄的竪琴,
那種震蕩
至今仍留在你所確信的滿盈的宇宙中。
2022.4
张定浩
張定浩,詩人,評論傢。《上海文化》副主編,現居上海。著有文論隨筆集《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詩》《愛欲與哀矜》,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山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