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何是火焰里身
——张定浩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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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莫扎特,天空多么蓝”。北京常有鸽群飞过的秋日天空有多么蓝,一如我好奇之蓝,一如海的远处最新鲜的矢车菊花瓣的蓝,那么写张定浩这短短数千字诗评就有多么难。想起今年第一次集中看他诗歌的四月。此前就时常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他的诗歌,我看后也转,并随手标记。比如这首《夜晚》:
一个人如何是火焰里身,
又如何是炭库里藏身,
外面月光如雪如鹭
映得窗帘洁白,映得
你呼吸均匀深沉
——《夜晚》2012.3
又如《在萨拉乌苏》:
他欲求的只是挽留。那些像干树枝一样
不断在身后折落之物,它们闪着微光
——《在萨拉乌苏》2014.2.6-2014.4.12
我并不觉得自己真正懂诗,虽然也写了许多年自以为是诗的句子。这个才晤面两次的诗人的诗却在瞬间击中了我。他的诗如此洁净,冰凉,节制,却让人读来震动,甚至难过很久。因不知如何排遣这难过,于是想起去年十二月其实就认识了,那么也许可以联系出本诗集——敝社近年来几乎已不出新的原创诗了,但我想这样的诗歌大概是例外的。张定浩很快就在QQ上回复我,说诗集年内就要出版了,就在出版《既见君子》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我说那么还有其他未出的么,他很抱歉地告诉我,十多年内总共也就写了四十来首,恐怕短期内攒不齐另一个集子。
或许是为了安慰我受挫的职业热情,在那个窗外有风微凉的暮春傍晚,他把诗集的电子文档发给了我。数量的确不多,若迅速浏览一遍,二十分钟也尽够了。然而我竟读了许久,一读再读,时至十一月末的此日,在宜昌开往重庆的三峡游船上也还没有读完。
但是我必须要在这客船的深夜写下这些文字。夜航本宜读诗,舟过重山之际,更教人不知不觉就随之一同浮入这迷离惝恍的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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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最初在豆瓣上以“waits”的ID写诗,论书,文名日盛,渐为广大网友所知;又因是《上海文化》的编辑常作“本刊观察”,以对当代小说一针见血切中时弊的批评而扬名文坛。我曾赞过他无视流俗与同时代人相互砥砺的敏锐、真诚与准确;然而张定浩首先是一个诗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批评家。
他曾说过他写诗是为了已失去的人,为了那些难以忘记的时刻:既然失去,那么必定曾经来过。有些时候,这句话似也可理解成是为当代汉语诗歌早已丢失的传统而写作。遑论动机如何,首先我们要关注的,还是文本本身。就像我在根本不熟悉这人的时候,就会被“如雪如鹭”和“火焰里身”的意象打动一样。在这些我最偏爱的句子里面,普遍都有一种无可如何的明亮哀伤,又有一种虽失去一切仍可在追忆中生发的岑寂美感。
风中疾涌的白色星星,
天井里无数雨水的眼睛。
——《在某个时刻遇见雪》
抱着回返天空的心情,那些死去的雪
将经受第二次坠落。
随后,还会有无数次
大大小小的坠落。
——《瀑布》
要体会那些从未有过的情感,
它们噬咬你,也洁净你。
要接受教人颤栗的美,和不安,
它们降临,存在,它们毁灭。
——《但丁在地狱的门前》
这样的诗歌给我带来的阅读感受,与五四以降无数充满力比多却失于节制的汉语长诗、或过分随意而漠视美感的口语诗区分开来,远离凌厉却直抵人心,同时又隐藏一种当代诗歌罕有的音乐性。
所谓诗歌,诗自然不能和歌截然分开。语言学大家王力尝言,“有韵为诗,无韵为文”,布罗茨基也就曾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创作写过一篇《诗人与散文》。寻求特定语言的最佳组合方式原是中西诗歌理应恪守的道德律。而中国数千年诗歌史,似乎也可归结为文字不断被格律整饬协韵、又不断摆脱旧桎梏达成新规则的浩汤长河。《诗经》大多隔句押韵,又多用迭句、迭字、双声迭韵,复沓回环,增强抒情效果;而汉五言诗常采用二二一或二一二的节拍群;至于律诗绝句,格律更其严格,要求平仄对仗;时至词曲一破旧格,却又很快找到了新的押韵方式,新的字词规范——甚至“倚声填词”,由乐以定词,依曲以定体,参差长短句,帮助留下了属于它们时代的新声。
五四之后白话诗出现,旧诗传统至此中断。刘半农、鲁迅、胡适都曾做过打油诗,有趣的是,这些打油诗往往比同时期大多数严肃诗更合韵脚,体现出了旧诗格律的影响一时不能尽去。郭沫若、戴望舒、卞之琳、艾青都曾为新诗发展做出绝大努力,以我所喜的穆旦为例,因译各时期英诗众多,则更显见曾受西方多种诗歌传统的滋养。
无论如何,一切已推倒重来,祖宗家法已破而未立——这个重建诗学传统的过程,从1919年一直绵延至今。北岛、舒婷、海子、顾城等群星滑过八十年代文学盛宴的夜空,此后新晋门派层出不穷,口语诗自韩东、于坚、朱文滥觞,尹丽川、沈浩波也以“下半身”诗学广受瞩目、而近十年来被群众记住的,更有羊羔体、梨花体、乌青体。也许正因诗歌和诗人门槛的持续降低,诗歌标准的一再混乱,九十年代之后,愿意继续自称诗人、有读诗习惯的人越来越少。也许可以说,当代汉语诗歌历经虚假繁荣,终于重归文学的小众国度。然而因为传播诗歌的新媒体的出现,这两年来亦曾短暂回温。
以余秀华为例,她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因标题耸动引起广泛注意,迅速被贴上“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标签,影响力甚至波及众多不读诗的普通人,更因不断追加曝光的事件持续发酵,以二沈隔空对骂、众多诗评家各抒己见为标志,终于变成全民咸与的文学狂欢。
与此同时,那些成名已久的诗人们仍在影响力急遽缩小的当代诗坛活跃着。同样因为适合碎片化阅读和传播的新媒体平台的出现,近两年出现了若干影响力不俗的诗歌微信公众号,以“读首诗再睡觉”(简称读睡,2013年由范致行发起,为该自媒体团队工作的“读睡黑手团”成员包括各地诗歌爱好者)、“诗歌是一束光”(由“下半身”代表诗人沈浩波发起)、诗刊社(《诗刊》杂志官方微信号)为例,每日阅读点击量均过数万。
就在这个看似诗歌复兴、人们不再以写读诗为耻的时代,大量古今中外经典被重新发现与传播,若干产生于昨夜的诗如潮海般在朋友圈涌来,遇见张定浩的诗,于我而言却仍是一个值得分析的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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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诗首先有一种奇异而单纯的美感;其次,以对古典诗词格律不算陌生的我看来,他的现代诗暗合音律。这种暗合当然不能够简单归类于新格律派的“整齐对称式、参差对称式和复合对称式”。他所有诗作中,唯有一首《一天》是每行首尾取齐而不分节的“水泥柱体”。按诗人冷霜的看法,这种有着鲜明特征的诗体在声音节奏方面有其局限,算不得是真正的格律诗。即便如此,这首诗在张诗中也是孤例,更宜视作偶一为之的文字游戏。
闻一多在《诗的格律》尝言,“诗所以能激发情感,完全在它的节奏;节奏便是格律。……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束缚。……世上只有节奏比较简单的散文,决不能有没有节奏的诗。本来诗一向就没有脱离过格律或节奏。”
我并不知道张定浩本人对于格律的看法,只能从其创作实绩中寻找规律。也许他的诗歌会让人更多地想起九叶派和知识分子写作诗群,至少我知道他曾熟读若干西方现代派诗人,又曾与众多高校诗人切磋诗艺。然在他人影响之外,张定浩自有其明确的个人主张。我曾当面问过他对一首好诗的理解,他思忖良久答:至少每个句子都应有两层甚至以上的意思。这听上去很像象征派诗人的主张:“从意象的联结、企图完成诗的使命”,或者也可以换做更常见 的词,“隐喻”。英语metaphor一词来自希腊语,原意就是“一种由此及彼的运动,一种转换”。理查兹将前者称为“载体”,后者称为“话题”。这种将不同概念相联系暗示两者共性的修辞格,使语言形式达到了形象和模糊性的高度结合。
张定浩显然同样深谙隐喻之道,其代表作《我喜欢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尤其明显。他显然是当代最重视诗艺传统的承扬者之一。与此同时,语调自由而崭新,行止有度,绝非合辙切韵刻意牺牲语感的形式实验,也并不强调哲思而步入晦涩之境。与传统的若即若离同时又保持自己的声音,不能不说得益于本身可贵的文字天赋,同时也展示了一个人应如何从传统中受益的高度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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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自己也写作诗歌评论,仅2015年内就给《收获》完成两篇关于顾城、海子的万字长文。关于海子的一篇中,他说,“诗人最终得以对世界起作用的直接方式,是词汇和韵脚,而非理念”。我们或许可将此语视为对若干年来山头林立的当代诗坛的婉曲批评,从而认识到其人对自身接续传统之路的不懈寻求。这情形正适宜用他自己一首写给女儿的诗来形容。
这就像一场考试,
你是我正在努力完成的
不能涂改的试卷,激励
我,也检验我;外面的
风旗飘扬,江水也奔流,
一天正慢慢过去,你是
我走过的迷宫中的道路。
——《一天》2012.8.24
除了诗歌评论,他自己并未旗帜鲜明地提出诗学理论。如果一定要给他的诗歌找所谓理论的生发点,也许是形式看似自由,却着意去除了所有让结构松散的连词语助,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尽力不使一个句子“松弛”。这种删繁就简是一种结实的文字体操,一种让句子从高处跌落也不至于松散、被朗读也不至于佶屈聱牙的反复炼字。同时,也常见把司空见惯的熟词重新擦亮使之焕发生机的小小奇迹。比如这首《雪后》:
雪后,所有的屋檐
都在说话,
嘀嗒嘀嗒,那不是可以心安理得
听到天明的雨声,
那是不可倒置的沙漏的慌乱。
——《雪后》2010.4
通篇无一用典,没有僻词,却全然是新的语感,新的意象,新的悲伤,在更深层面道出了诗之所以为诗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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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五音不全,这是他的朋友都知道的事情。据说却喜欢唱两首歌,一首《偶然》,一首《山丘》,都是老男人沉郁低回的歌,都关于相遇,离别,与人生。这样一个不会唱歌的人,却在诗中写了那么多歌和音乐,光篇名就涉及的,如《莫扎特、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的新娘》、《无伴奏的大提琴》、《在斯汀的歌声里》、《歌声》;内容提到听与歌的则更多。
而你每天细耳倾听
远山千年积雪的坍塌
——《冬天》2002.9
黑色旋涡的中央
有一只蝴蝶嘶哑着歌喉
他们静静地听
——《1825年12月14日》2002.12.24
合唱队的歌声从远处飘过来
飘过来
——《平安夜》2002.12
因此我猜想,张定浩本人倘若不是好的歌者,那么至少也是一个称职的听者。他的诗一直藏有一个凝神倾听的形象,聆听世上万物或微妙隐约、或响遏行云的动静,听漩涡中央的喑哑,听深夜的辗转反侧,听内心轻如浮尘的叹息。他也颇喜以音乐大师入诗。书写这些以息相吹的万物,却各自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指向,有时候极端个人,有时候又堪称壮阔。
很多年过去了
我又听见你的歌声
如一根针
从时光的暗河里拔出
——《歌声》
而随之而来的
狂野,亦或
极度的温柔,
都来自同一个
盛满尘沙的喉咙。
——《在斯汀的歌声里》
与第一首的私人化叙述倾向相比,后一首里出现的声音更加驳杂。我为了读懂,还专门去找了斯汀的歌来听。诗人当时正处于大量阅读俄罗斯文学的求学阶段,同时期还创作了《俄罗斯男孩》《玛格丽特与大师》,通过对十二月党人的描写,隐约涉及了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次事件。关于此事的书写三十年来叠床架屋,而这首却是大量公共叙事中曲折幽深的例外。也就是说,仅仅将张定浩定位为一个好的情诗写作者也许是不够准确的,
在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的后记里,作者提及“很多年前,朋友在光华BBS上发帖子谈到:‘waits最近写的大部分都可以归入情诗’。”而他自己则在十多年后自辩道:“我至今也不敢说,我已经写出的这些分行文字,能称作情诗,能带来何种的风暴。因为它们大多,仅仅是无情之后的姿态罢了。但某种意义上,它们的确都和爱若斯有关,和那个《会饮篇》里的主角,丰盈和贫乏之子,有关。”这简单的一句话,或许就是他最核心的隐秘。所谓爱若斯,当然也包括对于芸芸众生的理解和哀矜。而这种热情、诚实与良知,同样也可视为他的小说评论何以切中肯綮的力量的源泉。 6
后来成了朋友,有一次我和张定浩闲聊,提到少年时仇日心理严重;成年后去日本旅行才发现这个岛国的诸多好处。尤其是冬天,清冷,洁净,处处井然,地底又潜藏着未发的火山。他说,这听上去很像是他的文章和诗。
我初始讶然,细想又觉无比准确。张定浩喜爱的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尝言,“每个作家胸中都藏着冰屑”,他在一次访谈里也说自己出身工科,“冷冰冰的非人性,是工科的基本道德”,其诗最常用的意象,是雨滴、雪、群鸟、银河和风。这些轻盈美丽不断流动的自然事物充盈在句群之中,诗歌美学又倾向于理性、节制、不直抒胸臆。然而这种看似没有温度的描述,却极可能是诗人对炽烈天性的有意控制。在此,借他常用的几个词,粗浅勾勒出其风格之一二。
我不记得做过比这更美好的梦。
愿我有朝一日,在另一个不可悔改的开端,
向天使唤醒这些哄你入睡的夜晚,
就像被你唤醒的,群鸟纷飞的清晨。
——《夜晚》
这本是一首关于哄女儿入睡的诗,却是他第二次在诗中提到“不可悔改”。第一次出现在八年前写就的《瀑布》中。
随后,还会有无数次
大大小小的坠落。
而在被海鸟唤醒的刹那,
它单单只记得这第二次。
最真切,但不可悔改。
——《瀑布》2004,4
对于一个炼词造句甚至过分考究的诗人,反复出现又与意象无关的语词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张定浩最常用的词,除了“决断”,其次就是这个 “不可悔改”。貌似斩钉截铁的俨然背后,却藏了一个易生怜悯而优柔寡断的灵魂。惟其犹豫,才渴望决断。惟其多悔,才一再提醒“不可悔改”。本来我们人生的一切都如歌声惘惘然在流逝中。 尤其他还一再在诗中提到坠落、折断与消逝(《在萨拉乌苏》)。
诗集的后记里他如此总结自己,“把那些在回忆中最难以摆脱的情感,写成诗,以便将它们忘却。”这和我回答写作是为了什么的答案竟惊人地一致:为了忘记,为了祛魅,为了离开。也许正因为这不谋而合,我才深深理解同为写作者关于永劫轮回不可复归的渺小的悲哀。
无知的幸运儿即便漫步在黄金时代,最好的光阴一寸寸从身上移过,却依然钝无所感。然而有能力感知并汲汲于幸福的人,同样也只能缘木求鱼。即便如此,张定浩却依然选择清醒,选择看见。他的冷静理智类似一种自我惩戒和折损,却不知为何仍随但丁一起走到了地狱门前,任凭末日审判。
要保持绝对的卑微,
要低到尘灰里。
听凭爱肆意弯曲你的身体。
——《但丁在地狱的门口》2004.6.13
“低到尘灰里”一句,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然而意思却又悲哀得多,因为虽已决定去爱,却在推开门的一刻“没有信念,也不去希望”。
他曾经写过关于我的评论,说“那些深陷在爱里面的女主人公其实又都不是特别地爱自己”,佛眼观佛,这句话却像夫子自道。只有一个不够爱自己又对感情有着极严苛标准的人,才会写出如此无望深情之句。他的爱若斯竟是针对这整个巨大而空洞的世界,在竭力去爱与歌咏之前早已知道,偌大人世,能真正回应这呼号者却也寥寥。他却也终不能因应者无多而不发出声音。
《新天使》,便写出了这种悖谬之极的两难。
脖颈遂僵硬成某种不彻底的决断
难以回头,也无法再凝视面前的世界
他就这么歪着脑袋站在
离地一英尺的空中
像一个厕身于自己命运的人
随时会飘走,随时还在原地
2014.4
——《新天使》2004.4
和他所喜爱的《贾科梅蒂的画室》的作者让•热内一样,张定浩宣称“诗仅仅是生活中最必要时刻的产物”。这当然解释了他的诗作产量为何如此稀少,而也让人好奇2002年到2005年之间的三四年为何成为“必要写作”的时刻。
他是一张慢慢形成的脸,
形成了,就不会消失。
就被她守护。
地下室雨水滴答
被烤土豆弄黑的手指又插进头发里,
她反复阅读他写的每一个字,
并暗暗将自己缝置其中。
——《玛格丽特与大师》
这首诗最不易让人察觉又最特别的地方,也许就是把《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人名前后倒置。这许是张定浩特有的性别平等视角,甚至女性主义视角。大师的脸成形于所爱者的阅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定浩或许同样自认为受益于最初的理想读者和同路人,比如马雁。
除去充满讽喻的《死亡不应该被严肃地谈论》,《雨滴》也许是他唯一一首直接为这位旧友写的诗。鉴于他一直强调自己是在为已失去的人写作,在此逐行分析这首短诗大概是残酷却又必要的。
雨滴
——为马雁
我们最后总是会坐在台阶前
把雨滴和青草编织成河流
那细小坚定的旅行者正盘算
亿万年都不停止的征程
我们都曾是很好的织者
织出过绚烂光华也织出了
痛苦且动人的银河
这骄傲旧习难改 你轻笑
我也跟着绽放
手指间的雨滴也绽放
在石板上
而这是安静的午后
有人推开院子的门看见
我们正坐在屋檐
2011.3.24
在诗歌的第一句里,“我们”坐在台阶前,出于对阅读者的信任,诗人并不解释雨滴和青草如何编织成河流。这看似简单的隐喻,带来一个沿途青草萋萋细雨迷蒙的印象,而下一句果然提到了“细小坚定的旅行者”,让人想起芥子,想起微尘,与“亿万年”的时间概念放在一起,就让人想起抒情诗不绝如缕的古老传统。这是一首真正的悼亡诗,悼念的,是那个曾经同样相信“亿万年都不会停止征程”的细小坚定的同路人。布罗茨基在《一首诗的脚注》里说,“每一首悼亡诗,都不仅是作者的一个手段,用来表达他因一次丧失而产生的情绪,而且也是一个借口,多多少少用来表达作者对死亡这个现象本身的总体沉思。……作者往往也在哀悼自己,……——因为那悲剧音质永远是自传式的。”第二段的“我们都曾是很好的织者”验证了这观点。“绚烂光华”是曾经共同砥砺过诗艺的青春,而“痛苦且动人的银河”则让人想起《在萨拉乌苏》里我最喜欢的两句。
或许是我们的生命黑暗,
所以能突如其来地见到银河。
此处的“银河”和这里的“银河”大抵都象征生命中偶然生发的奇迹,却也是最值得用痛苦磨折换取的动人瞬间。而下一句“这骄傲旧习难改”,是张定浩诗中唯一一次提到骄傲。此处的骄傲,当不是七宗罪之一,却是一种信仰的坚定和对美之救赎的深信不疑。正因为此,所以再“旧习难改”,也只得“轻笑”了之。
第三段“我也跟着绽放”,令人重新想起此前讨论过的性别视角。作为一位男性书写者,始终坚持以平等甚至赞叹之心对待另一个性别的写作,无疑是一种自信因而有能力自省的充沛与高贵。
短诗的最后一句尤其美丽。静谧午后,有人推开院门,看见“我们正坐在屋檐”。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诗歌中的“我们”却因为某种力量上升,未见得要直抵银河,也可能仅仅只是从尘世的河边升至屋檐,就已然回归青梅竹马时的天真欢悦。
张定浩最为人所称道的一些诗作,都完成于有女儿之后。“听斯可唱歌”这一辑已被讨论得太多,我想说的,是天真其实也一直藏匿于张定浩此前的诗中,而同时他也试图用孩童般超脱的眼光打量漫漫人世,继而承受,继而转化,继而忘却。
他从来不去记录
生活中不愉快的时刻
群山深处的隧道
黑暗猛然袭来又慢慢退去
有一种成年人怯懦的
洁癖吗
抑或某种孩子气的强悍
企图仅仅为深爱之物所环绕
——《茅草花》2013.7
张定浩实在是一个把天性保存得极完备的写作者,一个在近不惑之年仍葆有天真的人,必然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强悍。他在《既见君子》里写,“天地之心,生生不已,却又稍纵即逝,如明月之苍茫,如桃花之烂漫,如一个人需要一生为之奋力拼争的天真”。这奋争大概并不能用幸运来形容,因为能抵达这强悍的,必在众多黑鸟遮天蔽日的暗夜之后。为了驱走那鸟群,我们需要付出多少时间等待;为了抵达那高处,又需动用多少力量攀登。而惊鸟散去的刹那,我们才和诗人一起看到那诗中的银河,原来一直高悬天际,沉默如旧,亘古如新。
7
清晨离开长江三峡的游船,又匆匆登上回京的飞机。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从早到晚伴随着水面粼粼的波光、青山绿水的碎影,与无法终止的离开。终于搁笔时唯一的希望,却是希望《雨滴》中的“我”能跳下屋檐,打开院门,随着奔涌不息的河水走到下游,走到有更多盈盈笑语的人世间去。简言之,我希望他更快乐。
这希望浅薄虚妄,正如我自己从来不愿只取悦一个影子,而宁愿取悦若干仍在世的友人。哪怕那个影子是过去伟大传统的叠加,哪怕影子熟谙所有诗艺的秘密,哪怕污浊尘世始终泥水芜杂,教人不喜,但是世间总有一些新的隐喻,新的音调,新的热情和软弱。为了驱赶歌者走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我甚至希望他泥沙俱下,如同他早期的诗,不那么完美精致,却拥有更丰富的面向,更多的可能。
所谓诗者,可以歌,可以咏,可以抒情,可以言志。
极轻盈的蝶有极嘶哑的喉咙,才值得静静地听。从未有过的情感噬咬人,同时也洁净人,才会产生教人颤栗的美,与不安。在如此被张定浩的诗歌打动后,我竟还奢求纯净音色里容纳更多复调,更强烈的冷热对比。除了永恒的宁静,也还有动荡不已的深渊吸引爱者纵身,也还有尚未逝去的瞬间值得一一记取。一个唱惯了悲哀调子的诗人如何能在微笑时继续写诗,既可溯流而上,亦能顺流而下,载浮载沉,亦酒亦歌,也许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新课题。而无论上升还是下降,写或不写,我们最终需要抵达的,或者竟不是那条深具诱惑力的银河,而是无一定之路可循,需不断打破自我桎梏、他人期许和风格束缚的这人生。
初稿完成于2015年11月22日安翔路1号
二稿修订于2016年2月14日朝内大街16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