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何是火焰裏身
——張定浩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讀後
1
“莫紮特,莫紮特,天空多麽藍”。北京常有鴿群飛過的秋日天空有多麽藍,一如我好奇之藍,一如海的遠處最新鮮的矢車菊花瓣的藍,那麽寫張定浩這短短數千字詩評就有多麽難。想起今年第一次集中看他詩歌的四月。此前就時常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人轉發他的詩歌,我看後也轉,並隨手標記。比如這首《夜晚》:
一個人如何是火焰裏身,
又如何是炭庫裏藏身,
外面月光如雪如鷺
映得窗簾潔白,映得
你呼吸均勻深沉
——《夜晚》2012.3
又如《在薩拉烏蘇》:
他欲求的衹是輓留。那些像幹樹枝一樣
不斷在身後折落之物,它們閃着微光
——《在薩拉烏蘇》2014.2.6-2014.4.12
我並不覺得自己真正懂詩,雖然也寫了許多年自以為是詩的句子。這個纔晤面兩次的詩人的詩卻在瞬間擊中了我。他的詩如此潔淨,冰涼,節制,卻讓人讀來震動,甚至難過很久。因不知如何排遣這難過,於是想起去年十二月其實就認識了,那麽也許可以聯繫出本詩集——敝社近年來幾乎已不出新的原創詩了,但我想這樣的詩歌大概是例外的。張定浩很快就在QQ上回覆我,說詩集年內就要出版了,就在出版《既見君子》的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我說那麽還有其他未出的麽,他很抱歉地告訴我,十多年內總共也就寫了四十來首,恐怕短期內攢不齊另一個集子。
或許是為了安慰我受挫的職業熱情,在那個窗外有風微涼的暮春傍晚,他把詩集的電子文檔發給了我。數量的確不多,若迅速瀏覽一遍,二十分鐘也盡夠了。然而我竟讀了許久,一讀再讀,時至十一月末的此日,在宜昌開往重慶的三峽遊船上也還沒有讀完。
但是我必須要在這客船的深夜寫下這些文字。夜航本宜讀詩,舟過重山之際,更教人不知不覺就隨之一同浮入這迷離惝恍的詩國。
2
張定浩最初在豆瓣上以“waits”的ID寫詩,論書,文名日盛,漸為廣大網友所知;又因是《上海文化》的編輯常作“本刊觀察”,以對當代小說一針見血切中時弊的批評而揚名文壇。我曾贊過他無視流俗與同時代人相互砥礪的敏銳、真誠與準確;然而張定浩首先是一個詩人,而不僅僅是一個批評傢。
他曾說過他寫詩是為了已失去的人,為了那些難以忘記的時刻:既然失去,那麽必定曾經來過。有些時候,這句話似也可理解成是為當代漢語詩歌早已丟失的傳統而寫作。遑論動機如何,首先我們要關註的,還是文本本身。就像我在根本不熟悉這人的時候,就會被“如雪如鷺”和“火焰裏身”的意象打動一樣。在這些我最偏愛的句子裏面,普遍都有一種無可如何的明亮哀傷,又有一種雖失去一切仍可在追憶中生發的岑寂美感。
風中疾涌的白色星星,
天井裏無數雨水的眼睛。
——《在某個時刻遇見雪》
抱着回返天空的心情,那些死去的雪
將經受第二次墜落。
隨後,還會有無數次
大大小小的墜落。
——《瀑布》
要體會那些從未有過的情感,
它們噬咬你,也潔淨你。
要接受教人顫慄的美,和不安,
它們降臨,存在,它們毀滅。
——《但丁在地獄的門前》
這樣的詩歌給我帶來的閱讀感受,與五四以降無數充滿力比多卻失於節制的漢語長詩、或過分隨意而漠視美感的口語詩區分開來,遠離凌厲卻直抵人心,同時又隱藏一種當代詩歌罕有的音樂性。
所謂詩歌,詩自然不能和歌截然分開。語言學大傢王力嘗言,“有韻為詩,無韻為文”,布羅茨基也就曾瑪琳娜•茨維塔耶娃的創作寫過一篇《詩人與散文》。尋求特定語言的最佳組合方式原是中西詩歌理應恪守的道德律。而中國數千年詩歌史,似乎也可歸結為文字不斷被格律整飭協韻、又不斷擺脫舊桎梏達成新規則的浩湯長河。《詩經》大多隔句押韻,又多用迭句、迭字、雙聲迭韻,復沓回環,增強抒情效果;而漢五言詩常采用二二一或二一二的節拍群;至於律詩絶句,格律更其嚴格,要求平仄對仗;時至詞麯一破舊格,卻又很快找到了新的押韻方式,新的字詞規範——甚至“倚聲填詞”,由樂以定詞,依麯以定體,參差長短句,幫助留下了屬於它們時代的新聲。
五四之後白話詩出現,舊詩傳統至此中斷。劉半農、魯迅、鬍適都曾做過打油詩,有趣的是,這些打油詩往往比同時期大多數嚴肅詩更合韻腳,體現出了舊詩格律的影響一時不能盡去。郭沫若、戴望舒、卞之琳、艾青都曾為新詩發展做出絶大努力,以我所喜的穆旦為例,因譯各時期英詩衆多,則更顯見曾受西方多種詩歌傳統的滋養。
無論如何,一切已推倒重來,祖宗傢法已破而未立——這個重建詩學傳統的過程,從1919年一直綿延至今。北島、舒婷、海子、顧城等群星滑過八十年代文學盛宴的夜空,此後新晉門派層出不窮,口語詩自韓東、於堅、朱文濫觴,尹麗川、瀋浩波也以“下半身”詩學廣受矚目、而近十年來被群衆記住的,更有羊羔體、梨花體、烏青體。也許正因詩歌和詩人門檻的持續降低,詩歌標準的一再混亂,九十年代之後,願意繼續自稱詩人、有讀詩習慣的人越來越少。也許可以說,當代漢語詩歌歷經虛假繁榮,終於重歸文學的小衆國度。然而因為傳播詩歌的新媒體的出現,這兩年來亦曾短暫回溫。
以餘秀華為例,她的《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因標題聳動引起廣泛註意,迅速被貼上“中國的艾米麗.迪金森”標簽,影響力甚至波及衆多不讀詩的普通人,更因不斷追加曝光的事件持續發酵,以二瀋隔空對駡、衆多詩評傢各抒己見為標志,終於變成全民鹹與的文學狂歡。
與此同時,那些成名已久的詩人們仍在影響力急遽縮小的當代詩壇活躍着。同樣因為適合碎片化閱讀和傳播的新媒體平臺的出現,近兩年出現了若幹影響力不俗的詩歌微信公衆號,以“讀首詩再睡覺”(簡稱讀睡,2013年由範緻行發起,為該自媒體團隊工作的“讀睡黑手團”成員包括各地詩歌愛好者)、“詩歌是一束光”(由“下半身”代表詩人瀋浩波發起)、詩刊社(《詩刊》雜志官方微信號)為例,每日閱讀點擊量均過數萬。
就在這個看似詩歌復興、人們不再以寫讀詩為恥的時代,大量古今中外經典被重新發現與傳播,若幹産生於昨夜的詩如潮海般在朋友圈涌來,遇見張定浩的詩,於我而言卻仍是一個值得分析的異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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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詩首先有一種奇異而單純的美感;其次,以對古典詩詞格律不算陌生的我看來,他的現代詩暗合音律。這種暗合當然不能夠簡單歸類於新格律派的“整齊對稱式、參差對稱式和復合對稱式”。他所有詩作中,唯有一首《一天》是每行首尾取齊而不分節的“水泥柱體”。按詩人冷霜的看法,這種有着鮮明特徵的詩體在聲音節奏方面有其局限,算不得是真正的格律詩。即便如此,這首詩在張詩中也是孤例,更宜視作偶一為之的文字遊戲。
聞一多在《詩的格律》嘗言,“詩所以能激發情感,完全在它的節奏;節奏便是格律。……越有魄力的作傢,越是要戴着腳鐐跳舞纔跳得痛快,跳得好。衹有不會跳舞的纔怪腳鐐束縛。……世上衹有節奏比較簡單的散文,决不能有沒有節奏的詩。本來詩一嚮就沒有脫離過格律或節奏。”
我並不知道張定浩本人對於格律的看法,衹能從其創作實績中尋找規律。也許他的詩歌會讓人更多地想起九葉派和知識分子寫作詩群,至少我知道他曾熟讀若幹西方現代派詩人,又曾與衆多高校詩人切磋詩藝。然在他人影響之外,張定浩自有其明確的個人主張。我曾當面問過他對一首好詩的理解,他思忖良久答:至少每個句子都應有兩層甚至以上的意思。這聽上去很像象徵派詩人的主張:“從意象的聯結、企圖完成詩的使命”,或者也可以換做更常見 的詞,“隱喻”。英語metaphor一詞來自希臘語,原意就是“一種由此及彼的運動,一種轉換”。理查茲將前者稱為“載體”,後者稱為“話題”。這種將不同概念相聯繫暗示兩者共性的修辭格,使語言形式達到了形象和模糊性的高度結合。
張定浩顯然同樣深諳隱喻之道,其代表作《我喜歡一切不徹底的事物》尤其明顯。他顯然是當代最重視詩藝傳統的承揚者之一。與此同時,語調自由而嶄新,行止有度,絶非合轍切韻刻意犧牲語感的形式實驗,也並不強調哲思而步入晦澀之境。與傳統的若即若離同時又保持自己的聲音,不能不說得益於本身可貴的文字天賦,同時也展示了一個人應如何從傳統中受益的高度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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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自己也寫作詩歌評論,僅2015年內就給《收穫》完成兩篇關於顧城、海子的萬字長文。關於海子的一篇中,他說,“詩人最終得以對世界起作用的直接方式,是詞彙和韻腳,而非理念”。我們或許可將此語視為對若幹年來山頭林立的當代詩壇的婉麯批評,從而認識到其人對自身接續傳統之路的不懈尋求。這情形正適宜用他自己一首寫給女兒的詩來形容。
這就像一場考試,
你是我正在努力完成的
不能塗改的試卷,激勵
我,也檢驗我;外面的
風旗飄揚,江水也奔流,
一天正慢慢過去,你是
我走過的迷宮中的道路。
——《一天》2012.8.24
除了詩歌評論,他自己並未旗幟鮮明地提出詩學理論。如果一定要給他的詩歌找所謂理論的生發點,也許是形式看似自由,卻着意去除了所有讓結構鬆散的連詞語助,用他自己的說法,就是盡力不使一個句子“鬆弛”。這種刪繁就簡是一種結實的文字體操,一種讓句子從高處跌落也不至於鬆散、被朗讀也不至於佶屈聱牙的反復煉字。同時,也常見把司空見慣的熟詞重新擦亮使之煥發生機的小小奇跡。比如這首《雪後》:
雪後,所有的屋檐
都在說話,
嘀嗒嘀嗒,那不是可以心安理得
聽到天明的雨聲,
那是不可倒置的沙漏的慌亂。
——《雪後》2010.4
通篇無一用典,沒有僻詞,卻全然是新的語感,新的意象,新的悲傷,在更深層面道出了詩之所以為詩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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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五音不全,這是他的朋友都知道的事情。據說卻喜歡唱兩首歌,一首《偶然》,一首《山丘》,都是老男人沉鬱低回的歌,都關於相遇,離別,與人生。這樣一個不會唱歌的人,卻在詩中寫了那麽多歌和音樂,光篇名就涉及的,如《莫紮特、莫紮特》、《柴可夫斯基的新娘》、《無伴奏的大提琴》、《在斯汀的歌聲裏》、《歌聲》;內容提到聽與歌的則更多。
而你每天細耳傾聽
遠山千年積雪的坍塌
——《鼕天》2002.9
黑色旋渦的中央
有一隻蝴蝶嘶啞着歌喉
他們靜靜地聽
——《1825年12月14日》2002.12.24
合唱隊的歌聲從遠處飄過來
飄過來
——《平安夜》2002.12
因此我猜想,張定浩本人倘若不是好的歌者,那麽至少也是一個稱職的聽者。他的詩一直藏有一個凝神傾聽的形象,聆聽世上萬物或微妙隱約、或響遏行雲的動靜,聽漩渦中央的喑啞,聽深夜的輾轉反側,聽內心輕如浮塵的嘆息。他也頗喜以音樂大師入詩。書寫這些以息相吹的萬物,卻各自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指嚮,有時候極端個人,有時候又堪稱壯闊。
很多年過去了
我又聽見你的歌聲
如一根針
從時光的暗河裏拔出
——《歌聲》
而隨之而來的
狂野,亦或
極度的溫柔,
都來自同一個
盛滿塵沙的喉嚨。
——《在斯汀的歌聲裏》
與第一首的私人化敘述傾嚮相比,後一首裏出現的聲音更加駁雜。我為了讀懂,還專門去找了斯汀的歌來聽。詩人當時正處於大量閱讀俄羅斯文學的求學階段,同時期還創作了《俄羅斯男孩》《瑪格麗特與大師》,通過對十二月黨人的描寫,隱約涉及了我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次事件。關於此事的書寫三十年來疊床架屋,而這首卻是大量公共敘事中麯折幽深的例外。也就是說,僅僅將張定浩定位為一個好的情詩寫作者也許是不夠準確的,
在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的後記裏,作者提及“很多年前,朋友在光華BBS上發帖子談到:‘waits最近寫的大部分都可以歸入情詩’。”而他自己則在十多年後自辯道:“我至今也不敢說,我已經寫出的這些分行文字,能稱作情詩,能帶來何種的風暴。因為它們大多,僅僅是無情之後的姿態罷了。但某種意義上,它們的確都和愛若斯有關,和那個《會飲篇》裏的主角,豐盈和貧乏之子,有關。”這簡單的一句話,或許就是他最核心的隱秘。所謂愛若斯,當然也包括對於蕓蕓衆生的理解和哀矜。而這種熱情、誠實與良知,同樣也可視為他的小說評論何以切中肯綮的力量的源泉。 6
後來成了朋友,有一次我和張定浩閑聊,提到少年時仇日心理嚴重;成年後去日本旅行纔發現這個島國的諸多好處。尤其是鼕天,清冷,潔淨,處處井然,地底又潛藏着未發的火山。他說,這聽上去很像是他的文章和詩。
我初始訝然,細想又覺無比準確。張定浩喜愛的小說傢格雷厄姆•格林嘗言,“每個作傢胸中都藏着冰屑”,他在一次訪談裏也說自己出身工科,“冷冰冰的非人性,是工科的基本道德”,其詩最常用的意象,是雨滴、雪、群鳥、銀河和風。這些輕盈美麗不斷流動的自然事物充盈在句群之中,詩歌美學又傾嚮於理性、節制、不直抒胸臆。然而這種看似沒有溫度的描述,卻極可能是詩人對熾烈天性的有意控製。在此,藉他常用的幾個詞,粗淺勾勒出其風格之一二。
我不記得做過比這更美好的夢。
願我有朝一日,在另一個不可悔改的開端,
嚮天使喚醒這些哄你入睡的夜晚,
就像被你喚醒的,群鳥紛飛的清晨。
——《夜晚》
這本是一首關於哄女兒入睡的詩,卻是他第二次在詩中提到“不可悔改”。第一次出現在八年前寫就的《瀑布》中。
隨後,還會有無數次
大大小小的墜落。
而在被海鳥喚醒的剎那,
它單單衹記得這第二次。
最真切,但不可悔改。
——《瀑布》2004,4
對於一個煉詞造句甚至過分考究的詩人,反復出現又與意象無關的語詞是值得特別註意的。張定浩最常用的詞,除了“决斷”,其次就是這個 “不可悔改”。貌似斬釘截鐵的儼然背後,卻藏了一個易生憐憫而優柔寡斷的靈魂。惟其猶豫,纔渴望决斷。惟其多悔,纔一再提醒“不可悔改”。本來我們人生的一切都如歌聲惘惘然在流逝中。 尤其他還一再在詩中提到墜落、折斷與消逝(《在薩拉烏蘇》)。
詩集的後記裏他如此總結自己,“把那些在回憶中最難以擺脫的情感,寫成詩,以便將它們忘卻。”這和我回答寫作是為了什麽的答案竟驚人地一致:為了忘記,為了祛魅,為了離開。也許正因為這不謀而合,我纔深深理解同為寫作者關於永劫輪回不可復歸的渺小的悲哀。
無知的幸運兒即便漫步在黃金時代,最好的光陰一寸寸從身上移過,卻依然鈍無所感。然而有能力感知並汲汲於幸福的人,同樣也衹能緣木求魚。即便如此,張定浩卻依然選擇清醒,選擇看見。他的冷靜理智類似一種自我懲戒和折損,卻不知為何仍隨但丁一起走到了地獄門前,任憑末日審判。
要保持絶對的卑微,
要低到塵灰裏。
聽憑愛肆意彎麯你的身體。
——《但丁在地獄的門口》2004.6.13
“低到塵灰裏”一句,讓人想起那句著名的“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然而意思卻又悲哀得多,因為雖已决定去愛,卻在推開門的一刻“沒有信念,也不去希望”。
他曾經寫過關於我的評論,說“那些深陷在愛裏面的女主人公其實又都不是特別地愛自己”,佛眼觀佛,這句話卻像夫子自道。衹有一個不夠愛自己又對感情有着極嚴苛標準的人,纔會寫出如此無望深情之句。他的愛若斯竟是針對這整個巨大而空洞的世界,在竭力去愛與歌詠之前早已知道,偌大人世,能真正回應這呼號者卻也寥寥。他卻也終不能因應者無多而不發出聲音。
《新天使》,便寫出了這種悖謬之極的兩難。
脖頸遂僵硬成某種不徹底的决斷
難以回頭,也無法再凝視面前的世界
他就這麽歪着腦袋站在
離地一英尺的空中
像一個厠身於自己命運的人
隨時會飄走,隨時還在原地
2014.4
——《新天使》2004.4
和他所喜愛的《賈科梅蒂的畫室》的作者讓•熱內一樣,張定浩宣稱“詩僅僅是生活中最必要時刻的産物”。這當然解釋了他的詩作産量為何如此稀少,而也讓人好奇2002年到2005年之間的三四年為何成為“必要寫作”的時刻。
他是一張慢慢形成的臉,
形成了,就不會消失。
就被她守護。
地下室雨水滴答
被烤土豆弄黑的手指又插進頭髮裏,
她反復閱讀他寫的每一個字,
並暗暗將自己縫置其中。
——《瑪格麗特與大師》
這首詩最不易讓人察覺又最特別的地方,也許就是把《大師與瑪格麗特》的人名前後倒置。這許是張定浩特有的性別平等視角,甚至女性主義視角。大師的臉成形於所愛者的閱讀,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張定浩或許同樣自認為受益於最初的理想讀者和同路人,比如馬雁。
除去充滿諷喻的《死亡不應該被嚴肅地談論》,《雨滴》也許是他唯一一首直接為這位舊友寫的詩。鑒於他一直強調自己是在為已失去的人寫作,在此逐行分析這首短詩大概是殘酷卻又必要的。
雨滴
——為馬雁
我們最後總是會坐在臺階前
把雨滴和青草編織成河流
那細小堅定的旅行者正盤算
億萬年都不停止的徵程
我們都曾是很好的織者
織出過絢爛光華也織出了
痛苦且動人的銀河
這驕傲舊習難改 你輕笑
我也跟着綻放
手指間的雨滴也綻放
在石板上
而這是安靜的午後
有人推開院子的門看見
我們正坐在屋檐
2011.3.24
在詩歌的第一句裏,“我們”坐在臺階前,出於對閱讀者的信任,詩人並不解釋雨滴和青草如何編織成河流。這看似簡單的隱喻,帶來一個沿途青草萋萋細雨迷蒙的印象,而下一句果然提到了“細小堅定的旅行者”,讓人想起芥子,想起微塵,與“億萬年”的時間概念放在一起,就讓人想起抒情詩不絶如縷的古老傳統。這是一首真正的悼亡詩,悼念的,是那個曾經同樣相信“億萬年都不會停止徵程”的細小堅定的同路人。布羅茨基在《一首詩的腳註》裏說,“每一首悼亡詩,都不僅是作者的一個手段,用來表達他因一次喪失而産生的情緒,而且也是一個藉口,多多少少用來表達作者對死亡這個現象本身的總體沉思。……作者往往也在哀悼自己,……——因為那悲劇音質永遠是自傳式的。”第二段的“我們都曾是很好的織者”驗證了這觀點。“絢爛光華”是曾經共同砥礪過詩藝的青春,而“痛苦且動人的銀河”則讓人想起《在薩拉烏蘇》裏我最喜歡的兩句。
或許是我們的生命黑暗,
所以能突如其來地見到銀河。
此處的“銀河”和這裏的“銀河”大抵都象徵生命中偶然生發的奇跡,卻也是最值得用痛苦磨折換取的動人瞬間。而下一句“這驕傲舊習難改”,是張定浩詩中唯一一次提到驕傲。此處的驕傲,當不是七宗罪之一,卻是一種信仰的堅定和對美之救贖的深信不疑。正因為此,所以再“舊習難改”,也衹得“輕笑”了之。
第三段“我也跟着綻放”,令人重新想起此前討論過的性別視角。作為一位男性書寫者,始終堅持以平等甚至贊嘆之心對待另一個性別的寫作,無疑是一種自信因而有能力自省的充沛與高貴。
短詩的最後一句尤其美麗。靜謐午後,有人推開院門,看見“我們正坐在屋檐”。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而詩歌中的“我們”卻因為某種力量上升,未見得要直抵銀河,也可能僅僅衹是從塵世的河邊升至屋檐,就已然回歸青梅竹馬時的天真歡悅。
張定浩最為人所稱道的一些詩作,都完成於有女兒之後。“聽斯可唱歌”這一輯已被討論得太多,我想說的,是天真其實也一直藏匿於張定浩此前的詩中,而同時他也試圖用孩童般超脫的眼光打量漫漫人世,繼而承受,繼而轉化,繼而忘卻。
他從來不去記錄
生活中不愉快的時刻
群山深處的隧道
黑暗猛然襲來又慢慢退去
有一種成年人怯懦的
潔癖嗎
抑或某種孩子氣的強悍
企圖僅僅為深愛之物所環繞
——《茅草花》2013.7
張定浩實在是一個把天性保存得極完備的寫作者,一個在近不惑之年仍葆有天真的人,必然有某種與生俱來的強悍。他在《既見君子》裏寫,“天地之心,生生不已,卻又稍縱即逝,如明月之蒼茫,如桃花之爛漫,如一個人需要一生為之奮力拼爭的天真”。這奮爭大概並不能用幸運來形容,因為能抵達這強悍的,必在衆多黑鳥遮天蔽日的暗夜之後。為了驅走那鳥群,我們需要付出多少時間等待;為了抵達那高處,又需動用多少力量攀登。而驚鳥散去的剎那,我們纔和詩人一起看到那詩中的銀河,原來一直高懸天際,沉默如舊,亙古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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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離開長江三峽的遊船,又匆匆登上回京的飛機。寫作這篇文章的過程,從早到晚伴隨着水面粼粼的波光、青山緑水的碎影,與無法終止的離開。終於擱筆時唯一的希望,卻是希望《雨滴》中的“我”能跳下屋檐,打開院門,隨着奔涌不息的河水走到下遊,走到有更多盈盈笑語的人世間去。簡言之,我希望他更快樂。
這希望淺薄虛妄,正如我自己從來不願衹取悅一個影子,而寧願取悅若幹仍在世的友人。哪怕那個影子是過去偉大傳統的疊加,哪怕影子熟諳所有詩藝的秘密,哪怕污濁塵世始終泥水蕪雜,教人不喜,但是世間總有一些新的隱喻,新的音調,新的熱情和軟弱。為了驅趕歌者走到更廣阔的天地裏去,我甚至希望他泥沙俱下,如同他早期的詩,不那麽完美精緻,卻擁有更豐富的面嚮,更多的可能。
所謂詩者,可以歌,可以詠,可以抒情,可以言志。
極輕盈的蝶有極嘶啞的喉嚨,纔值得靜靜地聽。從未有過的情感噬咬人,同時也潔淨人,纔會産生教人顫慄的美,與不安。在如此被張定浩的詩歌打動後,我竟還奢求純淨音色裏容納更多復調,更強烈的冷熱對比。除了永恆的寧靜,也還有動蕩不已的深淵吸引愛者縱身,也還有尚未逝去的瞬間值得一一記取。一個唱慣了悲哀調子的詩人如何能在微笑時繼續寫詩,既可溯流而上,亦能順流而下,載浮載沉,亦酒亦歌,也許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新課題。而無論上升還是下降,寫或不寫,我們最終需要抵達的,或者竟不是那條深具誘惑力的銀河,而是無一定之路可循,需不斷打破自我桎梏、他人期許和風格束縛的這人生。
初稿完成於2015年11月22日安翔路1號
二稿修訂於2016年2月14日朝內大街16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