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的十首斯可詩
“在我們的一生中,時間用各種語言來跟人說話:用天真﹑愛﹑信仰﹑經驗﹑歷史﹑疲勞﹑犬儒﹑愧疚﹑頽廢等的語言。其中,愛的語言顯然是通用語……愛在本質上是無限對有限所持的態度。相反則構成了信仰和詩歌。”
——布羅茨基
張定浩的十首斯可詩,從主題和語言風格來說,也可以被視為十篇分行的“親子日記”。在其細緻的日常敘事中所流露的情感的親密和直接是其他36首詩無法做到的。衹有愛的對象是自己的小孩時,一個人才可以真正做到赤誠坦然,無所憂忌。但十首“斯可詩”首先是“詩”,而不應該真的歸為詩意的“成長記錄”和“育兒心得”。張定浩不僅對時間,也對親子關係保持適度的清醒。在斯可詩中,幾乎沒有一首讓我感覺到有煽情的嫌疑。相反,我甚至覺得這位父親在努力不讓自己完全捲入親子關係之中,他是一邊愛着﹑陪伴着,一邊又後退着、審視着。因而,斯可詩散發着一股因為愛被抑製了而發酵出的甜美和傷感,偶爾竟夾雜着一絲悲傷——這是來自於“時間之內”的成人和處於“時間之外”的幼子在對視(對峙)所産生的疑惑。
法國詩人保羅•瓦雷裏曾說:“每首詩都由既成的詩句和雕琢出的詩句組成:詩人必須改進前者,也必須讓後者聽上去語出自然,直抵本質。” 在《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這本詩集的後記裏,張定浩是這樣提及他寫詩的理由的:“詩僅僅是生活中最必要時刻的産物,是在一些平靜的瞬間,把那些在回憶中最難以擺脫的情感,寫成詩,以便將它們忘卻。” 正因為他懷有不為寫而寫的信念,使得我們在讀他的詩歌時能感覺到一顆真切的,渴望抒發的靈魂。《紙箱子》《雨滴》,《雨已經落下》,《但丁在地獄門前》就是出色的例子;但他的詩歌也不乏精工細作,匠心獨運的痕跡,例如《蜻蜓》,《新天使》,《正如群星之間的阿基米德》就是精巧詩藝的體現。寫詩本就是一門技藝,“每一個字都被權衡“也非誇張之語。天賦與技藝的高度融合,才能完成優秀的詩。
但“斯可詩”是比較另類的,它們不僅是必要時刻的産物,還是渾然天成之物。那些詩句自然地發生,如同雨絲滲入泥土悄無聲息、風吹動樹葉簌簌作響。張定浩在“斯可體”上超越了技巧的層面,藏起了他在隱喻和用典方面的才華,衹聽憑直覺的驅使寫出詩行。那些語詞和音調都是現成的,在合適的時刻就被召喚出場,漸漸伸展,融合,顯形,自我調整,最終呈現出一首詩的面目——清澈純真的面目。其中有幾首使用大量的口語和熟悉親切的意象。它們不構成閱讀的挑戰,卻有着難以模仿的美妙韻律,散發着溫柔的愛意和一些微妙難言的情緒。 讓我們先來讀一讀下面這首詩。
一天
天亮了為什麽還要睡覺
我難以回答這樣嚴肅的
問題,衹好聽任你起身
把昨夜讀過的書一本本
重新翻過,再赤足下床
去搖醒睏意無限的房間。
必須提到噴泉你纔願意
漱口,必須杜撰出一篇
有關小蟲子的駭人寓言,
你纔會把牙齒交給牙刷。
梳洗罷,你要自己挑選
好看的衣裳,要我帶你
去吃早飯,然後滿世界
轉轉,看你草地上奔跑,
樹蔭下玩耍,立在千條
欄桿之外,等孔雀開屏。
中午,我們手拉手回傢,
我衹會做簡單的蛋包飯,
你並不挑食,也不介意
我的廚藝,衹要我耐心
面對你翻來覆去的提問,
你會認真記住我最初的
回答,我自己也要認真
記住。這就像一場考試,
你是我正在努力完成的
不能塗改的試卷,激勵
我,也檢驗我;外面的
風旗飄揚,江水也奔流,
一天正慢慢過去,你是
我走過的迷宮中的道路。
這首詩的外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長條形,有一個毫無詩意的名稱——“水泥柱體”。因為首尾必須對齊,就不得不跨行。若跨得巧妙,則能製造出微妙的興奮和詩意的蕩漾;若跨得不好,就支離破碎,莫名其妙。所以選擇“水泥柱體”的詩人無疑是給自己下了一套,他不僅得有詩才,還得有膽量。
張定浩的這首“水泥柱體”包含三十行,每行十個字。除了最後七行,其餘二十三行都是日記式的平鋪直敘,像溪水流過陽光下平展的岩石一樣舒緩:起床,翻書,洗漱,外出吃早飯,玩耍,回傢吃午飯……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伴度過極其普通的一天。但這普通的一天,對於小斯可來說,也是過得有滋有味的:找草地上奔跑,在樹蔭下玩耍,等待千條欄桿裏面的孔雀對着好看的自己開屏,還有爸爸做的午飯——黃燦燦的蛋包飯,溫暖的蛋包飯。我註意到,這二十三行詩句雖然高度口語化,但夾雜其中的幾個語詞卻透露出張定浩一貫的典雅的漢語風格:“聽任”,“起身”(而不是“起床”),“赤足”(而不是“赤腳”),“駭人”(而不是“嚇人”),“梳洗罷”(而不是“梳洗完”),“衣裳”(而不是“衣服”),“立”(而非“站”)。不要小看這些語詞,正是因為它們奉獻的音調,使得平鋪直敘的二十三行字有了一種優美的底色,而不是粗糙平淡的流水帳。然後我們就一路讀到了詩歌的末尾。最後的七行終於出現了兩個比喻,因為有了前面漫長的鋪墊,這兩個比喻像緩緩托舉出水面的水晶燈一樣,照亮了整首詩。又像一滴鮮豔的水彩,滴入至清的水中,剎那間暈染開來。讀者遂也完成了一個情感上的飛躍。我尤其喜歡最後四句:“外面的/風旗飄揚,江水也奔流,/一天正慢慢過去,你是/我走過的迷宮中的道路。”這樣看似不合理的分行,卻有種迷人的氣質,它延緩了節奏,呼喚出情緒。“飄揚”和“奔流”這兩個飽滿的詞對應“慢慢過去”,製造出宇宙浩淼,時光徐徐的印象。而最後一句更是神來之筆,把孩子比喻成自己走過的迷宮中的道路,一個需要讀者費些神思考的比喻,領悟後則幾欲落淚。難道不是嗎?孩子的心靈世界是神秘的,陪伴和養育孩子猶如在迷宮中摸索,常常有碰壁和重複,也有順暢和雀躍。
我們成年人將自己心靈的一部分托付給自己的後代的同時,也滋生出了對孩子的掌控欲。但孩子日長夜大,她(他)的身體漸漸脫離我們的視野,走嚮自己的活動領域;她(他)的思想情感日漸蓬勃和獨立,不容我們隨意打擾和刻意糾正;她(他)的命運將朝着我們無法預知的路綫行進。當我們回顧詩中那二十三行的記述,就會發現,父親不僅是個陪伴者,更是一個觀察者;女兒不僅僅是一個被照顧和被觀察的對象,她是一面鏡子,讓父親辨認出自己,以及兩者之間的距離——一種親密無間的距離,溫柔悵惘的距離。
儘管這對父女是如此相愛,又是那麽努力去理解,但他們終究不能完全瞭解對方,以至於時常“相互計較,生氣,和折磨。。。” 相愛的人之間,因為無法控製時間的流速和流嚮,無法長久地擁有彼此,又不能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就會不知所以地惱怒起來,難過起來,相互發泄,又相互原諒,周而復始。在《眼淚》這首詩裏,我們看到一位父親面對女兒像蜂群一般涌出的眼淚時不知所措,惱火又心疼的樣子。在《眼淚》這首詩中,張定浩寫斯可哭泣時的情狀:
我時常不能夠明白,
為何你竟攜帶那麽多的眼淚。
一不小心
它們就傾瀉如烈日下的蜂群,
無有盡意,
令人憤怒,且痛楚。
雖然父親感到睏惑,但他並沒有否定小孩子的眼淚。要知道在生活中,很多成人對小孩子的哭泣是有些不屑的,心腸硬一些的父母還會不耐煩地呵斥。在他們看來,小孩子為一丁點小事哭得那麽傷心是毫無意義的,可笑的;是任性脆弱,無理取鬧的表現。詩人可不這麽想:
但我想它們都是真的,
它們和每一根連通小心髒的蟄刺
都是真的。
我想你是真的很難過。”
張定浩在這裏連用三次“真的”和兩次“我想”。一般來說,在一首詩裏重複使用同一個詞是寫詩的忌諱。在驚詫之餘,我倒佩服張定浩的冒險精神。至少在我這個讀者這裏,同義反復的技巧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它勾勒出一個率真敏感的女兒形象,並烘托出一個深情又呆萌的父親形象。眼淚和引發眼淚的事端都是“真的”,絶非是小孩子用假哭來迫使父母心軟的伎倆。 “你是真的很難過“由於加上了“我想”,就體現了做父親的正努力去體會女兒的情緒。這種源自平等視角而不是俯視的溫情讓人動容,哪怕這位父親有時也會因不解而陷入憤怒和焦躁。
他試圖尋找孩子眼淚的起源。那些瑣細的心愛之物被損毀,或者消失不見,這對於一個小小孩來說,就意味着一場竜捲風或者一場小地震。小孩子是無法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而且,小孩子往往第一次發脾氣時損毀的東西會成為下一輪哭泣的導火索。憤怒和傷心是像連環爆炸案一樣一發不可收拾。詩人繼續寫道:
葉子和紙盒搭建的城堡,白紙折成的鋼琴,
眨眼間就被損毀,
而溜溜球,小花貼紙還有無數細碎珍寶,
轉身就尋找不到。
這個世界的確太多
讓人擔心和難過的事情,
何況我們還會
相互計較,生氣,和折磨……
有時,我或許衹應該慶幸,
畢竟是狂暴的愛而非狂暴的恨,
纔構成了那麽多的眼淚,
纔構成了那麽多,你雙眸深處傾斜的海洋。
結尾句的比喻如此形象,竟讓讀者擔心那淚水會飛濺到自己的書桌上,把詩集打濕!這個小女孩的眼淚真的太壯觀了。它們起初還衹是“烈日下的蜂群”,哭着哭着竟演變成了“傾斜的海洋”。這可叫人如何是好?到了這份上,詩人也衹能慶幸是“狂暴的愛”而非“狂暴的恨”纔構成那麽多的眼淚。有讀者把張定浩的斯可詩稱為情詩一種,這首《眼淚》的確有情詩的意境和音調。尾韻ing和ao奠定了整首詩的調性,前者含蓄深情,後者明亮飽滿。最後一個語詞“海洋”包含的後鼻韻母ang决定性地提高了整首詩音色的亮度和高度,我們仿佛能目睹一場父女對峙以父親的舉手投降告終。這是一場溫柔的愛與狂暴的愛之間的較量。
因為工作時間較為自由的緣故,張定浩照顧女兒的時間相對較多。我們可以從十首斯可詩中發現他熟諳育兒細節以及與兒童遊戲相關的種種。在《聽斯可唱歌》這首詩裏,我們看到,這位身高1米78的射手座文學評論傢在寫完犀利睿智的批評文字之後,得迅速忘掉自己的身份,和野兔,巧虎還有小豬們坐成一排,高高低低地扮演“有禮貌的紳士”,屏息靜氣地聽斯可唱歌,聽完還要像“野蠻人一樣鼓掌和喊叫”,這是唱歌遊戲不可或缺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部分。“斯可詩”常關乎幼童的遊戲(《重複》《變化》,《眼淚》,《遊戲》)。在“眼神清亮,笑容神秘”的女孩面前,父親的形象有時像緩慢笨拙的大熊,有時像一匹忠誠的駱駝或馬。他恭敬地聽從女兒的調遣,老實地扮演她分配的角色——往往是一個“必需的失敗者”,或者一個眼神不好的尋找者,幾經周折,終於發現了藏在一塊布簾後的女兒,他要裝作像第一次一樣新鮮有趣。或者幹脆就做一個手舞足蹈,高深喊叫的“野蠻人”好了。有時他也不免睏惑和煩躁,在那無數次簡單重複的遊戲中,他無法真正脫卸掉成人的軀殼,潛心投入,像小孩子一樣度過不求意義,衹求快樂的時間。但也是因為對孩子的愛,使成人能牢牢地站在大地上,與時間和虛無對抗。
遊戲
藉助一些心愛之物,
你已經可以獨自創造
小小的遊戲。
它們單薄,任性,脆弱,
但因為你是認真的,
我也就引以為真。
遂輕聲輕氣地企圖進入
你衹身漫遊的奇境,
企圖扮演遊戲中必需的失敗者,
用拙劣的悲傷來哄你開心。
你卻大笑着安慰我說,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竟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竟然可以懷揣這樣嚴厲的洞見,
繼續奮力投身其中,以全部的熱誠。
在淚水和笑聲構成的暴風雨中,
你是出入無疾的精靈,
而我是,流連於海洋的水手,
震攝於一種如此輕易的毀滅,
一種如此輕易的完成。
你們瞧,小孩子對於遊戲擁有全部的熱忱,一旦投入而就能忘卻整個世界,但當父親以拙劣的悲傷企圖配合她遊戲時,她卻大聲宣佈:這一切都是假的!潛臺詞是:“爸爸你怎麽可以這麽傻!”她大笑着安慰爸爸,對爸爸的調侃和關切是同時發生的。她竟可以放棄心愛的遊戲,親自戳穿遊戲的“騙局”,來止住爸爸的悲傷。而這位爸爸“竟然”以為女兒還是懵懂混沌如初呢。詩人連續兩次使用“竟然”,凸現他對於女兒突然展現的“洞見”的驚詫。但更讓他驚詫的是,她可以絲毫不受這“洞見”的影響,繼續投身到遊戲中。這是成年人無論如何做不到的。精靈般的小孩子在現實與遊戲,創造和毀滅中自由穿梭,興致勃勃,毫無負纍,怎能不叫扮哭扮到一半的爸爸羨慕和驚詫,甚至於到了被“震懾”的程度?
《遊戲》具有“斯可詩”中較為典型的風格——一種簡淨﹑悅耳的風格。尾韻in(en)和ing(eng)輪番出現,奠定了詩歌的韻律和調性,這種介於溫暖和憂傷之間的音調,是張定浩偏愛的。正如布羅茨基在《一首詩的腳註》裏說到的,“每一個詩歌創作者都有自己最喜愛的,主導性的韻律,這可以視為他的標志,因為這些標志呼應了作者最經常重複的心理狀態。”無論是十首斯可詩,還是其他36首詩中的大多數,詩句的韻律和語詞的色彩是基本一致的,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為詩人張定浩的“心理狀態”,那是一種與他作為批評傢的心理狀態有着明顯區別的狀態。在詩歌中,他放下了銳利和邏輯,變得柔軟﹑輕盈,時而浮現在半空中,像新天使一樣悲憫,時而又俯身至塵埃,默默地註視註視着人群裏那個他愛的人,以及自己投射在世間和她身上的影子。
在一篇題為“又竭盡全力讓它們變得輕盈”的豆瓣日記裏,張定浩曾寫下這樣一句話:“簡淨和悅耳,兩種古老的詩歌品質,隨之慢慢地回到我們的身邊。” 我認為“斯可詩”完全具備了他自己所贊賞的這兩種詩歌品質。所以我相信,它們在未來的日子裏,將得到越來越多讀詩者與愛詩者的吟誦。但是,讀詩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私密化的行為之一。我們無法預測,一首詩會以怎樣的姿態打開在其他讀者的眼前,我們無法聽到一個語詞在旁人的耳邊所産生的回音,無法保證那些觸動我們的詩句是否也會落入別人的心中,激起漣漪。但我們並不需要去說服別人讀自己喜愛的詩。寫下這篇詩評對我而言,本質上不是在評論張定浩的詩歌,而是在安置自己讀詩時情緒和思想的紛紛斷片,是藉助他人的詩歌來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理解。詩,既是一種可以自足的語言魔術,但倘若它成為“你的詩”,就必然與你的生活和你自身相關。例如,讀《動物園》,令我想起雲裳還是一名兩歲半幼童的時光。有一次她牽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走過上海西郊動物園那座晃蕩的吊橋。和斯可一樣,她突然在橋中央停下腳步,凝視身邊的人群和橋下的動物,我無法得知她的小腦瓜裏在思考些什麽。那天晚間洗澡的時候,我問她,“動物園裏你最喜歡什麽動物?” 她仰頭盯着我的臉,笑眯眯地說:“我最喜歡媽媽動物!” 想到這裏,我突然認識到,“斯可詩”的數量,也許將停留在完滿的“十”這個數字上。因為如今的斯可,已接近六歲了,她漸漸走出混沌的、他我不分的幼童時期。而混沌中有覺知,真實與夢境交織的2歲至4歲的孩子是詩意的化身。在此之後,恐怕張定浩將寫不出如此動人的斯可詩了。但這也恰恰是我為他感到慶幸的:他捕捉住了這段時光,將之永久地保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