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冯娜
冯娜诗选
出生地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短歌
看过那么多高山大海,已经十分疲惫
倘若新事物能让人爱得更完整
所有客人都应保管好他们的影子
街区最高的窗户能看到港湾和水手
你爱惜一种热衷沉思和狂想的天分
说,不要在俗事中久留
我要在少量的盐分中重新发现自己的咸
空中不时落下声音
空中锈迹斑斑的星辰
我等待着天明,而不是擦拭
陌生海岸小驻
一个陌生小站
树影在热带的喘息中摇摆
我看见的事物,从早晨回到了上空
谷粒一样的岩石散落在白色海岸
——整夜整夜的工作,让船只镀上锈迹
在这里,旅人的手是多余的
海鸟的翅膀是多余的
风捉住所有光明
将它们升上教堂的尖顶
露水没有片刻的犹疑
月亮的信仰也不是白昼
——它们隐没着自身
和黝黑的土地一起,吐出了整个海洋
石像
最难雕刻的部分已经完成
她的笑意是石头的
她的嘴唇和衣袖是石头的
她的哑默和心跳是石头的
当一个人伸出手,她的体温是石头的
她在石头里获得时间
在别人的眼光和抚触中获得生活
许多朝代后,还会获得新鲜的祷告
——如果人们还信奉神灵安住在石头当中
在她的石头的眼睛里
生命和死亡是同一只鸟
日出前起飞,在黄昏隐藏了脚迹
她的怜悯和遗忘是石头的
她的呼吸是石头的
她的不确定的名字是石头的
——最难雕刻的部分已经完成
粉红清真寺
为了他人的信仰,蒙住东亚的脸孔
为宽恕,找到黑暗中需要宽恕的名字
穿过玻璃中古老的颜色
是阳光,让我变得粉红
粉红的真主,并没有给我裸露皮肤的自由
一百三十年前的我,纺织着黑夜和长袍
鲜红的血流在别处
孤儿的悲泣,一个王朝分裂的爱
隔绝着我
积攒的箴言和顶针,缝补着一千零一个夜——
“我孤独,但不为寂寞所苦”
有人谎称粉红的寺庙像情人的手指
他沉默地面向西方坐下 他听见
一个拥挤、失修的国度
我的声音,擦亮了它隐藏的遗物
他深信他的祷告
没有给我更多的自由,也没有将我变成新的黑暗
(注:粉红清真寺(Nasīr al-Mul),也名莫克清真寺,位于伊朗设拉子,始建于1876年卡拉尔往朝,至今保存完好。)
朗读
一个人读到孩子,笑了一下
一个人读着悲剧,神色凄惶
有人清了几次嗓子
在不同的声调中,我听到了他们的所愿
跟他们在市井中的所愿一样
跟他们在床榻、银行、荒野中的所愿一样
人们朗读,有时像在探视监狱
钥匙在其他听不见的人手上
有时,停顿就是关闭一座危城
没有更饱和的空气传递想象的旋涡
人们很少跟踪自己的声音
很少理解自己的呼吸在别人体内发烧
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敢想一想逃亡
想一想杀戮。他们朗读时
克服着坠落的快感
轻一点,再轻一点,以不误入别人的地狱
有人在朗读前,要求喝一杯冰水
有时,他不能得偿所愿
一个人托着腮,口齿含糊
一个人读到灵魂,不由往身后张看了一眼
博物馆之旅
没有声音的朝代,超过了后代的理解力
一代人的器皿,保存着他们的雨水和心智
我相信重复,也是创造历史的一种方式
——或者,是众多的重复延续了历史
献身于某颗星辰和它不可知的轨迹是愚蠢的
相信星象坦荡则更加愚蠢
一行经文获得无数版本的赞颂
如今,隔着冰冷的钟罩
我们活捉了一个伟大国家的祷告
那些在旷野里逃窜的、在海峡溺毙的
罕见的、庞大的白垩纪物种
想象它们和我们一样目光发烫,辨认着未知的来客
来自地心深处的背叛
繁衍出岛屿、密林、始祖鸟多余的翅膀
此刻灯光盘旋,为它们注入新鲜的死亡
时间的暗道和窄门,被推开、掩埋
一尊远渡重洋的雕像
眉宇与我们相仿
而我们
我们正在为尘埃和海水的重量 争论不休
你的爱
是打开纱窗的房子,树枝静静伸着
是气味古怪的药水,夜里试探体温的手
是迷宫似的街区不打烊的店铺
是新鲜的胡茬,是触碰到水母的蜷缩
我长久地站在自己的渴望之中
为忘记旋律的歌词醒着
我说出的话,掺杂着他人的命运
相似的恐惧、狂喜、难以言状的酸楚
离我很近的地方,你像一种深沉的宗教
应许我走进未知的召唤
是向我彰显的奇迹、时间的另一重含义
是我的面容中你的神情
是良善、美和宽宥,是相互的教导
是你献出的,我的爱
寄北
用新习得的方言,穿过一枚顶针
一个北方的手印,用不多的力气
按在新鲜的盐粒上
坐在市集的背阴处,想与你说一说李煜或苏轼
我在南方获得的宁静,是他们维持的气候
拂晓时,回味着出现林海的梦
你经历的北方,早有人述说
手艺人有时带来奇妙的新把戏
我尾随他,看见作坊里人们正把日子一点点用旧
裁缝店里的学徒,裁寿衣就像裁一封家书
我熟悉那些哭声和交谈
熟悉那些滚边的丝绸衣裳
古人的信,藏着不想被识破的伤心
他们拣选尘灰覆盖的词,吹一吹
我把湿了的双手擦一擦,
把它们重新放回你不能看见的地方
诗歌献给谁人
凌晨起身为路人扫去积雪的人
病榻前别过身去的母亲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获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着一棵栾树,流浪汉突然记起家乡的琴声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紧绳索
精妙绝伦的手艺
将一些树木制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满饭食、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币买通一个冷酷的杀手
他却突然有了恋爱般的迟疑……
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
丁酉年正月初七:地震纪念日
防空警报滚过幸存者们的头顶
活着就是一种仪式
关于灾难的秘密在集市交接
人们掏出用旧了的纸币
兑换土里长出的粮食
——那里的裂缝愈合了二十一年
谷物已经有了新的变种
石峁之玉
我有一张玉质的面孔,石峁
四千多年,在你的地底
我被滚烫的熔岩和冰冷的时间包裹
颤抖的森林、草甸、野性的物种繁衍出我的眼睛
我看见我的命运:
一双手雕刻我的嘴唇,它让我开口
说出散轶的佩饰
把一块玉的呼吸塞进壁画的体温
石峁,你在我的杂质中寻找自己
我承受的风暴,下沉为黑色的头颅
听到有人在半夜打制马蹄
声音钻进末代的裂纹,你愈合着自己
一个石头的王朝,一个石头的许诺
年华耗尽,
你的记忆净化着你的废墟
在玉化的长眠中,我也曾是你的死亡
你后来的生命
我是你的人面玉身
甲骨文
从一个字里看见山峦,从一个字里看见太阳
泉水自殷商的额头汩汩而出
王室的卜辞,曾向一座不会老的城池托梦
梦里,我和我的故国都已三千岁
我要向后来者,讲述山的威仪海的潮向
我要镌刻一颗星的沉落,在重复的黎明身后
用不朽的笔触,我描摹自己的鹤发童颜
每一块甲骨就是一个誓约
不尽的黄昏走过来,托付它们的年轻
时间书写着它的生命——
在黑暗的征战与埋葬当中
在重见天日的世代
在一页新的复活里,我默捻着深深的刻痕:
那就是明月,那就是照耀
那就是殷墟中无数的我
还在匆忙地写就,转瞬即逝的命运
旅人记忆
睡前,谈论起旅途中最轻巧的部分:
稻子和稗子成熟着同一块土地
岸上,幼蟹留下图腾一样的纹路
荒凉的海湾中白鹭几只……
数年后,岛屿依然是熔化中的银
我追逐着一个未被开发的梦
我总是相信,在睡眠中访问过淡咸水交界的低地
年代久远的矿山不再让我着迷
伸手拦住一个头戴纱巾的女人——
她要走上拥挤而肮脏的海鲜街道
这里有过的辛酸和咒骂、妊娠和怜悯
她掩藏着自己的下颌
不向我回答什么,凉棚底下全是陌生的旅人
多少岛屿,多少旅程,多少睡梦已过去
重复的事物阻止我走向更深的海岬
唯有那女人头巾上的金属饰片,在正午反光
冶炼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港口
——来吧,她说
在这里,人人都梦想着后代的记忆
忘记了辛劳的一生
呼 麦
多么羡慕蒙古人,在喉咙里携带着家乡和草原
在喉咙里放牧马群
在喉咙里,欢乐也会发出悲伤的回声
弓箭拉开,是庆祝、是猎取、是海拉尔河上的冰裂
我羡慕他们喉咙里的暴雪和霜冻
他们爱过、忍受过、失去过的广阔北方的冷寂
我羡慕他们山岭粗犷、岩崖刚烈
即使,来到无数人簇拥的聚光灯下
也能发出陨石般的声息
喉咙里诞生的,必在喉咙里逝去
微小的星辰在呼吸间运转
陆地上,相似的火光和迥异的震颤
那些积雪中的跋涉,马头琴上的断弦
让他们清醒地跨过掌声的镣铐
穿过了众人的钦羡
歌者
你教会我的,俗世的欢乐
肉体在日常的谜面里如何忽轻忽重
你教给我的,
一种沉默,区别于一个诗人的沉默
当夜幕寻找它的繁星
鼓声寻找它的兽皮
当你寻找着我——
一个歌者,永不会唱出的黑暗
光辉
“给你的诗标注上写作日期
这样,后来读到的人
就会感到这个日子充满了光辉”
献诗
你凝视过的乌黑眼睛,让油菜花熔化为矿
时间,如此贵重的旧石器
只够雕刻出一个关于飞翔者的预言
所有峰峦毫无倦容,所有蜂蝶收敛触角
这是敬献的时辰——
我爱着的和你爱着,都渴望着相遇
橙子
我舍不得切开你艳丽的心痛
粒粒都藏着向阳时零星的甜蜜
我提着刀来
自然是不再爱你了
疑惑
所有许诺说要来看我的男人 都半途而废
所有默默向别处迁徙的女人 都不期而至
我动念弃绝你们的言辞 相信你们的足履
迢迢星河 一个人怀抱一个宇宙
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
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
隐居
你走的路 从花中长出蜂蝶
有人游往湖的深心 他们知道香气和引信
却不知道藏身何处
——你静静走着 也不问起我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 最好的隐居——
活在你的爱里 却从不现身
邮戳
勒杜鹃高过了屋顶
蜂鸟隐进叶子与叶子之间的阴影
世界停顿在安静的光线中
一封未封缄的信
邮路在远处独自芬芳
此刻 我也不愿意告诉你
我在树下看见翅膀微微翻动
亮出了它们的谜底
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
骑马过河没有遇到冬的时候
小伙子的情歌里雀鸟起落的时候
塔里木就要沉入黄昏的时候——
白桦们齐齐望着
那些使不好猎枪的人
纪念我的伯伯和道清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问候
——听马思聪《思乡曲》
那不是谁的琴弓
是谁的手伸向未被制成琴身的树林
一条发着低烧的河流
始终在我身上 慢慢拉
矿场回来的人
他们眯着眼穿过松枝,走到我父亲的村子
他们佝偻着背用瓜瓢舀水喝
父亲给他们传烟,他们对着西边的太阳咳嗽
——在那里,有他们熟悉的黑暗要来
恐惧
把手放进袋子里,我的恐惧是毛茸茸的
把手放在冰水中,我的恐惧是鱼骨上的倒刺
把手放在夜里,我的恐惧就是整个黑夜
我摸不到的,我摸到而感觉不到的
我感觉到,而摸不到的
风吹银杏
一些人走的慢,醒得早
一些人走得快,老得也快
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在感受风的速度
只有银杏叶被来回翻动
这些都是不结果的雄树
高大挺拔
风不会吹出它树干里的苦楚
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儿
也许会站在那儿,等着它遍体金黄
边境
走得太疾,我会是你的诺曼底
走得过慢,我便是你失守的珍珠港
河水是一群马,保持着船只的速度
我挑中其中一匹,骑上它
穿过中越边境上此起彼落的吆喝声:
“女士,买一个戒指吧
——他将牢牢戴着你的爱情”
赝品
弗罗斯特的马实际上从未到达雪夜的驿站
那些阴凉,是昆虫终于将自己冶炼成了琥珀
此刻的声音朗读着一个数年前的故事
一位离开了教堂就不知如何布道的神父
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便难以为继的情感
地 址
往这里写信的人,
有温和的声音我的自由,
是找到这个地址的出口灯光转暗时,
我有一首旧诗中的窗台一个人敲门,
我亮出手掌上一刻钟的爱这里,
所有的记忆都被称为墙壁
我把诗篇和回信挂在每个房间——
它们开凿着新的地址,我的囚徒。
冯娜
冯娜Fen Na(1985年——)出生于中国云南丽江,白族,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等诗文集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语、韩语等多国文字译介到海外。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奖项。参加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