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詩歌:現實和命運的交織
在現實生活中,白族青年詩人馮娜的生活軌跡就像令人羨慕的候鳥,不停地訴說着遷徙的精彩,而在那個隱秘的精神世界裏,馮娜更像一隻長年在密林裏奔跑的梅花鹿,她的詩猶如與生俱來的花斑,在疾馳中怒放成了一幅流動的織錦。
馮娜的詩不是單純依靠技巧完成的文字拼貼,而是一種有着“實存感”的手藝活。她一次又一次地進行着屬於她的獨創。從詩集《雲上的夜晚》《尋鶴》到《無數燈火選中的夜》,每一部作品都標註出她不一樣的生命步履。
我認為《詩歌獻給誰人》這首詩可以當作打開馮娜詩歌創作的一把鑰匙,詩的最後兩行是:“一個讀詩的人,誤會着寫作者的心意/他們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開關”。詩人用詩表達對世界的感受和理解,讀者、評論者試圖理解詩人的世界。所謂“開關”不是現實世界的兩極,衹是觀念的懸設,“摸索”本身纔是關於存在的表達。
馮娜的每一本詩集都是現實和命運交織而成的書,詩人的每一首詩都是關於“心靈自傳”的一個片段。“五年前,被睏在珠穆朗瑪峰下行的山上/迷人的雪陣,單薄的經幡/我像一隻正在褪毛的老虎,不斷抖去積雪/風嚮不定 雪的意志更加堅定/一個抽煙的男人打不着火,他問我/你們藏人相信命嗎?//我不是藏人,我是一個詩人/我和藏人一樣在雪裏打滾,在雪裏找到上山的路/我相信的命運,經常與我擦肩而過/我不相信的事物從未緊緊擁抱過我。”這首《雪的意志》更像一部有着自傳味道的意識流作品,詩中的那些驚心的遭遇除了暗示命運中的偶然性,更多的是在強調外在的事件如何作用於內心,並以此展示起伏的內心世界。結尾兩句是詩人對“自我”與“現實”之間關係所作的精神認知和藝術表達。
這類自傳意味較強的作品在詩人不同的詩集中都可以找到,《癸巳年正月凌晨遭逢地震》寫“我”和母親突遇一場因地震引發的雪崩:“母親的手隨着大地顫動/她撫摸過燭臺 再撫摸過我的頭頂/——我想我的臉上肯定盛滿了光/我心願了無//母親的遺憾是沒有年輕的男人在這個時候愛上我”。我相信人在危難之時,涌上心頭的一定是最為珍視的情感,是一個人的生命所係。母親在危急關頭,心中念念不忘的事情和期盼已久的心願,是希望自己的女兒保持美麗,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詩人對親情的體驗和表達十分獨到,濃郁的感情沒有頃刻流瀉,而是猶如一盞微顫的燭光,緩緩溢出。
親情的題材在詩歌中不好處理,情感的表達往往搖擺於“過”和“不及”的兩端,很多細節無法像散文和小說一樣精心鋪展,衹能在極大的限製中去捕獲最具包藴性的瞬間。馮娜在處理這類詩歌時,總能做到恰到好處。如《紀念我的伯伯和道清》一詩,短短四行:“小灣子山上的茶花啊/請你原諒一個跛腳的人/他趕不上任何好時辰/他馱完了一生,纔走到你的枝椏下面”。詩作寫出了“伯伯”悲情的一生,讓一位值得尊重和懷戀的親人長眠於美麗的茶花樹下,永遠地活在晚輩的詩裏。另外,在《陪母親去故宮》《苔蘚》《父親說它叫夜蒿樹》《隔着時差的城市》等作品中總是通過生動的物象準確地傳達出詩人內斂真摯的情感。
讀馮娜的詩,有一個關鍵詞不得不提:雲南。大多數人應該認同,故鄉似乎是命定的,是一個人命運的開始,更是一位詩人的生命底色。詩人自己說過:“我的詩歌經常被冠以‘地域性’、‘民族性’等評論,這些東西確實存在於我的詩歌當中,這是自然而然、非刻意的,但這不代表我基於它們本身在寫作,衹不過它們肯定是我精神源頭的一部分。我想表達的共通情感、生命體驗,有時可能確實藉助了地域、民族的方式,但那是因為情動於衷,必須用這些方式來體現,而不是相反。”
我想說,馮娜很少“描繪”過雲南,她是在試圖“構建”自己心中的雲南。她寫的是自己所理解的“雲南”,這種個性化的理解類似於一種獨特的“發現”和“建構”。這纔是馮娜作為雲南詩人的意義所在,纔是一位詩人對故鄉的藝術回饋。印象中的雲南近似於一幅色彩絢麗的油畫,讀了馮娜寫的《雲南的聲響》,纔知道,到了雲南,除了要看,還要傾聽,絢爛衹是雲南的膚色,衆聲彙聚的奇妙纔是雲南的生命之歌。這首詩裏的聲音,虛實相疊,有的是耳朵聽得到的,有的是智識層面的,需要用心纔可以感受到的。“失傳的土話”是先民的詩語,詩人企望“沿途都有人尾隨着它”,深藏於心的歷史意識和文化憂慮流淌在字裏行間。詩人愛故鄉,即使寫他鄉,詩人有時候也帶着故鄉的視角,表達的還是隱忍不發的思鄉情結:“沒在湖邊喂過紅嘴鷗,就意味着沒在雲南過鼕/大撥鳥兒啄食的記憶像雪花飛旋”。(《在外過鼕》)
馮娜的一些抒情短詩自成一格。有些詩幾乎是信手拈來,常見的舉動在詩人的筆下變得饒有意味,切開一個水果如同“割愛”:“我捨不得切開你豔麗的心痛/粒粒都藏着嚮陽時零星的甜蜜/我提着刀來/自然是不再愛你了”。(《橙子》)
馮娜善於從日常生活中發掘藝術的價值。對於她來說,寫詩已然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而存在。其實,優秀的詩歌一直在找尋和挑選它的作者,我認為,馮娜是經常被選中的那一位。
來源:中國作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