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孔孚
每個人的死都是一個博大的啓示。個人的生命或長或短、或暗淡或輝煌,作為生物體的熄滅都暗示給後世許多有價值的內容。世界上浮滿了許多這樣的啓示,但不是每個人都熟知這啓示的內涵。人從痛惜中往往不能正確地領悟一個生命終結的意義,所以我纔在孔孚先生不幸逝世半年後來做這篇算不上悼念的文章,對我、對人也許又有另一番啓示。
孔孚先生是典型的大器晚成的詩人,在他成為山水詩人之前,生命與藝術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孕育期,為此,他與共和國共同付出了十分沉重的代價。我不知道歷史上所有能稍許留下些名聲的詩人是否都要有這樣一些難以言喻的磨難,而孔孚無疑是一個既不幸又大幸的奇才。他探尋出自己一套藝術創作法則與美學原則,留下了一些作品與理論見解然後在自身放射的輝光中溘然離去,他到了一個極頂,隨落日去了……
而他的詩體與美學見解仍然活着,還有與之相通的孔孚書法。他寫的“黃河”二字麯折綿長,藴含豐厚,堪稱一絶。他一生有詩、書二絶,無牽無挂,去得安然而自足,可以說他與山水同在,若孔孚先生在天有靈,也當含笑九泉啦!
他是與他的詩書藝術一同前行的,除去大半生的苦難,自從見到海流出第一顆洗晴山水天空的淚水之日起,他的生命在逐步趨嚮衰亡,而藝術生命則從蘇醒趨嚮完美。1990年春天,麯阜“孔孚詩歌研討會”上,我是騎自行車趕到磁窯後又坐車到會場的,風塵僕僕中作為最年輕的學者宣讀了匆匆急就的“孔孚山水詩簡論”。淚做的孔孚激動地拉住我的手流淚,就是那一瞬,作為詩人的孔孚留在了我的腦海中。那次會,孔孚在藝術上得到詩界的首肯,賀敬之、公劉等名詩人及各大詩刊的主編、各地理論名傢雲集一堂,“孔孚”作為一種山水詩體的代稱被人們註目。但是,我對他的詩藝並未做進一步的探尋與評價,後來衹對《牯嶺一瞥》寫過篇小文,發在一份省級小報上。詩界的復雜人事使我望而卻步。實際上自此孔孚進入藝術的徘徊期,而且他再也沒能自我超越,作為山水詩人的藝術生命已經完成啦,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因此他走嚮了孤傲。作為一個晚輩,我既惋惜又痛苦。他的書法藝術成為老人生命最後的“晚香”。作為詩人,他走得也許很不心甘,他已看到的前景肯定沒能達到。
其實他的山水詩也沒能超越人與自然的相互辯證關係,衹是在藝術上留下了比前人更多的空白,增加了詩中人格化的悲壯與血淚,使當代人具有了更強烈的感受。但他何以後來非要孤傲甚而自我封閉呢?……我常常想,孔孚的名字是留下啦,但與“孔孚”的思想對話卻可以繼續下去,或許,他能教給我們的東西在死後比死前更多。
讀着今年《黃河詩報》上編發的紀念孔孚的專輯,一次次回想起與他幾次相見的情景,他那依依不捨的揮手滿含着對後輩的期待,歷經了五六個春秋仍那麽顯明。吳開晉先生不止一次嚮我說起過孔孚先生如何挂念着1990年春天研討會上那個第一次謀面的年輕人。儘管充滿了懷戀,但後來孔孚先生已無法讓人接近。這一點,如果孔孚先生可以重新活一次,他自己也許大呼不當如此,因為大師與普通人總有相通的地方。我仰望過孔孚先生晚年樹立的這座山峰,也時時到這裏觀賞風光,采擷靈氣,但詩史是一個綿延伸展的過程,一個人的海拔有高有低,但總要不斷地生長,或給後來者一個新的高度……
孔孚先生的詩啓開了東方文化的一個泉頭,但衹是啓開,而且是一個泉頭。反思孔孚先生的整個藝術實踐,從整個傳統文化寶庫中汲取養分、領悟出路,以叛逆與獨創者的姿態拓展新詩現在與未來的天空,是每一個當代詩人的責任與義務;加強詩學理論的建設,或許是另一個角度更加緊迫而艱巨的工作。
死亡帶給人的是悲傷,重要的還應是冷靜的思考與感悟。孔孚去了,遁入無際的天空,越來越淡,以至到“無”……
1997年11月25日晚 萊城歸來
(選自馬啓代散文隨筆集《心巢》作傢出版社1999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