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自选诗19首

洗车的时候杏花开了

洗车的时候杏花开了

杏花刚开，就看见有人扯着软管握着喷枪

对着车窗刺水

水滴飞过暮春，落在一片花瓣上

消息很快传到树根

泥土里的根系一阵骚动

而杏树是平静的。杏树周边的香椿和洋槐

更加平静。大自然养育的生命

不会因为一个洗车的人而胡乱激动

即便最后，那人扯着软管，调转方向

开始向树木喷洒，宣泄他那微不足道的

自然主义理想

2020.3.29北野记于海边

日光浴的女孩

日光浴的女孩，被人举报了

她皮肤黝黑，心灵纯洁

她不恨任何人。她甚至感恩

整整一个夏天，举报者容忍了她的身体

现在是秋天。大雁南飞

摆着人字形队列，越过白露的城市与乡村

日光浴的女孩在雁阵下阅读六祖坛经

佛光普照，欢喜满心

就在这时她被告知，她的身体接触天光

严重冒犯了，某些人的道德习俗

那些人一辈子包裹在蚕茧般的虫洞里

心灵和身体，回避阳光

他们不能容忍一个独享光明的人

不能接受一颗心灵，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

2020.9.9北野记于海边

新生报到的那一天

新生报到的那一天

一个女孩拖着两只行李箱经过沈阳路

轱辘轧着地砖，像雷声滚过秋天

她也许是个独自上路的新生

也许是个自我奋斗的社会青年

看上去那么近，又那么远

谷歌地球可以放大她的口罩半掩的人脸

追踪她的行迹

但无法弄清她此刻的心情

她的秘密可以透过她的手机分析破译

那里有她的消费记录和通讯数据

有社交图谱和浏览痕迹

但是此刻，她箱子里的物品

她头脑中的执念与昨夜睡梦里的碎片

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她完全孤单。一如人世间每个人的孤单

各种社会关系形同虚设

因为此刻她形单影只，孤立无援

她将融入前方未可知的人群

箱子将在终点打开。而心中的执念与焦虑

将永久隐藏，或自动遗忘

2020.9.13 北野记于海边

在海边遇到风马

在海边遇到风马

当时我牵着狗，远远看见他迎面走来

背后是一团灿烂的晚霞

他的小说可不像他此刻这样

满脸堆笑。他的诗歌就像柴达木盆地的劫匪

额头抹着羊血， 胸口挂着狼牙

此刻他身着一袭考究的黑色连帽卫衣

光头捂得严严实实

身材管理得井井有條

他赞美了我的狗

告知我圣诞节那一天将离开海边

飞往上海，在那里度过春天

风马是我相识二十六年的老友

还曾同学半年，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

他熟悉我的性格，文字，和遛狗转山的路线

有时我说话过于极端，他选择包容

若是换了别人，他多半會

拍案而起，或者直接，将桌子掀翻

2020.12.5 北野記於海邊

学校召开家长会

孩子们放学之后

家长们掐着钟点急匆匆赶到学校

找到班级和自家孩子的座位，井然落坐

有的喘着粗气，口罩一鼓一鼓

有的已经摊开笔记本

做好听讲准备

班主任老师站在讲台上环视教室

好像面对一滩石头，形状各异，大小不一

在河水消失河床裸露之时

世界上没有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

每一个孩子都对应着一对夫妻

每一滴水都有它的源头

班主任老师也不是空穴来风

她手里捏着每一个孩子的成绩和前途

她的话语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

她说那些流水般的孩子，不管是

原地打转的漩涡还是奋勇向前的浪花

都必须全力以赴向着终点冲刺

她要求河床里的石头们

摆正各自的位置

全力配合，责无旁贷

有人清理嗓子

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但会议已经宣告结束

和大多数会议一样

家长会也是一个单向传播的过程

作为河滩里的石头，家长们没有说话的机会

2020.11.13北野记于海边

闪电驱赶我们冒雨回家

雷声忽近忽远

好像云层上面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件

黑夜的疆域广大无边

闪电太亮了

伴随着晃眼的雨点

两只卷毛小狗被吓得毛骨悚然

我们快速撤离暴雨将至的海边

狗一路小跑，我们坦然领受雷电的驱赶

与大雨点的浇灌

老天爷提着鞭子在上空看着我们

它从云缝里炸响一道又一道可怕的闪电

肥大的雨点砰砰敲击我们的帽沿

我们没有躲进路边的亭子

与其躲雨还不如躲避亭子里的俗人俗事

上天恩赐的雨水，多么清冽甘甜

雨水湿透了我们的鞋子衣服语言与三观

水面上的气泡在路灯下跳跃

宛如童年的某个瞬间

2020.5.17夜，北野记于海边

野燕麦

这是夏天玛珈山北麓的一片草坡。

狗在前，我在后，我们例行转山，经过那里。

起风了。

狗耳朵翻到脑后，草坡上一片绿浪哗哗起伏。

茂盛的野草，因为人类遭遇疫情而肆意疯长。

你能够感觉到生之快乐！

随风起伏，海浪一样波涛滚滚。

人类出现之前的草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自由！无拘无束，不被它者的意志所干扰！

免于恐惧。也无求于任何人！

它们勾起我童年草丛里放羊的记忆。

世界很大，全是荒草。

许多草我叫不上名字。

所有的草，都叫不上我的名字。

那又怎么样呢？

这并不妨碍我们近距离接触。

比如野燕麦，植物学家也许对它另有命名。

但我不管，我就叫它野燕麦。

它的籽实，被我想象成燕子的食物。

梵高的麦田与黑鸟，也许并不是小麦与乌鸦。

管它呢！大自然属于每一个生命。

谁也不能剥夺我们胡思乱想的自由！

2020.7.5

当时间突然慢下来

当时间突然慢下来

叶子一片一片漂浮在水面

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黑暗的海底

只有一颗机械钟还在原地转圈

守护着等待打捞的沉船

谁能让时光倒流

谁能像回放电影那样集结散乱的人群

回到梦幻般曾经的从前

一些人已经转化为鱼类

一些人则在大地上继续流浪

捡拾垃圾或生吃海鲜

回来的人也不是原先的样子

灵魂磨损程度不同

肺泡里的气体也值得怀疑

你们将以分裂的方式团结在一起

通过距离达成亲密

利用5G技术，操练结绳记事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干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针对谁

以及为了什么

当时间突然慢下来

失重的人，如太空行走的宇航员

突然怀念地球上曾经拥挤的尘世与人间

2020.4.30

寂静的春天

布谷鸟叫了。

还乡的游子还在路上。

梅花开了。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樱花开了。

死掉的人永不再来！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没有古往今来，长江后浪推前浪。

没有天地良心，惊涛拍岸千堆雪。

有的是口罩，黑锅，逆行者。

有的是窒息，流言，裹尸袋与垃圾车。

有人给杜甫写信，吏呼一何怒！

有人在墙头撒泼，恨别鸟惊心！

而寂静的春天死水一潭。

舌尖上的中国，倒在桌边。

看不见放学的孩子，踩着轮滑，滚向天边。

看不见偷情的恋人，贴着嘴唇，狼吞虎咽。

人们羞愧地自我封闭。

既要团结如一，还必须相互隔离。

住嘴吧，相互吐槽的人们！

节省一点唾液，留给相濡以沫的时刻。

造物主已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死神高举着可怕的钐镰，要把疯长的荒草收割。

放下你虚妄的威权与无用的核弹！

放下你的钱财与傲慢，旗帜与偏见，仇恨与贪婪！

地球上可供糟蹋的净土已经不多了！

清洁的空气与未被污染的水源，前景惨淡！

还有相互攻击的机会、力气与必要么？

还有人类之间你死我活的可能性么？

你们是一个相互依存的整体！

在病毒面前，没有谁可以享受免于感染的特权！

即便是女王，天皇，民选领袖，教宗圣哲。

或恐怖分子，或自我神话的独裁暴君。

一个人染病，就是全体的不幸。

一滴水痛苦，所有的水分子都将抽搐，变形。

2020.4.5.北野记于海边

女儿

从前我的心硬得像石头

如今我的心软得像柿子

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说四加六等于十

你还说，月加土等于肚

我只好承认：肚减月等于土

上个星期你戴上了红领巾

你说谁戴上红领巾谁就可以向国旗敬礼

我们更愿意向你敬礼

你说你是菩萨的孩子

却写信给圣诞老人，要了满满一靴子礼物

我们都感到十分惊奇

2012/12/25.

张锋来了又走了

他从出站口来

又从进站口去

火车站挡住了我的视线

谷歌地球也看不清一个人一辈子的行踪

他的故事只有天知道

有时他在火车上睡觉，梦游的灵魂却在树梢上奔跑

或者急速坠落，醒来一看

火车已经到站

人世间的一切

只向我们显露一小段细节

就像张锋来了又走了

只显露相聚的快意，不涉及独行的寂寞

2015.4.10.

404医院及周边景物

今天去医院查体

挨了三针，眼看着热血

经由一根导管缓缓流进7只试管

试管上打印着你的名字

对，没错，你的名字

数据库里还有你的配偶的名字

你过敏的药物也记录在案

你观察这个世界，也有仪器观察你

往常你云山雾罩，以风景示人

现在医院要把你还原成细胞

显微镜不关心人的完整性

它不认灵魂，只看DNA.

2015.11.3.

我的思想的边界

我的思想的边界，远远大于

我的语言的边界

我的思想到过一些不该到达的地方

我的毛驴子也一样

它们谁也管不住谁

谁也顾不上管谁

当我累了，躺在沙丘上吹响一支解乏的芦笛

我的心脏为那笛声敲鼓

我的心脏是个职业鼓手

它只管敲鼓，无论我在思考，还是在撒尿

2013/11/25

有一天我问我的毛驴子

有一天我问我的毛驴子：

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它的眼睛湿润，但耳朵仿佛塞满了驴毛。

假装听不懂我的语言。

我真想抽它几鞭子：

“亏你白吃了这么多年豌豆！”

唉，连你的驴，都不屑于评价的事物，

你还耿耿于怀，是不是过于书生意气？

你总是心猿意马，烦躁不安。

而毛驴子是务实的，你得好好学学它。

它不虚荣地赞美什么。

也从来不说旁人的閑话。

2013/11/28

只有一个人值得我嫉妒

我在黑夜里研墨，用我的黑眼球。

浩瀚的宇宙将吸干我们这些不断繁衍的灰尘。

做成星星的糕点，安慰人间。

那些试图穷极物理的家伙们，离死不远。

那些谵妄者，离死不远。

那些搂着金条睡觉的家伙们，离死不远。

吃屎的狗，我不会原谅。

一厢情愿凑近我的昆虫，我没有必要弄懂你们

该死的心灵！

只有一个人值得我嫉妒。

他不恨任何人。他的慈悲与怜悯

一直刺痛我的心。

就在书架上。

就在我心的壁龛上。

他偏袒右肩，目光温暖如早晨的雪山。

2015/4/1

语言

没有语言的人，只留下骨灰。

甚至连骨灰，也要仰仗别人的语言，定义或解释。

语言曾是每个人最大的财富。

源于心田，携带每个人的基因片段和灵魂香气。

多少人鹦鹉学舌，最终没能说出一句人话。

多少人心田荒废，语言烂死在搅拌食物的舌苔上。

食物原本是语言的肥料，服务并且服从于语言。

语言一旦沦为食物的走狗，语言的意义就自动取消。

如狗在树桩上撒尿。

如猫在月光下叫春。

人可以撒尿也可以叫春，但那不是语言。

语言可以涵盖圈地的狗与发情的猫，而猫狗不能触及语言。

这就是我的语言哲学。

这就是我的建立在语言哲学之上的所谓诗学。

2015/3/18  

隐居者

1.

隐居者并没有埋名隐姓，他只是听任灰尘盖住他的光而已。

并且美其名曰：和光同尘。

2.

人们只知道他叫某某，但并不确知某某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且看样子也不想知道。

这种蒙昧心态大大促进了隐居者的隐居。

3.

蒙昧主义盛行的地方绝对适合一个人销声匿迹。人们坐井观天，瞎子摸象，竹篮打水，击鼓传花。这种集体无意识足以掩护一批偃旗息鼓的凶犯。

4.

职业杀手A在酒精炉上融化了他的凶器，然后在幼儿园的厨房里用缺口的刀为孩子们切肉。

他没有孩子。刚刚分娩过孩子的幼儿园园长的乳房，钟摆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摇晃。

5.

携带两亿元巨款潜逃的贪官B，其实就隐居在海边的高尚小区里。

白天他浏览有关他叛逃美国的虚假报道，嘴角露出微笑；夜晚他挥汗如雨，在卧室挖地道。

6.

武装直升机盘旋于海岬的上空。

刺耳的响声忽远忽近，如手扶拖拉机拖着犁铧在图书馆犁地。

7.

天空被闪电撕裂，被雨水擦洗，又被云雾缝合。

飞机上的抽水马桶呼啸着大漩涡，瞬间吞没醉酒者吐出的绿色胆汁。

8.

隐居者说，我们是白菜，是辣椒，是毒生姜，是活生生的棱角分明的盐，而不是泡菜！

但是，他给人的印象是：釉色黯黑气味暧昧的一只瓷坛子。

9.

并且是亚光的，年代久远寒酸无用的。

捏他的手已死，烧他的火已灭，他腹中的酸水无人问津。

10.

隐居者以麻木的人群为材料，以时代的脓疮为水泥，以黑暗为指路明灯。

白天他扒在网上休息，夜晚他悬在洞穴里唱歌。

2012/12/12 北野写于海边

女儿的纠结

女儿7岁了，正在换牙。

她是个快乐的孩子，带给我们的几乎全是快乐。

比如今天放学后她对我说：爸爸有个好东西我忘在桌斗里了，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我以为又是个小奖品什么的，她因为学习好纪律好经常遭到老师表扬。

“是我的一颗牙！”她说，“上课的时候我把它掰下来了，一点也不疼！”

我说：好吧，明天别忘了带回来，等你出嫁的时候正好可以作为你的嫁妆。

别看她年纪小，她对幽默的理解和应用不逊于乃父。

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在用餐，她突然跳起来取出嘴里的食物大声叫道：

“不好，国歌响了！”然后后退两步，端端正正朝着窗外国歌响起的方向翻掌敬礼。

我们都被这举动笑翻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吗？怎么天黑了响起了国歌？

但那国歌仅仅响了一两个乐句，就不再作声了。可能是操控音响的人在测试设备吧。

但是孩子的举动让我们既开心，又忧虑：她是故意逗我们玩呢，还是被政治弄坏了神经？

孩子喜欢唱歌，有极好的音乐天赋，不久前成为学校合唱团的纳新成员。

她会唱许多经典的儿童歌曲，唱音准确而响亮。

但也唱国歌、红星照我去战斗和学习雷锋好榜样之类的革命歌曲。

有一段时间，每天放学后她都要在家里反复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

她说这首歌要参加比赛。我问孩子：你知道雷锋是谁吗？

她说：“我知道。雷锋就是那个戴着光头强帽子的人。”

光头强是一部拙劣的国产动画片的主角。粗俗与暴力，是那部片子给我的主要印象。

而且光头强是其中的主要反面人物。不过，光头强的帽子确实有点像雷锋画像中那顶栽绒帽。

孩子的联想力以及对雷锋的新定义，让我既惊讶，又深感自愧弗如。

但是，女儿也有纠结的时候，比如今晚。

她说午饭时不小心说话了，被高年级值日生记下了名字，明天要被学校的大喇叭点名批评。

“大喇叭一点名，小组就要扣掉10分。”说这话时她几乎要哭了。

我们说，你曾经多次为小组增过光加过分，偶尔扣分一次，不必过于羞愧。

但她不这样认为。她说组长会骂的。而且大喇叭一点名全校都知道了，很羞耻，没脸见同学。

她问我怎么办爸爸，怎么办爸爸，明天怎么办呀？

最后，我不得不这样安慰女儿：爸爸小时候也被大喇叭点名批评过。

批评我的大喇叭早已烂掉。在喇叭里羞辱我的人也死掉多年，而且死得轻于鸿毛。

可是我还活着，毫发未损。并且越长越聪明，越长越茂盛。并且受人尊敬，声名远播。

至于给小组扣分，这是在搞可耻的株连制。株连制就是一棵树病了整片森林都要砍掉。

学校实行株连制是绝对错误的。因为它不公正，反科学，严重破坏团结友爱的集体氛围。

不必理它。让这项早晚要废除的坏制度见鬼去吧！

2013/12/2  

真正的诗歌不需要竞争

真正的诗歌不需要竞争，如同真正的美德不需要竞争。

竞争是一切低级而拙劣的事物的普遍特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森林因为缺水而着火。教授因为职称而跳楼。

这一切既是自然的，也是低级的和拙劣的。

诗坛上也充满各种各样的竞争，但那不是诗歌的竞争。

那是贴了诗歌标签的俗人的竞争，那些俗人通常以诗歌的名义招摇过市吸引眼球。

一首好诗绝不会嫉妒另一首好诗。

圣桑的《天鹅》既不会嫉妒舒伯特的《小夜曲》，也不会嫉妒梵高的《向日葵》。

真正高级的事物都是自足的，如同修行者的闭关。

而真正的闭关，不是闭着眼睛谋算着如何击败别的闭关者。

2013/8/20北野记于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