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的风声里
1.
一到冬天,海边的房子就变成了勃朗特姐妹笔下的呼啸山庄。
风往往是整夜整夜地刮。尖利的风声,好像携带着圆盘锯溅出的火星子,令人想起正在被切割的岩石、船坞、楼盘、森林和整个海岬。
有时大风摇晃着门窗,就像刚刚登陆的加勒比海盗,挥舞着火枪和大刀,凶悍地愤怒地嚎叫着。
2.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有一次我独自到海边散步。
海啊,那诞生风暴的地方,黑得像命运;而夜空,那原本是高挂星星的地方,低得像绝望。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个垂钓的人,他戴着皮帽子站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向着汹涌的海浪使劲地抛撒着渔线。
风呼呼地吹刮着,浪哗哗地翻卷着,海水之上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灯光,连多腿的虾爬子都钻进了海底的石缝。
那么此刻,这个两足的、无毛的、直立行走的、戴着皮帽子的垂钓者,他到底指望着什么呢?
他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需要通过一条渔线向大海诉说?
或者他幻想着普希金童话里的小金鱼,在这个恶浪滔滔的夜晚重现?
3.
这是200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
它距离我最初“把思想写在纸上”的冲动,至少有二十多年时间了。
在海边的风声里,我渐渐意识到二十多年来我所热爱的诗歌,正像今夜这恶浪滔滔的大海:
它没有星光,没有魔瓶,没有寻找金羊毛的英雄,也没有海妖的女儿那勾魂摄魄的歌声!
它的表面翻滚着豪华游轮倾泻的现代垃圾,它的深处游弋着鬼魂般的纯物质的核潜艇。
它不适合垂钓,不适合洗澡,不适合想象,也不适合为了爱和美而进行的远征!
它只适合:茫然和沉没。
4.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在远离大海的中亚草原,在远离泡沫的宁静内心,我开始了纯属个人的诗歌之旅。
我相信“诗歌曾是神圣的语言”,并坚信它依然应该神圣。
我相信“人应该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尽管有人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我相信“灵魂是肉体的气味”,尽管有人对灵魂嗤之以鼻。
“生活并不美好,”我勉励自己:“而我们的心,要向着美好死而无憾地飞呀!”
“把大地留给庸人去治理吧,”我写道:“我要天空!”
5.
转眼之间我已经43岁。
“从前我四处流浪 / 带着短剑和诗行 // 如今我一片荒凉 / 青春和才华已快用光”。
当我顾影自怜的时候,我发现面目全非的不仅仅是从雪山到海洋的物理空间的变化,也不仅仅是从青春年少到英雄迟暮的岁月流逝的变化——最令我吃惊的是:
我常常被人们称作诗人,而我感到生命和生活中的诗意正在消失或已经荡然无存!
并且,像诗意、诗歌和诗人这类从前十分明晰的东西,现在变得一团混乱!
6.
“诗歌精神”是我十五年前提出的一个模糊概念。
我当时给它的定义里包含着“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之类的更加模糊的元素。
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日神的向上(如《浮士德》)还是酒神的向下(如《恶之花》),“诗歌精神”都是拒绝“庸众习俗”的;好象诗意就是对恶俗生活的一种反动,好像写诗就是对恶俗生活的一种抗击。
然而,很快,恶俗生活全面击溃了我那可怜的幻想,恶俗胜利了。其标志是:
整个社会根本不把诗意、诗歌和诗人放在眼里,社会尊重强权和钞票,欣赏恶和丑。
在这个过程中,诗意蒸发了,诗人隐遁了,诗歌作为一种没心没肺的“文本”,则选择与时俱进并开始大面积地转基因繁殖:先是“恶作”满天飞,继而被愤怒的群众撕开衣裙就地“恶搞”。
7.
诗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谚云:“大道运行,各行其是可矣!”
是的。“如果我瞎了眼或者死了心,也许我可以做到保持沉默。”
然而遗憾的是,面对这个世界,我的心尚未停止跳动,它似乎并非无话可说。
2006/12/7北野寫於威海
20220614 03:44:12
北野诗歌的思想高度令人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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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4 02:37:30
我始终把真正的诗人看得很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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