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建春
长诗:返生书
忽然,我就到了一个没有阴影的房间
一束强光从吾友传递给我
被要求回忆,认罪,俯伏于
现在时,从遥远的过去复活
以包裹过的软墙壁包裹我的
进行时。500瓦的白炽灯消除了昼夜
轮流监视的眼睛,总是
两个人、三班倒,从左右、上方
看入甚至最不堪、隐私的活动
强光从远古提炼出灰、白、红
三元色
反自杀、反生活的三元色
伟大的抽象逼近,要求我端坐
重复上世纪八十年代办公椅的形状
腰与椅背平行,腿与椅腿平行
双手抚膝,不可妄动,平视
无物。名为:
白炽禅
法老禅
有人就坐疯了。吾友注视一只蜘蛛
从不那么完美的几何形铁窗爬进来
在他残疾的两腿之间织网,名为:
天网之置留
捕获了他作为一名中介人
在招商引资和投机活跃的十年中
他的好脚好手那么好使,在钱与权
与艺术之间奔忙,快乐地交友
与董欣宾、卞雪松……称兄道弟
南线
划过他的脊柱,到他的双股之间
就停住了:精劲如男童的睾丸
飞白如童子尿奔放的感觉,往上一勾
圆中带方,他就坐进电动轮椅,背负
一笔书
蜘蛛从时间的黑腹中抽出银丝
试图捕获他的眼泪
他拒绝,挪到水龙头边,假装洗脸
而奔涌,随水冲入下水道
献给大地
强光也折射我,回到1993年
我从周敬民单身宿舍的阳台
遥望董源画过的、多泥披草的江南土山
农民穿套鞋,戴斗笠,肩扛锄头
悠然察看
水路
敬民毕业分配到陈贵变电站
面对单位院墙外唯一的马路,遥想他的恋人
这组织系统的
电
垂直落到后院变压器巨人的手臂
嗡嗡作响。他说他要养我写诗
一边联系附近的小铁矿,秘密参股
变压器的胸脯不可接近
我在这里,铺开纸张面对它,太早
如何把一座小镇含入语法,直到看不见
但可以感觉到?现在它是明确的
空
农村的
视觉规划
同站的年轻人买了一辆摩托
敬民围观,试骑,磕断了门牙
带电的我们交叉过后,就分散,走远
他到了北京,做相关行业的生意
他的恋人带着一个女儿,跟他在一起了
在唱过那么多、那么多的情歌之后
我挪了几个城市,接着写
青春所见,在青春、流浪、商业
和高亢、不靠谱的策划书上
居然有人付费,居然总是有机会
在KTV包房中做出决定
自由如高压线上的鸟,水滴之间的火花
所到之处,都掐得住
我在领会错了的时代形成我的性格
建立自信,造成一种繁荣的感觉
虽然我从未唱颂歌
我的身体也长成了一种开放
现在却得放弃,无路可逃地蒙上薄膜
空气胶囊塞满我的肺和喉管
是忽然自动包装的。他们告诉我
这里已被注册专利,你要进入大数据
留下虹膜、骨相、脸颊抖动的
生物签名
方可享用恐龙时代至今的地球遗产
我一无所知,竟已成为此公司的雇员
我的身体被梦打上防火墙
囚链接
激活的九十年代在我的脉管里跳
看见那个年轻人北上南下,寻找文化、谋生
在北京,我租的第一间房是地下室
透过窗户看着行人的腿
来自《巴黎圣母院》的钟
在体内敲响,与光明的对称搏斗
朋友说,这里刚刚发生集体流氓事件
我已进入一个乐队的身体被带走后
留下的空洞,享用他们
污渍的床垫,陀思妥耶夫斯基追赶
海子的死到一栋大楼的地基,对着
场景尾
而落泪。第二间房在圆明园画家村
房东老太每早起来敲我的门
看我被蜂窝煤炉密闭暖气窒息没有
1992年冬,我喝西北风写诗
陪伴邻居的东北画家画葡萄、苹果
醉醺醺在午夜转钟后拦出租车
没有人敢载我们,把呕吐物留在
永定河畔
踩着薄冰,一路摇摆唱回
第三间房在广州林和村
我已意识到“不赚钱实在对不起亲人”
就到了广东国际招商中心,翻着
字典一样厚的电话簿依次打电话
一开口就结巴,只好埋头做文案
为碧桂园办的中国第一所贵族学校
把复杂的诉求捏拢。“富不过三代”
我威胁道,但是毕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如果你把孩子交给碧桂园小学
你的成功就有人继承
未来的中国首富杨总就坐在我对面
展开一张蓝图,为别墅也卖出去了
而狂喜。被称为“策划大师”的
新法社广东分社记者一边提交
内参
一边指导我们工作
在此,我遇到我的挚友喻华峰
“南都事件”的主角之一,他入狱之后
我给他写信:“下一个十年
中国变化的动力将来自于历史,
而这已被九十年代和WTO所遗忘。”
如今历史已然来到
以一室强光,我仍然准备不足
史事卡
从南明写给教皇的求援信
载勋模仿义和拳设的小神坛
康有为的衣带诏,流入御史巡视组
杀回马枪的慌乱中
将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眼睛照瞎
返生书
在新时代的轮廓明确之际
寻找可触之物。历史是给我摸的
我觉得。她尖叫,因为我触到了痛处
她咯咯笑,那是痒处和私处
我的手不愿到达第四间房
1994年,《现代人报》居然接受
香港《明报》集团投资
从一家周报改版成日报
我应聘,作为副刊部编辑
度过我一生中最自由、有活力的半年
老板金庸给我们买了职工宿舍
我住在那里,与一群年轻的记者一道
约稿,手工画版,有专业校对
给我打下手,自主发稿费,脚踢地面
转椅一滑就到了
一边等待报纸的死期
钜辉是友人中第一个走的
随后是劭雄、黄专……这些叛逆的、
提问题而不回答的人,以他们各自的死亡
亮晶晶悬在天上
造成硬边起伏的天际线
无所谓原谅。从理解中提炼不理解
做永远的左派,发动机的活塞
钜辉做了一个镜屋,内嵌光源
以脚手架状的竹杆充塞整个空间
没有门但有窗户,看进去
那些脚手架就无限繁殖
对于我们的迷惑,他很满足
那些年广州就是一个建筑工地
他要把它们等分
到不可居住的空间。无人的乌托邦
照见窥探者的面容
把回声延展到无限
他开一个影楼,在婚纱摄影中
失去了对婚姻的信心
他用树脂做了一个旅行箱
即使从外面也可以看见各地的照片
来和去
风景中的生存除了风景毫无内容
劭雄探索无主体的视觉可能性
两个暗箱,分别限定左右眼球
该看什么
他把镜头绑在自行车辐条上
上街买菜拍下的晕眩与他无关吗?
他又用纸板做了几个系列的
街景微雕
清明上河图
现代人的日常似乎比宋人的日常
还要自在,远离政治也就贯穿了千古
缩小印刷的,连手迹也不留
黄专一边策展,一边写当代艺术史
还有这样的英雄行为!
癌细胞堵塞了他的血管
这一刻的河流
两次踏入它就冻结了
姐姐为他移植了骨髓
他醒来
又写了那么多个案
偿还被他写入历史的艺术家的捐款
为OCT当代艺术中心操劳
时间的眼泪
化为一个个展览空间
化为对他人的理解,言说
他终于搁下笔
留下未完成的方案和未服用的冬虫夏草
一林穿越墙壁来会我
告诉我他住在美国,除了必须
倒挂在天花板下吃,甚少创作的机会
他与墙合体
始于1993年,对理想住宅的想象:
他面对一些钢筋的骨架,几块砖
浮在指定的结构中,犹豫。它们可以
互相替换,这是建筑得以成立的原因
在0号房中
一些砖顺着脚手架往上爬
另一些在地上,像民工挤在一起
灰蓝的工作服互望
成逗号,而随时爆发某种能量和技巧
挥舞的飞翔
从这一格冲到那一格,像一群鸟
在高压线的音乐笔记本上
怎么挪动,惊散或聚拢,都合理
在鸟的舆情的作用下,完成天际
五线谱上的一个片断
你要说有鸟王啊,可我怎么看
所有的鸟都是一样的。鸟王
是另一种形式的建筑构件
类似于包工头,在0号房中
他们化身为一堆斧子,斧刃锋利的共性
斧身、斧柄红色的特性,他们
劈砍的现场
不在这里,而在另一些地方
一只斧子飞起,示意:
这栋房的规模需要扩大,因为
增值的锋利
已扩大了地基,为后代居住方便
砖自己要考虑永久凝固
不定形的血肉为砖的四方形状
要假设理想的后代也是如此
从娃娃抓起
0号房不断地扩张
而从未真正地住一个人
斧头,那些规划者的手段
也从未试图入住,他们只是在大门外
指指点点,把地基设计成基因片
而随着斧头对自己的了解
每一间房会略有变化,荒莽、野兽
在这栋建筑的周围环伺,但理想的住宅
并不排斥自然,毋宁把自然作为
造血功能
而整合进自己的结构中
比如下水道的灵活设计。理想的空气
在斧口闪烁的灵感中
在房与房沟通的内部对流中
九十年代初,一只
黄钺
刚到广州考察、谈话的时候
一林就敏锐地意识到,墙生活的方式
将与过去有所不同。他看见
墙的眼泪
在新墙的搏动下他辨不清方向
而思考:作为一块砖,怎样
改墙?
从马路的这边移到那边
对于迎面走来的行人、车辆,左右相反
墙在街上漂移,造成了交通堵塞
如此,他又回到砖头中间
与大众方形的身体对话。他痛恨一些
非砖因素
比如钱的介入给建筑带来的麻烦
在一次集会中,他用砖砸钱,撒给
台下观众,但是钱仿佛常青藤缠住了墙
甚至暗中指导墙,增厚墙
他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砌入一堵
干净的墙
砖头的棱角从头顶、肩膀、腋窝、
双腿两侧给他温柔的触摸
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人形的轮廓
而是古老的瑞兽,比如狮子、麒麟
穿越墙面往来于两侧的虚无。他声称:
伟大的国度
将要推倒墙,让人民可以自由进出!
但是他翻墙得来的翻倍印象,却给他带来
双重的不自由、两边都不能住
只在同为社会主义的古巴
他才得到某种同情,让他使用
中国度量衡
古巴人像广州人一样好奇,依次坐入
他的杆秤的提篓里,一林把斤两
逐一写在哈瓦那街头的碎石路面上
汽车呼啸而过(卡斯特罗死后,
情况发生了变化)为了体验自己
从古老的东方逸出的个体
不得不打扰欧洲一座小城
市民的日常出行,一林从瑞士比尔的
正义之泉
底座出发,以滚动身体的方式穿越人行道
(正义女神是一手持剑、
一手持秤的蒙面金发女子)
他在助手的护送下
用了三天时间滚到比尔市政厅
他滚着,滚着,感到自己轻如一捆棉花
在欧洲的腹心、中立之地
这横向的、艰难地抵达的丑行
难道不是女神之剑的反复刺入
比故乡利斧的劈砍更深?
他千疮百孔,形如脏海绵
沿途吸收欧洲人行道上的积水
空如他小时候从小学推到大队支部的铁环
我隐身到日常中。这个空间还够用
就目前来说。所谓退藏于密
就是吃饭,喝水,摘菜,上下班
睡觉。我能做到劳而无怨吗
留在感兴的生命中?我训练心和词语
带着被斩断的头颅回到本地
把它作为书签夹在书架上的
某一本书中,我的感觉力还完整,它
能受不能思
不能开口说话。因为它是被威胁的
它的断口对应着不被允许的宏大
时间,这湮灭的机制,我敢于窥探它
从碎纸篓里拣出一些词
重新拼贴出一首诗
像一名侦探?1993年10月
我接到同学的一封信说:要下海!
这是当代最激进的运动
要响应伟大号召,去南方学习
发财,方为好汉!我看见一条
好汉提着大哥大,如李逵提着板斧
往桌上一放,招呼服务员
这架式,这干部
无产阶级的小妹走过来
我住在另一些阶级兄弟腾出的房子里
同学单位的隔间,城中村农民种植的
异样谷子是我的愤怒,一名歌手
背着吉他穿越人肉的街道爬到顶楼
对着星空练唱
我也住在顶楼,早晨看见一次性针管
丢在我家阳台上,作为问候
那个坐在幽暗、油腻、靠墙的餐桌旁
传福音的是谁?她的额头发出微光
圣洁的脸埋向一盘青椒炒肉
她刚刚经历民营医院的一次
人流,大出血
在祷告中勉强止住,那痛
成为救赎的圣歌,视我此刻的沉静
为天国的预兆。推销员的大本营,小戴
那个与我同睡通铺的臭脚的兄弟
戴着墨镜,站在逆光的窗口发出的誓言
那位刚从山东来的高个、好看女孩
在隔壁宿舍与我们同住了不到一月
就与老板同出入,高出我们之上
这大市场,每天考验
心动和羞耻
没有老师教我们,一个民族的失怙
狂欢着,恸哭
禽畜一样无知,任人宰割
而宰割者来自左边,那最先受诱惑的、
最无情的,因为他们自知
与我们没有区别。陶轮中的
神之无
那散布分裂的,引领我们
那渴望进步的,用永恒的运动造出静止
因此天国不属于我们
它不是不存在,而是隔着一个乌托邦
在单位中,泥牛入海
在商海中,能收回、恢复自己的身体吗
这是一代人的努力。渴望
技术,中性地对待人生
有时也能成功。代理了某个品牌
掌握了某个部件的上下游
作为业务员,再回去
与单位打交道,试探那些脆弱的部分
而获得一种独立的成就感
女性知识分子的身体
在自弃的快感中获得观念的愉悦
与智力不及的丈夫分居,远离家乡
也尽孝
安慰:硬硬的,秋天的石头
她融化于别人的熟丈夫
但是对方放不下自己的家庭
在商务舱里天马行空,依赖高级化妆品
羡慕死了小学妹颜值的数据
名牌大学文科毕业的华峰
自己招募一批手下,与他们同吃同睡
以古代名将的风度承包一家
日报的黄页
见过多少奇怪的人,在商言商
以一颗朴实的心冒险,陪客户到郊区
吃出珍稀动物的爪子
而愧疚;到不名誉的小镇
看他们点女孩带进房间自己在外面等
与点剩的女孩嗑瓜子,聊天
直到结账。他已获得“大哥”的爱称
和若干破碎家庭的信息
他守护他自己的
他的手下比他发财更快但愿意跟他
直到他成为《南方都市报》总经理
几年后,《新京报》总经理
用挑选业务员的方式挑选记者,把
导向
视为一项技术性工作交给主编
支持他成名。他们培养了伟大的记者
试图压制
良知的前线
但不是真的想压
于是,被调查、入罪成为惩罚性的
擦边球
精准地擦着他们
中国新闻史上的小浪花
纸质传媒的晚霞
主编出来后,把嬉笑怒骂的鲁迅
带进《足球报》,这没问题
华峰出来后,尝到褚时健的橙子
未成熟的味道,就与古稀之年的他
一起等
褚橙:向生而死的果实
一代实干家归去的圆满在我的口中融化
青年生活是可赞美的,青春是可原谅的
但是神明或因果平等对待一切
倏忽一下就老了,猛然发觉
死亡和天平
从未离开我们,我欲放弃这种认知
回到糊里糊涂的年代
由生命力主宰我,却是带着一只筛子
在时光里打捞,沉入黑暗,不无安慰:
我看见他们的脸庞在深海里
起初分散,继而合一,是的
就是庄子笔下的鲲,化而为鹏
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感到对南溟的渴望,要飞过去
九十年代的自行车的速度,从海珠桥
到天河,我与连晗生忽然折回
三寓路,凌越和张晓舟在那里等
九十年代的辣椒的味道
大排档和风炮
构成一个民主、筑路的词
而南方没有冬天,李凡还没开始
疯话写作,兄弟们扛着命运的大砸锤
把迪斯科舞厅震塌
在水边吧,江南藜果宣布结束
记者生涯,他率先开发了茴香豆
把我们都变成孔乙己
这些南下的文化人,小老板和妹子
把同一种道德压入麦志雄式
直觉的直线
他的艺术生涯才开始就结束了
而回到原点:画效果图
博尔赫斯书店的清晨
陈侗拿着一把画刷,在卷闸门外
画一种效果,迟缓的速度
如飞镖,钉在我的头皮上
郑国谷带着他的准新娘从阳江
到广州度蜜月,醒来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自拍。他弄假成真,在一座山上
把那时代的一款游戏《帝国时代》
建成实体,与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记录
成为作品。在开山过程中,感受到
石头和气,道教诸神和磁场
渐渐推进到《了园》
这虚拟,或实构
空行母出现在美术馆上空
他曾试图下一场人工降雨,浇灌他的
城市之松,虬曲的内劲,通过
U形磁铁
激活了太极双鱼,及中西的对峙
李凡在白云山下告诉我:
性欲是一个剧场
睡木板床。浇凉水。打坐。进入
杜尚最后的作品《我们将会等待》
而实无所待。把二十年中
几百万字的实验小说废弃
而完成从喜剧主角到独觉僧的转变
在一个被一致性、举报和抖音
弄得猪狗不如的视觉中
我青年时代体制外悬空的个人主义
反而一再成为发展之梦的模型
辞职的冲动一直持续到晚年到来
现在,我除了协助地狱中的审判
什么也不想。那段幽暗的时光
成了我自己的林菩狱
我看见我的女友的胴体
在那离家的流浪中
南下半年之久,她终于来了
我们租了一个十平米的小房
在一个电饭煲上炒菜、做饭
她的惶恐,第一次出远门
在我的怀中安静下来
遗憾和幸福。放荡的狂想和压抑
被真实的肉体赋予细细的泉音
我的爱人在一栋出租房四楼
拐角的着地席梦思上找不到工作
但很快会得到解决。她离开了
一帆风顺的单位,眼中只有爱情
而我除了背叛什么都不懂
只是从未触及柔嫩的伊甸园
她是我在那儿的女主人
不可动摇的夏娃
在这尘世,我亲历的故事不过如此
一说起那段日子,我的妻子就哽咽
亲爱的,我对不起你,但我把一生
给了你,并且与你生了一个儿子
我幸好足够长寿,活到明白
由于我随波逐流和忍耐的时间
足够长,我已获得对我的时代审判的
力量和信息,即使我们只在
地狱的最上层,波澜不兴地
受难和受罚,维持了必要的体面
对罪人的举证
是从觍颜开始的,到心安结束
就这样了,不再退却
我们曾经的恐惧,将作为余生
快乐的素材。你说你走在一个陌生
巷道上的清空、无际、透明体验
那些青砖之间的白色墙线
命运的网格
在广州的一个菜市场
第一次买花椒,那摊主欺骗你当选
黑色的种粒,而不是种壳
你上班的医疗器材公司
在我上班的中途,因此我每天早晚
骑车接送你,这在你的同事们中间
传为佳话,那种大家都一样的、
平等的感觉
成为我回到武汉后特立独行的资源
我就靠这打工的三年中建立的自信
面对官僚和山头
他们中间神秘的关系,无非是
认主人,从被奴役中获得奴役的力量
而他们把自己不信的价值许给我
倒是帮助我认清了
我是谁?
我进入一片指针失灵的地域
且不作判断,一任赞美
无死亡的空间,在悬静中发亮
欢跳的激情,无支撑的青春
视格言为无知无觉的鼾声
你醒来就不可解释
我与若然的一次见面,与胡昉、凌越
在格列柯的天穹下,被拉长
是的,那年头是众神的爆发
把可乐杯中的冰块摇得叮当响
我不允许自己有怀旧的念头
在脱离现有回到臭名昭著的城中村时
只有一条路!没有两条。
更无林中开岔的小径,我捂住我的
肾
在街边胶靠椅上交谈的间隙
海鲜城门口装饰小灯滑动的闪烁
被徐坦抓住,成为他的早期代表作
李凡痉挛的手掌在空气中
我们约定:将不同凡响!
他教我寻找他的短篇小说的一个词:
大骨
而我在我自己的自行车上遇见
我性急,我暴跳,从珠鹰大厦到
红蚂蚁酒吧
当下的一瞬那么快、没感觉地过去
连晗生每天写一字
作为埋葬弗兰克•奥哈拉的仪式
这本地的独生子,在我们相逢的
第一年就被干煸泥鳅毁容了
张晓舟在我们赶到之前的半小时内
来得及写一篇乐评
这盲目的,精确的
失恋
若然(你们一定没听说)随老总
到广州出差,下午,邀我漫步
她穿着亚麻裤,中指戴白金戒指
谈论斯宾诺莎和房地产开发
我一时不能消化,就痴痴地粘在
烫不平的裤脚,她对我是无心的
少女之心
维特的手枪在宾馆的长廊
她推着和善的老板的旅行箱碾过
红地毯,回眸撒出的字符,微笑的
存在之问
成为我与朋友们对峙的自我
那时我未来的妻子还不在场
她将加入这受难,在麦志雄的客厅
掀起一阵涟漪。我们什么都不懂
只有一个本能
她将把涟漪缝成一根
不得不的直线
像一句短语在两个针脚之间
朴素地躺着。当语言的困难
发展成生活的困难,什么样的风景
把我们隔开;当语言展开的时间
成为事实让我们不能理解的时候
请理解
用一生去相遇。当我们埋头写作时
额头的亮光穿透墙壁,照见不朽的
共同存在
微微抬高的田野在漂流的市场中
他从建筑效果图抽出一根水平线
作为二者的界线,但尚未闭合
而是,保持了训练有素的手感
远处有一个像谷仓又像碉堡的东西
用他喜欢的蛋黄和蛋清色
像女友把鸡蛋打到韭菜中,开炒
这样,建筑就成了生活本身
他喜欢这画面的朴素,但又超然
总有一点神秘的、未完成的感觉
独对,或与朋友们相聚时
向幽暗的客厅张望
志雄来自广州郊县,手肘支在
宽松晃动、不成样的西裤上
聆听、招待我们。一种精确,沉稳
加速。他的恋爱是过日子的风格
带着一个村长的体格,从重复的
装修设计稿中,摄取住家的超然
也许他只是偶然遇到我们
他的神秘的激进像一片海
浇在拾海贝人头顶
这些挖珍珠的人,砍自己的身体
用整条街道作斧柄
胡昉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辆摩托
一个未来主义行动,我没见他骑过一次
就悄悄地处理掉了。凌越把他
在歌舞厅出没的兴趣转移到谈话中
我们只好接受他来历不明的女友
表现主义会给生活带来一些麻烦
但帕瓦罗蒂的男高音,好就好在
那些晦暗的转折
志雄是不动佛。哑然的天女散花
从一片平涂洒向我们。他不需要像
蒙德里安反复安排红黄蓝以抵抗
灭点的吸力
而就是,让一栋建筑在开工之前就
失败,张开
建筑是他的眼睛。他用他仅有的作品
表现不圆满,为了圆满
因此也没有必要画下去
而只需要盘起腿,在师父的指点下
修炼。他看见和经受的东西,叫他
不害怕
进去
志雄夫妇出来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场
像一对枯莲蓬,隐匿、摄受
这依然烦热的时间
我的悲剧或完整
在于把二十年前就否定的
又过了二十年。穿过菜市场看见
人民的幸福悬在空中,这幸福如洪水
不可阻遏,因此城中村就是中国
路边小贩就是中国,公有制的田野
在垃圾场外徐徐展开,野望的人
回到家中,感到居住是一个迷,房屋——
关系的物质
划分了我的成就和邻居的成就
内部都是麻雀的五脏
人到哪里意义到哪里
记忆和档案
构成中国的主要问题
如果我连档案也没有,我就是人民
只能享受人民的幸福
我的邻居杨子夫妇把档案存在
人才交流中心
因此他们留下来了,而我在记忆中漂泊
我幸运地,与他们共享一个楼顶
有将近二年的时间。我们一起
看星星
杨子弹吉他。邢涛嫂子做菜。
我暗恋邢涛嫂子——如今,我愿意
这么表示敬意,有多少细节、话语
让初入社会的我体会到
陌生人的爱
我们两家各自找到同代人高谈阔论
川流不息,在那可怕的环境之中
遇到共同的朋友就把凳子掇拢、致意
异乡
这庞然大物被我们描述成不同的大象
当我说“我”的时候
我的怀里是揣着女友的真实身体的
那时候小真模仿莫迪格利阿尼
但比后者的众多女友牢固
比到巴黎度蜜月,与他邂逅的
阿赫玛托娃更美、更忠诚
而瞎了一只眼的女主人公等待艺术家
亲吻,复明
邢涛的好看圆脸、主妇手
和过日子的清嘉,养着杨子的大胡子
他们一起从新疆辞职
杨子一直在媒体里,以木卡姆的情怀
采访过眼烟云的娱乐人物
直到成为《时代周刊》主编
他家中的事情,他的弟弟杨键
告诉我更多,而我要把他们
兄弟仨的真理
合起来收藏,封入陶罐里
(杨子对我流露了无奈的兄长之情,
仿佛我是他们家早逝的老二)
回到亲弟弟和爸妈身边,种植——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我必须是大哥、丈夫、父亲、老师
杨子的伦理没我完整
是因为先天和他坚持
他的否定,他的南下
比我成熟
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排书架
上面一定放着契诃夫的《樱桃园》
试图以媒体人身份行使医生之责
追热点。权衡。
把自己制造的图像、被删除的真相
带回家放在书桌上,凝视
奋斗的疲倦,却使他进入
类先知状态:
这紧急的未来学,垮掉派的预言!
死亡而没有丧礼的自由
爬上一个少年人的额头,呈现
奇怪的一绺白发。抛弃了故乡的自由
给一个人的活力,我算是经历过了
九十年代是私订终身。需要一个复杂的回归
把非礼的自由抵偿出去
然后才安静,悠悠放过
我的朋友们达到的妥协,用左脚和右脚
歧立
出现在照片上,无所谓的风度
在酒吧中却是光芒四射
那些呼喊,震天舞,在极速变幻的
镭射的刺激下,回到白天的苍白
总有些不适应,沙发上的软体动物
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欠考虑的、无厘头的求爱
给双方带来的震惊,在年轻的肢体上
经过漫长的中年的修复
发出一些感叹,鸡汤的滋补
似哲理非哲理,从你的告诫中
我听到你过时了。下一轮——
一个新十年的年轻人。再下一轮……
无根
真是一个绞肉机,时光的粉碎机
让人无语。这也不是地域或户籍可以安慰
父母老了,故乡也就老了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已戴过孝
算是一种补偿,为时代的、独特的死
那活力,无方向的活力,在潸然泪目中看见
撕开家信的动作
如今我在家信的出发地
怀念邮差。到达
之虚妄,与渴望
之虚妄,在相遇的瞬间湮灭
这失地,就是:实地
用暴力开场的,必用暴力收场
零零碎碎的暴力
或许是我们这代人的福,如果能明白。
怕的是算总账,躲闪不及——
你看:它来了
那新
越收越紧,已卡到了脖子
用内在的自由演说窒息
好。用另一种方式放出去,如果你能做到
也好。但是恐惧已深入骨髓……
忽然怀念陈侗,那个安安静静
待在单位和家里搞事的人
他的儿子总成为话题。在年轻的我们眼中
一个孩子的种种娇宠、坏习惯
乃至与父母之间的一个表情、动作
都是不可思议、不能容忍
博尔赫斯书店在创办初期直接以
博尔赫斯的头像为徽章
后来才改成一只老虎,来自布莱克的
黄金的老虎
小真刚到广州的时候恰逢他在天河区
开一家分店,他就招她为店员
帮助我们渡过了最困难阶段
直到分店倒闭,她又到了喻华峰的
《南方日报》黄页,她能与我在一起
做任何工作,一些荒谬的现象
从她口中转述总是那么有趣
比如那个每周吃两条蛇的可怕的老板
当我们走进他的豪华办公室的时候
他对“寒舍”的谦虚
那个看着自己的大厦模型,双手从楼顶
捧出一个虚拟的塔,压倒了
那个地段的平庸的人
他的夜生活过度的、白白净净的脸
你们存否?不要跑路或移居国外
不要自杀
易征先生,《现代人报》主编
在被勒令停刊后养甲鱼去了
列孚,《明报》派驻的代表与我们一起
进酒吧,我的逃港计划被他制止
梁以墀,不可思议的发烧友
用尽他的一切收集唱片,在客厅、床头
甚至厕所都安了播放器
这个自学成才的乡下青年
得到广州文坛一些前辈的栽培
他的黑马脸、瘦高身材、永远灰色的
孑立的夹克
沉浸在古典音乐中
我胸中也鼓荡起来,独对朝日
看见神奇的树杪在楼群阴影中
过路车以微声白驹过隙
岁月的礼物——就是:存在着
崔漫红的丈夫不知何故死了,她俯视
萌动的我
谈起那“死鬼”和开服装店的计划
我的可爱的师姐阮凇子已移居美国
从哲学转读会计学,嫁给当地白人
她问我:“感觉如何?”
当我从车站把小真接到、安顿好的第二天
副刊部围绕我的波动
在太阳神广告公司文案部,王川
坐在我的桌子上,《再见吧,小路》
在全国美展获奖把他推到
“伤痕美术”的代表画家之后
他就南下,转向抽象艺术
在《墨•点》装置中,他像一个巫师
面对墙上的黑色太阳阵
召唤,召唤,但是没有魔法出现
他又探讨内空间的几何性,从中国山水
移出的斧劈皴成为黯淡的构架
扼杀自然让他陷入躁郁症
他铰去笔颖,逆笔推画线条
他一再离婚,前嫂子们在他可爱、
可恨的独白中怅怅而去
从此独身
只有他寻求不止
我们同时被辞退后,他去了美国
画街头肖像,在癌症中
与摩门教相遇,后又回国化疗
我从武汉赶到成都与他同住一周
他得启示,立即飞往佛祖的诞生地
在隐修者的丛林中遇到超级写实画家
查克•克罗斯。听从当地长老提示
中国自己的九华山不错,又回来
在深圳住院期间头发落尽
而与他的护士、现任嫂子坠入
爱河
同时画廊不停地推他,批评家畅谈他
向死而画。不知怎么就遇上了
真佛
肿瘤消失,转生一头黑发……
渐渐地,又斑白了。“黑盒子系列”的
书写直线决不能合拢,拒绝封闭
墙基线、屋脊线
交叉延伸身体空间的相关性
重新到纽约附近购房,因为美国能养老
“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
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
善养老者……”(《孟子•尽心章句上》)
最近画的满大街的
深彩的个字
人人打着雨伞顶着逼近的虚无,维护
个体之间的苔点,展开的、道的几何
肉与尸的交响
在你我相混的瞬间
一回来就是沉重
一回来就是二十多年
一回来就是体制内,我也幸好
回来了,得以观察这台惩罚的机器
观察无足称的人,面目模糊地沉沦
他们附着在我的语言翅膀
他们成为我绑腿内的沙
以庸人的力量、消极的力量自我吞噬
他们酝酿了速度
他们激发了欲望的总值
让我得以比较规则与潜规则
一个人一旦掌握了
开会的秘密,和通过机制私交
就不能自拔,就成为两面人
祸福
皆由他出,他就脱离了老实人的地面
把自己密封在红头文件的下划线下
因而腔子内的元气被迅速吸空,成为
瘪人
半人
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
在一切领域逆袭,似是而非
散布平庸的气味,传播体制的虱子
所到之处都是正能量的渴、痒
那些纵欲后的抒情,美颜照片,广场舞
培养了灵巧的脂肪
在领导与闺蜜之间,准备好了
却不知他处的空间与身体的匹配
这些沉重的人,拎着保温杯
走遍全世界,却买回一堆中国制造
这证明了他们的爱
和出自暴力的信仰
我怜悯他们保留了与上古相通的心智
中国农民的体格,劫难
沉淀在他们的基因里
因而就是行走的废墟
我欲在这上面建造,我别无选择
随舆情而哀悼,在他们自嗨的场合
哀悼——有谁识我?有谁能指责我?
彼黍离离,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仅仅保住一个小家,我的气囊
对付小酒后的下坠,社交场合的失言
我播下的种子在我自己的脊椎内
风骨
之爱
在我一家人特殊的表情,诗人之家
柔顺,谨慎,求己的骄傲
在节余有限,一再错失,以弯路为直路
不出户牖而知天下的
危墙之下
结语:与石头的对话
察觉巨石又回到原位。
从前年冬到今冬,它一直在地上滚
告诉人说:我是玉,我是富矿
巨大的阴影,在夜晚展开梦幻
仿佛它真的含有玛瑙、水晶
或铜绿石。它的腹中有泪、额角有回声
那是阳光敲击,时序演变
一般时候,就躺着,读《红楼梦》
有专业人士割开一角,用手电筒照进去
窥看,竟平淡无奇,不值得赌玉
如是它诉说它的开天辟地,一团岩浆
怎样流浪到公园,成为景观石
它太大,浑圆无凸凹,不足以
作为太湖石,放在江南庭院
太笃实,在钟磬的合唱席上找不到它
如是它说了这些,它的恐惧、情爱
我感兴趣的是它的内部含有砂粒
甚至化石,显然是一块沉积岩
这让它火热的历史成了问题
但又不够细腻,如黑沉沉的歙砚
石头就是石头,不是别物。
石头作为石头已足够。不要妄想
作为补天石或桌上的玩物
我采石很费劲,顽石点头,说:
不必追溯到盘古……是的
你是当代的石头,来自一个小山冈
是那块风水的玄武,一移动
你就发出哀音。虽足以作为碣石
而无功业可勒,无远海仙山
龟虽寿……须克服期待,仰望苍茫。
李建春
李建春,诗人,学者。1970年生于湖北大冶,1992年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系,2006年研究生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湖北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副教授,湖北省文联委员。著有诗集《李建春诗选》,艺术评论集《实验艺术的语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