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興,不是見證
——答《飛地》十問
1、你的詩歌寫作開始於哪年?為何會認為那個節點算得上是“開始”?
開始於1990年。有兩個原因决定了我的詩歌開始於這年。一、我本來是第一志願考入武大哲學係的,1988級,我的學號尾數是01,但入讀後發現大多數同學是被迫進的哲學係,當時學哲學的氛圍實在差,當然真正的原因是我本人對哲學認識得不夠,於是我想逃,覺得我的志趣在於文學,於是下學期開始我即申請轉到中文係,直到動亂之後纔得到批準。也就是說我是在1989年下的一生從事文學的决心。後來我對轉係是有些悔意,其實武大哲學有良好的傳統,當我意識到真正重要的學問還是哲學、純理論時,已遲了。或許現在做一點評論也算是一種補償吧。二、大一下學期親身經歷那個歷史事件後,沉悶壓抑,除了寫詩戀愛也沒有什麽事好做了。我本來在中學階段喜愛的是羅曼.羅蘭、雨果、普希金等作傢,在這種氛圍下,我一下子找到了卡夫卡和新小說派等。所以1990年不僅是我認真寫詩的開始,也是進入現代性之始。最近我又在農村老傢發現一批寫於90年及以後的詩稿,但我已懶得去改,我的早期詩從大學畢業之後算起,也不錯。
2、談談詩對你的意義。以及在你的寫作生涯中,這種意義一以貫之,還是有一個變化的過程?
詩對我是一種提升。這個意義從未變過。當然,在不同的階段,提升的方式不一樣。剛開始時候,在大學階段,詩是存在之黑暗中的一點亮,或秩序,當時我全心閱讀存在主義。從1993年到1997年,我換了很多工作。詩對於我是在物質主義環境下精神的自由,當然也是痛苦。90年代是很自由的,但主要是打工經商的自由,由於我天生是一個精神的人,詩給了我一個媒介或理由,讓我免於發財。1997年之後我從廣州回武漢,已見過世面了,詩又讓我驕傲和獨立。以至於在2000至2013年我信仰基督期間,也從未放棄過寫作的人文性和個人性。這是很難的。那時候是有一種氛圍,好像基督宗教纔是唯一真正的宗教,你一進去,就該用你的擅長為主作證——人們常說的“見證”,本意如此,一個源自基督教的概念。詩在中國傳統中是“興觀群怨”,作用很豐富的,什麽時候需要詩作證明了。見證——連“觀”都算不上。當然,也可以說寫詩是修身的方式,但决不是炫耀你所修的境界或目標,相反,由於它是“群”和“怨”,詩的表達往往應該比你實際的境界低一些,它需要從一個零,或負面的境遇中“興”起來。
3、你如何看待思想之於詩歌的意義?這個“思想”,可以包括作為精神資源的思想,或作為詩之表達內容的思想,等等。
由於現在是一個門檻太低的時代,我應該從常識上強調,沒有思想就沒有好詩歌或有意義的寫作。是“思想”决定了我們與世俗有那麽一點不同。思想可以是詩歌的起點,它表現為一種不安,但又免於話語、體係。是這種思想成為現代詩的靈魂。思想是發動者,是潛在的主導,由於思想必須在形象性和其它詩歌傳統的製約下表達,它决定了經驗的視域。你有,或願意表達什麽經驗,實際上是思想在起作用,因此思想還潛在地决定了你的表達方式等。作為精神資源的思想,主要是這種思想。作為內容的思想,即所言之物,是由精神資源開出來的。
但是放在中國傳統中的話,究竟地看的話,現代思想,存在之思等,對於詩性是一種遮蔽。中國傳統不那麽重視“思想”,她看重的是道,不管哪一個道,都需要力行親證。現代思想是頭腦的産物,屬於“識”,五藴之一,而識是空的,在究竟意義上。從性和命中發出一個聲音,纔是真的詩,如果可能的話,就應該像《詩經》《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那樣寫詩,風雅頌,這是古典詩人從未放棄的規範。這種天真的詩,是從生活出發。你見過哪一位中國思想傢刻意造過體係,說,這是我獨特的思想。當然,你可能會說,我衹有接受了中國思想,纔有這種思想。但我要強調的是,在比較、鑽進鑽出各種思想之後,還是可以回到比較樸素的寫作中來,這個樸素的寫作,不是特定思想的結果,但可以是在一種狀態下不必太辨認的,飄到你眼前的意象、詞語。
4、你的創作,在更多的時候,是隨興/性而為,還是在規劃中穩步推進?
我從未成功地像李白那樣隨興而寫,但肯定是隨性而寫,這是從內心真實的意義上講。從一開始我就嚴格要求自己,可以學,但學完即忘,而留下一種“風”,一種內心節奏,喚醒我的經驗。
從偶然性和規劃的層面,顯然是兩者必須結合起來,長詩和結構性的組詩必須有或深或淺的規劃,但在具體實現中,每一節的開始,它的激動,是一種偶然,由於已有一個大致的計劃,在照應中會出人意料地抵達。階段性的組詩,精神上會有某種一致性,但寫法、風格未必統一。
如果在規劃中穩步推進的不是具體的寫作,而是文學理想,這個當然是早就有。文學理想作為基於典範的一種想象,實際上也是變動的。不變的是志或氣,我的氣格很高,這個幾乎不可解釋。
5、談談多年以來的寫作這件事帶給你的樂趣?全方位的樂趣,或可以談談具體到上一個問題,選擇的不同而涉及到的不同樂趣。
不依賴外物,做一件不可能窮盡的事,纔是真樂趣。但又是淺近可及的,是一首首具體的詩。你可以讓一首詩完好、完整,卻不可能真正完美。存在一首完美的詩,它是所有詩的動力。每首詩産生的情境不一樣,有時人在極痛苦的時候,竟然寫出一首純淨歡樂的詩。
寫詩是一件瘋顛的事情。而我實際上是一名農傢子弟,帶着傳統的血脈,卻在很長時間裏不敢正視自己。寫着寫着,竟慢慢與過去合竜了。我開始宣稱我原是具有野性思維的人,在現代內部要造現代的反。像卡夫卡《緻科學院的報告》中的猿,從開酒瓶開始學習做人,進入文明世界,回到傢裏撫摸未開化的、更像自己的那一位——這也是一種樂趣。
6、現代漢詩在它的早期(白話詩或狹義的“新詩”階段)被提供了多種格律建構的方案,但在近幾十年,這些方案被詩人們以實際行動所拋棄,而使得自由體詩成為當代詩的絶對主流。你如何理解自由體中的“自由”兩字?
其實自由也是有“律”的,自由詩的“格律”在於自由之難,當你意識到自由的睏境,也就漸漸地“合律”了。在很長時間裏人們認識不清,種種格律方案的失蹤,似乎從反面證明了:新詩的體性原是無。新詩是無體之體——這在道上是一個非常高級的特徵。其實鬍適寫《嘗試集》時即已進入某種睏境,當代詩人衹是已接受此自由之律。鬍適能夠摒除掉古詩中他認為非詩的成分,卻對現代詩的詩意認識有限。他嘗試着從零開始,從現在開始,這幾乎是一個開悟式的决定。現代漢語從有進入無,意味着什麽?新詩人一下筆就得體無。(故常無,欲以觀其妙。《道德經》)詩是詩自身的規範。新詩有可能“積纍”嗎,到目前為止,新詩還在再出發。歷史上從未有過,幾十萬人,一百年中拿着筆面對無——體無,也就是體天,這是中華文明復歸的開始。我們不必羨慕布羅茨基所稱贊俄語或英語韻律傳統,那些衹是沒落的延續,而我們已開始一個新生的大循環。
7、談談你在創作一首詩的時候,對斷行、分節或標點使用的具體考量:在大多數時候是出於不加反省的慣習,或依賴於某種無法言明的直覺,或有自己謹慎而細緻思慮過的一套方案?最好舉例說明。
斷行,分節和標點,這是我極苦惱的一件事情。幾乎占去了修改時間的一半,而修改又往往比寫詩時間長。我已修煉到衹掃一眼詩形,就可以大致判斷一首詩的好壞,或作者的狀態。詩形是自由詩“格律”的外在形式(內在於自由之律)。我往往是一氣呵成寫完初稿後,再謄寫確定詩形,改得昏了,還得嚮初稿學習。那些完全不講詩形的詩人,要麽是無感覺,要麽是氣盛。
其實古代詩人既不用標點,也不分行。我最近意識到。於是嘗試着不用標點,用空格(80年代詩人早做過了);或衹分段不分行。在90年代,我自然地行尾去標點,這其實挺好,行尾不標點意味着一種斷的感覺,句尾吹着風。後來看了王佐良的《英國詩史》受影響,羨慕人傢有韻律,所謂一念五十惡,一上去就下不來,用了五六年時間,將十四行,素體,各種哀歌,亞歷山大體,以及各種韻式,試了個遍,回過頭來纔發現自由詩的“格律”。
8、你業已創造的作品中,有多少長詩?未來的寫作規劃裏是否有創作長詩的打算?你又如何處理長/短之間的關係?
一個小詩劇不算,真正的長詩,似乎有七首。200行以上,1000行以內。200行以內的在我不叫長詩。我實際上是一個長詩詩人——這個詞是成立的,因為長詩的藝術與短詩截然不同。我的短詩好像無意中為長詩做準備,每一個階段都以長詩結束。可以說有多少首長詩就有多少個階段。但我不主張寫太長的詩,愛倫.坡的論述是不朽的。現代詩本質上是一種短詩,長詩衹是短詩的結構性集合。最佳結構當然是龐德為艾略特的《荒原》定下來的,這是兩個大詩人合作的結果。《四個四重奏》的每一個都是《荒原》的結構。另一個典範是《杜伊諾哀歌》,係列小長詩。瓦萊裏的長詩與裏爾剋相似。這些我都用過了。迄今沒嘗試的是馬拉美的《骰子一擲永遠取消不了偶然》(最近發現陳東東已用了),美國黑山派的實驗其實是沿着這條綫下來。還有我說漏的嗎?愛倫.金斯堡的《嚎叫》接近裏爾剋哀歌。我寫過一首傳奇詩,因為那是敘述(普希金、華滋華斯等),我在氣盡的地方劃一條綫,第二天接着寫,如果沒有這條綫,就得費一些言辭去榫接,這不符合現代詩的精神。
西方的主要詩體我已嘗試過了,以後當研究中國古詩的體。單就長詩,譬如《離騷》,漢賦,杜甫李商隱的五古。這些都值得化用、翻新,夠我下半生忙的。手頭已有長詩的計劃,有的正在寫。
9、相比於1980年代的文化史詩熱,你又如何看待近年來局部的長詩/史詩熱(譬如衆多一綫詩人近年來所熱衷的長詩實踐或“大國寫作”;譬如由詩人螻塚主編的《現代漢語史詩叢刊》,體量多達29册、30萬行,其中的《在河之洲》長達8捲、9萬行)?
關於長詩我衹能結合自己的經驗談(如上述)。詩人螻塚主編的《現代漢語史詩叢刊》,我沒看到,沒資格評論。在此嚮這些詩人致敬(已欣賞過一些片斷)。“大國寫作”,這個詞很有魅力——就現代漢語當有的自信說。不過我覺得自信應該建立在中國文化的復興上,建立在王道上,如果建在《春秋》所說的霸力上,那是不應該的。
10、在自由與謹慎之間,在跳蕩與精微之間,詩一直在考驗詩人的平衡能力。這種平衡能力,不是使作品變成風格妥協之産物的能力,而是讓詩人明確自身擅長和局限之邊界的能力,即對文本的控製力。當然,這是一種慣常的說辭,不同的詩人應該有更為“私傢”的看法。請談談你對“控製力”的理解?
自由衹有進入形而上的維度、道德的維度,纔會自然地生出邊界和控製力。這不是“自由表達”或“表達自由”的層次可以思議的。當然,形而上和道德感的經驗,一定會帶上個人氣質,是對形而下的、異化經驗的一種提淬和反省。由此形成詩人的擅長。所謂風格,本質上是一種道風。相對而言修辭還是比較接近形而下——修辭當立其誠,若無誠,本身構不成風格。道與技要互進。由於現代性本身是與物質相處的、異化的經驗,現代性重視修辭,強調表達和發現,卻往往茫蕩無歸。
跳蕩,是語言精力充沛、飽滿的現象,精微來自於積學——但在詩中,也是瞬間的跳出。有些詩人對語言也用心,學歷也高,但是少見靈動,這是天賦在別的地方。我覺得即使有這個天賦,也不必依賴它,應該用活潑的氣質去體道,成為空性的流露、浩蕩之風的廣被。
丙申七月廿六,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