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來自與真實的較勁
——長詩《大紅勾》創作談
詩意來自與真實的較勁,與時代的肉搏。這裏所說的“真實”,並不是與“虛構”對立的,我更願意把“虛構”稱為“構造”,接近於藝術中的“造型”,是對真實經驗的一種組織、塑形。“真實”與現代詩歌虛偽的、個人的玄學化對立。這種虛偽的玄學化,使當代漢語失去了統攝本土經驗的根基,使心性的圓融、完整變得破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本土詩興起的時候,曾極力反對以龐德、艾略特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詩學。看來我們還得把類似的事情再做一遍。現代主義詩學,或者說現代詩的語言法則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呢,它看起來是那麽純粹,從一個當下或長期的感受出發,在時間的壓力之下進入一種語感,通過一係列意象的鏈條,造成一個具有玄學意味的詞的抽象。這種從具體到抽象又從抽象到具體,也與現代藝術中反深度的平面化方法、排它的媒介性自治相呼應。它錯就錯在排斥了那一部分非個人的、或者說還沒有成為個人感受的歷史情景,把社會性、倫理性的環節虛化。現代詩的目標,一言以蔽之,就是剋服具體的、特殊的經驗,從一切地方性經驗中提煉一種普世性,以到達“遠方”,也就是非地點性。個人化的玄學範型,或者說風格的典範,對於當代詩人來說,主要來自現代主義階段的西方經典之作,集中在耳熟能詳的那幾個國傢的十幾個大師身上。在這種影響之下的當代漢語詩,既偏離了《詩經》以來的詩教傳統,也與當代史的實際經驗脫節。當代漢語詩的這種抽象化趨勢事實上已成為正統。我個人的寫作,就是大致在這個正統的範疇內,思考:在譯詩的壓倒性影響之下,當代詩損失了什麽,還能夠做什麽。我認為完全脫離現代詩的語言範式是不可能的。我個人能夠做的,就是一方面既內化上述西方大師的風格影響,另一方面,又從心性上修復被虛偽的個人化玄學前提、思想基礎所擊碎、替代的一個樸素中國人感知世界的完整感,使那些被個人主義屏蔽的本土經驗和社會情景重新進入詩歌。
我生活在一個記憶世界,我能夠運用的也是我的記憶。我運用我的文學素養、藝術素養和全部人文的、世故的積纍重新打量它們。我相信自己,一個接近天命之年的相當勤奮的詩人,在長期的抒情、表達中形成的語感,足以對付那些從未進入過詞語的本土事物。關於生命、記憶,事實上也沒有什麽個人的、解不開的心結,我已足夠開闊。因此,與其說是在記憶的驅動下寫作,不如說是通過打撈記憶的碎片,使之成為當代詩的文化重建。一年前,詩人張維在當代中國藝術上提出“新人文”的概念。我近期的長詩計劃,可以說也是“新人文”思路的一種延續。《大紅勾》第一折中寫到:“我必須與革命的後果/相濡以沫,我必須過可笑的生活,在廢墟之上/重建我的新人文,這已說到現在,我的過去/就是我的現在,就是我的中國製造”。我所寫的詩,就是我的“中國製造”。“中國製造”在過去的三十多年中,代表了中國工業化的完成,也深刻地改變了世界經濟的格局,它仍然處於爭議之中,也在內外的各種壓力之下“合規”。那麽漢語詩的“中國製造”是什麽?它必然是當代史經驗、中國文化記憶、當代現實、個人心性綜合作用的産物。
我的詩是一種綜合的詩。通過綜合觀照的語言“理解”自己,而不是表達自己。因此,它必然是在各種觀念之間的穿越,時而這種,時而那種,我用心性的“一”統合觀念的“二”。由此,觀念成為一種方法,一種能夠帶動詞語、照亮事物的方法,而不再是主義。在主義上我是含糊的、相對的。這得益於我在基督教、佛教、道教和儒教經典中長期閱讀、修身所養成的道氣。我盡力培養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我的語感貫通的程度是浩然之氣充塞的幅度决定的,因此我適合寫長詩。
由於我在文化和經驗上的中國堅持,我對現代詩的傳統有太多的異議。但是,又不能從語言、技術上直接吸收古典詩詞。過去的十多年中,一個重要的教訓就是試圖把現代詩的異化、張力、意象與細節的迷戀等,與中國古典詩詞相結合,我認為這個方案是失敗的。特別是,如果受到詞的過深影響,幾乎沒有不寫壞的。現代詩有它自己的語言法則和形式邏輯,我的方案是:在現代詩的寫作中,進入中國的道。從讀經入手,而不是從詩詞文學入手。簡而言之,觀照中國經驗需要有一顆中國心。我是一個對來自左右、官民的各種觀念有高度警覺性的人。因我本人也從事藝術批評工作,能夠把觀念落實到經驗之中,不執於一端。這需要空性、道性。具體到《大紅勾》,我是在寫完另一首長詩《幼年文獻》之後接着寫的。我的童年主要是在公社時代,求學的時間是從1977年到1992年,畢業於小平南巡之際。在當代藝術中,我知道那個傳統的時代,衹要能夠端出來一點、撈出來一點,本身就是極好的裝置藝術。我通過重塑那段歷史的個人記憶,做了兩個語言裝置。由於童年的記憶模糊,《幼年文獻》以一個村莊的全景。《大紅勾》的主題是:“讀書生活,一種抽象的生活”,整體上雖然沿着時間的直綫,但是隨時與當下切換。長詩是通過偶然性達到一種必然。我切身體會到曼德爾斯塔姆認為但丁的《神麯》是從一個詞開始、自然生成的著名論斷。《幼年文獻》和《大紅勾》都是構思遠大於實踐,寫到1000行左右自然氣盡。我是如戲麯中一折、一折地嚮前推進。折與折之間空二行。沒有用數字詩節,那與我詩的特質不同。每一折必須是一首好詩,但又不能真的脫離語境獨立。長詩在細節上必須過硬。經常有寫歪的情況(未必是寫差了)。一旦確認,就無情地廢棄。光《大紅勾》廢棄了200多行。我的中文係同學、詩人劉暉在讀完《大紅勾》後微信我:“恣肆,壯闊,精微,有如巨石森森,又如經捲漫長。”“一波三折,越讀越激動,猶如被波浪拍打。”特此收藏。
2018.12.6